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2008年,我們中的大多數人沒有錯過這一段驚喜的旅程。當往事與現實糾結在一起,那些歷史本身的人物與事件、情景與細節,才更加豐富、生動。
記者于9月11日趕赴杭州,采訪《激蕩三十年》一書的作者吳曉波,請他就寫作《激蕩三十年》的背景,以及對改革開放30年的記憶中的那些人、那些事談談心得體會。吳曉波畢業于復旦大學新聞系,“藍獅子”財經圖書出版人,多年從事公司研究,曾出版作品《大敗局》。
時代變化太快了
記者:從你的演講中,我知道,自2004年你就開始了《激蕩三十年》的寫作。那時候,你還在美國做訪問學者,一個網球選手走過來問你,“毛主席也打網球嗎?”你說,這激起了你寫這本書的欲望。
吳曉波:是的,美國人對中國的現狀太不了解了。那一天晚上,我就用MSN和遠在中國的妻子溝通了寫書的想法。這是一項跨度長達30年的宏大敘述,但在一開始,我就不打算用冰冷的數字或者模型湮沒人們在歷史創造中的激情、喜悅、吶喊、苦惱和悲憤。我想多寫一點這30年來的人的命運。
記者:1998年,紀念中國改革20周年的時候,著名經濟學家吳敬璉曾經引用《雙城記》里的一段話來表達他對我們所處時代的感受:
這是最好的時期,也是最壞的時期;這是智慧的時代,也是愚蠢的時代;這是信任的年代,也是懷疑的年代;這是光明的季節,也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的春天,也是希望的冬天;我們的前途無量,同時又感到希望渺茫;我們一齊奔向天堂,我們全又走向另一個方向……
在改革開放30年的時候,你對這個時代的感受是什么?
吳曉波:許多人還是用最好的時代和最壞的時代來評價眼前這個時代。
怎么開始說呢?
我在江南一帶長大,住在像祠堂那樣的老房子里。那時候,吃完晚飯,孩子們都在院子里玩耍,聽老人講水滸、講三國,很是熱鬧。出了祠堂的門,就是河埠頭,就是雨廊,下雨的時候,我們一群孩子就躲在雨廊里玩——夢醒來的時候,我就想,我再也回不到那個地方去了。我住的房子被拆了,那片河塘被填了,房子里的人也搬到別的地方去了。
我的感覺其實也是我們這一代很多人的感覺,也就是說,當我們思念故鄉時,我們已無法用眼睛找到那個地方了。往好里說,這是一個進步,比如,我現在住的這個地方原來是稻田,再往前走,就是運河的盡頭,我們小時候來這兒玩的時候,常常摘桑葚吃,但現在它已經成為杭州市中心了。
去歐洲、去美國,你就會發現,他們的城市,即使是像紐約、像華盛頓那樣的大地方,20年之后你找回去,你是能找到那個地方的——那條路還在,那座房子也在,無非是你認識的人變老了一些而已。
但中國不是這樣,這個時代變化太快了,往好里說,這是一種進步。
記者:從經濟的角度看,這30年的變化翻天覆地。
吳曉波:是的。這30年,是一段沒有被打斷的和平發展時期。
從歷史的角度看,1840年鴉片戰爭以后,中國就沒有一個30年和平期,我們的經濟發展不斷地被戰爭打斷。從鴉片戰爭到太平天國,從第二次鴉片戰爭到甲午海戰,然后是1911年的辛亥革命之后,有了二十多年的和平期,但這一時期的發展又被日本侵略打斷了。建國之后,1956年我們搞公私合營,直到1966年。這樣一路看過來,我們的發展,基本上是20年左右的時間就會被打斷。
小人物推動了大時代
記者:看看這30年的經濟發展史,就會發現,我們在管理思想方面是弱的,這使得我們的許多商學院老師總是拿著老外的理論講中國的道理。這是否就是你要做公司史研究的原因?
