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個雜字了得

擁有獨立幽靜的書房，是每個讀書人的夢想。

余生也晚。1982年參加工作時四個人擠一間宿舍，與當學生時無異，急用的書堆碼到床頭，雜七雜八的則委身床下。結婚時分到十來平米一單間，日常家具之外勉強容得下一節書櫥存身。熬到了兩居室時已生了孩子，添加的幾組書櫥只好與兒子的臥室半分天下。

今年春節前，鳥槍換炮，屁顛顛搬進了一套四居室的復式，實現了“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原始共產主義構想。特意挑了一間面積最大、位置最佳的做了書房。書房，童養媳般委屈隱忍的書房，終于揚眉吐氣有了自己的地位和名份。待到七手八腳將幾千冊書籍悉數裝進十幾組氣宇軒昂的書櫥，喘息之余環顧四壁，又感到缺欠點什么。

人呵，十足的不知饜足的動物，物質的、精神的，該有的都有了，夫復何求？

然而，書呆子的可笑與可愛就在于有事無事自尋煩惱——有了書齋，但無齋名，有其實而無其名也。無名之輩偏愛邯鄲學步東施效顰，奈何？

要命。這俗人若是動了附庸風雅的念頭，翻來覆去折騰自己不說，還會牽著荷葉滿堂轉連累別人。我也不例外。

我是三年自然災害之后落生的，幼年失怙，家境貧寒，說小時候過著饑寒交迫的日子，一點也不煽情。那個年代，江淮丘陵災害頻仍，偏僻鄉村地瘦人稠，缺吃少穿似乎順理成章。雖沒潦倒到吃百家飯穿百家衣的地步，也真的是靠五谷雜糧勉強度日，時不晌還得倚靠親戚鄉鄰出手接濟。按說人落到這步田地，生存是第一位的，讀書就成了奢侈免談的事。難能可貴的是，文盲的祖母和母親堅持把我送進校門接受教育。那時辰，農村的孩子除了課本之外，幾無課外書可讀。不過，家家戶戶供有《毛澤東選集》一至五卷倒可以隨手翻閱，偶爾也能從教師子弟手中借幾冊《鐵道游擊隊》之類的小人書過過眼癮。說句不怕別人寒磣的話，直到1980年我才第一次接觸到《紅樓夢》，如饑似渴借讀了兩冊就投入了高考，高考后一時沒了下文。后來有機會參加高等教育自學考試，特意選修了安徽師范大學的《紅樓夢研究》課程，囿于“先入為主”，《紅樓夢》后半部分的人和事相對模糊了許多，留下了不大不小的遺憾。若要我給自己的形象和性格來定位，描畫出來的大體是半個農民加半個書生。說半個農民有點做秀，說半個書生也有些牽強，但內心里切切實實存儲著不舍的土地情結和疏淡的人文情懷，在言行舉止上留存著未完全社會化（或者說城市化）的農家本色和不隨流俗的毛驢脾氣。中專畢業后就混進公務員隊伍里，雖勤勉有加，不敢懈怠，始終做一個案牘勞形的文字匠，整日里上傳（竄）下達（跳）、打報告做夾子（文件），從未有過驚天動地的壯舉和值得稱頌的懿行。也許是經歷了城鄉之間的跨越和往返，親歷了改革開放潮流的起伏，目睹了社會上層下層之間的反差和尚待矯治的種種不公，數十年來保持著對積貧積弱的憂憤和社會現實的反思，書生意氣不改，業余爬格子不輟。怎奈心性浮泛，才智平平，大雅久不作，宏篇巨制闕如，搗鼓的多是上不了臺面的雜拌兒。

四十而不惑。檢點深深淺淺歪歪斜斜的腳印，我這四十幾年可以用四句話十二個字來概括：吃雜糧，讀雜書，做雜事，寫雜文。鼠年春季的某一日，我與老搭檔、漫畫家呂士民先生等在席間敘談至此，一向沉默寡言的黃從慎先生一旁插話：何不以“四雜堂”給書齋命名？正為此事犯愁的我豁然開朗，起身舉杯贊嘆：真乃“絕妙好詞”！然而酒冷人散，轉念一想：“四雜堂”不賴，但偏于寫實，再說，那“四”字也不甚吉利。于是，又進入新一輪的苦思冥想……

五一節期間，經漫畫家新德兄引薦，有幸請到著名書法家王家琰先生捉刀為書齋題名。“吃雜糧，讀雜書，做雜事，寫雜文，戒雜念。趙昂先生以五雜堂命名書齋，真人生體悟也，余高興書之。”遒勁端莊的“五雜堂”三個大字下面，兩行靈動飛舞的行書，抒發了書法家的節操性情，也道出了五雜堂主的內在心聲。一件尺幅不大的書法作品，錯雜分布大小不一形態各異七個“雜”字，不啻給書法家出了道難題。家琰先生思忖良久，飽蘸濃墨，一氣呵成。書畢，擲筆硯邊，汗流浹背，連呼過癮——我說附庸風雅害人，此為實證。這還不算完。好馬得配好鞍不是？簡單裝裱上墻不免流于庸常，于是又四下里去找店家雕刻。偌大一個省會城市，一時竟然沒找到合意的木料和合格的手工雕刻師。困窘之際，池州作家汪芳俊聞訊及時伸出援手，從石臺深山里覓得一塊香樟木，并延請陳清超先生操刀雕刻，上漆鍍金，精工制作。輾轉往返，歷時月余，于夏至前方大功告成。這匾額，栗底金字，奪目耀眼；檀香四溢，沁人心脾；形制神采，甚合我意。

家琰先生曰：“五雜”之謂，難在戒雜念；七戒八戒，妙在此戒。

金玉良言，一語道破，我深以為是。吃雜糧成了社會中上層的餐桌時尚，讀雜書本身無高下雅俗之分別，做雜事已屬社會分工細密下不錯的職業選擇，寫雜文不再是憤青嬉皮們獨享的專利。酸甜苦辣咸，五味雜陳；喜怒哀懼愛惡欲，七情六欲。雜，已成為當下社會的特征和表征；雜念，合理和不合理的魚龍混雜，層出不窮，呈現出噴發式釋放。在物質豐富欲望橫流消費主義快餐文化盛行的背景下，擁有書齋且能坐進書齋，面壁破壁，澡洗心靈，戒除雜念，克己復禮，求真向善，既是物質時代蕓蕓眾生面臨的公共選擇，更是靈魂工程師們不可逃避的必修課吧？

路漫漫，難免雜念叢生伴一生；意遲遲，須知雜念難戒更當戒。“五雜堂”上墻之日，仿佛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書桌上方，心有所念所系且有所悟，遂草成此文以記之，聊堪自慰自勉也。

二00八年六月二十二日于合肥市銀河灣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