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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色夜合花(外三篇)

2008-12-31 00:00:00
青年作家 2008年10期

想想那樣的情景:月光下的女妖破浪前行……

——無名詩人

在這個故事的開始,“我”將以一個沒有面目的人的身份出現。于一個偶然的機會,或由于某種原因,我(背負著某種使命)來到了暗沙之島(如果聰明的人能在一開始便猜出我此行的目的,那么你不是魔鬼便是先知)。

這座島荒涼空曠,亂石嶙峋,突兀于一片寶藍色的海水之上,如一只丑陋而怪誕的巨獸的頭。島的東部散居著一些居民。據說是很久以前一些大陸流民順著激流飄落于此,遂于此定居,以打魚和獵捕海豹為生。世代相傳。時間便在如此中流去了許多年。

島上有兩點與眾不同。其一是環島的那一長片一長片黑色的沙灘——陽光的照耀會使其煥發出如寶石般繽紛絢麗的色澤——沿著白色的巖石延綿而出,直伸入明藍的海水中。當舒緩的海浪漸序推上平坦的沙岸時,在陽光的直射下綺麗的顏色便會發生一種奇妙的變幻:藍色的海水轉而為一種紫藍的黛綠,熒熒的波光浮動或折射著瞬息的華光流彩。

其二便是自遠古世代便棲息于此的一種古老生物:海蜥蜴。此種生物僅為該島獨有,在世界的其他地區均已絕跡。這些遍體黢黑的生物在日出以后便成群盤踞于高陡的巖石之上,在陽光烘暖身上的血液之后便紛紛爬入水中,在巖石間穿梭逡巡,靈動地攫取水藻與浮游生物。這些億萬年前的生物模樣兇狠猙獰,渾身布滿堅硬的鱗甲;頭部酷似半龍半蛇,卻于頂部聳立著一簇冠狀物;趾甲呈鉤狀利于在巖石間爬行。當它們聚在一起曬太陽時會安詳地半瞇著眼睛,這更予人一種驚悚怪異之感。而一些年老蜥蜴的頭部已長出了斑斑黯綠的青苔,加之豁開的厚厚嘴唇間露出的白森森的牙齒,仿佛午夜夢回驚覺的魂魄,又似人面獅身像那著名的微笑,予人一種無以復加的寒意。難怪當地人稱之為“黑暗惡魔”。

每年三月,當深冬的寒流向北褪去而第一股南下的暖流來臨之際,發情的母蜥蜴便憑著先賜的本能沿著祖先走過的無數次的道路登上海拔三千米的火山谷——那將耗去它們二十八天的時間——而在此期間它們不吃亦不喝,單憑著體內積蓄的能量與堅強的意志才可到達那最高之處,唯有最頑強的母蜥蜴方能成為這場長征的勝利者。到達火山口的母蜥蜴經過一場不可避免的混戰與撕殺后各占據住自己拼盡全力奪得的地盤,它們用利爪撥開溫暖的火山灰產下后代后離去。再經過二十八天,小蜥蜴即陸續破殼而出。這些小家伙天生行動敏捷,它們不僅將獨自艱難地攀越三千米長途——它們同它們的母親一樣不吃不喝,僅憑貯存于體內的與生俱來的胎盤中的養分而活——而且,它們將面對三種敵人:鷹、蛇與狐貍。無論是其中的哪一種它們都毫無反擊之力。這些獵襲者守候在必經之處虎視眈眈,靜心等候著每年一度的豐盛大餐。于是,在三千米的危險之途中便展開著一場追逐與躲藏的殘酷游戲,而這是一場并不對等的游戲。鷹,蛇,狐貍輸掉的不過是一頓美餐,但對初生的小蜥蜴而言那將是自身的生命。這場游戲已延續了許多年,而它還將長久地延續下去。只有最聰敏、最強壯的小蜥蜴才會成為這場游戲的幸存者。當它們終于抵達海岸后,它們效法它們的先輩跳入水中,但險惡的海水則會無情地將它們拍擊至巖石上撞得粉身碎骨。

我曾經在高地上長久地觀察過這些不可思議的生物。那些海鳥,有著堅硬長喙、雪白羽毛和藍色腳蹼的鰹鳥在海面上亂紛紛地飛翔,遠遠望去如飄行于水面上卻又始終不曾掉落的令人眼花繚亂的羽毛。不時地,在瞅準一個時機后,先后如自殺般筆直地墜入水中,一個,又一個,如驟然委頓下去的噴泉,接連不斷。這種擁抱死亡的姿態令我深深著迷。

每年夏季,都會有一些不喜熱鬧的游客到這座岑寂的島上度假。即便如此,這座島上唯一的一家旅館也總是空著。在有陽光的下午,我總是獨自坐在空無一人的陽臺上,在斑斕搖曳的樹影里慢慢啜完一瓶當地產的“風之翼”:一種由蘋果、檸檬及其他諸種不知名配方釀造的酒精,有著極其誘人的鮮艷的翠綠色。四下里一片闃寂。偶爾,會有斷續的鳥啼從不可透視的密林深處傳來。有時,我會看見一個女人美麗的身影從樹林中走出,經過陽臺下的小路向海邊走去。她總是身著黑色,身后總跟著一條沒尾巴的小黑狗,東張西望,好似十分快活。

一天晚上。月亮極大極圓地懸浮于墨藍的天空。乘著月色我步出房間在幽暗的叢林間漫步。正是這種暗黑的寧靜予以了我無邊的慰藉。有一剎那,我只希望這種安寧能一直持續下去,直至世界末日。即在這時,我聽見了歌聲。

虛幻。飄緲。時斷時續。如游行于枝葉間輕滑的霧靄。有一會兒,又似嬰孩的啼哭。無從捉摸。在這樣的夜晚乍聞如此的歌聲,無不令人毛骨悚然。

我循著來路往回走。那歌聲一直尾隨于后。我并不害怕什么,但在那一刻,我確實感到了恐懼。

回到旅館后我向值班的服務員詢問。“啊!”頭發斑白的服務員說道,“那是常有的事了。每到月圓之夜就會出現這種聲音,沒人知道它從哪兒來,是誰會發出這種聲音。”

“總有些說法吧?”

有一剎那,服務員的臉黯淡了一下,但隨即又恢復了正常。“別管它,它傷害不了你。”

至此又過去了幾天。一天我在老地方用望遠鏡觀察海蜥蜴時,一條嗚嗚叫的小黑狗湊過來并徘徊在我腳下。它抬起尖尖的下頜,用一雙寧靜、哀怨而又善解人意的眼睛望著我。它那不斷晃動的光禿禿的臀部使我明白了它的主人是誰。

我把這小家伙帶回旅館并向服務員打聽其主人的住處。服務員將半個身子探出柜臺,用右手食指指向西邊:“喏,就在那片峭壁上,那座燈塔狀的房子。”接著,他看著我,無不關切地問道:“你要給她送去嗎?那可是個古怪的女人。”

“古怪?”

