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皮一個月換了三份工作,他覺得找份工作像吃掉一份盒飯一樣容易。白皮剛來城里的時候,在車站附近的一家餐館跑腿兒。洗菜,拖地,端盤子。一天到晚忙得團團轉,打嗝和放屁都得瞅機會。餐館里生意好,吃客和蒼蠅一樣多。白皮端著一盤菜汁四溢的盤子左右迂回,腳下一滑,摔了個大馬趴,弄得滿堂哄笑。老板攆到后廳里,抬腿踹在白皮的屁股上。白皮正趴在水龍頭前洗臉,他剛接滿一捧水,轉身就潑在老板油光光的胖臉上。老板抹著臉說,你滾,王八蛋你滾。白皮背起包走出老遠,才想起晾在餐館后院繩條上的兩雙尼龍襪子。尼龍襪兩元錢一雙,差不多能抵上一只盤子的價錢。
白皮的第二份工作是在一家小旅館里守夜。開旅館的是一對老夫妻,白天精神特別好,天一擦黑就犯困。白皮睡在旅館的過道里,每晚只收五塊錢。白皮睡了三天,沒掏出一分錢。老夫妻說,沒錢啊?那你給我們守夜吧。守夜的主要工作就是開門和關門。深更半夜里,來投宿的人神色倦怠,白皮也跟著哈欠連天,有時也不怎么驗查身份證,揮揮手也就讓人進去了。每晚最后來敲門的,都是一個紅衣女子。身材細長,舉止輕盈。狐貍一般躡足進來,廉價的香水味兒讓白皮直打噴嚏。紅衣女子不說話,笑無聲,紅唇白齒在燈影里忽閃。她掏出十塊錢塞進白皮手里,擺著長裙溜進樓道里。白皮就捏著錢發愣。直到有一天半夜里,幾個警察來敲門。他呆呆地看著警察沖進去,燈亮了,人醒了,白皮渾身一哆嗦,拔腿就跑了。
白皮來城里并不是想掙錢的,十九歲的白皮還不完全懂得錢是什么東西,他是來找小改的。
白皮和小改同住在離這個城市二百公里以外的小鎮上。小鎮小得一目了然,只有一條大街貫穿東西。白皮在小鎮的中學讀高中的時候,小改就在學校門外不遠的地方開了一間小賣部。小賣部里擺著些文具,零食,磁帶。以及各種各樣的小禮物。白皮總喜歡在放學的時候,到小賣部里轉一轉。下課鈴一響,小賣部里就熱鬧起來,充斥著一股熱烘烘的氣息。來買東西的人都沒有大面額的鈔票,擠呀吵呀,往往弄得小改措手不及,小改就會招呼白皮進來,幫她收錢,拿東西。白皮站在狹窄的柜臺里,心里就生出莫名的優越和感激。
小改比白皮大兩歲,有次兩人閑聊,扯到了親戚鄰人上,扯著扯著,小改就成了白皮的遠房表姐,兩人的關系一下子變得親近了。白皮愿意和小改說話。小改的笑容很甜,聲音很好聽,馬尾辮兒左右搖擺著,擺出陣陣清涼的芬芳。有一陣子忙完了,小改就端了鐵盆在門外洗頭發。鐵盆里的水有些涼,小改低著頭說,白皮,你給我打些熱水來。白皮端了滿滿一盆熱水過去。他看見小改的頭發完全散開了,攤在水里像一叢水草漂浮。小改露出了一段白皙的脖子,她的胸口開得很大,鼓溜溜的白色時隱時現,白皮的手抖了一下,熱水進在手背上,白皮哎喲了一聲,小改轉臉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對,白皮的臉霎時就變紅了。
