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圍城》中,描述“方鴻漸”這個人物,一個人的學問“是不靠招牌的”,然則以“方鴻漸”的本性及其見聞,他固然可以鄙薄不學無術的某些留學生,乃至有名無實的僵化刻板了的現代學位制度,但是他絕不可以因此而輕視學識,耽誤學業,玩忽學問——

因此,“方鴻漸”不是一位懷才不遇的才子,更不是一位通今博古的智士,作為一名不學無術、眼高手低的“游洋生”,他是中西文化交流背景上誕生的一個怪胎,一名令人沉思發人深省的文學新形象。他的經歷和遭遇,讓我們“哀其后世之不幸”而“怒其前生之不爭”!而擅于尋找外在的原因,解脫自己的行為責任;善于寬慰自己的內心而不是嚴格要求自己的行動,這是方鴻漸的性格缺陷,也是其始終不能將所得教訓轉化為經驗的內在原因,因此,他的人生就缺乏張力缺乏韌性缺乏激情,他的性情總是不能得到應有的改良和不斷的提升。
而這,正是在人生有為而當為的華年難以自立的根本原因,也是錢鍾書先生筆下的“方鴻漸悲劇”所昭示后人的深刻教訓之所在。
就錢先生本人經歷而言,當他吸取了在牛津為取學位而耽誤自主求知的寶貴光陰之后,就此徹底放棄了求取學位的目標,而在巴黎扎扎實實地讀起書來;一個人只有從現在做起,從我做起,做好自己,做強自己,才是人生百年的通衢。“書到用時方恨少,知到識處莫嫌多”,“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演講和教課是如此,處世與辦事也是如此。知識、學識和見識,始終是人生道路上不可或缺的利器。想來令方鴻漸倍感郁悶的,當是在當日即將結束前往三閭大學的艱難旅程時,已由莫須有的“同情兄”而發展成為旅途難友也是好友的趙辛楣所發表的一通議論:“像咱們這種旅行,最試驗得出一個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勞頓、最麻煩,叫人本相畢現的時候……”而有關他的觀感是:“你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而此行,又恰好證明了方鴻漸所服膺趙辛楣的所在:“我佩服你的精神,我不如你。你對結婚和做事,一切比我有信念。”
何謂“信念”?“信念”是什么?
《莊子》云:“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失卻了人生信念也等于失去了人生動力的方鴻漸,乃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個“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文學典型。盡管他“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時髦,鄉氣的都市化”,但是這個始終未能借助求學求知過程,改良了性格、提升了品位、擴張了志業的無錫籍學生,只能成為一位“撒了謊還要講良心”的“大傻瓜”,一位永遠洋溢著“鄉土氣”的“孤獨的泥娃娃”。
“興趣頗廣,心得全無,生活尤其懶散的”方鴻漸,足為所有不惜時、不惜緣、不惜福的在學青年之戒。他在職業上和家庭里的雙下崗,以及由此帶來的無限失意,雖然令人無限同情,可實是其咎由自取的結果。
一個“全無用處”的人,雖然交際上不被人“討厭”,但在價值天平上,他必然難以得到社會的愛惜和時代的推重。而對現實人生缺乏把握度,對人情世故沒有洞察力,對個人前程更毫無規劃性,由著本能的性子生活,隨著興趣發展,無所用心,得過且過,乃是方鴻漸“不作為,望天收”之鄉土性格的集中體現,正是它決定了鴻漸在正式走向社會以后的一系列人生慘敗(而不是“挫敗”,挫敗者尚有反敗為勝之機,而小方似乎連這“時機”都沒有了,因為人生轉機所需要的大好時光,已經被其玩忽喪失,一去不復返了)。
在當今這個所謂“全球化”的信息時代,在中外文化交融的廣袤知識天地之中,一名青年學子應該如何以方鴻漸為前車之鑒,保持一種求學進取的身姿,跋書林,涉學海,在個體人生應當無限敬畏的人類學術殿堂里登攀?……“方鴻漸悲劇”,對于莘莘學子依然有著無限啟迪。而這,也許正是作為才子和智者的錢鍾書先生,在潛意識中所欲廣而告知的某種人生智略。