“是的。她是很久以前到的這兒。一個人住著。平時也不跟人交往。”停頓。“她身上有種東西令人害怕。我們都說她是個瘋子。”

說實話,這使我的好奇心愈發得濃烈了。仗著膽子大,又有這么一個機會,我決定去探訪這位女人。

我抱著小狗在崎嶇的巖石間左蹦右跳,費盡周折才來到那座燈塔下。我用力敲了幾下門,房門緊閉,沒有回音。

我繞著房子走了一圈,正琢磨著下一步該怎么辦,突然,黑狗“汪汪”叫了幾聲一顛一顛地朝向海的方向跑去。我跟了上去。遠遠地,我看見了那女人黑色的背影,立在一塊更加高峭的白色巖石之上。由于年代久遠,巖石表面已被海浪擊打出大片不規則的蜂巢狀孔洞,凹凸不平,看上去令人須發直立;更為奇怪的是,其中有一大片是一種近于醬紫的紅色,呈螺旋狀向四周潑濺開去,乍一看去,觸目驚心。突然,一道不知從何而至的強光晃得我頭暈目眩。一種震撼突然降臨。那道背影突兀而單薄,凝聚著深深的寂寞。有一陣,我只覺得那道黑影在不斷地收縮拉長,宛如一把削薄的利劍,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慢慢挨近她。她一定聽見了聲響,但依然保持著最初的姿勢一動不動。黑狗跑到她身邊歡快地叫著,黑衣女人俯下身去,一頭長黑發撲散下來遮住了臉面。她抱起黑狗無不愛冷地撫弄著,動作輕柔。藉著白日直瀉的光亮我終于看清了她的臉。她的身姿曼妙婀娜,從遠處看猶似少女,但她的臉卻已不再年青:自得發青的肌膚映襯著毫無血色的嘴唇,一雙眼眸如最深的黑潭激不起一丁點兒的水光。在她年輕時一定是清麗絕俗,如今,這張寂靜的臉上已刻滿了衰頹的皺紋。

她看著我,毫無笑意。我鼓足了勁兒才沒在這種目光下退縮。我問:“你是誰?”

過了一會兒,她以一種完全單調的聲音答道:“一個你想像中的人。一個你以為會是什么人的人。”

她轉身面向大海。“我知道你來干什么。”雖然看不見她的臉,但我敢肯定在說這句話時她一定在笑。

一段很長時間的靜默。

“我有一個問題。”再次開口時我說道,“一直想不明白,可以問你嗎?”

“說吧。”

“這島上的巖石都是白色。可我們腳下的這塊上面卻有著紅色,而且像是用很大的力氣潑上去的。你知道為什么嗎?”

她回過頭來直望著我,嘴邊果是一抹微妙莫測的笑容。“你充滿了好奇。”

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又過了一會兒。“想聽故事嗎?”不待我回答她即徑自往下講,“一個故事,一個關于夜妖的故事……”

——知道什么是夜妖嗎?那是月圓之夜出沒于海面的女妖。在冷白的月光下會發出妖魅的歌聲。一種——她閉上雙眼,深深吸進一口氣,似乎被某種東西召喚得陶醉了——難以喻說,無法言傳的聲音;你抓不住,捉不到,如縈繞于指尖繚繚煙霧:它會突然地從黑暗中逸出,再迅疾地隱去。沒有蹤影。仿佛投射穿行于茂密林間的光影,在與自己的影子做著互為躲藏的游戲。

(那是在黑暗最深的地方,涌動著秘密的波濤;在暗夜與月光下交相輝映,泛著曖昧的光。我夢中的女妖于沉寂中浮出水面,濕透的長發緊貼住青白的臉頰,幽深的眼睛映襯著波光。如閃爍跳躍著的綠色的磷火)

傳說但凡目睹過夜妖真容的人都將死去。但是,有一個人是例外……

那是發生在很多年前的事了,在記憶中它將無限上溯……一天,暗沙之島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身材高大,須發皆白,相貌堂堂,如果要找一個最捷徑的肖像,他像年老的蕭恩·康納利,讓我們姑且命名為Tong;女人則有著一張如隆冬般肅穆靜寂的臉,即使在大白天也會予人一種異常寒冷的感覺。好吧,作為對稱,她像風格怪異的雪爾,她的名字是Lyle。他們不是旅客,而是到此長住。這種情況十分罕見。許多年來除了代代相傳的土著居民外從未有人遷于該島。這倆人身份莫測,行蹤詭秘,引得島上的人為之側目,作出了種種猜測:有人說他們是淪落于此的流亡貴族;也有人說他們是冷血殺手,循此避禍;還有人說他們是世外高人,于此隱居。莫衷一是,不一而足。但有一點無可否認,那就是他們有很多錢。他們大興土木,修建了一座宮殿似的房子,在這以前這島上還從沒有過那么華麗宏偉的建筑,就是那兒——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在島的另一邊,可以看見一長片刀劈似的崖壁矗立著,但那上面什么也沒有——曾經在那兒過,在后來的一次事故中毀掉了。房子建成之后他們即將自己隱身于其中,偶爾外出。有時,可以看見那女人沿著海灘長時間地散步。每至夜晚,那座無人得窺真貌的房子中便會傳出陣陣樂音,如午夜響在寂靜背景之下的一種敲打,有著金屬般質地的冷冷的脆硬。一次女人到集市上買海豹肉,付錢時但見其十個手指全纏裹上了紗布,上面隱隱沁出著斑斑血跡。

(一根無限拉長的細弦。急促而慌亂的樂音即于琴弦上瀉出。而撥弦的那只手卻無法停止。盡管指尖已被纖細的弦絲磨出了點點血斑;盡管指上的肌肉已被劃得皮開肉綻,四分五裂)

在島上同時還存在著另一個怪人,一個女人。Lyle在散步時曾見過這個奇異的女人:她的身形極其瘦小,形如蛙狀;渾身的皮膚赤褐干枯,如同枯葉;尤為恐怖的是她有著一張蜥蜴般的臉,皺紋滿面,而頭頂卻又沒有一根頭發。由于長年風吹日曬,頭皮已如龜裂的土地般縱橫交錯。人們都叫她Lizard。如同Tong與Lyle,沒人知道這個蜥蜴般的女人從何而來,以及為何來此。對于這地方的人而言,他們如同從石塊中爆裂而出的怪物,不可理喻。他們只是異鄉之外的陌生人,在時間之外的地段沒有重量地飄蕩,在沒有目的的旅程中來回穿梭而過。亦如同Tong與Lyle,Lizard與島上的居民十分冷漠。人們甚至對她有一種不明所以的恐懼,或許因其無與倫比的丑惡容貌,人們將其視為瘟疫,惟恐避之不及。她獨自一人住著,就在我身后的那座燈塔里。Lyle有時從她房間的窗口望出去,時常可以看見那個蜥蜴般的女人在月光照耀的波濤中游泳。布滿水珠的皮膚反射著清冷的月光,在暗藍的水波中時隱時現,如一條矯健的魚。

在Tong,Lyle與Lizard之間必將展開一段故事。他們之間存在著一種微妙的關系:沒人確知這種情形肇始于何時,以及這種關系究竟發展到了什么程度。

(冰上燃燒的火焰。冰冷的熱度;炸裂般四散擴延,游爬,滑行。有著長長的、詭異而冰藍的火舌)

關于Lizard與那個男人初識的情形有幾個不同的版本。其中一種是:某年春季,海蜥蜴因過度繁殖而導致藻類植物的匱乏,從而影響了魚類的產量。島上居民遂對海蜥蜴大開殺戒。整整一周男人們手持獵槍站在高地上以那些黑乎乎的蜥蜴為靶子大綜射擊,此起彼伏的槍聲回蕩在海面,猶如節日中燃放的鞭炮。老人、婦女與兒童聚集于海岸,如過節般笑容滿面,喜氣洋洋。沙灘上擠著成堆成堆的蜥蜴們的血肉模糊的尸體,整個海灣藍綠的海水此刻已成為一片血紅。半大的小孩兒踩在血水中吃力地將一具具尸體往上拽,不時嬉笑打鬧,發出陣陣歡聲笑語。

一只受傷的小蜥蜴在尸叢間倉皇地逃躥,左右奔突,狼狽不堪。一個男人舉槍對準了它。突然一個人沖出人群速捷地掠過重重障礙出現在小蜥蜴旁,并閃電般將其抱在懷中。除了Lizard誰還會有如此的身手呢?