那天晚上,白皮做夢了。白皮在夢里疲憊極了,他像是赤足走在一片泥濘里,前方是一株綠蔭如傘的大樹。美麗迷人的小改在樹下唱歌,白皮聽不清小改唱的歌詞,小改的嘴巴一張一合,眼睛亮亮的,就像陽光透在清澈的河水里。白皮陷在泥沼里不能自拔,幾乎通體大汗了。
白皮醒來后,發現身子下面貼著一片又涼又粘的東西,十九歲’的白皮第一次感到了絕望和沮喪。
從那以后,白皮發現自己不敢再去小改的小賣部了,他寧愿多繞一段路去學校。下課鈴聲響了,白皮的心也跟著跳起來,小改的馬尾辮就在眼前晃動了。白皮趴在課桌上,咬著嘴唇不出聲,教室里亂哄哄的,好像有兩個男生在打架,窗玻璃碎了,嘩啦一聲潑到樓下去。那一天是白皮中學時代最難忘的時刻,痛苦接踵而至,小改決定離開小鎮去城市了,白皮的媽媽在一個小時前暈倒住進了醫院。
媽媽和小改,是白皮最喜歡的兩個女人。
白皮記得很清楚,是他鄰家的一個嫂子在教學樓下喊他,那個嫂子的聲音像個老男人一樣粗啞,她喊得很難聽,白皮,白皮,你媽媽快要死了。
白皮的媽媽從單位里下崗后,閑不住,不甘心操持家務,又沒心眼做生意,就跟著一大群老爺們干室內裝修。刮瓷,貼紙,刷漆,都是打下手,活兒不算太累。剛剛刷完油漆的木地板,媽媽沒在意,一腳踩過去,滑到了,白皮的媽媽是笑著倒下去的。在一旁干活的老爺們都說,你看看這個老娘們,別把屁股摔成兩半了。白皮的媽媽也跟著笑,她笑著笑著,頭就耷拉下來了。
白皮的媽媽是突發性腦溢血。血已經填滿大腦,沒救了。媽媽躺在病床上,木頭似的不動,鼻孔里還有微弱的呼吸,可她卻不能睜眼說話了。她的手上還粘著油漆,頭發里還夾著細碎的木屑,高高挽起的鬏兒亂如蓬草,只有那把古色古香的木梳子閃著油亮的光澤。
夜里,白皮在病床前守護媽媽。醫生說,現在唯一能支撐你媽媽呼吸的就是氧氣瓶了,也許是一天,也許是半夜。醫生只說了半句話,白皮就開始搖頭,神經似的,表情很恐怖。那時候,小改也來了,她的腳步很輕,風一樣無聲無息。白皮喊了一聲姐,小改的眼淚就嘩嘩地淌了。她的哭是無聲的,捂著嘴,鼻子一皺一皺的,生怕驚動了白皮的媽媽。
白皮說,你幫我媽媽梳頭吧,你瞧我媽媽的頭發里還夾著木屑呢。媽媽的表情安然,鼻孔里插著氧氣瓶的塑料輸液管,兩片白膠布交叉貼在鼻翼兩旁,它完全是身體之外的東西,它是強行附加在媽媽身體之外的東西,媽媽已經不會說話了。小改說,白皮,你媽媽都有白頭發了,你媽媽很長時間沒有洗頭了。小改托住媽媽的頭,她的動作很輕,就像捧著一件珍貴的瓷器。白皮托住媽媽的腿,向前抬起,小改挪動著枕頭,他倆折騰了一會兒,才把媽媽的頭搭在床沿上。小改翹著手指解開了媽媽的發鬏兒,白皮蹲在一旁,看著小改用那把木梳子梳理媽媽的頭發。木梳子滑動出干燥的聲音。
