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堿蓬交響曲

血色堿蓬

母親來電話說，我96歲的外公這些日子總是夢見那片紅彤彤的堿蓬，吵著嚷著要去看堿蓬草。腿腳不靈便的外公，已經幾年沒出門了。表哥特意從幾十里外的遼河人海口處為他采來一些堿蓬，我外公看著這些火紅的堿蓬想起了往事，非要親自去趟遼河口看看那片蓬蓬勃勃的紅堿蓬不可。我知道，外公對那片海岸有著特殊情感，那片火紅的堿蓬寄托著外公的輝煌的生命。

下午，我找了一輛車，帶著外公、母親和家人往海外河方向開去。昨夜一場秋雨，溝塘里漲滿了水。剛剛收割的水稻匍匐在水里，路邊的紅黃相間的樹葉已經將溝渠、稻田鋪上了厚厚的一層地毯。天空飛翔著鷗鳥，蒼涼的叫聲在這個深秋的午后顯得高亢而空遠。

從盤錦市到海外河不到一個小時的路，沿途是成片的稻田和蒼茫的葦海。這個季節，正是蘆花飛舞的時候，那灰白色的蘆荻，壓彎了金黃色的葦干，莽莽蒼蒼的蘆葦蕩在秋風的撫弄下，若潮起潮涌的海。我不禁驚嘆，昨夜那場狂風驟雨后，這些頭重腳輕根底淺的蘆葦竟然毫發無損!外公說，這就蘆葦的韌性!是啊，大自然萬物，總有它們戰勝自然的法寶。

路的盡頭，海的邊際，在采油機的歡唱中，一片浩瀚的紅色撲入我的視野，像一片無際的紅錦，橫鋪在海灘上，在陽光的照射下，那鮮艷欲滴的紅，如火、如霞，綺麗、眩目，如我心中澎湃的血液。這就是外公魂牽夢繞的紅堿草啊!

96歲的外公，背已經駝了，步履蹣跚，我們攙扶著他走下車子，用輪椅將他推到浮橋上。望著這片紅彤彤的海灘，看著那一株株火紅的堿蓬，我外公激動起來，他顫顫巍巍地站起，顫抖的手指著那片遙遠的紅色。我發覺有一種晶瑩的東西在他混濁的眼里滾動，我知道一種深刻的情感正在他心中涌動，那段刻骨銘心的往事又在他的心底泛起了!

這里曾是我外公戰斗過的地方。他曾不止一次地給我講過那段往事，而每次都難以抑制他激動的心情。“七十六年了，這堿蓬還是這樣地紅!”我看到兩行混濁的淚終于順著外公布滿滄桑的臉龐流了下來。

七十六年前，“九一八”的炮聲震驚了中國。在蔣介石的不抵抗政策下，數十萬東北軍倉惶撤退，在不到五天時間里，遼寧、吉林大部分城鎮淪陷，在48天的時間里，整個東北淪陷。1931年9月19日，小日本占領盤錦周邊的鞍山、海城、和隔河相望的營口，殘酷地殺戮、瘋狂地搶掠，驚怒了遼河右岸的一群好兒郎。9月23日，他們拉起一支抗日武裝，扛著土槍，背著長矛沖進了田莊臺，炸毀了日本人占領的水廠和變電所，轟鳴的爆炸聲中，營口城停電停水，陷入了一片混亂。我外公就是那支隊伍中的一員。我外公自豪地告訴我，那天，他背著自家的大鍘刀，沖進水廠，他掄起大鍘刀將一個張牙舞爪的鬼子砍倒在地。當時他們還不知道，這一聲炮響打響了中國民間抗戰的第一槍，給了五天來沒有遭到任何抵抗、狂妄一時的日本關東軍迎頭一擊。這一槍，驚醒了國人，從此，遼沈大地、白山黑水，抗日浪潮迭起!這一槍讓小鬼子心驚膽寒。從此，遼河兩岸血雨腥風，日寇瘋狂地剿殺，屠戮的是東北三千萬百姓的身，卻永遠無法屠戮我外公他們的鋼鐵意志。

