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茂源的故事

Stories of Yang Maoyuan

說起來這么多年，跟楊茂源在一起聽得最多的是他說故事，而且他的睿智和幽默也是通過不同的故事令人莞爾的。楊茂源講故事，說的都是前些年他東游西蕩間的見聞和味道，以及沒完沒了的細節感受，卻令人不厭其煩還是喜歡聽。還有些時候，他自己筆耕不止，寫劇本寫故事寫心得寫見聞。所以我有時也笑他：你就是一有浪漫情結的文學青年！他眉開眼笑：可能吧！

作為朋友，我對楊茂源的作品一直處在一個旁觀者的角色，除了楊茂源說的故事以及他若干年來自己演繹的故事，我們并沒有正式探討過關于他的藝術。而我總是固執地以為，所謂當代藝術，重要的并非藝術家本身的解釋和理解，而是觀者的感受。也正因此，作為多年來一直不停看到他作品的參觀者之一，我只能說自己被他的故事打動，或者是試圖通過他敘述的故事去理解他的內心。

故事之一：我小時候住在一個火車站旁邊，是小屁孩們整天聽著李光羲《祝酒歌》的那段時間。對于一個兒童來說，我思考的極限是寄托在一個火車、鐵軌上，我每天面對鐵軌想，金屬能鋪成那么遠，怎么可能呢？下一站我都沒去過，但是我卻在這一點里面，整天玩啊、鬧啊，每天上下火車的人我都能感到他們大衣里面裹著鄭州的味道，沈陽的味道和各種各樣不同的味道。我有那種敏感，特別是這個人穿著不一樣，他可能來自很遠的地方，他帶著他的氣息。這可能是我跟后面這個工作有關系的第一個故事，就是關于你未來不知道的一種氣息。而且我可能會對待這種氣息有天生的敏感，我特別在乎我自己內心所想到的、看到的，成為我自己的身體反應，這是一種本能的東西。這可能是最早的我能想象得到的，讓我想起來比較留戀，或者我可能在未來某年突然會得到啟示的一個故事。

以前楊茂源住在十三陵泰陵的一個糧站里，那里曾經是眾朋友們的聚集之地，也是讓人念念不忘的踏青和美食所在。楊茂源又是個細心體貼的人，每每春暖花開，就招呼一幫拖家帶口的朋友們去玩，孩子們在那里度周末，大人們飽享餃子、高壓鍋烙餅和烤全羊，曲終人散往往要拖至深夜，大家才意得志滿沿山路盤旋而去。當然，玩耍的間隙大家自然要去看楊茂源工作室的新作。但當時的狀態就像我現在的描述一樣，僅僅是一個參觀項目。

也就是在那里，我看到楊茂源那世界上最肥的馬和羊的作品。實事求是的說，那些顏色鮮亮的“胖子們”讓我很是迷惑更很歡喜。尤記第一次看到它們的場景：一邊是工作室巨大的未完成作品材料堆得到處都是，針線盤繞；一邊是那巨大的圓形的馬正在一點一點的充氣過程中。

“從做馬的作品之后，很多人置疑我，第一為什么選擇馬和羊？第二個為什么給它們充成球？”

每個人都發出這樣的疑問。

“馬和羊都是跟人最親近的動物，是最直接的一種關系。并且在東西方不同的文化背景里，它們都有相同的寓意。馬和羊是一個文明的毀滅和誕生的重要參與者。我覺得我就是要給它們消解掉所有的原形，包括它們所有的作為藝術品出現的原形，這是我最初的一個工作原點，只有這樣它們才有意思，才有趣。我想要用我的作品去打動每一個人，馬和羊與人的關系是不能被忽視的。它們是與人關系最密切的動物。”

因為熟悉，所以當這樣的龐然大物出現在眼前，除了他們球一般的肥胖以外，羊的毛更被染上妖嬈的藍色和明亮的黃色，有些羊擁有兩三個腦袋。但是它們并沒有讓人感覺怪異，反倒生出想跟它們親近的欲望來