白皮說,我媽媽的頭發像瀑布一樣好看。白皮說,我媽媽的頭發像綢緞一樣光滑。
小改把媽媽的頭發分成一綹一綹,然后輕輕盤起來,盤成了一坨成熟的麥穗。白皮抬頭去摸那把木梳子的時候,才發現輸液管從媽媽的鼻孔里掙脫出來了,像一條痛苦的蟲子蜷曲在白色的床罩上。
白皮在家里呆了一個星期。他媽媽的喪事辦得像趕集一樣熱鬧,男人女人,來來往往。媽媽被人抬去火化的時候,臉上蓋了一塊白紙,接著有人說,哎呀,忘了,忘了,白皮的媽媽臨走了,得吃口飯啊,不能餓著肚子啊。那人說著從靈臺的一個白瓷碗里抓起一把生米,粗暴地塞進白皮媽媽的嘴巴里。媽媽的嘴唇一直緊閉著,米粒塞進牙床外,又從嘴角里滾出來了。那時候,誰也沒在意,白皮從墻角里跳起來了。白皮竄到那人面前,抬手打在他胸口,白皮說,滾,都給我滾。白皮說著一把拽掉了蓋在媽媽臉上的白紙,俯下身,一點一點掏出米粒兒,媽媽的嘴巴已經生硬了,被人扳開就再也合不上了。白皮掏著掏著,眼淚就啪啪地掉下來了。
白皮摘下了媽媽發鬏兒上的那把木梳子。
二
白皮的第三份工作,是幫一個老板送鮮牛奶。鮮牛奶是塑料袋包裝的,保質期很短。老板說,咱這活兒啊,就是光和電的速度,速度里包含著銷量和利潤。白皮明白這一點,鮮奶要先送到肚子里。送牛奶的工具是一輛自行車,車座后面馱著一個鐵皮箱子。白皮兩腳一蹬,車輪飛轉,耳邊呼呼生風。送牛奶的報酬并不高,每袋二分錢,白皮早上五點起床,送到八點鐘,六百多戶喝牛奶的人家,占據了半個城市的角落,白皮跑得大汗淋漓。
白皮送牛奶的時候,衣兜里揣了一支鉛筆。上下樓的時候,白皮就在樓道的粉墻上寫下一行字:小改,白皮每天下午準時在車站西門口等你。白皮跑了一個星期,用禿了四支鉛筆,晚上,躺在床上,他估摸計算了一下,這一個星期寫的字,恐怕比他一個學期寫的字還要多。
白皮的墻體廣告效果真不錯。白皮從一座樓道里出來,就被一個臂纏紅箍的老太太攔住了。老太太說,你叫白皮?白皮點點頭,老太太的嗓門高了,舉起手來,抱著頭別動。老太太從白皮衣兜里掏出了鉛筆,你瞧瞧你干的好事,樓道的墻壁是刷過防水漆的,每平方十五塊錢,你賠吧你。白皮喊了一百句奶奶,奶奶饒了我吧。白皮急得快要哭了,老太太說,你姐是瘋啊還是傻啊?你找她?
白皮說,我姐好著呢。
老太太翻著白眼說,她不瘋不傻還不知道回家啊。
下午,稍有清閑的時候,白皮就竄到車站西門口等著小改,車站門口人流熙攘,出入著男女老少。白皮叉在自行車座上,兩腳抵地,眼睛瞪得大大的。大街上像小改的女孩子多得數不清,可是沒有一個是扎馬尾辮的小改。白皮堅持認為小改會來找他的。小改來的時候會是什么樣子呢?長長的馬尾辮兒左右搖擺,鼓溜溜的胸脯上下竄動著,她的高跟鞋又尖又瘦,使得她的步履有些踉蹌。她跑得太急了,汗水潤得臉龐紅艷艷的,她一邊跑一邊撩著額前的頭發。
白皮真是你啊?白皮你什么時候來的啊?