吳曉波:在管理思想界,我們提供了怎樣的管理思想?研究日本的經濟時,我們看到日本向世界貢獻了很多管理思想,像松下幸之助的商業精英理念,豐田的現場管理模式。而我們也誕生了一些很大的企業,比如海爾、聯想、萬科等,我開始動了這個念頭,要把這段歷史做一些梳理。
有兩個比較大的事實呈現在我的面前:一是商業時代要被未來記存,就需要有經典的細節和人物流傳下來。比如我們講到美國商業史,你不會虛妄地講一九XX年美國GDP是多少,你可能會想到洛克菲勒、巴菲特等一些人,或者一些事件。我們研究國外的歷史或中國的歷史,最后流傳下來的都是細節,所以我覺得,通過記錄人物總結商業歷史的時候到了。
記者:被你記錄下來的人,你稱他們為“小人物”,比如,年廣久,魯冠球,你說就是這些小人物推動著歷史向前發展。
吳曉波:1978年,改革開放之初,在中國的經濟界是沒有大人物的。這些沒有受過教育的、不被保護的人,就說年廣久,我去過蕪湖,找過他3次,他是一個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全的人,而我寫他們的那時候,他們在中國的經濟界、媒體界,已經大名鼎鼎了。
我自己發現的那些“小人物”,是大家不太熟悉的人,比如,陳春先,他當年是與陳景潤一樣牛的科學家,他還是第一個提出搞中關村的人,但最后,他落寞的死掉了。
還有那個溫州的叫鄭樂芬的婦女,現在記得她的人恐怕不多了。1991年,她因投機倒把罪被處死刑,她獲罪的原因是因為“抬會”?!疤笔钦憬喜繉γ耖g金融活動的別稱。上世紀80年代初期,溫州民間企業已經十分發達,對金融的需求很大。當時國內銀行不允許對私人企業發放任何性質的貸款,私人業主無法從合法途徑獲得資金,試辦私營錢莊的努力又被遏止,“抬會”于是風行。它最初出現在幾個人之間,每個人都出一筆錢,形成一個互助的“會”,用錢的人付給其他人高于銀行的利息。由于缺乏法律保護和規范,“抬會”漸漸演變成一種近乎瘋狂的金錢游戲。到了1986年,資金鏈出現斷裂,許多會主逃跑了,成千上萬的討債者上門逼債。政府開始通緝那些知名會主來平息民憤,鄭樂芬被判處死刑。
感念“草莽英雄”
記者:從這些小人物身上,我們能看中國前進的步伐,我們先談80年代。我曾采訪過《八十年代訪談錄》的作者查建英,在她的心目中,80年代是個充滿理想和激情的年代,在你的公司史研究中,80年代是怎樣的一個年代?
吳曉波:現在看來,80年代是個挺封閉的年代,整個經濟是在一種瀉了洪樣的狀態中。那時候,到民營工廠上班是一件丟臉的事情,而自己開小鋪做生意,更是不受保護的體制外的流浪漢。一直到“萬元戶”這個名詞出現之后,他們才被由蔑視到暗暗的羨慕。那個時候,父親在退休之后,子女可以頂替?,F在已經是富豪的宗慶后當年就是在鄉下“插隊落戶”,為了回到城里,他懇請在一間區校辦工廠上班的母親提前退休,母親把這個崗位讓給了兒子,這兒子騎著三輪車賣練習簿和鉛筆,籌足了一點錢后,他創辦了娃哈哈兒童保健品廠,現在它已是中國最大的飲料公司。
記者:在你的書里,我看到過這樣一句話,你說,一位溫州官吏曾說,“一切的改革都是從違法開始的?!蹦阏f,他幾乎是在代替歷史一字一句地講出上述這句話。
吳曉波:在1978年到2008年的中國商業圈里出沒著這樣一些人:他們出身草莽,堅忍而勇于博取。他們其實并不陌生。在任何一家商業國家的財富積累初期都曾經出現過這樣的人群。
我出去演講時,史玉柱是被提及最多的人。在過去30年里,很少有人像他那樣倒下之后還能再爬起來的,扳著手指數,也不會超過5個人。那時候,巨人大廈倒塌的時候,許多人都認為,他已萬劫不復,但他又重新爬起來,他開始做腦白金,他做腦白金的形式又是大家鄙視的那種,工商局也盯著他,對他的廣告有質疑。接著他又搞網游,很血腥的那種,但他在商業上是成功的。在我看來,他就是《哈里·波特》里的伏地魔,是永遠打不死的那種人。
記者:這之后,我還看到了張朝陽,丁磊,馬云等等人物。
吳曉波:他們是全球化背景下的一代人。這些互聯網一代,一開始,他們就到國際上去競爭,他們沒有產權問題,他們去納斯達克上市,他們的財富是干凈的,而且,這撥人在21世紀崛起,并且在未來10年里,還將改變中國。這一代企業家是充滿陽光的,但他們面臨的挑戰會更大。
2008年的中國又站在了一個新的十字路口上。對于歷經滄桑的中國來說,無論遇到何種困難與復雜的局面,都不過是一種暫時的考驗,對于一個遼闊而莫測的未來世界,臨事而懼,保持必要的敬畏,不是怯弱,而恰恰是一種成熟的修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