事實上關于這系列作品，還有一個讓我困擾的問題，那就是這些巨大的作品完全是手工完成的，也就是說，當楊茂源像大媽一樣一針一線在工作室忙碌的時候，究竟在想什么？

“我唯一不能想的就是這居然是我一針針縫出來的，可能就像素描，你怎么一筆一筆畫出來的，應該道理差不多。有的時候，完全是一種純制作，我那時候跟我這個作品沒任何關系，我就一工人，但是就是為了干活，沒干活，這個作品一輩子都做不成。”

或者，就像詩人王家新說的：“這讓我想到了海德格爾的一句話‘思想是一件手藝活’”。

楊茂源常常說，回到原點！他也試圖通過各種藝術手法來回到內心的體驗上。因為馬和羊不真實的外形，卻保留了各自原有的特征，一度讓看客們懷疑以往的經驗之真實性。我想就這點來說，楊茂源已經讓大家內心受到了考驗。

如今，這些手藝活在某種程度上確立了楊茂源的藝術成就，尤其是他的馬在全世界各地展出，已經成為了有別于政治符號化的中國當代藝術的另類符號。

故事之二：有一年我在內蒙拍一個電視片，當時我更希望去某個地區收集一些故事。在呼倫貝爾附近的一個招待所里面，接待方問我有什么要求？我說，我就想聽你們說故事。其中一個人就說了一段故事：在內蒙的地區有一個階段性的習俗或者傳統，家里有太多的孩子可以送到別人家里去養。有一個老漢，他記得很小的時候自己一個弟弟被送走了，后來這個家從這個地區到那個地區游牧，變化很大，但是他心里一直惦記他有一個弟弟，再后來這個老漢七十多歲的時候得癌癥了，人一旦被確定生病的時候，他會往內心里想，往里看，老琢磨自己那些東西，這個老漢突然覺得生命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有個弟弟被他丟了，所以他的最大心愿就是想找到他那個弟弟，由此老漢動員所有的關系、所有的人，用各種信息方式。后來，就找到他那個弟弟了。

我當時就有一種沖動，覺得這個故事非常好，當天晚上我寫了一個劇本，我就把這個故事簡化成在一個小地區里面人和人之間的關系上。我編的劇本把原來故事的結尾變了：這老漢找來找去，實際上找到的弟弟是他的一個鄰居，他們經常見面，但是彼此不知道，而且生活當中還有一些摩擦，還有一些別的事情，但最后相認的時候，老漢突然發現原來是這個人。故事非常簡單，但對我來說很有趣，很有意思，所以我的創作是特別希望從我的工作里面去尋找一些關于人的內心秘密，而且是那種不太容易言傳的，不太容易一下子說很明白的。

不斷想、不斷思考，不一定立即有結果，有時候更是一種反省。所以，楊茂源最通常的工作方式就是盡可能讓自己敞開，根本不考慮做什么，甚至是怎么做。他只是隨時把自己的想法和方案用手稿的方式記錄下來，就像一個電腦硬盤，儲存了，想起來再繼續，再回過頭來看以前的動機。還有些時候，他都回去了又出來，等待過段時間再被吸引。這樣的方式，楊茂源覺得特別有意思，雖然它不一定會是什么結果。所以，我們看到的楊茂源是不停用這樣的手段在積累在糾纏的，當他自己覺得滿足和踏實的時候，他才會呈現在作品之中。

他說，這樣才會有驚遇。

因為這種實際上并不意外的意外，楊茂源在經歷了一次寧夏回民屠牛的強烈印象之后，做了《牛胃里的食物》，他把牛胃里正在消化發酵的草料直接裝進油畫顏料軟瓶里，作品呈現出與著名的馬利牌油彩軟瓶完全一樣的包裝，只是里面的“顏料”不一樣了。

如果說這件玩笑式的作品體現了楊茂源作為一個藝術家最敏感和最本能的洞察力。那么他把用大理石復制的經典石膏像一概打磨成橢圓形的那些雕塑這最大可能地彰顯了楊茂源的思考能力和叛逆性。

