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世紀80年代登上詩壇,到世紀初再度歸來,馮晏的詩歌曾出現一條很長的“斷裂帶”,這對于一個詩人來說,無疑具有重新開始的超越意味。然而,相對于20年前的浪漫、單純,這次回歸卻并不是什么“王者歸來”,馮晏只是悄然地回到喧鬧的詩壇安靜地寫作。她的詩猶如沙漏中流淌的細沙,緩緩地,盡管,她也寫到了《網絡的翅膀》這樣富于流行氣息的作品,但人們似乎更應當注重“我們試著在必要的/垃圾中,找回自己的本真”的結尾。正如2004年出版的詩集《看不見的真》的開篇就寫安排了《冬天之后的幻影》——“時間的編碼排列到了/我的緣,在憂郁的水中/我依靠暗示讓自己的身體/慢慢浮起來,去作一個嘗試/一個靈動的全新定義”——按照季節的邏輯,冬天之后,應當是一個新的春天,然后才是季節的循環往復。也許,以馮晏的同題詩《演變,悄無聲息》的說法,沙漏的流淌應當從“任性到平和”,“都在土地上劃出一條/基本相似的曲線”,歲月的流逝讓一切趨于平和,讓一切只能劃出“基本相似的曲線”,但沙漏的流淌其實也可以等同一次沙里淘金的過程,這一過程,一旦與馮晏的“在詩歌創作中,我感到了那些漫漫展開的詞句,正在對我的精神需求所做的包容。被打開的思維,猶如被開采的金礦,經過辛勤的篩選,一粒粒金子便真實地沉淀下來”結合起來,便會閃爍某種意想不到的亮色。
一、精神分析與自我的“波紋”
從某種意義上說,一次開始就代表著一次精神自省,這對于一個女詩人來說,或許尤其重要。為此,我驚訝于馮晏在詩集中不厭其煩地提到“心理分析”,進而期待以此“相知自己”。按照深層心理學的分析方式,精神分析主要通過揭示人的無意識,從而掀開所謂“冰山”的一角,但這個過多牽涉夢境的分析方式畢竟是模糊的,而剖示它也需要一種勇氣。馮晏從對自己充滿好奇的舉措中,找到了精神分析的最佳視角——
我無意把呼吸放在塵囂之中
各種雜質到處漫游我卻渾然不知
我的選擇分析起來
像是被自虐所包圍
它體現在諸多方面,尤其是
我總是在自己的感覺里
挑來揀去。從寂寞中拯救自己
往往也無法挑選出
一種令人滿意的方式
——《我對自己充滿好奇》
為了擺脫恐懼及其“無法逃脫的影子”,詩人搜尋各種詞語妄圖擊碎它,然而,現實的脆弱與獨處的寂寞卻以適得其反的方式,讓恐懼任意滋長。所以,“我”勢必陷入新一輪克服之中,“我”習慣于依賴聲音生存,即使是雜亂而吵鬧。在此前提下,聲音是沾滿露水和牧草的,它揭示了“我”同時也是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生存狀態:“目前,內心已成為人們/越來越引起關注的事物/無數鮮艷的花蕾悄然長滿了”,這樣,“我對自己充滿好奇”就以“由己及人”的方式,揭示出潛藏在“目前”人們的無意識及其蔓延的過程。
從對自己的好奇之中,馮晏剖析出隱藏在“自己”心中的夢境甚或夢魘。在頗具“一個人戰爭”姿態的作品《自己之間的斗爭》中,馮晏曾寫到“逝去的人在夢中出現/我會認為這事出有因/接著我就聯想到自己的死去/分析自己的細胞,有多少/與死亡有過秘密溝通/接下來又要分析/最近是怎么了”。仍然是“分析”,但這次的“釋夢”卻指向自我,指向關乎我的“鏡像結構”。然而,死亡畢竟是一件難以逾越的事情,因此,“通過對死亡的漸漸了解/心態已接近于成熟的麥子”,顯然,克服憂郁或許比克服恐懼更難,所幸詩人在結尾處寫出了——
到底要為生存的信念
付出多少,才算徹底擊敗
流動在空氣中的消極氣息
凱旋而立于天地之間
的詩句,這讓人們看到了憂郁中的亮色。
“精神分析”使詩人更好地認識自我,并在為自己靈魂把脈的過程中觸及神經的“波紋”。神經的波紋為何總是愿意流入“黑暗之海”?為何總是愿意躲進思維之中?在溶解的焦慮之中,一切都會走上循環的路徑,正如像一切都沒有發生似的,世紀初與世紀之前沒有什么分別。神經的波紋徐徐前行,像流淌中的細沙,擴展出自己的領域。
二、“看不見的真”
如果可以將沙漏的流淌細沙作為一種真實的析濾,所謂“看不見的真”或許就隱含其中。不過,即便如此,我仍然驚訝于馮晏會將其作為詩集的名字。“看不見的真”自然存在于表層之下,同時,“看不見的真”也是一種模糊甚或蒙味的狀態,正如——