白皮對著大街笑了。
白皮的老板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皮膚很白,臉大,頭發已經開始稀疏了,卻總是油光光的,極認真地向后梳理著,顯得腦門分外寬闊。老板干活時從來不惜力氣,十幾公斤的周轉箱,一次能抱兩三個,白皮看著,就覺得很感動,也跟著下力氣干,身子單薄,幾趟下來,免不了氣喘吁吁,老板就夸他,嗨,這家伙實在。
白皮隔幾天要和老板去幾十公里以外的牛奶廠去結賬。老板開著他的小車,白皮和老板并排坐著。一路上風景如畫。路旁林立著數不清的飯店和洗浴房,有許多穿紅衣的年輕女子,在路邊表演似的唱歌跳舞,成群的麻雀一樣歡呼雀躍。老板就沖她們摁喇叭,打手勢,女孩子們熱烈地回應,招手,大叫,揮著手沖他們的小車打飛吻。老板笑得很開心,瞧,這些浪妞兒。
白皮看著,聽著,不知所措地笑,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那些年輕女孩子的臉龐嬌艷無比,讓白皮想起小鎮上果園里的紅蘋果。老板呆了一會,忽然說,真他媽的沒勁,人整天忙得要死,掙了花,花了掙,什么意思啊。
老板說,兄弟,今天咱倆開心一回,哥哥我請你。
老板說著,手中的方向盤一拐,就停到路旁了。路旁是一座樓房,門面上掛著一幅畫,一個豐滿的女人半裸著身子,半仰臥著在沙灘上搔首弄姿。洗澡的門票二十元一張,老板掏錢買票的時候,嘴角一直是掛著笑的。兩個人上樓,樓上溫暖如春,光線迷離,粉紅色的木門緊緊相挨,有隱約的流水聲,有男人和女人的低笑聲。老板輕車熟路的樣子,七繞八拐,就撞開了一扇門,房間里黑漆漆的,只有電視屏幕的光線閃爍。老板說,開燈。燈亮了,一群年輕的女子坐在沙發上打量著他們,白皮聞到了和小旅館里的那個紅衣女子身上一模一樣的味兒。
老板低聲說,兄弟,看中了哪一個,說,哥哥我請客。
白皮轉了轉頭,電視沒有聲音,只有一個金發女郎拿著話筒在無聲地唱歌。
一個圓臉蛋的女子托著腮看著白皮,她的表情空洞洞的,老板瞥了她一眼,喏,你去收拾一個房間吧。圓臉蛋的女子沒說話,起身進了一個狹窄的房間。老板也招呼白皮進去,圓臉蛋的女子不作聲地往浴缸里放著熱水。老板掏出錢夾,抽出一百塊錢遞給她,喏,好好伺候我兄弟。女子看著錢說,要一百二十塊啊,我們老板要抽人頭費的。
老板說,你們老板和我是哥兒們,老價錢。
女子動了動嘴角,接過錢塞進衣兜里。老板拍了拍白皮,沖他吹了聲口哨,轉身關門走了。
這個小房間里熱得讓人有些窒息,熱水淌進浴缸里,嘩啦作響。圓臉蛋的女子瞄了白皮一眼,轉身走進隔壁,里面橫擺著一張床,床上鋪著涼席。靠墻的地方,豎著一個衣架,地下攤著幾只塑料拖鞋。女子把一件浴巾疊起來,放在床頭,然后扭頭對站在外邊的自皮說,哎,脫衣服吧。白皮呆了呆說,我想小解。
女子說,小解?在浴缸的左邊就可以。
白皮回到嘩嘩淌水的浴缸前,看清左下邊有一片罩著鐵絲網的圓洞,白皮解開腰帶,對準了圓洞,自皮的尿柱斷斷續續的。女子探身看了看白皮,轉身回到床沿上。白皮再次進入隔壁,女子已經脫掉了上衣,她沒看白皮,接著把窗簾拉上了。
女子說,哎,脫啊。我們是有時間規定的。
白皮看了看天花板說,脫。
白皮把上衣掛在衣架上,轉身看了看她。
女子說,浴缸里的熱水還沒滿呢,完事后,水就滿了,你洗澡就是了。
女子說著轉了轉身子,移到床沿上,橫躺下,叉開雙腿,她的雙手箍在腦后的麻花辮上,像隨時準備做仰臥起坐的樣子。
白皮說,這就是做愛嗎?
女子愣了愣,薄薄的嘴角浮出一絲莫名的笑意,是啊,算是做愛吧,你第一次?
白皮說,哦,這就是做愛啊,我不和你做。
女子奇怪地審視著他,不做啊?不做不退錢的。
白皮說,我知道,我懂,你比我需要錢。
女子沒說話,表情淡漠地起身下床,看著白皮轉身歪歪搭搭地走出去。浴缸里的熱水已經放滿了,白皮邁進去,噗通一聲陷進水里,一下又一下地往身上撩著水。里面傳出細細碎碎的聲音,女子戴好胸罩出來了,她靠近浴缸,我幫你搓搓背吧,說著她把毛巾搭在白皮身上,一下一下地搓著。
白皮說,你叫什么名字啊?
女子說,小米。
白皮偏頭想了想,貓咪的咪啊?
