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事情

當我寫下“蘆蕩”，眼前便是排山倒海的壯觀景象!

那是恒定的浩浩蕩蕩，而不是破土、抽芽、生長或別的什么；不是離群索居的一根兩根、一片兩片，而是天地間橫無際涯的蒼蒼茫茫；不是夏的旺盛蓬勃，而是秋的悲壯荒涼……就像至愛親朋不斷縈回的臉龐，就像良辰美景漸次閃映的斷章，我印象中的蘆蕩，就是這樣獨一而具體、極其私密化的形象。

每年都要去幾次蘆蕩，因為要乘車去面積較大的保護區看才過癮，所以，多數的時候，都是陪外地來的朋友們去，順便看看，有點兒炫耀、有點兒展現寶物的意味。可是去年，破例自己主動去了一回。

八月末，蘆葦的長勢正旺，莖、葉的綠——青春、濃郁而飽滿，鮮亮得讓人眼睛發熱、嗓子眼兒發堵，不容你不動了追思和冥想的許多念頭，剩下的，只想坐在波濤洶涌的翠蘆間，渺小而痛快地哭上一場；而蘆花正是平素喜歡的淡淡紫色，油光光的，自下而上，順著花穗生長的方向輕輕梳理——不僅僅是眼睛，手也是有福的——滑滑的，軟軟的，宛若絲綢的質地。

那是剛剛開發不久的一處觀賞地帶，還沒有更多游人的目光被牽過去。沿著凌空的棧道漫不經心地走走停停，唯有風聲彼此呼應。我一直認為，蘆葦與竹子有著相似的疏朗、清秀的意蘊，它們不像一些豐碩的花朵，霸道、俗艷、外露，輕易就搶占了許多淺顯的目光、淺淡的贊美；它們刪繁就簡、堅勁修約，有足夠的能力蕩滌濁氣，有足夠的能力醫療“傷痛”。心靈的氧吧里，若時時貯備著如許的清奇和邈遠之氣，可以平息多少紅塵的囂擾、紛紜啊。

不管是匆匆駛過的路上，還是靜靜賞析的風景，凡是有蘆葦的地方，凡是與蘆葦相關的人、事，我便自然地與之親近起來，心底里，那種無聲的認證所帶來的驚喜，一霎那，就縮減了人世間時空的、地理的、心理的距離，而引來一種溫暖可貴的親情，無需任何多余的理由。

幾年前，我曾親眼目睹過收割大軍轟轟烈烈的收割場面。在這個越來越機械化的社會，我的意識仍心甘情愿地停留在遠古的農耕時代。堅硬的冰面上，葦工揮舞著幾米長的大釤刀，拱背彎腰之間，大片的蘆葦嘩啦啦應聲倒地……無法言說的悲壯、蒼涼之美!

我傻傻地站在風中，記不起寒冷……

那是一次特殊的路遇。塞車。長長的車隊擠擠挨挨堵了幾里長，司機們上上下下，把自己的車門摔得乒乓山響，跑前跑后地發牢騷、罵娘，為耽擱的行程和可能銳減的鈔票心急火燎。我們也急，為黃昏前所剩無幾的回家路程。

麻煩是由火車引起的。有人說，前方道口放下安全橫桿并響起單調的鈴聲，是因為運送蘆葦的火車要通過。原來，那條鐵路是葦場與造紙廠之間的區間鐵路。果然，過了一會兒，便發現一列小火車載著安安靜靜、滿滿登登的蘆葦迎面而來。那火車雖也是烏黑黑的，但袖珍、小巧，在窄于正常間距的鐵軌上緩緩通過，像被放大的孩子的電玩。平靜克己，然而卻蘊含著巨大無聲的力量!

喜歡德富蘆花，也是因為他的名字有著蘆葦的血脈，如果說先前喜歡他的文字是沾了蘆葦的“光”，一點也不過分。至于看了他靈透、富有色彩、于精微處見神韻的文字而更加喜愛他，真的是后來的事。巧遇而已。也算是蘆葦成就的一份“緣”吧。

我還喜愛字面或字義與蘆葦相關的詞語，喜愛由此及彼衍生出來的開闊疆域。如：帕斯卡爾、《詩經》、孫犁、白洋淀、蘆花雞……它們是一條條通幽的曲徑，若隱若現，或早或遲，通常能夠準確無誤地抵達我心中那片圣潔之地……

作為它的俊逸蔭澤下的眾生之一，我有權利大聲說出我的熱愛。去年，在評選市花的選票上，我毫不遲疑地寫下了“蘆花”，雖然蘆花與嚴格意義上的“花兒”尚有一定差別，有點偷換概念之嫌，但是，在這片全世界第一團結、密集的蘆葦蕩生長的廣闊區域，還有什么花兒能比蘆花的恣意、放達、豪邁、蒼勁包容得更多呢?還有什么能比它的生生不息、比它的涵養和悲憫更令人念念不忘呢?