陽光下的光環,是人們
為自己畫的看不見的圓
而人們又都在
這一個個圓中找到了世界
——《看不見的真》
人們在找尋世界和認識世界的過程中,本身就蘊含著一道“看不見的真”;然而,在找尋世界、構建世界中,人們總是如“圍城”般為生存或日世界所困,因此,“看不見的真”本身就具有一種哲學甚至“原罪”的意味。
20年后重新歸來的馮晏對于詩歌和生命都有了新的認識,如果可以借用1990年代以來詩歌批評界的一句流行術語,這種心態及其寫作可以被稱之為“中年寫作”。“我意識到,這是臨近中年的心態:寬容、平實、細致,深入。這是把深刻融于平淡的取材方式,又是將自己的這種意圖完全張開了給人的坦然自若”,程光煒先生在序言馮晏的詩集《看不見的真》時,曾以心態和寫作的言說方式再次印證了“中年寫作”。一般來說,“中年寫作”在經歷青春的焦慮和詩意沉潛之后,更多的傾向是在于一種平靜中的訴說;這種融合真實、平和的心態造就了詩意的緩慢和細致,但對此,我似乎更看重“恍若隔世”之后的徹悟一生命至少是生存意義上的徹悟,即使是一種難以釋懷的困惑,它也會帶給我們無限的感動。
在《水里的事物》中,馮晏曾描述過這樣一個場景——
在被黃土埋葬的日子里
我就知道蔚藍的天空會有點空虛
回想起生活就是被這樣的空虛
一段段連接起來的,有人發現
在空虛而輕松的日子中尋找
與在充實而有感情的日子中滯留相比
尋找,離生命本身更加接近
而后,馮晏所言的——
我在水中接近的那個人
與我在陸地上看到的人大不相同
都構成了一幅類似鏡頭的畫面。作為一個從母題分離出來的“因子”,“生存”、“死亡”、“脆弱”總是緊緊跟隨。平淡的生活常常讓人感到寂寥,這使得人們常常幻想切近生命的本身。水中的接近一個人能否構成一種真?在循環的沉浸中,水中的景物與陸地不同,水會洗去一切鉛華,同樣也會帶來巨大的誘惑,為此,看不見的真或許就在于循環往復的過程中,如何把握自己的感覺。
循著“看不見的真”,“沿著古老樹干的紋絡/依然能聽到生命均勻的呼吸/我們的過去和未來卻不知道”(《紋絡》);再者,可以進入的世界就是“我的精神淹沒于茫然之海”(《沉浸在循環中》)。生活如此簡單而復雜,求真也許本就不是一個精確的思路,因而,生活竟成為一種選擇,“我一直試著選擇生活/設想寂靜是否一定會在/明天等我”(《選擇》)。而事實上,在精神分析的過程中,“我”又何嘗不是外表與內心相遇而又分離,現代社會使包括女性詩人在內的一切人群常常處于自我懷疑和自我分裂的狀態中,正如那個透明沙漏瓶中的流逝,一點一滴的過程,讓軀體承受著逐漸消失同時也是逐漸累積的重壓!
三、光的細沙及其流逝的亮色
沙漏中的細沙在流逝中會產生光澤,這與詩人“開始依賴陽光”有關。
馮晏寫過《光的細沙》,那是一種特殊的靜默——
細數變化,情緒的每一個顆粒
都擁有不同的質地
如云如棉,或燦爛如輝
我已習慣于安靜在沙中
對于陽光中的細沙,欣賞既需要安靜的心境,同樣,也需要一種觀察的視點:陽光中的細沙帶著一種情緒,會在陽光的照耀下燦爛耀眼;對這種流逝期待的是耐心,詩人能夠傾情于此,首先在于一種中年的心態。在中年寫作時代,青春期的焦慮早已淡然無存,詩人知道生命的承諾在于靜靜的流逝。正如歐陽江河在其著名文章中指出:“中年寫作與羅蘭·巴爾特所說的寫作的秋天狀態極其相似:寫作者的心情在累累果實與遲暮秋風之間、在關于責任的關系神話和關于自由的個人神話之間、在詞與物的廣泛聯系和精微考究的幽獨行文之間轉化不已。如果我們將這種心情從印象、應酬和雜念中分離出來,使之獲得某種絕對性,并且,如果我們將時間的推移感受為一種剝奪的、越來越少的、最終完全使人消失的客觀力量,我們就有可能做到以回憶錄的目光來看待現存事物,使寫作與生活帶有令人著迷的夢幻性質。”因而,一個中年詩人拿起筆重新寫作關鍵就在于她“有話要說”,她的姿態與過去有關,與過去的詩歌歷史同樣難脫干系。這里,有一股歷史的張力,而能夠檢驗這一所指的或許只有時間。