女子說,大米小米的米。
白皮說,哦,小米,真沒意思,這樣真沒意思。
女子不再說話,回到床上穿好了衣服,她的麻花辮翹翹的,看不出一點凌亂。我先出去了,時間到了,下次再來我陪你洗澡吧。
白皮胡亂洗了洗,穿好衣服跟出去。狹長的樓道里靜靜的,擺滿沙發的大房間里依舊坐著那幾個女子。白皮沒有發現那個叫小米的女子,他順著樓道下去了,街上已經傍黑了,微風涼兮兮的,雨絲兒斜著飄。白皮圍著老板的車轉了幾圈,老板才從樓上出來。熾白的燈光下,老板容光煥發。
老板說,這么快啊你?
白皮說,快,我等你老大會兒了。
車子駛進城里時,已是晚上八點多了。車子停在店門口,老板臨下車時,忽然拍了一下方向盤說,唉,不行了,老了。稍停,又說,保密啊,保密。白皮嗯了一聲,兩個人開始往店里搬奶箱子。老板像是累了,他搬了幾箱,就坐在門口吸煙。白皮自己搬了大半,才覺得出汗了,脫了衣服掛在車廂上。他順手摸了摸上衣的口袋,突然就呆住了。
老板的煙頭明明滅滅了一會,老板說,天不早了,早搬完早歇著去。白皮再次搬起箱子,邁上店門的臺階時,不知怎么就摔倒了,哐啷一聲,成袋的牛奶撒了一片。黑影里的老板哧哧地笑起來。
老板說,怎么啦?虛啦?白皮艱難地爬起來,帶著哭聲說,我的木梳子不見了,那是我媽媽留給我的。
三
那天早上,空氣涼爽,陽光像一片哨聲一樣嘹亮。白皮站在那座洗浴城的樓下,呼喊小米。他的聲音不高,聽起來卻硬得像塊石頭,當當地砸在樓上的窗玻璃上。過了一會兒,小米從一扇窗子里探出頭來。她揉著眼打量了白皮一眼,接著就咧嘴笑了。白皮瞇眼對望著小米,他發現,小米的牙齒像玉米一樣又碎又整齊。
白皮說,你好,打擾你了。
小米點點頭,又搖頭,無聲地笑。
白皮說,你下來,我有話對你說。
十分鐘后,白皮和小米并肩走在通往城區的大道上。陽光鋪過來,牽扯著兩個人的身影,顯得又細又短。沒有風,路旁的楊樹看上去安靜而善良。小米穿著一雙尖瘦的高跟鞋,她的步子慵懶,像沒有上足發條的鐘擺,不時有汽車越過他們身旁,掀起陣陣氣浪。白皮聞到小米身上的香水味兒,忍不住抬手揉揉發癢的鼻子。
小米下樓后,就直截了當地回答了白皮的問題,她根本沒見過什么木梳子。她說她才不稀罕那玩意呢,她有一大把漂亮的發卡呢。她說這話的時候,長長的眼睫毛一眨一眨的,白皮偏著頭看著小米,她的語氣堅定,白皮真有點弄不準她的話是真是假。細細看上去,其實小米的年齡應該和白皮差不多。白皮固執的追問讓小米捂著嘴巴哈哈大笑,使得白皮在一瞬間想起小改。
小米說,那把木梳子對你很重要?
白皮說,那是我媽媽留給我的。
小米點點頭,呆了一會兒說,噢,我知道了。
按照小米的解釋,昨天晚上,白皮走后,小米又接待了一個客人。只記得是四十多歲模樣,挺胖的,說話聲音很粗。小米和他在一起呆了半個小時。如果白皮的木梳子真是丟在那個房間里的話,那么極有可能是被那個男人拿走了。小米說,我能記得那個男人的模樣,他蓄著日本人一樣的胡子,并且左腮上有一顆豆子大的黑痣。我們不妨去城里找找看,找到他,證實一下就可以了。
小米說完這些話,然后怔怔地等著白皮的回答。白皮還是偏頭看著小米。眼皮也不眨一下。
小米抽了抽嘴角。說,怎么啦?你是不是覺得我比較無恥?