錢鍾書先生
字默存,號槐聚,1910年生于江蘇無錫。10歲入東林小學,在蘇州桃塢中學、無錫輔仁中學接受中學教育,19歲被清華大學破格錄取。曾執教上海光華大學、清華大學、國立藍田師范學院等。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發,先生被困上海,任教于震旦女子文理學校,其間完成了《談藝錄》、《寫在人生邊上》的寫作。抗戰結束后,錢先生任上海暨南大學外文系教授兼南京中央圖書館英文館刊《書林季刊》編輯。在其后的3年中,其作品集《人獸鬼》、小說《圍城》、詩論《談藝錄》得以相繼出版,在學術界引起巨大反響。1949年,先生回到清華任教;1953年調到文學研究所,其間完成《宋詩選注》,并參加了《唐詩選》、《中國文學史》(唐宋部分)的編寫工作。文化大革命爆發后,錢先生受到沖擊,并于1969年11月與楊先生一道被派往河南“五七干校”。1972年3月回京,當年8月《管錐編》定稿 。1979年,《管錐編》、《舊文四篇》出版。1982年起擔任中國社科院副院長、院特邀顧問;1984年《談藝錄》(補訂本)出版;次年,《七綴集》出版。1998年12月19日,先生在北京逝世,享年88歲。

錢鍾書主要著作年表
著作
1937年
《十七世紀英國文學里的中國》載1940年12月北京圖書館英文館刊《圖書季刊》第1卷第4期351-384頁。
《十八世紀英國文學里的中國》載1941年北京圖書館英文館刊《圖書季刊》第2卷第1-2期7-48頁,第2卷第3-4期113-152頁。
1941年
《寫在人生邊上》
(開明書店1941年12月出版)
1945年
《貓》(《文藝復興》1月10日)
《人獸鬼》(開明書店6月出版)
1947年
《圍城》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47年5月初版,1948年9月再版,1949年3月第三版。列入趙家壁主編的“晨光文學叢書”,479頁,36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10月重新橫排出版,增收《重印前記》(1980年2月作)并“順手有節制地修改了一些字句”,1981年9月第2次印刷,1983年8月第3次印刷,1985年8月第4次印刷。英譯文,美國印第安納大學出版社1979年出版;俄譯文,蘇聯莫斯科文藝出版社1980年5月;法譯文,巴黎克里斯蒂安·布熱瓦書店(Christian Bourgois)1987年出版;日譯文,日本巖波書局1988年出版;德譯文,德國法蘭克福出版社,1988年出版。
1948年
《談藝錄》(開明書店1949年6月初版)
1958年
《宋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9月初版,列為“中國古典文學讀本叢書”第5種。1979年重印,增收30條注釋和《重印附記》(1978年4月作);1989年9月第2版;同時有香港天地圖書出版公司本,均有40余處修改。
1978年
《古典文學研究在現代中國》
(《明報月刊》7月)
1979年
《舊文四篇》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9月出版)
《管錐編》(中華書局8月初版)
1980年
《詩可以怨》(《文學評論》1981年1期)
《論形象思維》(合譯),香港三聯書店1980年4月出版。
1981年
《管錐編增訂》(中華書局1982年9月出版)
1984年
《也是集》(香港廣角鏡出版社3月出版)
《談藝錄》(補訂本)(中華書局9月第1版)
1985年
《七綴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2月出版)
1988年
《模糊的銅鏡》(《隨筆》1988年第5期)
1989年
《錢鍾書作品集》(七種)臺灣青年學人蘇正隆匯輯,臺灣書林出版有限公司1989年11月出版。
《錢鍾書論學文選》(共六冊)花城出版社1989年12月-1990年6月陸續出版。
1995年
《槐聚詩存》(三聯書店3月出版)
1996年
《石語》(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