男人不為所動地繼續瞄準。或許在他的眼中,他們都不具有作為人的價值。與預想中的混亂尖叫相反,四周是一片死寂,或許還夾雜著莫名的期待與興奮。即在他要扣動扳機時,一道陰影遮住了他的視線。他訝異地抬起眼簾:是Tong。

就這樣,Tong救了Lizard一命。或許即在那時Lizard已無可避免地愛上了Tong。不管Tong以什么原因救下了Lizard,有一點無可置疑,那就是Tong決不會愛這個丑陋的蜥蜴般的女人。

而自此Lizard便如影子般尾隨于Tong。曾有人眼見Lizard跟在Tong身后,而Tong則對其大聲喝叱;一次Tong轉身前行。Lizard又靜靜地跟了上去。人們無不幸災樂禍地說:這下Tong有麻煩了,這就叫好心有好報。

每天早晨當Tong打開大門時,都會發現一朵業已枯萎了的碩大的蓮花狀花朵。有著繁復的淡藍色心形花瓣,深紫的花蕊絲絨般一縷縷向外延展,這就是傳說中的死亡之花。這種奇異的花朵盛開于海洋中波濤洶涌的巖石之間,隨波飄蕩,在有月亮的晚上則會發出眩目的熒藍的光亮,遠遠望去如漂浮于水面上的一盞盞燈火,神秘而又妖異。但在太陽升起的第一瞬間便會迅速萎縮。據說夜妖守護著死亡之花,并會在花叢中追逐游戲。曾有人懸賞巨金妄想摘取這種花朵,亦有為金錢或榮譽所動的勇者一試身手,但均是有去無回。如今,當這種罕見的奇花出現于Tong的眼前時他會作何感想呢?那就沒有人知道了。Lyle每天依舊站在窗邊眺望,有時會看見Lizard如雕塑般凝立于極高的峭壁之上,然后,身體靈巧地向上一躍,以著不可思議的盈妙縱入水中,在慢鏡頭中這稍縱即逝的一瞬將以無限的姿態向過去與未來延伸;也許是幻覺——在銀輝似的月光與鱗鱗波光的交相錯映下,旋轉的身體會縱射出無數道放射狀的陰影……

Lyle是否知道Lizard熱愛著她的男人?這就無從知曉了。不過她好像是個什么也不在乎的女人,終日生活在自己的夢幻里,對周圍的一切漠不關心。

時間如同那褪去的潮水般不可抵擋。也許已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也許那不過僅是上一秒鐘。不知從何時開始,傳說中巨大的海怪開始出沒于暗沙之島。從未有人能一窺海怪的真面目,只是根據其出現時水波的擴散程度及那時起時伏如山丘般移動的背脊推知這只海怪龐大無比。亦不知于何時開始,海怪開始摧毀船只并屠殺漁民。海灘上時常可見隨波漂來的殘破肢體及破損船只。一種恐慌的氣氛逐漸籠罩了全島,人人感到驚惶失措,不可終日。Lizard眼看著這一切,以一種高深的口吻說道:報應來了。憤怒的人群厲聲質問此話用意何在,Lizard道:因為你們做了你們不該做的事。島上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叫囂著要把這可惡的女人撕碎,并聲稱正是由于她的詛咒才招來了這場橫禍。騷動中年歲最大的老人出面制止了,同時懇請Lizard賜教如何消災的辦法。這是不可避免的。Lizard說,它是注定要來的。沒有其他的辦法。每一個人都只能承擔。不管來的是什么,只能承擔,承擔自己。

它是什么?有人發顫地問道。

Lizard晶亮的眼睛有一瞬間充滿了柔情,這使其整張臉煥發出奪目的神采,但在下一秒鐘又恢復了原狀。命運。她說,是命運。

(但同時還有另一種說法:那窮兇極惡的海怪即為Lizard曾從槍口下救出的受傷的小蜥蜴。她對這個東西十分寵愛,并最終將其培育成了怪物。有人發現月圓之夜這個女人曾同海怪嬉戲游玩。但海蜥蜴為什么會長成如此的龐然大物,個中原由任人百思而不得一解。一隊專從事海上探險活動的小分隊聞訊不辭勞苦地從格陵蘭群島日夜兼程趕至此地。但當他們終于到達時卻連海怪的一根骨頭都沒能找到。其中一位蜥蜴專家根據當地人的口述描出了海怪的大概形狀,絞盡腦汁地撰寫了一篇數十萬字的論文論述了海怪的產生、發展以及滅亡,同時自豪地宣稱此文將在生命發展學的歷史上占據著里程碑的地位。)

在此過程中唯一置身事外的是Tong和他的女人。他們如往常般度日,不為所動。

一天晚上Lyle因某種原因來到海邊。她在海風中瑟瑟發抖。在不出聲地流了一陣眼淚之后,她突然跌跌撞撞到跑進齊膝深的水中,一雙手一邊瘋狂地舞動著一邊狂亂地喊道:來吧——來吧——來吧——滾動著灰色泡沫的海浪卷走了她的叫聲,很快她即疲憊不堪了。她垂頭喪氣地在水中站了一會兒,突地轉過身來:不知何時Lizard已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她身后。

沉默里,她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在長久的注視之后,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殺了我!殺了我!Lyle不顧一切地叫道,殺了我吧!求求你!

Lizard安靜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后慢慢走上前去。她伸出她的左手——那只手骨節突出。皮膚粗糙,其狀如男人。貼近女人的臉頰。殺了我吧。Lyle再一次說道。漸漸地,一抹奇異而安詳的微笑如一朵艷麗的花朵極其緩慢地綻放于Lizard的唇邊,并如蕩漾的水波以一定點向四周擴散……

這時,一種久遠的歌聲從世界的另一面響起,幽寂,幻渺,從極深極遠的黑暗里絲絲縷縷般蕩來。手,一雙手,一雙妖艷得近乎不真實的手在一片黑暗而虛無的背景之上以著一種隨意而無所用心的姿態緩慢地移動。出于一種直覺的本能Lyle轉過身去。伴著一波波漸近漸高的水潮,那些漫滑于黑暗邊際的煙霧在歌聲中速疾地擴展,飛濺撞擊的水沫交相飛舞形成了一堵壯觀的水墻,以鋪天蓋地之勢向著海岸逼近。而在激涌的浪潮之后則慢慢浮現出一片黑色的礁石。凹凸不平的表面噴涌滴淌著股股水柱。巨大的海蜥蜴在浪花中緩緩轉動著頭部,或許是光線的緣故,一雙眼睛如不斷旋轉的彩燈煥發著迷幻而詭異的色澤……

第二天海蜥蜴吃人的消息便不脛而走。Tong發了瘋般在島上橫沖直撞。入夜,鬼哭狼嚎般的哭叫更擾得全島的人難以入眠。這樣的情形持續了一周。當他終于走出他的牢房時,他的模樣令所有人都大吃了一驚:整個人形銷骨立,恰似一具活動的骷髏,一雙眼睛布滿了血絲,而剃光了的頭皮則閃著不祥的光。他對遇到的每一個人都重復著同一句話:我一定要殺了它。

或許是共通的境遇將Tong與島上其他人緊聯在了一起。痛苦與恐懼于此時發揮了強大的力量。游離于人群之外的Tong突然成為了其中的一分子,不僅如此,他還儼然以精神領袖自居。他將島上的人組織起來,全副武裝,每日外出逡巡,一連幾周卻一無所獲。他們甚至連海蜥蜴的影子也沒撈到。后來一個自作聰明的家伙提議既然海怪好嗜生肉,不妨以海豹肉為誘餌或許可引怪獸上鉤。Tong如法炮制,每天在船后撒放成噸的海豹肉,但也不過是白白浪費金錢而已。終于,在一個黃昏,當Tong又一次疲憊不堪地空手而歸時,Lizard迎上前去:它很聰敏,你捉不到它的。

執著的Tong在繼續努力了幾個月后終于放棄了。絕望之余他把自己關在房里想了好幾天,并在一個晚上拜訪了Lizard。他只對她說了一句話,這句話究竟是什么無人知曉,即使這個孤傲的女人點頭應允幫助他消滅海怪。

(但尚有另一種說法:在聽了那句話后Lizard在海邊坐了一夜。在此期間,淚水持續地順著她巖石般的臉頰簌簌而下,將她身下的石地浸濕了一大片。當遙遠的地平線開始跳出一個極亮的金色圓點時,Lizard立起身來對一直站在身后的Tong道:我答應你。)

——如何殺死這只怪物?