外公不止一次地給我講1931年那個冬天。那個冬天格外的冷，紛紛揚揚的大雪初冬時就把遼河大地蓋得嚴嚴實實。從10月份起，小鬼子就不時地竄過遼河，襲擾著遼河右岸的百姓，他們企圖占領大洼盤山，進而占領當時遼寧省臨時政府所在地錦州，而一次次地被我外公他們擋在了遼河左岸。12月21日，五千多日軍越過大遼河向田莊臺、大洼進犯。我外公他們三千多人在“老北風”張海天和項青山的帶領下，自發地參加了這場保衛家鄉的戰斗。一群身背大刀長矛、手拿土槍土炮的義勇軍與三千多裝備落后的東北軍一起同五千多最后增加到上萬名的裝備精良的鬼子展開了激烈的廝殺。

那是一場慘烈的戰斗：天上，日軍飛機狂轟亂炸；地上，炮彈橫飛。我外公說，那時他們都打紅了眼睛，士兵一排一排地倒下，我方的、日方的，死去的人無計其數，他只記得血染紅了白皚皚的雪，血浸透了白花花的堿地。戰斗持續了十多天，最后我外公他們掩護東北軍撤進了關內后，又單槍匹馬地跟日本人鏖戰。那是怎樣的慘烈場面啊，僅12月28日一天，東北軍和義勇軍就傷亡1300多人，尸體遍地，血流成河!七十多年后，談起那場戰斗，我外公如今依然不能自己。他說，“慘啊!小鬼子的炮火太猛啦，我們最后都彈盡糧絕了。張學良給老蔣發過那么多封電報，可老蔣一分錢、一顆子彈都沒給!老蔣真毒啊，他就是想借日本人之手滅掉東北軍!我們在12月26日日軍占領大洼和31日日軍占領溝幫子的時候，代表整個東北義勇軍向全國發了兩次《通電》，呼吁全國人民支持抗日、起來抗日，譴責了國民黨政府在國難當頭之際依然勾心斗角，爭權奪利、袖手旁觀的行徑，表達了我們義勇軍誓死保衛家鄉的決心。少帥張學良為了保存實力，最后忍痛撤到了關內。而我們仍然堅持戰斗，12月26日大洼失守，28日盤山失守，31日溝幫子失守，1932年的1月3日，小日本占領了錦州，整個東三省全部淪陷!”

我知道外公說的那兩份《通電》，是世界反法西斯史上最早的義勇軍通電，那字字血、聲聲淚的檄文，至今仍讓我們唏噓不已!“凡我中華裔胄，決不甘當亡國之奴，寧殺賊以致死，不委曲以求全。爰組織東北民眾義勇軍，凡有加害于我者，決以自衛手段，誓死抵抗，萬不能屈辱暴力之下，聽人宰割。良心所使，義無反顧，為自衛而死，為國家而死，為民族爭生存而死，死有余榮。”(摘自1931年12月26日盤山義勇軍《通電》)

我外公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他說，那次戰斗，犧牲的將士有數千人，東北軍19旅655團兩個連在營長李濟民率領下英勇奮戰，全部壯烈犧牲。義勇軍數百人組成的敢死隊也與敵人同歸于盡!戰士們的血結成了紅色的冰河，第二年開春，血融化的地方長出了一片片茂密的堿蓬草。那一串串、一簇簇、密密匝匝、葳葳蕤蕤的堿蓬鮮艷如血!我外公說，那赤色的堿蓬體內洶涌的就是他犧牲的戰友澎湃的血……

1932年末，在日寇的瘋狂圍剿下，義勇軍損失慘重。遼南義勇軍在李純華和老北風等將領的帶領下，突出重圍，轉戰熱河，參加長城保衛戰。外公和另外的一些義勇軍留守下來，依然堅持與日寇斗爭。他們以這廣袤的蘆葦蕩為依托，神出鬼沒地襲擊敵人的崗樓、兵站和鐵路，襲擾得敵人坐立難安。日軍封鎖了蘆葦蕩，我外公他們在斷糧的時候，這紅色的堿蓬便是他們果腹充饑的食物。那年深秋，氣急敗壞的小鬼子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開始在葦蕩里放火。熊熊的大火在方圓幾百里的大葦蕩里燃燒，滔天的火光映紅了天際，大火數日不息，又是這片火紅的海灘救了我外公他們。這紅堿蓬有個特性，就是它們在河與海交匯處生長，它們需要海水的浸潤，也需要河水的滋養。它們生長之處，決無其他雜類，因此，這紅色的海灘在綠葦的包圍中，形成一處最安全的港灣。當蘆葦燃燒的時候，位于沼澤中的紅堿蓬很難被波及。我外公他們把馬架子搭在長滿堿蓬的沼澤地里，終于躲過了這場火劫。

轟轟烈烈的盤山義勇軍抗日斗爭最終被兇惡而強大的敵人剿殺了，成千上萬英雄好漢的血肉化作了一望無際、洶涌澎湃的蘆葦，他們的鮮血滋潤了這鋪天蓋地的堿蓬，這堿蓬紅色的血液就是烈士們激蕩的血啊!