故事之三：要說中央美院對我影響最大的就是我們班很特殊。那時我自己感覺畫得還行，譚平是我們第一任班主任，而且是特別重要的一個。他卻覺得我畫得有問題，我也不知道問題在哪，可是我也相信有問題。后來，老譚跟我說，你趕緊別畫了，你就停了吧！然后我特別的吃驚，特別的驚異，我覺得一個老師能跟你說你別畫了，你歇著吧，整天看看書可能會更好，我就覺得可能跟我以前的經驗完全不一樣。那時美院的課程安排通常是三分之一的素描，三分之一的色彩，三分之一的創作課，老譚他帶我們是素描和創作，老譚會特別用心了解學生，然后用不一樣的方式對待。但是他對我來說，你可以不用來，你也可以不用做，你干別的，但是你得給我交作業。你可以畫得不好，但是你能說出理由來，你可能就會變得很好。這應該是在全學校中是非常不可思議的教學辦法。

譚平根據每個學生的不同，引導你，而且他絕不傷害你那種原發的，內心生出來的東西，所以我跟很多人說，我們班的人入學畫得什么樣，畢業后還是畫得什么樣，唯一的變化就是他的內心會變化很大，會變得很強大，不是說我的技術。

所以在美院我感受最深的，實際上是一種特別特別的自由，尤其是內心特別自由，沒有任何負擔。

就是譚平，教會了楊茂源或者說他們班所有的同學像方力鈞、劉煒、洪浩他們如何遵循自己的內心。以至于許多人都說，楊茂源那批打磨成橢圓形的雕像是他反學院派的代表作。

在中國的藝術學院中，從錄取考試到教學，石膏像絕對是一個基礎，對美術入門者，更是從開始就必須接受的訓練。楊茂源當然是難以幸免的，訓練的結果是他考美院時幾乎能背著畫石膏像素描。

但實際上楊茂源并不是一個反學院派， “因為學院實在沒有什么可以讓你反的，它只是告訴你，入門必須知道怎么拿鉛筆。我覺得沒有必要那么矯情地考慮你是學院還是非學院，我覺得跟自己的工作完全沒有關系，或者在我這兒沒有任何禁忌，而且也不是我工作中應該碰到的問題。對我來說，要么就是材料，要么就是手段、技術，要么就是經驗，可能除此之外，你最重要的是你要跟自己特別貼近，你得特別清楚自己什么時候是最真實的。”

非反學院的楊茂源卻真實的反了規矩。他選擇大理石，是因為手感好，有工作重量。而圓形打磨，一方面是中國哲學中對美的認可觀念，一方面是他認為人類共同的對于形體的基因造成的，人的感官刺激和觸覺需求，圓形應該是共通的。

就這樣，通過打磨、拋光棱角，被磨得面目全非但姿態尚在的經典石膏像們，不僅讓大家對中國傳統的藝術教育方式做了反思，更甚者，楊茂源借這個一團和氣的中國圓形順手打擊了歐洲哲學和經典理論的強勢態度。

楊茂源的這些雕像出現在面前時，有個剛剛從美院畢業的學生悄悄告訴我：“真解氣！從小我就看著他們很無奈，今天畫了這個明天還有那個。這回可好，成這樣啦！”或許，這才是許多人把它們作為反學院的初衷吧。

楊茂源總是強調，他的工作場景從來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內心。多年來，當政治波普和某些圖釋化日漸流行，楊茂源也總是簡單地回到原點，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我希望從各個角度都能夠進入到作品中，實際上它里面什么都不是，它什么也沒有，但是我內心就有這樣一個愿望。”

面對時而妙語連珠的楊茂源，我也常常追問他是站在什么立場想問題。

“我有立場嗎？我不知道。我習慣于，如果風吹過來，我得知道風從哪里來的，我會往風的方向去看，我必須要知道是怎么回事，這可能就是我要的那種原點，而不是絕對相信我自己的一時機靈，這種靈感對我來說是最不重要的，我也不是靠取巧去騙人，我需要的就是當你內心會經意、不經意的告訴你的東西，也可能真實，也可能不真實，但就擱那兒了。反正我沒有別的辦法，當它跟我工作之間沒有興奮點，就只能擱起來，但指不定哪天它一下子就出來了。但是想不到，它就不存在，所以我的工作里面藏著無數個這樣的東西，有時候它真是被我忘了，但是指不定哪次擠公交車，被一老頭一腳給踹出來，都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