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
好像光陰還停留在那個小站
薄薄的暮雪
薄薄的一頁紙上的火車
你在窗內她在窗外
打著手語就像一對青春的啞巴
只有從胸中哈出的一團熱氣
瞬息冰凍出窗玻璃上潔白的一句話
哦一頁紙上的火車
都跑三十年了你還不曾再一次經過那個小站
一列新火車跑成了舊火車
都跑不動了三十年后
你終于下車
沒有下車的是一張發黃的車票
18車30號下鋪靠窗
復興鎮
春天到了
一個年輕的孕婦
買了福字買了對聯
挎著一竹籃紅蘋果
側轉身又看到了她喜歡的一塊花尿布
是多么的幸福
新春
她把春聯貼到一棵樹上
這棵病樹就產生了長葉子的沖動
這葉子就綠這病樹就開花
結出了好果子
這2005年的春節
過得就像一個紅富士
山根
在火車往西提速的鐵道旁
我發現了一個名叫山根的小站
沿著山根往山里走
我發現了一個名叫山根的小山村
在用一張發黃的《海南日報》糊住的破窗戶旁
山根的兒子拎著一蛇皮袋夢想
就像一列往南提速的火車
而那位名叫山根的老人多年以前就去了山上
是他的兒子用鐵鎬為他刨了一個深坑
他腳踩深坑頭頂故土
越來越像一截抓住一座荒山的老樹根
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一個車站
他一輩子沒有坐過火車
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經過了無數的火車
有人想在春天談戀愛
她說的話真好聽
就像嗓子里面有一棵桃樹
開了一樹的桃花
如果花香俘虜了一個聾子
這個聾子就會幸福地聾下去
我想再妙不可言的初戀
也只能是這個樣子
她想說出來卻又咽回去的話
更好聽——它藏在心里
像一個鮮紅鮮紅的桃子
如果偷桃子偷到了隔墻的酸李子
如果偷桃子——偷——不如偷不著
我想我寫這首詩時的樣子
也只能是偷吃桃子的樣子
一個四十二歲修鞋匠眼里的詩意
——兼致四十二歲的我
這雙四十二碼的鞋子
爛成這個樣子
一定是爬過了四十二座高山
這雙爬過了四十二座高山的鞋子
是一雙偉大的鞋子
是多么的了不起
能修這雙鞋子的鞋匠
是一個有福的鞋匠
他一定看到了鞋底下的山頂
他一定看到了山頂上的雪、藍天和白云
哦這雙鞋子已經縫了四十二針
釘了兩個鐵掌子
這雙修好的鞋子
還有更偉大的欲望
能修好這雙鞋子的鞋匠
一定是一個把腳下的日子
修理得漂漂亮亮的生活大師
能修好這雙鞋子的鞋匠
一定也爬過了四十二座高山
要不四十二歲的修鞋匠
不會爛成這個樣子
一根七十二歲的白發被帶上顛簸的火車
母親用的斷齒的木梳上
留有一根白發
這根白發,肯定不是昨夜白的
卻一定是今天早上掉落的
今天早上
我又要離開故鄉
現在,我已經坐在了火車上
那本夾有母親白發的詩集
我還沒有翻開
母親沒有坐過火車
她的一根白發
卻被我帶上了顛簸的火車
——我的故鄉
我的江邊開秋葦花的故鄉
被我帶上了顛簸的火車
火車往遠方開
火車往母親的眼睛里開
一根七十二歲的白發
只有一列火車,能把它運往遠方
陌生
母親從鄉下來
她沒有喊我的小名
也沒有一點想把我抱在懷里的意思
她低著頭坐在皮沙發上
一副還在暈車的樣子
她抬頭看看我
就像看一個正科級的鄉鎮干部
我給她遞茶水
她更是手足無措
好像見到了縣委書記
一激動就碰疼了她丟在外地的一塊肉
(小時候母親常說
我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塊肉)
茶杯碎了
茶葉和水灑了一地
我高喊一聲:“娘——”
緊緊地抱住了母親
母親在我的懷里
哽咽無聲
這種場面有些像一個貧困縣的縣長
給一位特困戶
披上一件過冬的棉衣
看著母親撕白布
父親去世我們哭的時候
母親還沒有哭
她坐在床沿上一個勁地撕白布
“咝——”
“咝——咝——”
這聲音越撕越大
蓋過了兒女們的哭聲
蓋過了北風刮過屋頂的風聲
我的腦子里
滿是母親撕白布的聲音
母親的淚撕出來了
母親的血撕出來了
這撕啊不是慢條斯理的撕
這撕啊是撕心裂肺的撕
把白布搭在姐姐的頭上
姐姐的心被撕開了
把白布搭在妹妹的頭上
妹妹的肝被撕裂了
把白布搭在弟弟的頭上
弟弟的膽被撕破了
把白布搭在我的頭上
我的眼淚里躺著的
是一個完完全全被撕碎的母親啊
哦我遠離故鄉的路是母親撕出來的
父親去黃泉的路是母親撕出來的
不能再撕了啊母親
再撕我的夢里就只有撕白布的聲音
再撕我在夢里
怎么能見到活著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