藏經洞后來被編為第17號洞窟,它的門再也沒有必要關上,只留下一個幽深而沉寂的口,仿佛不知道傷痛該從何說起。這個巨大的傷口,曾令陳寅恪、羅振玉們和千萬國人痛徹心肺。敦煌吹過的每一陣風都是它們的嘆息。

公元366年,從哈密到關中的廣闊土地已統一在前秦的版圖之下,中國西北部常年征戰的荒野獲得了暫時的安寧。一位叫樂僔的和尚正在這荒野間行走,他相信,那看似沒有目標的腳步最終會把他帶向通往西方樂土的大路。
此時他正翻過那命中注定的沙丘,到了一個命中注定的凹地停下來歇腳,他想他應該回頭看一眼快要沉向鳴沙山麓的太陽,那壯觀的日落將是他一天艱辛行走的犒賞。他果然看到了。目光所向,山巒發出萬道金光,照亮整個天宇,大地沉吟低吼如同誦唱佛咒,三危山的三座危峰幻作三世佛的真容,在至純至善的光明中向他顯現。
樂僔跪倒在地,淚水長流。他相信這是佛給他的旨意——這里是佛選定的地方,而他就是佛選定的人。他發誓要把佛給他的片刻的奇跡留住,在這荒山之上造一座無比絢爛的佛國,讓千世萬世的人都來這大漠瀚海之中朝拜它的榮光。
樂僔開始四處化緣募捐,然后請來工匠,在峭壁之上開鑿了這里的第一個石窟。從這開始,經過魏晉、隋唐、五代、宋、西夏,創造奇跡的運動持續了千年,峭壁上的石窟多達數百個,后來人稱之為“莫高窟”。除了無與倫比的造型繪畫藝術之外,這里還匯集了來自中原和西域各國的書籍文典,不同地域的人們用漢文、古藏文、回鶻文、梵文、于闐文、龜茲文、希伯萊文等等文字書寫的他們的文明。那些寫經——手寫的經書,單就書法來說就是罕見的珍品,而那些雕工精美的版畫和刻本,是人類歷史上最早的印刷品。敦煌,正像它的名字所寓意的那樣,盛大而輝煌,成為世界藝術之都和萬國圖書館。
時光流向了公元1002年。宋朝的春風尚能吹綠玉門關的楊柳,而西夏的鐵騎卻也不時光顧這里,攪起滿天黃沙。出于某種神秘的原因,莫高窟的僧侶們忽然決定將闔寺的書卷統統藏起來。他們選了一個窟室,將書一卷卷整束好,仔仔細細地層層碼放,好像怕將來打開它們的后人責備他們粗心似的。書堆滿了,將室門砌上磚墻,刷上和周圍渾然一體的泥漿,再畫上漂亮的壁畫。好了,完工了。僧侶們拍了拍手散去,一室的書開始了他們千年的沉睡。
有時,偶爾會有幾卷書在睡夢中醒來,黑得太久了,他們渴望在太陽下面,哪怕是月亮下面曬一曬他們美麗的紙張,他們將耳朵貼在石壁上傾聽外面的聲響,聽到的是一千年的寂靜。于是他們又沉沉睡去。直到公元1900年5月26日這一天。
這時莫高窟的主持叫王圓箓,一個不識字的瘦小的道士,他雇一位姓楊的識字的人來抄寫經書。初夏時節,莫高窟的天氣已有些炎熱了,16窟甬道內涼爽些,這姓楊的人便將桌案置在那里,每抄一會兒就停下來,用芨芨草細細的桿兒點旱煙來解乏,燃剩下的草桿兒就順手插入墻縫,以備下次取用。誰知這一天,草桿兒竟一直掉到墻那邊去了,用手一敲,墻壁發出空聲。他趕緊跑去告訴王道士。倆人合力鏟去墻面上美麗的壁畫,扒開磚石,站到沉睡千年的寶藏前。
王道士覺得這真是件蹊蹺事,他不明白這么多東西為何存放在這里,便邀縣城內的鄉紳富豪前來觀看。大家議論了一通,認為這是古代留下的神物,應當好好看管。這在王圓箓主持來說,倒是一件頗有面子的事。既是神物,必然有些神奇的,從此王道士兼職做了醫生,周圍鄉里的善男信女們凡有頭疼腦熱感冒咳嗽,就來討這洞里的神奇紙卷,裁一段下來化成灰,和水吞下,居然也有藥到病除的。
時隔不久,新到任的敦煌縣令汪宗翰知道這件新鮮事,便叫王道士取出些“神物”查看。汪縣令倒是個識貨的,這些珍貴的文物成為他手里不需花費成本的風雅而稀罕的“禮物”,在官場上送來送去。其中有一幅宋乾德六年(公元968年)的水月觀音畫像便送給當時的甘肅學政葉昌熾。葉對金石學頗有研究,一見即認定為稀世之寶,他建議甘肅藩臺衙門,將出土的全部古物運到省城蘭州保存。但政府聲稱無力支付五六千兩銀子的運費,況且當時清廷正忙著攛掇義和團殺洋人,之后又幫著洋人殺義和團,還要忙里偷閑懸賞10萬白銀緝拿康有為和梁啟超,實在騰不出空來理會這等事,只好下令將所有出土古物原地封存。曠世奇珍又一次被關進命運的暗室。