Lizard說:只有一種辦法可以消滅它。

——我是它的母親,它是我孩子。它信任我,這就是武器。

我們可以這樣做,在說出以下言辭時Lizard蒼老的臉上毫無表情,以暗沙之島為中心用最堅固的鋼板在方圓十里內修一道銅墻鐵壁,就像修一座海上監獄一樣,內設可登高望遠的制高點,須得有極強的抗震能力,在其上可俯瞰全場,并在銅墻上留一道大約三百米的空隙,而在此空隙內鋼板可自由開合——是的,這當然耗資巨大,但這是你必須付出的代價一雇傭盡可能多的亡命之徒,帶上所有的武器:槍,炮,炸藥,在制高點耐心等候。當它出現的時候……在這個星球上沒有炮火摧毀不了的血肉之軀,只要它來了,它必死無疑……

——歌聲,它只會聽從我歌聲的召喚。那不是用嘴唱出的,而是來自于心底;源自于任何光亮都無法穿透的黑暗,無數的東西——沒人知道它們是什么——于其中飛舞流動,在致命的速度中混淆成一團;盲目而狂亂地奔突,精疲力竭,卻無法停止……

……

……白夜……那將發生在白夜……

仿佛有無數種聲音在交合混吟,隨著波濤滾滾而逝。一種近似于金屬的尖銳聲破空而出,夾裹著尖利的呼嘯持續著,持續著,持續著——直至世界的盡頭。潮濕的水霧在迅速地提升彌漫,四散開合。那些在深海中游曳的水母,呼吸時伸縮著幽暗的孔道;透明的肢體拖曳著長如飄帶的觸手,如中國寫意中流暢飄逸的墨線一流水如疾風般撲灑張合,隨著風的起伏幻化出紗似的輕柔,一層又一層;一疊又一疊——Tong閉上雙眼,無法抑止的熱淚滾滾而下。有那么一瞬間他只想放棄。可是他不能……不能……

來了——來了——有人大聲喊道,聲音因激動而顫抖。

一道白色的水線在飛速地推近。歌聲驟然而止。壓抑得令人窒息的寂靜中唯聽見波濤的翻滾聲。巨大的海蜥蜴在水中輕盈地潛行,如貼水疾飛的鷹隼——進來了,進來了,有人小聲嘀咕著;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睜睜地注視著它的逼近卻無所舉措。這太令人吃驚了,從未見過如此的龐然大物,而且如此的矯健,并且靈活。

恍然間海蜥蜴已至眼前。甚至可以準確無誤地數出身上的一片片鱗甲,清晰地看見利齒的閃光以及如人類般明亮動人的眼睛。關上閘門——回過神來的Tong大叫道——快關上——

所有的人都慌亂成一團,而海蜥蜴卻已將撞上他們的站立之處。Lizard一把奪過Tong手中的長槍對準海蜥蜴開了一槍。子彈鉆進厚硬的鎧甲炸開了一個血洞,剎時,鮮血如噴泉般涌射。Lizard以著一種罕見的冷靜不為所動地繼續射擊,緊閉的唇線顯露出一絲殘酷的皺痕,一次,又一次,如黑色巖石上驟然綻開的殷紅花朵,蜥蜴的身上頓時開滿了花叢。疼痛和恐懼使它的速度慢了下來。它在水中翻滾旋轉,激起的水波將高塔震得渾身亂抖;其中幾人站立不穩倒撞入水,立即被尖利的牙齒撕得粉碎。Lizard穩住重心換上子彈再次接連射擊。Tong吃驚地盯住這個女人,這個不可思議的怪物:她怎么會有這種力量——如此的勇氣,卻又如此的冷酷——即在這時,一聲沉抑的哀嗥從水底鉆出,如水波般一圈圈向外蕩漾了開去,好似一個絕望而疲憊的人發出的低低的嘆息。Lizard舉槍的手終于開始發抖,并愈來愈不受控制地哆嗦下去……

開火——隨著Tong一聲令下,密集的射擊聲震耳欲聾,不絕于耳。刺鼻的火藥味彌漫在空中,使人覺得胸腔好似在燃燒,其中的肺腑幾欲炸裂。海蜥蜴的身上血肉橫飛。但它依然左躲右閃,躲避著那射向它的一枚枚炮彈,并伺機在槍林彈雨中求得一條生路。Lizard用手捂住雙耳蹲下身去。快點兒,快點兒——她呻吟似的自語著——快點兒,快點兒……但時間的流逝是如此漫長,仿佛永遠也結束不了。快點兒——她聲嘶力竭地尖叫起來——你他媽的快點兒——

快結束了,很快。Tong獰笑著仔細上好一顆子彈,我向你保證。他舉槍仔細地瞄準著目標:你知道人身上最脆弱的部分在什么地方嗎?眼睛。我相信這點在這惡魔身上同樣適用。只要我把這顆子彈射進它的眼睛,子彈就會直鉆入它的頭顱在它的腦袋里炸裂——砰——這家伙就這樣完蛋了。就這么簡單。

Lizard抬起頭來,一張蜥蜴般的臉此刻更錯亂得無法辨認。她睜大眼睛注視著他緊扣扳機的那只手。接著,她望向仍于水中掙扎的蜥蜴:一陣強烈的恐懼突然降臨;一種無法抑制的抽動在吸取撕揪著她臉上的肌肉。不——她猛撲上前推了他一把,恰于此時射出的子彈跌入水中炸起了一道水柱。趁著這短暫的一隙,海蜥蜴一個猛烈的轉身飛快地向遠處游去,一發發子彈撕破了空氣尖嘯著緊隨其后。它在深吸進一大口氣后身體突地往下一沉,循著股股激流向著黑深的海底滑去……

婊子——惱怒的Tong反手抽了Lizard一耳光。勁力如此之大致使Lizard的身體猛地向后一傾跌坐于地。在她復抬起頭時,一道爬蟲般丑陋的鮮血正從其嘴角溢出,但她的臉上卻掛著傲慢的笑容:它安全了。

(被血腥與死亡刺激得忘乎所以的獵人們叫嚷著:它逃不了的,它逃不了的。他們扔下皮筏并爭先恐后地跳了上去。由于太過于激動反而亂了方寸,以致于皮筏老在原地亂轉卻不肯向前邁出一小步)

我殺了你——Tong舉槍對準了Lizard的頭部——我殺了你——

(手忙腳亂的獵人們終于使皮筏開始移動。像參加盛大的儀式一樣他們興高采烈地叫著:殺呀——殺呀——殺呀——)

Lizard臉上毫無表情:它沒有錯,任何人都沒有錯。

它殺了Lyle!Tong扯破了喉嚨似地叫喊,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詭計嗎?!你以為除掉了Lyle我就會愛你嗎!

也許。Lizard靜靜地注視著他,也許是這樣,可我們沒有選擇。

它殺了我的女人!——這個魔鬼!

我不知道。Lizard幽幽地道,可我愛你。

Tong驟然于齒間發出一連串冷笑:你——就憑你?!這個怪物!

