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
火車繞過北京,擦著火花向西
鉆進一個個隧道,明明滅滅之間
我看到沿途蒼翠的山,峭壁高懸
看到山間隱現的村舍
看到永定河像炊煙一樣消散
如今我已經到了更為陡峭的年齡
理想與現實之間也隔著太行王屋二山
如果不能將它們推開,就應該穿越
誰又在我的脊髓中開鑿隧道
把我掏空?惟有時間
能讓我逆流而上,讓痛苦順流而下
三日后返程時,正值夜半
同伴大多都睡著了
有小孩在哭,有情侶在纏綿
有民工在玩牌,有警察在虎視眈眈
小車廂也是大社會
我看到不同時期的我,擠在同一列火車上
集體從星空這個巨大的隧道里穿過
書法
在我的家鄉冀中平原
每個村總有一個會寫字的人
也就是比不識字的人
多念了兩年私塾
比識字的人多了些魔怔
沒有墨汁,沒有毛筆,沒有宣紙
鍋底黑也可以寫小楷
抹桌布也可以練大字
拉上犁鏵,耕出甲骨文
田間整齊的麥苗,是他的歐體
河邊錯落的楊柳,是他的行書
墻頭欲墜的土坯,是他的漢隸
大風吹亂藤蔓,是他的狂草
平時,他是土地的長工
遇事,他是鄉親的短工
為本村人寫完,給外村人寫
把漢字用在最該用的地方:“上梁大吉”
把書法的美感發揮到極致:“珠聯璧合”
臘月寫春聯,秋天寫祭文:
“生于光緒二年,卒于民國三十六年”
沒有落款,沒有印章
雨水便是落款,夕陽便是印章
攬月
昨夜,順著夢境的藤蔓
我摸到了月亮的光頭,足有十多斤重
像小時候從王婆家地里偷的西瓜
在冀中平原,除了母親的乳房
最甜蜜多汁的要數西瓜了
我出生時,一個偉大的變革時代
也在陣痛中降臨
一刀切下去,祖國被分為城市和鄉村
太陽被分為朝陽和落日
兩者上面,全是黑色的種子
我也是其中一粒
只不過是被吐出來的那一粒
再也無法回到鮮紅的瓜瓤里
只好躲在城鄉結合部暗自發育
希望有朝一日把父母接過來
希望分開很久的兩半
在我這里重新合為一個圓滿
我可以抱著它安睡,像攬著一輪明月
新龍門客棧
在武俠片時代
太陽都會輕功,縱身一躍上了屋頂
少年都會打架,跟家長對著干
在老師背后練習倒立
在女孩面前表演“白鶴亮翅”
對于他們來說,縣城就是荒漠
學校就是立于荒漠之上的龍門客棧
高考之前的冬季太漫長了
需要一種高速的墮落來溫暖
于是他們白天溜出教室
躲進昏暗的錄像廳
傍晚把守校門,搶劫女生的初戀
凌晨翻過墻頭,偷光父母的糧種錢
與地痞談交情,對流氓講義氣
混淆是非,無論黑白
老師已經絕望,對他們放任自流
家長更是淚盡油干
他們是農民的逆子,社會的棄兒
沒人能把他們從窄銀幕中找回
使他們迷途知返
只有懇求時間——這個美人
出手,直接把這些英雄少年
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解救出來
放到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
大撒把
一輛快要散架的二八加重破自行車
與十六歲的我重新結合為一個整體
脊椎匍匐下去,成為自行車橫梁
嘴巴張開充作鈴鐺
與課本無關的鏈條驅動朝陽和落日
與青春有關的齒輪在飛馳
以為扒著拖拉機就能超越自我
以為靠左腳觸地就能在錯誤面前急剎車
尾隨某個女生,在黑板上畫出
兩條沒有交叉的拋物線
又被老師當作反面教材重點分析
在大撒把中平衡理想與現實的緊張關系
在倒栽蔥里體驗成績與人生的混蛋邏輯
當時暗自慶幸
如今腸子都悔青了,上帝這個庸醫
竟然早早地把我那截正常的闌尾
像氣門芯一樣拔去
陽光和煦
陽光和煦的日子,冬小麥正在返青
大地像一枚銅錢,生滿綠色的銹斑
一列火車經過城市,仿佛是從錢眼里穿過