看風起云涌，聽天籟之音，把酒臨風，寵辱皆忘。到蘆蕩中走一走吧，做一回身輕如燕的仙人……

稻香

胸搭麻花辮子、身著碎花兒衣裳、蘋果臉蛋的姑娘咿呀搖櫓，泛舟湖上：夕照。微笑。魚兒歡躍。歌聲飛揚。深湛的碧空下，不時閃現出萬頃金黃的稻浪……這是我們印象中的魚米之鄉。而如今，我身居遼東灣畔的小城盤錦，正被美譽為如此的“塞北江南”。“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的人間美景，就在我的身旁。

想想吧，昔日一片蕪雜之地的“南大荒”，今日變成了盆滿缽流的“米糧倉”，并且首批進入全國36個小康城市之列，稻米可以說是功臣之一了。每當提起現今的生活，周圍的朋友曾開玩笑地說：我們小康不吃“糠”，我們天天吃大米!

盤錦地處九河下梢，境內大大小小、彎彎曲曲的河流竟有21條之多，喝著飽飽的雨水、照著暖暖的陽光，又有溫帶半濕潤季風吹拂著臉龐，剩下的，就是在舒適、寬闊的眠床上，美美地醒來睡去了。這么舒爽身心的日子，還不把米粒養得白白胖胖?在這一方靈秀、肥沃的土地上，到處搖蕩著稻米的身影，到處飄散著稻米的清香。而一年一次的豐收喜慶，在我們童年的記憶中，又是多么稀少啊。

雖然沒有1960年的饑饉，但是，我們的童年也經歷過糧食緊缺的困難時期。我們曾經把能吃上熱乎乎、軟燦燦、香噴噴的大米飯，作為最初級的人生“理想”去向往與渴望。每月按人供應的那點兒大米少之又少——像家中的油一樣金貴，不是留給最小的弟弟做育紅班的中飯，就是留在櫥柜的最深處，等待著不確定的哪一個客人。一次次，我走出低矮的糧站都是悻悻的，那么一點點大米，伏在我小小的背上，半截空出來的米袋子羸弱得沒有一點分量。我恨飯前一刻來家里做客的那些“不速之客”，恨得我直想快點生病(只有生病才有機會吃得好一點)，搶先奪下就要進入他們城門大開的嘴巴里的大米飯。那時，我們眼中的大米飯，簡直比賣火柴的小女孩幻想中的烤鵝，還要可望而不可及。

而那些奔跑著拿一小盆兒大米，填進巷子盡頭忽忽轉動的爆米花機的孩子，多是背著媽媽出來的；如果真是媽媽同意拿出來的大米，那么，就會有大人擠眉弄眼竊竊地說：敗家呀，某某家的女人真不會過日子!這樣的“過”法兒，家業怎么能“興”?這樣的說詞就算給那個女人定義了，這是當年做“好”女人讓人最不齒的。如果哪天她真的變成“壞”女人了，或者總結她的為婦“業績”，那么，這件事也足以是她的“罪狀”之一了。

每年九月末、十月初，是新大米上市的時候，如果恰巧這時候你不幸生病了，醫生就會諄諄告誡你：不要吃葷腥，不要吃油膩，回家馇點大米粥。新上市的大米熬的粥，湯水通常都是咸鴨蛋皮兒的淡青色，盈盈的，光亮、濃稠，但一粒一粒的，絕不粘連得分不清彼此。就著清淡的咸菜，不涼不熱，稀溜溜兒地喝下去，溫胃養心呢，完全是小家碧玉似的體貼與溫煦，而與貴婦似的盛宴的華貴、奢侈、距人千里之外的感覺截然不同。一碗這樣的大米粥下肚，再老老實實地睡上一覺，即使不吃藥，偶感的風寒也已去了大半。

盤錦大米聞名遐邇，曾經有些奸商欺世盜名，他們偷偷生產出印有“盤錦制造”外包裝的大米袋子，而里面裝的卻不是正宗的盤錦大米。從另一個方面是不是也能說明一點問題：盤錦大米香飄已遠了。好在近年來，這樣的事情越來越少了。通透的商場櫥窗里，盤錦大米晶亮剔透，粒粒珠璣，仿佛工藝品一般。有朋自遠方來，看也看了，玩也玩了，沒什么好帶的回去，就帶一小袋大米吧，做個紀念，那特別的意義已與“吃”沒有多大的關系了。

我曾寫過一篇隨筆《熱愛米飯》，把“熱愛”那么隆重、盛大、莊重的詞匯與平凡、日常的“米飯”連在一起，多少有點戲謔、調侃的成分在里面。但是，誰能說，愛米飯不是愛生活呢?誰能說，愛米飯不是愛人生的一種最直觀、最底線的解析呢?熱愛有深度，熱愛當然也有寬度啊。這并不是小題大做，我不僅不以自己“情感的泛濫”而感到羞愧、無知和詞窮，相反，倒為這樣低姿態的自足而理直氣壯呢。

“情人節”這天，我正在家里寫這篇稿子，手機熒屏閃亮，有南方的朋友發來短信逗我開心：“大米你好!老鼠祝你節日快樂!”我嘻嘻哈哈地回復他：“碩鼠快樂，所以大米快樂!”看來，不僅是《老鼠愛大米》、《你快樂所以我快樂》的歌曲被活學活用，香稻已被賦予了新的意義。