(仿佛一臺上足了發條的老鐘,在顫動中發出無法忍受的嘶啞的鳴叫——在發條走完以前無法自行停止。遠遠地,飄來殺呀,殺呀的聲音,猶如一個白癡反復的吟誦)

剎時,Lizard的臉一片死灰。她埋下頭去,深深地埋下去,僅用一雙手臂支撐著身體的全部重量。可以看見她的身體在發抖,一種令人牙齒不由自主感到發酸的顫抖。一種極度的深寒;一種瘋狂而不受控制的痙攣。突然之間,令人吃驚的變化發生了:Lizard的皮膚由干澀的赤褐漸轉為蒼白的透明,密布于皮膚下青紫的血管如交鐠的枝丫般緩慢地凸顯,并逐漸脹大;頭皮亦轉而為一種蒼綠,接著突然,黛綠的頭發如快鏡頭中破土而出的胚芽在迅速地滋長,漫延,游走,張牙舞爪,迎風飄舞。Tong駭然地緊盯住她,并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縮。

沒有關系。一種從牙縫間擠出的非人的語音以一種來自地底的低沉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沒有關系。一切,都沒有關系。她緩緩抬起她的頭,水草似的長發聚散于她深陷的臉頰,放射狀地向四周揮舞飄散。我可憐你,你深愛著你的女人。可你并不了解她。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呢?

(它在用全身的力氣撞擊鋼板,一下,又一下,震得整個海面如一碗水般晃蕩起來)

一陣勁風速然地將Lizard的頭發全向后拂去露出了她青筋密布的蜥蜴似的臉,然后。一種恐怖然而迷人的微笑顯現于這張臉上。她側頭傾聽了一會兒撞擊聲,爾后慢慢道:盡管如此我依然會信守我的諾言。

(撞擊聲持續不斷。折磨著人纖細的神經,幾欲令人失常)

我沒有對你講真話。還有另外一種方法可以殺死它……

(鋼板已被撞得向外凸出。它又撞了一下,隨著一聲沉悶的巨響鋼板豁開了一個口子。洶涌的激流遂于此速進速出。它將它的頭向裂口擠去,拼命地、用力地擠……)

(她緊緊握住一塊粗糙而又堅硬的石頭。藉著落日的最后一絲光亮。可以看見那只手在石塊上不斷地摩擦抽縮;凸出的骨節露出了猙獰的蒼白,拼命向外突張似要撐破那最后一層薄薄的皮膚)

Lizard立起身來。Tong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大步。她伸出了她的左臂:它有著人類般高度的智慧。可它不是人。我最了解它。只有我才能制服它。她的右手變戲法似地生出一把利刃。她將這把寒冷而鋒利的匕首逼近左臂,隨著鋒刃的滑向一條血線豁然出現,并一滴一滴地落進海里。再無聲地濺落成一連串煙霧狀的淡紅色花絮,并逐漸消失于更深的黑暗里……

與此同時它亦停止了撞擊。它昂起了頭,以一種警覺的姿態在空中嗅著什么,似想極力抓住什么東西……

(在迅速黯淡下來的光線里一縷發黑的液體開始從指間滲出并向下滴落。她的臉平靜如初,面部的肌肉沒有一絲顫動)

Lizard盯著缺口的方向輕聲道:來吧。好孩子。然后縱身一躍,身體在半空中拉出一條優美的弧線后進入了水中。

它在凝固了幾秒后似突然醒悟過來。它回身循著那向自己游來的身影飛速地潛去。

Lizard在半路停了一會兒。她深深吸進一口氣身體往水下沉去,爾后,更快地向那巨大的陰影潛滑而去。近了,近了。即便是在陰暗的水下也可以看見它那雙如烈火般燃燒的雙眼——此刻它們已轉為赤紅,如在黑沉沉的帷幕上迅速移動的兩顆寶石,放著詭辨莫測的光華。來吧,來吧。Lizard一遍又一遍地念道,來吧,來吧——它的眼中慢慢流出了一股血紅的液體。也許是眼淚,也許是血液,也許什么也不是。是與不是又有什么關系呢?反正,一切都無所謂了……

從水底的某一點向上仰視,在一團搖晃而模糊的光亮中,兩道陰影沒有重量般地無聲移近——移近——它猛地向前一竄在水中將Lizard撕成了兩半,并一口吞了下去。

(五個手指緊嵌住棱角突出的石塊;似乎石塊本身亦與整個手掌聯為一體)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海蜥蜴的身體如一顆重磅炸彈般炸裂開來:血肉混合著海水橫濺上半空——視力所及之處但見一片白花花的閃亮——落雨般撲瀉下來;力量、速度與腥臭令其中幾人當場窒息而死。幸存者尚未回過神來即覺腳下的抖動,在一陣難聽的骨骼斷裂聲中由鋼筋鐵骨鑄成的高塔轟然塌陷。

Tong跌入水中。一波又一波的巨浪劈面而來,將其擊得暈頭轉向。昏天黑地中一雙手亂摸亂捉,好容易才抓住一塊木板。他把這塊木板緊緊抱在胸前,有那么一會兒,他熱淚盈眶。在風浪中掙扎,再分不清哪一部份是海水,哪一部份是淚水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周圍的一切逐漸平息下來。Tong費力地睜開濕痛的雙眼。短暫的眩暈后一切盡顯于眼前:落日的余暉映照著一片血似的汪洋,浸泡漂浮著殘缺的肢體,傾頹了的高塔露出水面的一角好似遇難船只傾塌的桅桿;近海的一塊巍然而立的白色巖石上,潑撒著一大片新鮮的血液,油漆般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沒有了,不存在了。Tong只覺得臉上熱流交橫。他想縱聲長笑,卻只聽見一聲凄厲沙啞的悲鳴,回蕩在空曠無邊的海面,無比的寂寞,無比的悲涼……

一陣長久的沉默。

“后來呢?”我問。

“后來,”她漫聲應道,“作為唯一的幸存者。Tong發了瘋。整天對著大海又哭又叫。沒人知道他在喊些什么。一天早晨人們發現他死在了海邊。用刀割破了自己的脖子……”

“再后來呢?”

一段更長時間的沉默。她松開五指任那塊石頭跌滾于地。“沒有后來了。這就是全部。”

初升的月亮沒有重心般在晦暗的云層間移動,將一雙沒有瞳仁的眼眸冷冷地斜睨著我們。在如此長久的時間內她終于第一次轉過身來面對我:“現在你已知道了你想要知道的,那么……”

我打斷她:“在這個故事里有兩點你語焉不詳。在Tong去見Lizard的那天晚上他對她說了一句話。你說沒有人知道這句話是什么,但那是不對的。實際上這句話很容易猜出,因為它普遍地存在著。至少在現今的這一階段,在人類的最后一根神經還沒有磨斷之前。有什么還會比愛情的力量更能打動一個女人的心呢?在一個深愛著你的女人面前這是無往不勝、百發百中的一把利器。至少對大多數人而言確是如此。對孤獨而充滿激情的Lizard來說,幻想的情感即是其生命的全部。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在極度的痛苦中背叛了始終忠誠于她的它。而這種撕裂的痛苦更是常人難以想像的。這正是我敬畏她的地方:正如一位作家寫道:……只有這紫色的火花——只有這可怕的空中的火花,哪怕用生命來換取,他也想把它抓住。一個永遠的異類。而人類哪有如此仁慈。但你為什么會如此地忌諱這句話呢?答案也很簡單。像Lyle那樣神秘而古怪的女人在任何地方。任何時間段內都會依次出現。她們身上充滿了混亂而不可理喻的悖理。任何理性在她們面前都是那樣的蒼白無力。瘋狂與自殺是她們注定承擔的命運,是一個無法解除的詛咒。正如那雙在黑暗中無所不在的手,一雙受到詛咒的手。但是,除此以外,她們又能干些什么呢?一切源于黑暗,一切亦將復歸于黑暗。正如另一位作家寫道:搖籃在一道深淵上晃動,而常識告訴我們,我們的存在只是一道短暫的光縫,介于兩片黑暗的永恒之間。Lyle沒有死,她活了下來,并且一直活到了現在。她就是你。”

她久久沒有言語。她望著我,確切而言是望向我身后的某個地方。她深邃的目光如霧似地蒸發了開去,飄散得很遠很遠。接著,她開始微笑。風,將她的頭發全部吹向臉面;她的臉在一瞬間徹底消逝了。她伸出血跡斑斑的右手將頭發慢慢向后捋去,按捺不住的絲絲長發飛舞在夜空,說不出的陰森與詭異。