能否將沙漏和光中的細沙作為一種行進的過程?當沙漏的重量陡然變輕,一個過程漸次接近終點。然而,徹悟的輝煌或許勝過任何虛偽的矯飾,沙漏流淌的是卜語,也同樣是一種精神的守望——《守望著我的動與靜》,“我們所要得到的意義,其實/并不一定輝煌才令人信服”,也許平淡是幸福而真摯的,它會讓我們在寧靜的午后,什么也不想。
毫無疑問,沙漏的流淌頗有幾分“在途中”的味道。在路上,未來意味著一種重逢,一種過去,一種一無所知的心路歷程。即使將流逝的沙作為一種粉末,它也會在堆積如山的過程中,顯露一種經驗式的光澤——中年是一個有分寸感的時代,它將一切都匯成一種成熟的情緒,并最終成為Ⅸ粉末的變化》:
粉末自有質的區別
從愿意的忘我,碎的激情飛揚
碎的迷失了空氣,到碎成
一種極限,碎的不再有血有肉
碎的只有精神還活著
活的甚至并不期盼還有來世
四、平靜:與過去重逢
既然所有的閱讀經驗都在涉及馮晏的詩歌時,指向了寧靜的氣質,那么,在趨之若鶩的邏輯下,“中年寫作”的淡然處之就不再是一種寫作上的知識吊詭,而只在于從靈魂深處出發,進而流露出難以排遣同時又是自然亮色的情懷。
如果說《在海邊》結尾處“在海邊,我是我自己/我的內心和外表相見后又要分離”已經構成了一種現實的生命狀態,那么,源自現代城市的壓力或許正構成一種渴望揮別又揮之不去的“潛力”。顯然的,呈現在馮晏詩歌中更多的是她閱讀的經驗和本質上妄圖超然物外的性情。在那些關于《復雜的風景——致維特根斯坦》、《敏感的陷入——致荷爾德林》的作品中,詩人留給我們的是書本上的記憶甚或冥想。對于這樣一個具有憂郁氣質的女詩人來說,“憂郁型的現代大師一露面就深深地吸引了我”,“我發現,這些我喜歡的大師似乎都是用一種抑郁的心態寫作,很長一段時間,我默默地依戀著與他們的秘密對話,并尋找、閱讀他們的傳記去更深的了解他們。”能夠與上述言論契合的當然只有不斷的閱讀和寫作,但從更深層的角度則是難以擺脫的憂郁,于是,“寫作是我找到的一條比較好的生活道路”。
由馮晏的自述看待“輕風帶來抑郁的感覺”或許并不偶然——
涼爽的風帶著抑郁散步
相逢于我在寂靜中休整
抑郁像一個物體的倒影,比如杯子
孤獨地站立在明亮的玻璃桌上
——《輕風帶來抑郁的感覺》
詩人在抑郁的氛圍下體驗平靜,平靜是修整自己的重要環境。不但如此,“當抑郁的情緒開始形成,就像/一粒粒細沙的雛形”,也充分證明了平靜、抑郁如沙漏及其流淌的過程。因而,“馮晏卻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她帶著某些存在主義的陰影來開眾人的喧囂,投身于一個相對來說優美、純潔的私人世界”,便很容易成為“抑郁中寧靜”的生動寫照。
以馮晏自己的闡釋,“安靜本身是虛假的/只要別人還能找到你/只要自己覺得還在等待/躲在哪里都沒用”,“我,總是在比酒安靜時/想寫詩。”(《安靜的內涵》)“安靜的內涵”始終帶有一種二律背反的傾向,它使一切沉湎都最終處于被穿透的境地并滋生夢想。在寧靜中,什么才是最為真實的把握?過去,只有過去,這是一個憂郁詩人固有的懷舊,同時,這也是一個詩人永遠無法擺脫并不斷產生新鮮經驗的母題。
借用一句并不恰當的比喻,“人窮思本”或許是能夠充分體現馮晏此在之詩的內容的。“沒有從前,多米諾骨牌/倒塌的連環聲,就不會/驚動許多人”;“所謂懷舊,就是一個人/坐在皺紋里安然自若”;“沒有從前,在遠方/我就不會約見”(《從前》),馮晏在訴說過去的時候總是帶有特有的寧靜,或許,它們本身就是馮晏詩歌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不過,與過去重逢之后——
歷史很容易被避開,只是
避開歷史,我們還能面對多少?
——《與過去重逢》
看來,馮晏還是期許一種“看不見的真”,她在再度歸來或者沉默的年代里一直思考著這些。
至此,再度面對“沙漏的流淌及其亮色”,世紀初馮晏的詩歌依舊出白干當年純情的歌者之口,只是,物是人非之后,那種寧靜的流逝本身就期許著時間的承諾,折射心靈的情緒。那些古典的意象同樣也包含著一種空靈,正如古老的計時器:一粒,一粒,一粒……而流逝的亮色就置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