白皮愣過神,搖搖頭說,沒有,我尊重你,尊重你的意見。我們去找找看吧。
兩人走了一段路,然后登上了開往城區的公交車。車里人不多,喇叭里播放著聽不太清楚的曲子。小米和白皮一前一后坐下。小米從皮包里掏出一面小鏡子,審視了一會眼睛和嘴巴,然后又隨著喇叭里的曲子哼了幾句,扭頭問白皮,你來這個城市多長時間啦?你喜歡這個城市嗎?你看我長得像誰誰那個歌星嗎?小米問了一大通問題。白皮只說了一句,你的話真多。小米就撅起嘴巴不吱聲了。
公交車駛進城區一段路,到了一處站牌。小米提議下車吧。白皮站起身的時候,小米已經走到車門口了。車子還未停穩,小米就跳了下去,撲嗵一聲,小米歪了個趔趄,白皮下了車,扶著小米。小米帶著哭聲說,壞了,我的腳崴了。
白皮說,那怎么辦啊?疼得厲害嗎?
小米說,不很疼,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吧。
出現了這么一個小意外,白皮真是沒想到。接下來他更想不到,小米提出休息的意思,是讓白皮找個干凈的地方,請她吃頓飯。小米說,我以往都是睡懶覺的,今天被你轟起來,早飯都沒吃呢。
對于小米的這個提議,白皮覺得比較討厭,他甚至聽出了有一些要挾的味道。白皮口袋里只有五十元錢。當然,他并不單純心疼錢,他只是不習慣請女孩子吃飯。自皮想,連小改都沒有讓我請吃飯呢,你怎么可以這么想啊。白皮悶頭扶著小米一段路,小米低聲哎喲叫疼,嘴里一個勁地吸著涼氣。白皮瞥了她一眼,只得揀了一家米線店進去了。
小米推門走進米線店的時候笑了,嗨,你有點男人的樣子了,這才是紳士的行為嘛。
米線店里空間不大,但卻很干凈。不是吃飯的鐘點,店里沒有客人。小米揀了一處方桌坐下,接著就提出喝點冰鎮啤酒。她說,冰啤可以止痛。白皮要了兩扎啤酒,小米又提出點幾個涼拌蔬菜下酒。小米對服務小姐說,記得不要放辣椒哦。白皮沒想到小米的酒量還挺大,一杯啤酒,小米幾口就喝光了。她捂著嘴哧哧地笑,臉上顯出了花瓣似的紅暈。小米接連喝了三杯啤酒,白皮說,行了,別喝醉了。白皮說這話的時候,覺得自己其實有點醉意了。
小米說,喝啊,酒逢知己干杯少,喝吧。
白皮說,不能喝了,喝醉了就不能找木梳子了。
小米說,你想找到木梳子送給誰?送給你心愛的女人吧?
小米說,說啊,你說了我就幫你找,不說我就不找了。
小米的追問聲越來越大,她說著說著眼圈兒就紅了。白皮說,你怎么哭了,你喝醉了吧?
小米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她捂著嘴抽搐一下說,白皮,如果找到了木梳子,你能把木梳子送給我嗎?
白皮覺得頭皮麻了一下,他不知道面前這個喝醉的女孩子干嗎要說這樣的話。小米說,給我一支煙抽吧。白皮搖頭說,我不抽煙。小米呵呵笑了兩聲,然后抬頭對店里的所有人喊,誰能給我一支煙?
