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小說家深愛評論家的導讀勝過自己的小說?施叔青不知,可當她在紐約的家讀到傳真機傳送過來,南方朔為她的小說“臺灣三部曲”之二《風前塵埃》(時報文化)寫的推薦序“透過歷史天使悲傷之眼”,激動莫名。小說家認真寫小說,評論家則站在另一個高度俯瞰,讀出了小說家的字里行間,讀出了超越文本的新喻意。
“施叔青……她的這個第二部曲,真正要碰觸的,其實是一個更有歷史哲學縱深的受苦歷史的問題,《風前塵埃》的確已把人們拉近到了這個問題的門坎”,“……她走的已更遠了,‘征服—被征服’‘認同—自我分裂’‘受害-加害’‘迫害—野蠻’這些自古以來的歷史課題已被鑲嵌進了更復雜、更細致的架構下而一層層展開。這是個臺灣文學史上的大豐收。”南方朔寫道。
“啊,因為有這篇序,我兩年多的辛苦都值得了”。63歲一頭銀白發,有如厚雪掩覆的施叔青大感快慰,像是好學生終于得到老師的贊美鼓勵。
對深諳享樂之道,總是被一切美的事物所吸引的施叔青來說,“臺灣三部曲”,甚至四部曲,不只是她想要寫,陳芳明、鄭樹森、南方朔等文學評論家也都對她懷抱高度期許,這成為她人生必須完成的課題,一如繪畫與禪修。
2003年,“臺灣三部曲”之一《行過洛津》(時報文化)發表時,折頁上的作者照片,施叔青尚還一頭黑發,間或夾雜著幾絲銀白,她的頭發正是在寫作《風前塵埃》期間整個由黑翻白,但小說不過才完成,除了解饞似的大口大口吞讀之前生怕分心,想碰又不敢碰的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外,施叔青已經開始接觸“二二八”紀錄,先暖身,養精蓄銳后準備再大戰一回。
寫長篇歷史小說的生活宛如一場永無止盡的辛苦搏斗,要閱讀并消化無數的文獻資料,以重建時代的氛圍,要想象人物,構筑情節,將之串起織進歷史的網絡中。受邀到花蓮東華大學擔任駐校作家的那一年,施叔青決定這“臺灣三部曲”之二的面貌。從鹿港小鎮、臺北、香港到紐約,施叔青一直沒有意識到她的人生行旅中少了“大自然”這一塊,直到長住花蓮。一開始朋友都預言屬于都會的施叔青在花蓮待不住,定然時不時往臺北跑,沒想到那一整年她完全舍不得離開花蓮,從學人宿舍施叔青望著鯉魚山、更遠的中央山脈,以及有如雕塑品掛在空中的云朵,“花蓮的天空遼闊,云特別厚”,她也愛上騎著自行車四處野游,參加各種祭典,遍嘗野菜,接觸了阿美族巫師,與太魯閣族的警察、獵人交上朋友。花蓮,正是日治時代被當作范本打造的“距離母國一千里外最美麗的內地城市”,而太魯閣族人則與日本人纏斗了十八年,不肯屈服,1914年佐久間發動“太魯閣之役”,慘烈壯闊,幾至滅族。
《行過洛津》以出身的鹿港小鎮作為清代臺灣的縮影,而在花蓮的山、海與云、吉野神社(慶修院)和太魯閣族人魔法般的召喚下,一個以原住民、日本人、客家人為舞臺的故事從施叔青腦中一點一點浮現。
四十多年前,十六歲的施叔青開始寫小說時,她不知道自己會寫一輩子小說,那時她人生第一志愿是繪畫,后來卻念了淡江外文系,有兩大動力推動她寫小說:一個是失戀,“我一失戀就跑去寫小說”,那是少女施叔青;二是女性意識,把名字中的“淑”改成“叔”,這等于宣告拋掉傳統的女性角色,以小說家而非女小說家身分登場。這一條路施叔青走得既遠又長,從香港三部曲《她名叫蝴蝶》《遍山洋紫荊》《寂寞云園》,到已完成的臺灣三部曲之一、之二,她的書寫一貫的以女性,而且是底層的女性為主角,是華人文學史上稀有、女性發聲的“大河小說”。
如果說《風前塵埃》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施叔青在寫作這段期間開始學習水墨,每天上午她寫小說,下午就到租來的畫室作畫,畫室名曰“心齋”,老師是李仲生的學生張泓。天天與筆墨為伍,強烈奔放的性格慢慢被修掉了,轉為含蓄優雅,而不知不覺中,中國藝術獨有的“空白”思維滲入了她的小說,《風前塵埃》如果是一幅畫,那么它應該是一幅處處留白的文人山水。
繪畫和小說終于相遇,“終于在我的晚年,我找到了二者的關聯”施叔青說。
施叔青,臺灣鹿港人,紐約市立大學戲劇系碩士。
曾執教于政大、淡江。在紐約學習西洋戲劇一日意外看到昆曲《秋江》折子戲,而發現到真正的藝術就在中國,于是回臺灣研究中國戲曲和歌仔戲。1978年前往香港旅居,寫下了香港兩部曲。旅居香港16年期間,曾擔任香港藝術中心亞洲節目部策劃主任。1994年離開香港回到臺灣,繼續完成香港第三部曲。回到臺灣后于東華大學擔任駐校作家。在此期間搜集臺灣相關資料,為臺灣三部曲搜集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