在沒有政府支持、沒有外來援助的情況下，一群背著自家槍、騎著自家的馬、吃著自家的糧的農民，敢于打響了中國抗戰的第一槍，他們活捉大漢奸凌印清和日軍顧問蒼岡繁太郎，取得了“九一八”抗戰以來最輝煌的勝利，他們建立了第一個抗日根據地，他們血戰溝營鐵路，發表了世界反法西斯史上最早的義勇軍抗日宣言。在兇惡而強大的敵人面前，他們不怕死、不屈不撓、寧可站著死、決不跪著生，他們用自己的生命和鮮血捍衛祖國領土完整和民族尊嚴的精神感動、鼓舞了許多人，這些不正是不怕海水的沖刷、不懼烈日的炙烤、不嫌土地的貧瘠、不畏狂風的侵襲，生機勃勃、真誠熾烈的堿蓬精神嗎?

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

筑成我們新的長城!

中華民族到了

最危險的時候，

每個人被迫著

發出最后的吼聲!

《義勇軍進行曲》——那首以我外公他們縱橫疆場、浴血奮戰為背景的歌曲，從我外公低沉、嘶啞的嗓子里哼了出來，悲壯、雄渾，鏗鏘、有力，我們被深深地感動了，于是大家一起哼唱起來。

救命堿蓬

我家鄉的人們對堿蓬的情感是近乎感恩的，他們稱堿蓬草為救命草。這絕不僅僅是因為它的鮮艷、它的燦爛、它的嫵媚。在饑饉年代，這片如火如荼的堿蓬草救了我和故鄉很多人的性命。

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村里的人們被饑餓折磨得奄奄一息，不時有驚天動地的哭聲撕碎人們的耳膜。日子久了，當人們看見用白布裹嚴了頭又包住了身子的人扛著靈幡在眼前走過，臉上的悲戚已經顯得有氣無力。除了那幡和紙錢在風中呼啦呼啦地飛，所有的人都失去了活下去的氣力。

那個年月活下來的孩子很少。我母親說，三天兩頭，就有被稻草裹著的死孩子被扔到西河崗子上。饑饉年月，餓了人，餓了牛馬，唯獨肥了站在樹梢上的烏鴉，它們整天沖著西河崗子“哇哇”地叫著。我母親說，我也差一點就成了那死孩崗子上烏鴉嘴里的食物。

那時，我父親遠在外市工作，母親領著我們三個孩子還有爺爺奶奶在農村老家。我家沒有勞動力，因此連每天的二兩糧也分不到手。母親拖著浮腫的腿，跟村里的女人游魂一樣游蕩在原野上。她們蕩過的田埂、池邊，灰灰菜、薺菜、苣荬菜、小根蒜等野菜便沒了蹤影，塘里的浮萍、水里的蘆根都被洗劫一空。兩個姐姐餓得走起路來都打晃兒，她們常常瞪著一雙有精無神的大眼坐在被扒光了樹皮和擼光了樹葉的老槐樹下，看著烏鴉站在光禿禿的樹梢上，沖著她們不懷好意地叫。我九歲的姐姐，眼睛盯著烏鴉，幻想著，唱歌的烏鴉嘴里會掉下一塊餅來給她們做最美的佳肴。我六歲的二姐兩只無神的眼睛死死盯著地面，有一只螞蟻經過，她的眼睛放出一絲光彩，瘦弱的手指異常靈敏，她捏住了螞蟻，就送到了嘴里。