四
小米來這座城市做工已經半年多了。她是自己慫恿自己來的。小米的打扮和舉止,在她那個小鎮上也是屈指可數的。小米穿著又瘦又尖的皮鞋,噠噠地走在小鎮的大街上,鶴立雞群一般,總會讓人頻頻回頭。那時候,小米的心里驕傲著,又恥辱著。她發誓做一個真正的女人,在小米心里,真正的女人就是風姿綽約的城市里的女人。
小米在她的一個遠房表姨家里做工。活兒不算累,表姨家沒孩子,只是洗衣服,做菜,擦家具和地板什么的。表姨和表姨夫上班的時候,偌大的房間里就剩下小米一個人了。小米趴在陽臺上,看城里的大街和樓房。大街像一條洶涌的河流,漂浮著五顏六色的繽紛。看得小米的眼都花了,看得小米的心里扎刺刺的。她憋悶的時候,就會對著鏡子精心打扮一番。表姨的香水和口紅多得數不清,她把眉毛描細了,她把嘴唇抹紅了。撩起頭發朝耳根噴香水,甜兮兮的味兒讓小米暈乎乎的。小米提起垃圾桶,推開門,去樓下倒垃圾是小米下樓的唯一理由。小米倒了垃圾后,把空桶放在墻角。大街上的聲音嘩嘩的,小米站在路沿邊猶豫了一會兒,雙腿就不由自主地朝外走了。
小米沒有辨別方向,她只是跟著嘩嘩的聲音向前走,擠著碰著,前呼后擁著,小米的腦子里空蕩蕩的,整個身子輕飄飄的,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小米才發現自己迷路了。站在明明滅滅的紅綠燈前,小米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了,她急得快要哭了。幸好衣袋里還有一枚硬幣,挨到路邊的公話亭旁。電話接通了,像是表姨夫的聲音,小米還沒開口就帶著哭聲了。表姨夫的聲音軟綿綿的,小米啊,別動啊,我馬上過去找你,別亂動哦。時間不長,表姨夫就從一輛黃色的小車里鉆出來了。表姨夫走過來就抓住了小米的手。表姨夫的笑是無聲的,他邊笑邊點頭。他把小米牽進黃色的小車里,和小米并排坐在后面。表姨夫一直沒說話,一直抓著小米的手。表姨夫的手像他的聲音一樣軟綿綿的。
小米上樓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痛快地洗澡,熱,累,害怕。表姨夫已經走了,他走的時候,邊笑邊點頭,他的身子已經出去了,他把門關上了,忽然又拉開了一條縫,探頭對小米笑了笑,表姨夫連聲說,好,好。小米躺在浴缸里泡了很長時間,那時候她的心情好起來了,她把馬尾辮挽成了高高的發髻。她的雙手交叉在腦后,坐在浴缸里打量著自己。浴室里光線昏暗,小米像一件瓷器熠熠閃亮。小米第一次這么仔細地看見自己,她看得太出神了,那時她怎么也沒想到,浴室的木門緩緩地開了,一縷光線透過來,小米從水濛濛的鏡子里看到了表姨夫的臉。
表姨夫的身子蝦米一樣向前弓著,他半張著嘴巴,眼神兒直直的。那時的小米已經忘記自己該怎么做了,她的身子縮了一下,雙手攬在胸前,就不會動彈了。她想喊一句姨夫,那個字眼就在嗓眼里翻滾,可是怎么也喊不出聲了。表姨夫的喉結蠕動了一下,就走過來了,表姨夫的手觸在小米的發髻上,他的手是抖著的,他在小米的發髻上摸了摸,手就滑到小米的肩胛上。表姨夫蹲下身,沒怎么費勁就把小米的雙手拉開了。小米渾身濕漉漉的,鼓溜溜的胸上墜著水珠兒,表姨夫的手指很輕很軟,他抿了一下小米的胸前水珠兒,然后就把小米攬住了。
表姨夫已經不會說話了,他的喉嚨里發出呼嚕呼嚕畜牲一樣的聲音,小米被這樣的聲音嚇呆了。她只是呆呆地盯著鏡子,看到鏡子里那個光亮潔白的女孩子張大了嘴巴,那個女孩子坐在浴缸里的姿勢一點也沒改變。表姨夫抱著小米走出浴室,穿過客廳,把小米放在寬大的床上,表姨夫的床單毛茸茸的,是小米前天才給他們換洗過的。那時的小米終于明白表姨夫想干什么了,小米說,姨夫,姨,姨夫……