然后,她轉身離去。我的腦海中浮現出這樣一幅意象:在崎嶇而艱險的高地上行走著一位沒有面目的黑衣女人。潮水漫過黝黑的礁石擊濺起憤怒的浪沫。從水面風行于此的潮風拂過女人如絲的長發。有時,會從遠遠的地方飄來一陣若有若無的樂音。在暗夜里,也許。僅僅是也許。

現在。永遠是現在。你破解了那個謎語了嗎:“我是誰?”不,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誰。

我轉身面向大海。月光不知何時已全然消逝,只留下一片黑暗。永恒的黑暗。無邊的大海即在這樣的黑暗下涌動著。沒有過去。亦沒有未來。

我仿佛又聽到了那歌聲,如同一縷輕煙蒸發于無形中。隨后即轉為嘆息。似乎來自于地獄。此刻,幽暗的海底慢慢浮現出一點光亮,并且逐漸擴大。一朵巨大而幽藍的死亡之花在黑暗中靜寂地綻放。在嘆息聲中,一層又一層:無休無止,無窮無盡……

尋找凱蒂

那道門是偶然發現的,并不起眼,對于一個正常身量的成年人來說矮小得像洞穴,必須要躬著身子才能鉆進去,但對他們而言無疑大小正好合適。門被刷成了藍色,由于時間太久,褪成了一層近似塑膜的薄質,有的地方駁落了。露出了底質的醬褐,周圍瘋魔一般攀沿的常春藤和爬山虎侵噬著這張斑駁的臉。他的同伴探過身去,推了推。尚有一線余隙的門緩慢地沉進另一面的陰影,接著同伴的腦袋也沒進幽暗之中。他站在稍遠的地方,注視著同伴的一舉一動,但并沒有想要過去的樣子。他的眉頭微蹙著,他在想一個令他費解的問題:為什么這道門平時沒有看到呢?他們每天都要經過這條路,但從來沒有任何人談論過關于這道門的只言片語……

“來呀!”他的同伴現在已完全展露了他的身姿,近乎賣弄地對他招著手。他沒有動。他并不高興。他不喜歡這個突發的、意外的事件,任何不在他計劃之內的事物都會令他無端的苦惱。但他終于還是走上前去。

剎時,他的眼前一黯。無數細長的、遍體輕毛的東西簇擠著,上面掛著輕薄的、不完整的葉片,輕輕晃動著,發出颯—啦啦、颯—啦啦的細碎聲,就像無數細小的足正搓動著。他們在僅可供一人通過的彎曲小徑上一前一后地走著。被遮蔽了的光日從縮小了的頂部和一根根略微泛黃的綠色細桿間瀉進,被阻隔了的聲浪在這軀殼的外圍扣擊出轟鳴的模糊回響。突然,他的同伴回過頭,向他猝不及防地一笑,這張臉在這個不合時宜、令人生畏的時刻里顯得怪誕、不安,他剛想要發作,卻聽對方說道:“呀,到了!”

他們的眼前展開著一片黃綠的人工鑿造的池水,以及一帶環繞池水的紅綠長廊。這是一年中最悶熱的一天,太陽將自身隱匿于淺灰色的陰霾的云層后,偶爾迅速地顯露一下淡黃的微光;震顫著池水并時時膨爆的聲浪在窒悶得沒有一絲風的空氣中上升,逐漸擴散,并使凝滯的云層也微微顫動。而他自身,似乎就要立即融化消解于這密集的喧赫而繁雜、摻雜著呼喊與尖嘯的聲浪炸彈之中。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小孩,宛如一個個五色的斑點,遍布于山石、廊道和池岸邊,堆擠簇擁著。他們盡情放縱自己的音量,尖叫、哭喊、大笑,在運動中進行各種活動。看到諸多和他一般大小的人兒,他并不覺得怎樣高興。他自認為他是一個高傲的、也許有點兒與眾不同的人,雖然這種獨特性在其它人看來是莫名其妙。在他們看來。他只是一個聰明的、陰悒的小孩,有時候顯得有點兒早熟。

此刻,他閉緊了他那張厚厚的、蒼白的大嘴,以挑剔的眼光審視著那些蹦跳的軀體。其中的大多數身體都被置放于池塘的邊沿上,小心地匍匐著,屁股微微撅起,一只手摳住泥地,另一只手盡力前伸下探,用握住的樹枝或杯狀物體一下又一下地劃蕩過水面,將本已混濁的水攪蕩得更加污濁。

他走近前去,從挨得密實的軀體和毛茸茸的后腦勺間望過去,看到池水的中部,黯淡而又有著微微的明澈,被激起的漣漪到達這里時已成為幾乎無可覺察的細紋,一只四足生物藉著波紋的遁跡不停地踢蹬著肌肉發達的后腿,嬰兒一般肥軟無力,在無可虛托的水中躥動,一下,又一下,笨拙而又輕捷地劃了開去。

“蛤蟆!那么多的蛤蟆!”

數不清的蛤蟆——它們的皮膚呈棕褐色,近似于被漚濕后的泥土——同時呈現,向四面八方游動,無聲無息地。上演著一出啞劇。在孩子們的目光注視下,它們似乎感覺不到危險的臨近,依然自行其是,歡快地游動著。一些蛤蟆挨近池壁,拼盡全力地往上爬;還有一些浮在水中,死去一般一動不動。有時,它們蘇醒過來,向前一躍,撲到另一只身上,死死抱住對方的后半截,看上去更像是要將對方踩進水里。偶爾,它們綴滿花紋的、紅褐色的肚皮翻露出來,像蛇尖尖的陰險的臉。在它們下方,水的更深處,浮動著更多的、不計其數的黑點,每一個都拖著一根小小的尾巴,有的后面還點綴著一對八字般的腿腳,它們無不在這個逼仄的空間里呼吸、攝取、生成,在這個泥潭似的地方蠕動、掙扎、傾軋。他注視著那些任意揮霍的手,生命賦予它們以權利,肆意捕撈著這些更加盲目的生命,伴隨著一聲聲放縱的、密集轟炸般的尖笑,令他頭暈目眩,以及一陣陣輕微的、居高臨下般的厭惡。他沒有意識到,在這些不由他控制的片段瞬間,他確乎超越了屬于他年齡的天性、意識和認同,但這并沒有什么值得驕傲的,因為還沒有學會如何掩飾或是過于賣弄,他給人的感覺或是只能招致的便是不滿和惡意。

就像在生命中的大多數時刻他都表現為一個無用的陪襯物一樣,現在他也沒有表現得更為活躍或是合群。在白日冷光的傾照下,他就像一簇最為細弱的、幾乎無法辨認的火苗游移于這個沸騰的、不間斷地涌冒著暗色氣泡的煉鍋旁。突然,他看到一個伏在池邊的胖小子,兩只手各執著一根樹枝,執拗地、頑強地將樹枝一次又一次地猛探進水里,在做這一系列動作時他始終保持著巧妙的平衡,他那黑茸茸的腦袋下肉乎乎的臉卻漲得通紅。終于,一個東西被猛地甩了上來,濕漉漉的。在地上一躍一跳,胖小子用樹枝靈巧地撥弄著,阻止它回到水中;接著,還不滿足似的,他從地上抓起一把泥沙撒在那潮濕的肌體上,并以一種興奮、滿足的神情欣賞污穢不堪的泥團瘋狂地蹦來跳去。他再也忍不住了;然后,他突然想起來:這不就是跟他一同前來的同伴嗎?他走上前去,徑直走到對方面前,直視著對方的眼睛,低聲道:“這……不可恥嗎?”