母親只能給她們喝用野菜與高粱殼子磨成的面做成的稀湯寡水的糊糊，那東西澀，幾天都大便不出來。兩個姐姐憋得可勁兒地嚎，母親便用手指給她們摳出一個個干硬的糞蛋。我姐姐常說，那個時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吃上一頓飽飯，然后像金大喇叭家那兩個孩子一樣死去都值!村里的金大喇叭用大女兒換來的一小袋子面做了一鍋面疙瘩湯，他九歲的兒子和五歲的小女兒可勁地造了一頓，結果因為暴食(他的兒子喝了八大碗面湯，小女兒喝了五碗)。兩個孩子活活撐死了。

那時候，我還在襁褓之中。饑餓中的母親早已沒了奶水，我是喝不了高粱殼子糊糊和玉米秸子糊糊的，我整天嚼著母親的干巴奶頭有氣無力地嚎著。奶奶對母親說，舍了吧，這孩子養不活，留著也只會連累人!母親只是默默垂淚，緊緊地摟著我。那一天，我實在沒有力氣嚎了，半閉著眼睛，在哼哼唧唧中，氣息也一口長一口短地喘著。奶奶抱來一捆稻草，把我放在上面，抱起我就往西河崗子去了。我奶奶三寸金蓮的小腳不停地挪動著，我木呆呆的母親突然像發瘋一樣追了上去，搶下奶奶懷中的我。母親背著我，拿著一個袋子，拖著沉重的雙腿，走進了西壕溝的那片火一樣的堿蓬。

西壕溝其實就是潮澗溝，是漲潮的海水順勢而上沖刷出的溝澗。海潮退去，在黝黑的灘涂上，長出密密麻麻的堿蓬草。這草高不盈尺，莖枝纖細，其葉子非片狀，而是細長的橢圓體，中空，存著一汪紅色的汁液，在陽光下晶瑩透亮。都說色澤艷麗的東西毒性大，所以當樹皮、草根挖凈以后，西壕溝的那片堿蓬一直沒有人染指。

我母親用了極少的時間就采了滿滿的一袋子堿蓬草，趟過沼澤，回家后，把它們洗凈、剁碎，放到鍋里煮。她支走了兩個餓得東倒西歪的姐姐，端起那碗紅得發紫的湯粥遲疑了很久，開始喂我。那堿蓬做出的粥滑溜溜的，我很順暢就喝了下去，或許肚子里有了食物，我覺得溫暖起來，閉上眼睛，睡著了。母親換上一身干凈的衣服，梳了頭，凈了臉，也喝下了一碗堿蓬粥。母親后來說，那粥很滑，還帶有淡淡的清香，她喝了一碗，覺得胃里有股暖氣在升，又盛了一碗喝了下去，然后就摟著我躺在了床上，等待著那個預料的和不敢預料的結果的到來。那紅色的汁液在我和母親的血管里緩緩地游走，一種前所未有的舒坦在體內彌漫開來，在這溫熱的暖流中，我甜甜地睡著，我母親也迷迷瞪瞪又走進那片如丹如霞的海岸。火紅的海浪擁吻著她的身子，黑白相間的仙鶴圍著她跳起歡快的舞蹈，一群群漂亮的鷗鳥亮起歌喉，唱起了最動聽的歌謠，那一簇簇、一片片火紅的堿蓬，霎時間變成了香噴噴、滑膩膩的粟米飯……

我母親從睡夢中醒來，懷著巨大的喜悅拉著我兩個姐姐的手，走進了那片如丹如霞的海灘上。從此，那片寂靜的灘涂熱鬧起來，當越來越多的人集結到這里的時候，那片紅色的海灘變得更加光鮮燦爛起來。我的鄉親們都認為這是上天賜給我們救命寶貝。對堿蓬是分外憐惜的。他們對堿蓬絕不生扯硬拽，而是輕輕地劈其叉，掐其尖，而堿蓬，也像韭菜一樣，一茬一茬的新芽不斷地冒了出來。因為有了救命堿蓬，村里那飄揚的白幡和幽咽的號哭也少了許多……

若干年后，當盤錦清香的優質稻米以每年七億斤的產量走進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之后，我家鄉的人依然對那片紅彤彤、賦予他們生命的堿蓬懷著深厚的情感。每當深秋季節來臨的時候，母親和鄉親們依然要采回些堿蓬，與面粉和在一起，為我們蒸上一鍋紅艷艷、熱騰騰、略帶澀香的堿蓬饅頭。吃著這鮮艷的饅頭，一種感激之情便悠然蕩漾在我們的心間!

責任編輯 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