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
詩人啊,你想象力的翅膀
在通往高超技藝的途中
——拐了彎兒
——題記
火車,火車
黃昏把白晝運走。窗口從首都
搖落到華北的沉沉暮色中
……從這里,到這里。
道路擊穿大地的白楊林
閃電,會跟隨著雷
但我們的嘴已裝上安全的消聲器。
火車越過田野,這頁刪掉粗重腳印的紙。
我們晃動。我們也不再用言詞
幫助低頭的羊群,磚窯的滾滾濃煙。
輪子慢慢滑進黑夜。從這里
到這里。頭頂不滅的星星
一直跟隨,這墓地漫長的送行
在我們勇氣的狹窄鐵軌上延伸
火車。火車。離開報紙的新聞版
駛進鄉(xiāng)村木然的冷噤:
一個倒懸在夜空中的人。
2006-12月,2007-9月
大鐘寺
寺院的鐘聲埋在哪里?
公共汽車站牌保留著
土層下歲月的余音,傷害我。
北京,我是否指望你為我保留
這一塊小小的麥田?
碧綠的三月,黃金的五月
浮起一座泥巴圣殿,
隱匿的指針,神圣的四季
當樓群嗥叫著漸漸逼近,包抄
農(nóng)科院的試驗田,我頭腦里的火!
呆在這里不肯走的東西——
電梯扶手里的高粱地
櫥窗廣告夾縫中的紅薯秧
取款機鍵盤上葵花的油脂在閃亮
以及你耳朵里的草
你電視塔鼻尖上的一只蟈蟈
一個地名死死守著的
幾畝莊稼!
300路公交車
商務大酒店往北,這塊
夢想的自留地,凍住我腦袋的冰
——愿人類的動詞在這里熄滅
愿你的麥穗刮起狂風,催動
城市胯襠下的一座時鐘
它綠色的哀歌,使你的心臟
至今還沒有完全變成水泥和石頭!
2007年8月北京
艾滋病村
微風把村外茂密的野葦吹得瑟瑟作響。越過
一道的土崗,微風把麻雀的翅膀吹得
瑟瑟作響。微風繞過
空蕩蕩的牛欄和豬圈,在打麥場
旋起一股輕塵。不知誰家長滿荒草的墻頭
飄來一陣槐花的芬芳……
這樣的村莊沒有四季,沒有晝夜
也沒有別的動靜。只有歡喜的微風
把墳頭破碎的紙幡吹得
瑟瑟作響……
2005年.豫東
教育
唉,分數(shù)!作業(yè)!
孩子們跟在磨房的驢子后打轉(zhuǎn)
而被蒙上眼睛的我,怒氣沖沖
揮舞著皮鞭
——請你們理解,在這片土地上
數(shù)不清家庭的母親和孩子
也是這樣被鞭子驅(qū)趕著
涌向通往瘋?cè)嗽旱拇箝T
而在那遙遠的貧困角落
沒有書包的孩子的母親一邊哭泣,一邊
羨慕著這可怖的命運!
2006年3月 鄭州聶莊
礦工
一切過于耀眼的,都源于黑暗。
井口邊你羞澀的笑潔凈、克制
你禮貌,手躲開我從都市帶來的寒冷。
藏滿煤屑的指甲,額頭上的灰塵
你的黑減弱了黑的幽暗;
作為剩余,你卻發(fā)出真正的光芒
在命運升降不停的罐籠和潮濕的掌子面
鋼索嗡嗡地繃緊了。我猜測
你匍匐的身體像地下水正流過黑暗的河床……
此時,是我悲哀于從沒有撲進你的視線
在詞語的廢墟和熄滅礦燈的紙頁間,是我
既沒有觸碰到麥穗的綠色火焰
也無法把一座矸石山安置在沉沉筆尖。
2004年春,河南鶴壁煤礦
真實
——獻給石漫灘75·8垮壩數(shù)十萬死難者
死人知道我們的謊言。在清晨
林間的鳥知道風。
果實知道大地之血的灌溉
哭聲知道高腳杯的體面。
喉嚨間的石頭意味著亡靈在場
喝下它!猛獸的車輪需要它的潤滑——
碾碎人,以及牙齒企圖說出的真實。
世界在盲人腦袋的裂口里扭動
……黑暗從那里來
2007年 北京
豫東隨想
十三個縣的莊稼豐收。豫東大糧倉
如秤盤盛著一個國家的糧食安全。
浪漫主義的詩行里如此描述:
滾滾的麥浪閃著光芒。
而這普遍的誠實,成為碗里的悲嘆
干癟書包里的貧窮,醫(yī)院的賬單
成為被好慈善家期待的光環(huán)
商丘,柘城,杞縣……
大穗的籽粒,葉子里的富礦
從土里伸出做夢的手
無法觸摸到星辰運轉(zhuǎn)所指示的方向
被按進表格的紅色數(shù)字,菜蝶般
從種地人的麻袋里飛走
一群外出打工的農(nóng)民,低頭
從帳篷里走出,一沓鈔票抵得上
十畝金燦燦的麥粒
在不被破解的秘密方程的轉(zhuǎn)換里
它足可以膽怯地抵御
泥土里被賤賣的生活
那曾被他們世代熱愛的
有尊嚴的生活
2007年9月 北京廠洼
謀殺
——給詩人B
一個人的名字里有
時代的真實。一個人的名字
是他們隱秘的羞恥。
一個人名字暗暗的電流
威脅著他們良知的保險絲。
一個人的名字應當
消失在國家的大廈后。
擦去一個人的名字何其簡單:
這場集體遺忘的宴席上
昔日的敵手交杯言歡——
啊!他們彬彬有禮的笑臉!