他的同伴的那張胖臉更紅了,此前還從來沒有這樣紅過,他將樹枝一扔,嘴巴嚅囁了幾下,但什么聲音也沒發出。在不自覺地走出幾步之后,他的同伴又停下腳步,不知所措地望著他,仿佛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如此地依賴過他似的。而他則站在原地,注視著滿身泥污的小東西在東蹦西跳了幾下之后一躍而進水中,直到這時,他才朝他的同伴走去。

他們經過一株株高大的白楊樹的陰影,皺著粗顆粒的樹干上方是一團團密密的黑綠的葉片,一些小孩蹲伏著,黑黑的腦袋湊在一起。他們無聲、耐心、細致地用細樹枝折磨著從樹上掉落的紅黑相間的毛蟲,這些片刻之前尚還鮮艷的軀體蠕動著,頂著不斷地、突如其來的粗暴的擊打,在多石而崎嶇的地面艱難地跋涉,拼了命地要趕向一個它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不停地、一次又一次的阻撓使毛蟲在塵土中翻滾,并最終成為骯臟的辨不出面目的泥段。那一刻,世界上所有的殘忍都成為這些不斷施暴的手。不,他們并沒有大笑,他們專注而無情的臉上甚至沒有流露出片刻的愉悅,他們只是無聲地沉默,但他們的眼睛卻在激烈地閃爍。這些閃光照亮了他們平直的臉,以及他們所聚集并成長起來的那個空間,在過去的歲月,以及表現于現在的此刻,一次又一次地,他們蹲下身去,以冷漠的閃光,或是探求未知的熱情,搜尋著他們殉難者的目標。或者是,山石多隙的孔洞和不規則的棱角在陰影處塌陷或伸突,在有光的地方則顯現為干白的慘淡,雨過之后的積漬留下一片片黑糊糊的稀泥,抑或是預感或嗅聞到下一次風雨的蒞臨,這些灰白的遍身絨毛的飛蛾將自身吸附于濕物上,為自己招致了死亡的來臨。孩子們表現出十足的老道和興致盎然,躡手躡腳地接近這些愚蠢、遲鈍、沉溺于感官享受之中的生物,屏住呼吸,鼓大眼睛,鼻子尖上是一粒粒渾圓、油膩的汗珠,伸出狡猾、不祥的手,擒住一只只毫無反抗之力的獵物。不,將翅膀撕掉太費力了,只剩一截光禿禿的丑陋軀干咽氣,毫無樂趣;重要的是盡量延長它們無價值的生命,在最大的痛苦中死去。而達成這一點并不需要如何絞盡腦汁,只需要拔除掉那須莖般卷曲的吸管,扯掉盡力掙扎的腳爪,然后,放飛吧,讓它們獲得自由!孩子們伸著沾滿粉塵的手仔細搜索,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的潛逃者,趕盡殺絕。“它們是有害的,是害蟲!”他們理直氣壯、一本正經地辯解。他的同伴踮著腳跑過去,然后又飛快地跑回來,像發現了什么重大秘密似地悄聲道:“他們在觀察,觀察吶!”

他們離開這些專心工作的探索者,登上伸進假山的石徑中。假山上點綴著干硬的灌木叢。漸漸地,假山同真實的坡地連為了一體,疏落的灌木也被更為高大的植株所替代。現在,他們走在山坡的高處,從一個人工構造的園子進入到了一個半自然的天地中。目力所及之處,俱是茂密繁盛的野草,順著整面山坡延伸至舒緩的平地,并同林立四周的樹木——草地邊緣的一株株黑色的枝干尚可分辨,而進入樹林的則模糊為一片深色的暗影——一同褪進夏日午后蒸蔚的暑氣中。空氣異常燠悶,沒有一絲兒風,陰影處也感覺不到絲毫的涼快,四下里一片岑寂,似乎萬物都被這熱度窒悶了。他們一前一后地走著,沒有交談。當他順著山坡往下走時,能聽到他身后的同伴大聲、吃力的喘氣聲。他一點兒也不為身后的那個人擔心。他的疑慮來自另一面。溷濁的微微陰沉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彩,也沒有一個活物的移動,但他卻時時感到一片專橫而沉重的陰影,或許就是一只不知從何而來的、時時暴力的手,正疾速地劃過這天空、樹林、草地,就像飛鳥在掠過天窗時閃過的稍縱即逝的影子,但這光線的變化卻長久地橫亙于回復原狀的看似空無一物的空間里。在這片天地里,事物正竭力將自身與其它劃為同一,而不是抽離。漸漸地,似乎是被汗水迷離了視線,四周的—切都模糊灰暗起來。在看不見的地方,有什么東西正力圖化為無形地穿行過交織的草梗,就像越過重重的陷阱,并使自己摔碎在如鐮刀一般鋒利的草尖上。但這還不是最困難的階段。他感到他自己正抵達或是接近某個核心,雖然這一切只對他自己尚有意義,雖然他還看不見它在什么地方。有一兩次,出于片刻的心慌,他情不自禁地回過頭去尋求他同伴的目光:對方正心不在焉地左右張望,在麻木了的恐懼中搜索著潛在的敵人。在那一刻,他對同伴的厭惡和蔑視都達到了頂點。

靜寂延長了這不長的路程。坡地盡頭是一些略高于地面的突起,上面位列的稀稀拉拉的樹木掩映著一座紅漆剝落的鐵欄桿石橋,橋下的溝壑里長滿了抽穗的野草,半明暗的光線遍灑于這些富足而稍帶風韻的頭尖上,寂靜帶著熱度縈繞附著于因光亮而略微亮黃的絨毛間,營造出一種嗡嗡蠕動的喧鬧錯覺。就像有無以計數的毛蟲正聳動著軀體,順著這蜿蜒的溝壑匯成闊大的洪流向他擊來。他承受不住這擊打,頭昏眼花,耳朵直響。令他氣惱的是他實際沒有這樣虛弱,他比這要強大得多吶!他又一次試圖直視他的內心,這是在所有的游戲中他尤感興趣的一種。這并不困難:就像將散亂的玻璃碎片拼湊成奇異復雜的圖案,關鍵是有序;或是注目于手捧魚缸內游動的魚,只要他高興,他還可以將這條魚撈出細細打量,只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復強迫的審視令他厭倦。他希望聽到聲音,這個喁喁細語只有一種,它寄居在它所要扮演的各種角色里,但不管它如何喬裝打扮,他總能準確無誤地將它揪尋出來。絕大多數時候它都是合乎心意的,但有時候它會胡攪蠻纏,哭鬧不休,這時候他就會擰住它,以各種手段使它馴服、安靜,直至它再次溫順聽話為止,而這時他也往往累得精疲力竭。暴躁易怒。此刻,他循著聲音的指導,這聲音可以使他無視于陌生的環境,甚至和他一道前行的伙伴。他滿心盼望地走著,同時這聲音也告訴他前方會有點兒什么,他們的愿望是一致的。

預期的報酬出現得如此快速、輕易,甚至他模糊設想憧憬的種種障礙都沒來得及實現,短暫的昏黯成為過往,魔法女巫在退縮的森林中聞風起舞,穿復的路徑纏繞于項間,密林奇獸眨動著晶瑩的大眼睛,柔聲的手舞足蹈地說著:“來吧!來吧!”它們蓬松的大尾巴輕掃過臉頰,鬈曲的須毛間流動著黑夜的光輝,它們輕盈的在參天大樹上快速地爬動、滑行,小聲地唧唧咕咕地說著:“太陽!月亮!星星……寶石!它們一眨一眨呀,一閃一閃。它們盯著你吶,盯著你吶!”不遠了!不遠了!幕布倏然拉開,展現于眼前的一派景致卻是如此平庸,類似于明信片上精工整飭的泛舟圖。是的,這是一個人工鑿造的湖泊,也許從更大的角度來看只不過是一個游泳池,但對于他來說卻足夠大了。他們站在柳絲垂墜的逶迤煙幕下,看著在青灰色的淡霧籠罩的水面上一艘艘幾乎靜滯不動的船,水域邊緣是一些寫意勾就的深綠的水草和小塊的蓮萍,在這個被再次放大了的水池缸子里,那些費力蹬動緩慢運行的船帶動的一條條波紋和浮在水面輕巧游動的蟲子劃出的水痕并無二致。他的同伴突然興奮起來,仿佛在這個單調的地方找到了新鮮的樂子似的,在走動中不停地將碎石子踢進水里,然后,將揣在兜里的手拿出來,跑到一排柵欄前仔細地看起來。他走上前去,但他的目光沒有投向他的同伴看住的地方,而是盯住柵欄后。那里。樹葉下垂的陰影里浮動著一線略略發黃的細窄的土路,彎曲著向前拐進某處,不見了。

“喂!別浪費時間了,走吧!”