而我在里面已生活了十多年
并未愛錢如命,卻疲于奔命
血管越來越細,擰成穿錢的麻繩
呼吸越來越急,賽過火車的蒸汽機
從沒有想過解開自己
從沒有想過釋放自己
從沒有想走出去,到曠野上看看
把無邊無際的銅銹踩在腳下
以農民對待土地的方式對待它
秋種夏收,夏種秋收
不緊不慢,一年兩季
看它綠了又黃,黃了又綠
未來
最后的工作是把文字中的自己抹去
或者干脆換一個人名。將所有的過去
義務和責任,一切與將來有關的線索
統統拽在那個人臉上。看他面無表情
看他舉止無措,粉刺暗瘡在白熾燈下
像雪后的花園又鋪了一層沙子
然后,為自己的惡作劇暗暗發笑
現在依舊為他有什么名字而頗費躊躇
一切才剛剛開始
已看到了結果:在雪地里支起竹筐
里面撒上秕谷;在城市的深處
租一套房子,兩個枕頭互相依偎
城中村
十年前,省城的地面還沒完全硬化
進城賣雞蛋的小夫妻,把對方揣在懷里
即使跌倒了,也不會破碎
在他們的爭吵聲中
我和女友探討生活的意義
當我們對天花板脫落的現實
無比絕望時
隔墻傳來床板與支架
親熱的喘息聲
這就是我曾經租住的城中村
污穢與生機同在
身體最柔軟也最蓬勃的青春
當時的街道都是黃土路
下雨之后遍地泥濘,牽著手走過
積水剛好漫過初戀的腳踝
藥
三十年來,我對你們這些黃連草根似的人
從未付出過什么,卻得到了一切。包括
口含薄荷的少年時光
身披穿山甲的青春沖動
以及感知疼痛的能力
火中取炭,當及時縮手
而你們從沒有放棄過我
兩個藥罐子,耗盡一生
只給這個貧瘠的鄉村
剩了半碗藥渣
只給這部恢弘的現代史
培養出了一介平民
你們原諒了我的無知、無用與無為
你們對我的寬容
長期以來,毫無毒副作用
平仄
十年來,我一直游走于
太陽和月亮構成的二元社會
在白天僵硬,在夜晚融化
在異地工作,在故鄉沉睡
多數時間,我只配作少數的旁觀者
看他們相互切割
把沉默的羔羊烤成肉串
再撒上少許同情的孜然粉
我慶幸自己還算完整
因反應遲鈍,而避免了聲色的勾引
卻在親情中一不留神
成了未老先衰的人
很多牙齒吞進小腹,變成胖子
很多白發纏住大腦,變成思維
一說話就漏風,一喝酒就沒心沒肺
集體對我的評價:“無趣”加“無味”
多么準確啊!如今
我努力過一種更平淡的生活
用前半夜熬兩碗稀粥
用后半生愛一個女人
在革新的時代,寫懷舊的新詩與絕句
用暮鼓晨鐘的韻腳
拿理想和現實對仗
在平仄之間,吐吶內心的烏云
全唐詩
在陽光下大旱,在月光下大澇
村莊像兩三個詞夾雜在《全唐詩》里
憑借目錄是找不到的
僥幸逃脫災難的人仍選擇返回家園
少數坐在木盆中飄到城里的孩子
錯別字一樣越描越黑
在反復校對中度過一生
抬頭望天
伊拉克的夜空就像防空洞
里面生活著聽天由命的人們
還有一些善良的冤魂
他們原本是一群喜歡抬頭望天的人
他們原本是一群把星星當作銀子的人
晴朗的夜晚是通貨膨脹的夜晚
一把碎銀子買不了什么
即使整塊月亮也換不來一枚橄欖葉
即使整條銀河也換不來一只白鴿
通向和平的捷徑只有一條
必須放下所有的武器
包括導彈和飛行器
把制空權還給安拉
把伊拉克還給伊拉克
大雪落在黑夜里
我的痛苦是遠離大自然的痛苦
是草本植物再也開不出花來的痛苦
是肉食動物衍變為改吃素食的痛苦
是輕松的卵生進化到劇烈的胎生的痛苦
而大自然恰恰與我相反
大自然不是在進化而是退化,是時光倒流——
此時天空降下的已非潔白的碘鹽
而是程咬金販的私鹽
此時夜幕已非濃香的墨汁
而是賣炭翁的炭灰
大自然由此一直上溯
上溯到后羿之前
我由此一直下降
下降到百年之后
那時天空將出現九顆熾熱的太陽
那時我即使整天低頭也會出現抬頭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