2007-8-17.北京
酒廠女工
她寫詩,贊美夜的靜寂
透過高大廠房的晨曦
青春為她的墨水發(fā)酵,蒸騰成美酒……
別相信她,那被少女這個詞
折射出的光輝!……但要相信
深深扎進手掌的玻璃,十六歲的血,
被車間主任奪走的《泰戈爾詩選》
相信她眼睛里的屈辱,冬夜清冷的
縣城大街,在她身后用寒風的嘴說話
蒸甑,通過愛之軟弱的冷卻塔
下夜班的釀酒工像酒糟排出廠房
這些行走的火焰,被一畝地的高粱催燃
在它們下面,悲哀和恐懼埋在
她稿紙的背面,連同被發(fā)酵的
憐憫的糧食,鐵鍬下的糧食:
——直到今天。
2007-9,北京
反抗
忍冬花開放,野草生長
風要吹拂,大地隆起成為群山
…………
這其中的殊死搏斗。
詩人啊!茫茫宇宙教會我這樣理解:
當人們說起一切鐵條和鎖鏈——
2006-10-23
大河南岸
有毒的血,仇恨的繼承者
被拋棄的一群中受驅(qū)趕的賤民
你們的黑名單在厄運里痙攣
豐沃大平原的河流宛如針頭下
密密麻麻的血管;而血在供養(yǎng)
美酒、銀行,血供養(yǎng)餐桌的肥胖
黑金子的礦區(qū),在產(chǎn)值紅線的高處
塌陷。煤炭在支付閻王的債務
它需要腦漿增加黑暗的份量
賣菜和水果的小販,秤砣稱量著
所有公正的缺斤短兩
假貨、假話——那便是我們整體生活的真相!
被詛咒活捉,貧窮追趕的一群
自己家園的入侵者。河南人
我截斷的肢體
夜晚在城市勞作的動物,垃圾和幽靈
沒有人能看到你們的臉——
太陽只照在黎明時矗立起的
一棟棟嶄新的高樓上!
2007年9月 北京
緯四路口
整整一上午,他拎著鎬頭
在工地的一角揮舞
赤裸的脊背燃燒起陽光
汗珠反射肌膚和樹蔭深處的憤怒
整整一個上午,刨土聲平衡著
夏天與寒冷之間的沉悶敘述
更大的喊叫來自攪拌機,石頭和一部分
冷漠的聽覺在那里破碎
我的注視是一陣劇痛:
他彎曲的身體,丈量臺階的卷尺
而此前,我恍惚看到一支大軍
行進在他粗壯脖頸和雙臂的力量中
一瞬間我以為身邊的樓群
是樹林,是鳥在黑暗里……而
我的腦袋撞到想象力的邊界:整整一上午,他
像渺小的沙子,被慢慢埋進越來越深的地樁。
2007年2月 鄭州·北京
時間的聲音
有時候我想著但知道
這一刻沒有你……我不確定。
你還在?在我的懷疑中?
