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乃甫,男,漢族,我國著名新聞工作者,書法家,新華社高級編輯,陜西省米脂縣姬家石溝村人。1964年本科畢業后到新華社國內部工作,曾任國內部副主任,同時兼任《中國質量萬里行》雜志社副社長。1995年出任《新華每日電訊》報黨組書記、總編輯,現兼任首都新聞工作者書法家聯誼會副會長、中國硬筆書法家協會會員、中國書畫家聯誼會會員。
張先生名清源,甘肅武山人,家在農村,是我大學時的同班同學。
上個世紀50年代的最后一年,我從老家陜北米脂縣報考了遠在千里之外的蘭州藝術學院文學系。因為蘭藝的招生簡章上介紹說,文學系是專門培養文學藝術創作人才的。那時候的我,夢想的是將來當一名作家,而全國的高等院校中,只有這個系標榜自己是培養作家的。張清源那時和我做的是同一個夢,因此我們走到了一起。
蘭藝是1958年成立的學校,設音樂、美術、戲劇、文學等系。這些系都是從蘭州各高校分出來的,我們文學系就是原來蘭州大學的中文系。我們的院長是世界著名的油畫家、有“東方藝術寶庫”之稱的敦煌石窟第一任研究所所長常書鴻。
但是,兩年之后當我們把基礎課基本學完之后,碰上全國院校調整,蘭州藝術學院被調整沒了。我們這個文學系又回到了蘭州大學,變成了中文系。我們又開始從頭學中文系的全套課程,等于我們上了兩個大學。
當時我們蘭大的校長是我國著名的教育家江隆基,他原是北京大學的黨委書記,和因主張計劃生育而挨批的北大校長馬寅初搭檔多年,后來說他思想右傾,被貶到大西北來的。
蘭大畢業之后,我和張清源一同被分配到北京來工作。我進了國家通訊社當了一名資料員,他分到一個中央機關當秘書。我們的文學夢被徹底粉碎了,因為黨的需要就是我們的志愿。
我的這位貴同學長得身高馬大,絡腮胡須,性格直爽,待人寬厚,是條典型的隴東漢子。他早在上大學之前在農村的時候就入了黨,是我們班的團支部書記,人品學問都屬尖子類,唯一的毛病是倔強,認準的事九牛拉不回。
但是,沒想到他到北京報到之后,卻出了問題。他去的那個單位不給他分配具體工作,連機關出入證也不給他發,讓他住在機關外面。一日三餐,他要到機關里邊去吃,每次進門,還得臨時填寫進門證。
開始他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人家也不告訴他,他也不敢問,因為那個單位是不準隨便問什么的。他等于是被人家吊在了半空中,弄得他瘋瘋癲癲的,一個人走路常常自言自語。這中間有兩個多月的時間,他氣得不理發,不刮胡子,像個野人。他經常到我住的那間樓板嘎吱嘎吱響的房子來,一來就發牢騷罵娘。
他說:“媽媽的,人家不準革命,老子回家算了?!彼险f這句話,我懷疑他是不是真的瘋了。
后來他終于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他雖然是貧下中農出身,但他早已去世的父親舊社會在村里曾經當過幾天保長,他的檔案里卻沒有他自己對這個問題的交代。人家認為他隱瞞了這一家庭重大歷史問題,懷疑對黨不忠誠,不能在這個單位上班,要給他重新分配工作。
我問他為什么入黨時沒有交代這一問題,他說他是在自己村里入的黨,那時他才16歲,村支部書記說這件事就不要寫了,組織上比他清楚,所以檔案里沒有這個材料。
后來,人家把他另行分配到北京的一個外語學院去教漢語。那個學院十分歡迎他去,一來因為他是中央單位推薦來的,二來因為他是個黨員,所以對他非常重視,一去就讓他到漢語教研室去當頭,因為那個教研室里沒有黨員。
按我的想法,歪打正著,到大學去教書,一周才幾節課,好不清閑,正好寫點什么的。但我的這位寶貝同學卻不干,他說他不是嫌工作不好,更不是嫌單位不好,而是覺得受了侮辱。他是誠心誠意革命的,怎么能說他是對黨不忠誠呢?他不干,要回家種地去,態度非常堅決。人家學校沒辦法,最后要把他介紹回甘肅,由省里再給他分個工作,這也算是對他做到仁至義盡了。但他還是不干,他對人家說他不要工作了,堅決要求回家當農民。
我的這位犟驢似的同學,回到農村后看到農村缺醫少藥,決心自學中醫,替老百姓看病。他對我說,咱們都是從偏遠農村來的,家鄉的農民實在是太苦了,我要當一個醫生,為家鄉的父老鄉親們服務。
我相信他的這些話是真的,在他身上有一股子中國知識分子的正義和良心。我也相信他能成為一個好中醫,一來他有一個堅定的信念,二來我們都是學中文的,看中醫典籍不成問題。
他回到農村后,刻苦鉆研醫書,上山采藥,回家配方,心強志堅,很快就入門上路了。聽說他經常騎著毛驢,遍訪四鄉名醫,很快就出道了,到處為人看病,老鄉們叫他張先生。沒過幾年,他在當地就很有名望了,不但醫術很好,而且醫德也很高尚,從不亂收費,遇到沒錢的病人,他干脆就不要錢。后來,他竟當了縣醫院的院長。
我聽了他的這些業績后非常慚愧,他治好一個病人,就是為人民做了一份貢獻,真真切切,實實在在,沒半點含糊。而我呢?每天從早干到晚,忙了個一塌糊涂,但說不清干的哪一件事是對人民有好處還是沒好處,可悲。
有一年,他來北京和我們在京的同學聚會。我們已經20多年沒見面了,雖還未到“塵滿面、鬢如霜”,但已遠非當年風華正茂少年時了,差不多每個人身上多少都有點毛病。我們讓他給每個人號號脈,看看都有些什么病,同時也想知道他的醫道到底有多高。只見他立刻收起剛才和大家互致問候時掛在臉上的笑容,正襟危坐,看上去儼然是一位有道郎中。他集中了幾秒鐘精神,然后慢條斯理地問大家哪位先來。我們依次挽袖而上,他壓指一一把脈,然后挨個給我們講誰有病,誰沒病,誰有什么病,病有多重,該吃什么藥,該注意什么問題。我們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病一一如實招來,竟和他講的一樣。
那天我們特別高興,我們為同學當中能有他這樣的“另類人才”而高興。他為他當年的選擇而慶幸,我們也為他今天的成就而驕傲。
我說他是奇人,一來因為他是大學高才生,卻愿意放棄北京的工作回農村;二來因為他學的是中文,最后卻成了一名醫生。今天像他這樣的人,不敢說沒有,但也很難找到了。共產黨員的唯一價值,就在于能夠為人民服務,替百姓做好事,做實事,張先生完美地實現了他的價值。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共產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