鶴緣

這里是名副其實的鶴鄉。

120萬畝的雙臺河口國家級保護區里，棲居著253種珍稀鳥類。其中，丹頂鶴、白鶴、灰鶴、白枕鶴、蓑羽鶴等，占世界上現存十五種鶴類的五分之二，就生活在這里。

每年三月，當堅硬的冰雪尚未完全消融，料峭的春寒還未完全隱退，成群結隊的丹頂鶴，額點朱赤，身衣冰雪，便從遙遠的南方翩翩姍姍集翔而來了。北歸的鶴陣或在此稍事休整，補充給養，然后繼續飛往黑龍江、吉林、俄羅斯一帶；或在此安頓下來，筑巢、產卵、孵育后代，休養生息，開始自由美好的生活。

每當春天的氣息拂面而來，我們便像臨了節日一般，結伴一二十個好朋友，一路歡聲笑語，驅車前往自然保護區，探訪剛剛棲落的綽約仙子，撒食苞谷，為遠道而來的它們置下第一份盛宴。然后，再遠遠地躲開，不驚擾它們的靜謐與安寧，用事先備好的高倍望遠鏡，仔細觀察它們的一舉一動，乍驚乍喜地歡呼、雀躍。

而靜候在隱蔽處的攝影愛好者們，似乎比我們有更多的耐心。他們調動著“長槍短炮”，不動聲色地推拉、伸縮、移動，咔嚓咔嚓，靈光閃耀，把綽約仙子的一舉手一投足定格為美妙的永恒。那時，蝕骨的寒冷、等待的焦灼、索居的寂寞，統統蕩然無存。他們充滿熱望的內心，已比季節提前冰消雪釋、春暖花開了。有時，為了等候鶴群大部隊的回遷歸來，他們要在四處漏風的小茅草屋里吃住上一個多月，苦苦地堅持著。如果不是發自心底的熱愛——對藝術的熱愛、對鶴的熱愛、對鶴鄉的熱愛，誰肯心甘情愿受那份洋罪呢?而善解人意的鶴，同樣給予了他們無限美的享受和榮光。

盤錦不愧是鶴鄉，到大街小巷看看吧：鶴鳴路、鶴翔路、鶴舞路、云鶴賓館、鶴鳴商場、鶴棲園……連少年宮里進進出出的孩子們，胸前佩戴的徽標都是：小仙鶴藝術團。

關于鶴的內容和說詞很多，而在自然保護區的“蘆園”觀鶴，是鶴鄉的又一獨特景觀。登上巍巍的觀鶴臺，站在高高的觀鶴亭下，舉目遠望：碧波萬頃的蒼茫葦蕩間，忽而云鶴排空，忽而一飛沖天。好一幅超逸、清幽、風骨的蘆鶴圖!仙鶴那凌霄的英姿，干云的豪情，使你的心性忽然被提到了一個絕妙的高度。不知不覺間，你的目光和心緒長久地隨之飛升、飛升……到了煙水澹澹、絲篁悠悠的祥云深處……這不由得讓人想起《詩經》中“鶴鳴九皋，聲聞于天”的動人詩句，一種離開地面而遼遠、明凈的神思紛紛飛揚。

丹頂鶴極具仙風道骨，傳說是道教祖師老聃的坐騎。而“梅妻鶴子”的美麗故事，又為鶴平添了一份稀世僅存、彌足珍貴的高古況味。寒山瘦水，玉潔冰清，想忘也忘不掉。

鶴的風雅之姿，清朗之氣，高蹈之味，是清爽、素淡的珍饈，使人營養身心且倍增勁健、精銳之神。

還記起“揚州鶴”的來歷嗎?從前有四個人聚在一起，談各自的美好心愿。一個說，我希望做揚州的刺史；一個說，我希望腰纏萬貫；一個說，我希望騎鶴做仙人；最后一個說，我愿腰纏萬貫，騎鶴下揚州。在這里，“揚州鶴”已是人世的奢侈和人間的奢望。而如今，我雖沒有萬貫家財，稱不上物趁人值，但是，有仙鶴的祥瑞出人相迎送，有仙鶴的神氣滋養浸潤，不是比古人要幸運、幸福得多嗎?

驚鴻照影。暗香浮動。

鶴翔。蘆蕩。海韻。稻香。……不是仙境，勝似仙境。在渤海灣畔，在遼河岸邊，是人與鳥和諧相處的人間天堂……

這完完全全是上天的偏愛和恩寵。

當十月的金黃灑滿大地，鶴群便攜家帶眷南遷了。據說，有一部分要在江西的鄱陽湖越冬；其余的，還要繼續飛到更遠的遠方。那日，正為燕鶴南飛、黃葉舞秋風的悲戚時節暗自傷神，忽然有南昌的朋友打來電話，邀我有時間去那里走走、看看。我說，快打開窗子吧，我的祝福已乘著仙鶴的翅膀，姍然降落到你的窗臺上了……

那一刻，溫暖就那么悄悄地降臨了，如仙鶴翔舞的春的盛典，奏響了美妙迷人的華章的開篇序曲……

責任編輯 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