高大槐樹間陽光的回旋曲
一簇簇卵形的葉子演奏
莫名的涼意。草開始發(fā)黃。
老人拄著拐杖走著最后的路。
我在陰影中做白日夢。有時候
我想著并試圖感到你
當我的心在泥地里打滾。
又一次到來的秋天,星辰墜落
被痛苦撞醒的時刻——那是你
在我的聽覺所能觸摸到的
死亡的光頭上。
2007-9-16
我的筆
蘸滿骯臟的泥水,我的筆
有著直立的影子。一棵陡峭的樹
從那里生長。我的筆
鉆進垃圾箱翻撿
彎下的身軀在紙上爬行。我的筆
要釘住大皮靴燃燒的腳印
挖掘被活埋的東西。
它準備放棄天賦、流水賬
插進堅硬的石頭。石頭。
它記錄噩夢,記錄彎曲的影子
真誠是它的哨兵。我的筆
穿越丑陋的疤,向下鉆
直到巖層下的哀嚎握住它——
火和油。這是我想要的。
每一聲被稱之為詩的哭泣都想要的。
2007-9-20
罪惡
“——你瘋了?哪有這樣的東西!”
黃昏的美妙要求漫步,享受
錢幣購買下的悠閑。樹蔭適合戀愛
統(tǒng)計數(shù)字適合羅列帶花園的別墅
波爾多葡萄酒,學者西裝的鈕扣。
所有的裂口適合遺忘縫補。
必須有一道鐵柵欄,隔開蟲子
在我們幸福生活的一朵玫瑰上;
必須有壓軋機,碾平漆皮鞋要走的路
啊,滑向音樂廳合唱的夜晚!
“或許。而我的血要求
流淌的哀痛。要求不被承認的活著的時刻。
它圍繞監(jiān)獄、下水道
墓地和道德的黑洞抽搐。
它們的胸膛有一把刀子深深攪動
當一顆心隨刀刃的形狀長成。”
2007-9-21 北京廠洼
一棵紫楝樹對我說
“我在這里已經(jīng)很久。無數(shù)落葉
表明我急切地渴望生活。
熱愛晴朗,也熱愛雨水和雪
我從不移動,以此證明對大地的忠誠。
蜜蜂們在我身上勞作。一只貓
爬上它認為偉大的高度。
太陽閱讀葉子發(fā)拍的密碼
它們用風呼喚土里的黑色種子。
我了解星座的秘密,烏鴉的痛苦
每一雙腳經(jīng)過,由此我掂量世界的沉重。
人們用常識忽略:我危險——
渾身苦澀,花蕊的香氣使人發(fā)瘋。”
2007-9-28
藍色藥片
你有一個秘密。你有說不出的恥辱。
這圓圓的東西壓縮
你半生的噩夢。
它統(tǒng)治睡眠,關(guān)閉半開的馬齒莧。
它把守夜晚的關(guān)隘,在你和死亡開戰(zhàn)的床頭。
所謂尊嚴只值幾個分幣——來吧
和它簽訂合約,當晨光
脆弱的防線在黑暗前潰敗。
它是最后一道戰(zhàn)壕,你知道
這無可治愈的病,猶如狂風在城垛上
撕碎你的旗。而藍色藥片
消減你經(jīng)歷的疼痛。它的爪子
從顱骨里掏出你一團團神經(jīng)
把泥漿灌進腦袋,為了
使它成為砸死自己的石頭。
2007-9-24
文字的窒息
沉沉夜。飛出炮膛的詞
洞穿我憤怒的胸。
啊,我的呼吸的火!
在不斷潑下的寒冷中燃燒
在燃燒中凍住,在凍住的
周圍的墻壁里仍然有
一雙手贈予了我的抓住。
請將詞語砸向我的憤怒
你。你是凍住,是墻壁
是沉沉夜的混凝土倒進
那些在歡呼中腐爛的肺。
2007年12月廠洼
在石漫灘
沒有卡拉OK。沒有公園。
風把一座水庫慢慢推到岸邊。
風把一盞燈吹向二郎山的峰頂。
這里,麻雀在樹林深處
溫柔地呼喚。清晨的陽光飛舞著
在烏桕葉子上做巢。而山村的羊羔
如此潔白,永不會撒謊地咩叫
在麥秸垛旁撞擊我們鐵打的心房。
陡峭的巖石說著死亡。
遼闊的水面說著誕生。野菊花說著美。
炊煙說著生活。
而一束光穿透過我心中的黑暗
投向身邊的詩人——
我愛你們。
勝過所有的美景和詩行。
2007年11月
從絕望開始
秋夜的蟲鳴溫暖我
它有一克重的幸福。
云層中的月光照耀我
它有一寸長的愛撫。
樹蔭低垂,覆蓋我以它
一立方厘米暗中的擁抱。
一秒鐘!傲慢的花崗巖朝我
挨近,說著秘密的火。
……而我堅持在人類的寒冷中
發(fā)抖。哆嗦。
2007-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