小米在表姨夫的床上躺了一個下午,枕頭邊放著一摞錢,是表姨夫給放下的。表姨夫從床上爬起來,去洗手間撒了一泡尿。表姨夫臨走的時候,順手拍了拍小米的臉,他說,喏,一千塊錢,抽空去街上買些好看的衣服,我領你去。表姨夫對著鏡子理了理發型,然后開門走了。小米聽到樓道里想起輕快的口哨聲,她抬頭看見臥室的墻上,掛著表姨和表姨夫合影的彩色照片,表姨和表姨夫相依相偎,表姨笑得很幸福。
天黑的時候,小米就離開表姨家了。她臨走時看遍了這個房間里的每一件東西,她在這個家里呆了不到一個月,她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忘掉這里。她拿走了表姨夫放在枕頭邊的那一摞錢,小米不怎么討厭錢,錢是比較實用的東西。小米本來打算跟表姨留一張紙條的,她拿起筆想了想,又放下了。那時候的小米,還沒有學會撒謊。
小米本來是打算回小鎮的,她已經去車站了。她在售票窗口買票,人很多,都爭著向窗口擠,小米擠呀擠呀,卻把自己擠出來了。她忽然發覺自己這是在干什么啊,我已經在這里失去了,我已經在這里丟掉了,倘若回到小鎮上,就可能一輩子也回不來了。我在這里活著和死去也不冤枉啊,我掙扎啊,我奮斗啊,我得好好給自己爭口氣啊,懵懂的小米豁然開朗了。就算死乞白賴地活著,也不能回去了。
此后的幾天,小米住在一個骯臟廉價的旅館里,每天早上,小米就開始去大街上尋找工作,她右手拿著求職信息,左手握著交通地圖,螞蟻一樣爬遍了這個城市的枝椏末梢。別人問,你有專科以上學歷嗎?你有相應的工作經驗嗎?你有本市戶口嗎?小米只會搖頭。
小米除了年輕,什么都沒有。小米說,那時候,我只想找一個溫暖的地方,我太冷了。
五
白皮和小米喝了整整一個上午的啤酒,白皮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后發現小米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他結完賬后,口袋里只剩下幾枚硬幣。小米已經醉得不省人事。白皮扶著她向外走,小米像一片紙片兒軟弱地靠著白皮。大街上的車子像一群群絢麗的魚一樣緩緩游弋,喇叭聲,車鈴聲,男人女人的叫聲和笑聲,孩童的咿呀唱歌聲。城市像一頭患有哮喘病的龐然大物,讓白皮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小米醉成這個樣子,已經不能繼續尋找木梳子了。自皮沮喪地扶著小米登上出城的公交車。車里人像來時一樣稀少。小米貼著白皮昏睡著,陽光灑進車廂里,紙蔦一樣跳躍著,翻騰著。公交車轉過一個急轉彎,“啪”的一聲,好像有什么東西從小米的口袋里掉了出來,砸在白皮的腳上。白皮看到那把木梳子出現在眼前,他呆了呆,伸手拾起來,舉在眼前仔細審視著。木梳子還是那么烏黑油亮,閃著迷人的光澤。小米呻吟了一聲,接著在他懷里翻動了一下身子,他聽到小米自語似的說,至少我的嘴巴是干凈的,我要把我的初吻獻給我心愛的男人。白皮覺得小米的聲音痛苦又幸福。小米說完這句話又倒頭睡去,她的鼻息溫熱香甜,像一雙輕盈的翅膀拂動著白皮的臉頰。白皮對著窗外的景色愣了一會兒,輕輕把木梳子放回小米的衣兜里。
公交車繼續向前行駛著,走走停停,不時有人上來,又有人下去。車子經過喧鬧的車站,經過白皮曾經端過盤子的餐館,經過他曾經守夜的小旅館,然后他看見牛奶店的老板大哥正站在門口,仰天打了個噴嚏。車子出了城,穿過小米所在的洗浴城,一直向前駛去,白皮沒有叫醒小米。公交車繞著這個城市轉了大半圈,終于駛進終點站,緩緩停下來。司機師傅扭頭說,喂,兄弟,下車吧。
白皮說,讓我想想,我該到哪里下車。
白皮說著閉上了眼。他看見小改從遠方走過來了,朝他無聲地笑著,唱著白皮聽不清歌詞的曲子。現在,他終于見到小改了,他卻不知道對小改說些什么了。白皮想,我現在是否還能睜開眼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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