當1907年初,英籍匈牙利探險者斯坦因從西邊的荒漠上走來時,敦煌以刺骨的寒風迎接了他。斯坦因從樓蘭沿陽關故道一路走來,原本的目標是考察漢長城遺址,直到他從一名牽駱駝的商人口中得知那個石破天驚的消息——在敦煌一個石窟內發現了秘藏千年的古代典籍。
當他終于站到莫高窟前的時候,斯坦因感受到當年樂僔和尚見到佛光時的震撼。他開始謀劃如何打開那扇封閉洞口的門。起初事情還有些不順利,因為王道士總是戒備地盯著這個長相古怪眼睛賊亮的洋人。后來斯坦因聽說王道士最崇拜不畏艱險求取真經的唐玄奘,他立刻找到靈感:“我費盡千辛萬苦,翻越無數高山沙漠來到這里,就是為了追尋玄奘法師的足跡……”果然,王道士知道他是玄奘的信徒,看他的目光便柔和多了,并答應抽出一卷給他看。而當斯坦因懷著無法抑制的激動展開這卷子,竟發現這是玄奘從印度取回的佛經,是玄奘的親譯本!王道士更加篤信這是天意,他盡可能提供一切便利。當斯坦因帶著滿滿二十九大箱上萬卷珍品啟程時,他只恨一時間無法組織更大的運輸隊,他期待著這些寶物出現在倫敦之時就是他名揚四海之日。臨走前他遞給王道士四十塊馬蹄銀作香火錢,王道士很感激地接過了。王道士大概不知道,這世上很多無價之寶都被賤賣了,比如耶穌基督當年也才賣30個金幣,他只知道,有了這筆銀子,他就可以買些石灰把墻壁上那些裸露手臂和肚皮的畫像抹掉,以防有礙觀瞻,還可以修梯子供香客們攀爬,總之,王道士覺得這回他功德圓滿了。
密室已被打開,后來它被叫作“藏經洞”,一室秘藏以它們沒有料到的方式重見天光,它們被稱作“敦煌遺書”。
跟著斯坦因來的是法國人希伯和,一位頗有造詣的漢學家。當他找到王道士直截了當地提出購買藏經洞的文物時,王道士很快被這個說一口流利漢語的年輕人迷住了。希伯和沒遇到一點麻煩就鉆進了他夢寐以求的寶藏,在這里他度過了一生中最有質量的三個星期,翻閱了所有藏品,并從中挑選了6千卷打包帶走。這6千卷每一件都是仔細遴選的精品,是那個不通中文的斯坦因所無法比擬的。
一年之后希伯和從巴黎到北京,帶回幾卷殘破的寫本寄在蘇州胡同的畫店里裝裱。天可憐見,著名的國學大師羅振玉正在店里。當他看到這中古時期的絕世珍品,不由得大吃一驚,便暗暗打聽其來歷。這是中國學者的眼眸第一次碰上中國的敦煌遺書。不久之后,希伯和帶著幾分少年得志的驕傲和幾分求知的誠心,邀集幾位學者到六國飯店,展示他從敦煌藏經洞帶來的寶物,他將寶物的來歷坦言相告,并想向中國同行請教幾個問題。自此,中國學術界方如夢初醒,在羅振玉等人的四處奔走之下,政府終于答應搶救剩下的敦煌遺書。然而從敦煌縣衙到北京,層層官員們都見者有份。他們挑走其中精美漂亮的,再將長卷軸撕成幾段來充數。百余年之后,在國內的大型拍賣會上還偶有見到這種被裁成尺來長的斷卷,只是不知已時隔百年,那撕裂的傷是痛還是不痛呢?
等到解運的大車最終停在京師圖書館的門前,再逐一清點,還剩8697卷,不到出土時的五分之一。如今這8千多卷回歸國有的敦煌遺書被奉為國家圖書館的四大鎮館之寶之一,可人們慶幸殘破的國寶劫后余生時,總會想起陳寅恪在《敦煌劫余錄》序言中那悲憤的話:
“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其發見之佳品,不流于異國,即藏于私家。茲國有之八千軸,蓋當時唾棄之剩余,精華已余,糟粕空存,則此殘篇故紙,未必實有系于學術之輕重耳。在今日之編斯錄也,不過聊以寄其憤慨之思耳!”
藏經洞后來被編為第17號洞窟,它的門再也沒有必要關上,只留下一個幽深而沉寂的口,仿佛不知道傷痛該從何說起。這個巨大的傷口,曾令陳寅恪、羅振玉們和千萬國人痛徹心肺。從這傷口里流出的5萬余卷敦煌遺書,如今散落在世界上13個國家的30多個機構和眾多私藏者手中,敦煌吹過的每一陣風都是它們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