他的同伴眼也不抬,臉幾乎湊到了生銹的鐵條上,伸出手指頭去摳粘附在上面的灰白的蝸殼。蝸殼吸得很緊,他鼓足了勁兒也摳不下來,突然間,蝸殼一下子裂掉了,迸出的液體就像一小口濃痰噴在臉上。他的同伴隨便抹了一下,接著又小心翼翼地去摳下一個。

“走啊!”他不耐煩地道。

他的同伴此時正進行到關鍵的階段,什么也顧不得了,但還是順嘴說道:“到哪兒啊?”

他抬手指了指柵欄后。他同伴的手指頭依然摳附在蝸殼上,臉抬起來了,看了看,說道:“這兒不挺好的嗎?那邊有什么呀?等一下,我先把這些解決掉怎么樣?……哎,下來了!我看它會不會游泳!”他的同伴發出一聲歡呼,將戰利品兜在手心。雀躍著向水邊跑去了。

他沿著鐵柵欄向前走,希望找到一個人口或是類似于門的地方。在走了一段距離之后他很快確定并不存在這樣的一個缺口。要翻過去。這樣的高度對他來說是不可能的,好在他發現腳下的地勢在逐漸升高,而柵欄卻在慢慢變矮,當他確信他站在一個最高的地方之后,他只要伸出手,再略略地跳一下,就可以抓住柵欄的頂部了。

在他的腳一觸及地面,就有什么東西被微妙地改變了。這種變化難以目視,在他全身皮膚微微張開、靈敏地探觸周圍空氣的每一個毛孔里,仿佛那道銹跡斑斑、呆板地豎立自身的柵欄已演變為透明的幕幛,不僅阻隔了聲音,還將湖泊映射為淡灰色的遠景,一切有印象的、能引起遐思的細節都消失了,只有他身際的紋絲不動的樹葉延伸著寂靜,以及若有若無的恐慌,被鑄展為密不透風的鉛封印著他的全身,驅使著他在匆匆一睹之后加快腳步向前走去。

土路消失的地方卻是一條石板鋪就的寬敞大路,灰白的石質平整地延展沒有一絲皺折,干白的表面在淡漠的光照下卻愈發得刺眼,他不得不瞇細了眼睛,一面看向路的走向,一面打量著兩旁的景物。開始,只有一些雜亂的、卻異常粗壯的雜草,廨雜著東倒西歪的、長勢不良的木叢,一堆一堆的磚石亂瓦在日曬雨淋中塌陷,看上去像黑糊糊的被沖壞了的墳堆。接著,草木挾裹著自然以更壯大的力量涌發出來,在這個奇怪的、既非自然又非人工的地方,在某些不受控制的邊緣,這些被抑制過的生命在這遺落之地報復性地噴射衍發,鋪展成一層又一層的糾纏疊加、卻又幾乎毫無美感的長麻亂莖,在悶濁中漚出使空氣發苦的潮濕,侵蝕著丟棄的假山殘壁,它們隱約地探出頭臉,要仔細地加以辨認才能認出當初的一些形跡。

他走過一片烏黑的、猶如鐵絲鑄造的有刺的灌木叢,上面掛著干癟了的紅色小果子。期間。他爬上過一塊形狀模糊的山石。想努力地看清日光下的路的盡頭。孤獨,好奇。以及幾乎已達到極限的熱度使他封存了自己,這種陌生使他自己都感到驚訝。接下來,他進入一片漫長的、如同發絲般向一邊披斜的長草,倒伏的草葉現出秋意即臨的索黃,無數只麻雀振動著翅膀從中飛起,形成一團快速移動的蜂群低飛進后面的樹叢。草叢在視力所及的地方延伸,突如其來的漫無邊際將他定格為這蕭索蒼黃中的一個小點,遠處有幾枝細細的、彎彎扭扭的黑線頂著一簇簇帽子式的東西,它們像長了腳似的以均衡的速率移動過來,越來越大,越變越粗,直至成為矗立道路兩旁的粗大冠木。從下往上看去,它們仿佛剃光了毛的巨型雞毛撣子直捅進毫無血色的天空,惟在頂端散落著稀落的葉子。這些樹愈發得密集,直至后來組成密不透風的幕墻,遮蔽了那平直的、毫無變化的蒼黃,天光驟然轉黯,他就像被置于一個略可伸縮的管狀物體,再輕輕地搖落幾下,骨碌骨碌地向前滾去,很快就到了底。現在,戲劇的舞臺就要被正式地拉開,并且深深地、深深地為此而陶醉。在樹木向兩旁退去的地方,是一個長滿荒草的凹地,他繼續如一個圓滑的點粒般滾落進去,再歡快地向上蹦去。起初,他覺得這很有意思,甚至興致勃勃。他賣力地攀爬著,手摳住斜面上凸出來的地方,另一只手再揪住紛亂的草莖,想像著登上坡頂后會看見的東西。對未知的渴望刺激著他,哪怕這是一個可悲的騙局,但騙局卻一再推遲它的現身,因此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下到凹地底部,再一次又一次地爬上去,看上去他就像在同一個凹面上反復滾動,不停地跌落,再滿懷激情地沖刺、上升……終于,連命運也厭倦了它所制造的這場單調的游戲,遂為這個不屈不撓、為自身所困擾的人展示出些許變化。當他又一次登上一個斜面時,看到的是一條幾乎靜滯不動的水渠,后面是一座高聳的土堆樣的東西。水很淺,直接見底,略略發黃。他撥開草叢向一旁走去,企望能找到一座小橋或是類似于石墩類的踏石。草叢掩蓋的地方在他走動時露出一塊塊不規則的石頭,他大幅度地邁動著雙腿如一只蚱螞般躍來跳去……不久之后,當他站在一塊石頭上時,這塊石頭從距離上看是最接近對岸的,而腳下的水流在順著彎曲的凹溝前后延伸之后不見了——他決定冒險一試。他脫下布鞋,涉入那波紋不驚的水面,水齊至他的膝蓋,并不涼,水底滑膩膩的,在他行走中泛起一股股渾濁的黃泥。他小心地轉動頭顱,視線在一叢叢水草和腳底之間游移,以防有什么可怕的東西,一條靈活的蛇,或是黑乎乎的水蛭突然出現。好在他安全地抵達了對岸。他穿好鞋,準備爬那座土坡。在他實際地從事這項操作時。他才發現這座土坡比他以前爬的那些土坡還要高、還要陡,雖然沒有呈直角,他還是不得不盡力彎躬著身體。那些高聳的長草,雖然阻止著他向下滑落,卻也阻礙著他向上行進,它們密密地陳列于眼前,在他將之撩撥至一邊時掃過臉頰和手臂,混合著粘膩的汗水,刺癢難當。不止一次地,他的腳陷踏進又小又深的坑洞里,這些洞深藏于倒伏的草莖下,在他劇烈前進的過程中陰險地埋伏著,隨時準備將他撂倒或是骨折。在他氣急敗壞地最后一次從一個洞里拔出腳時,頂端已距離不遠了,有幾塊既似石頭又似土塊的凸起物遮住了視線,絲毫也看不出那一面應有些什么。接著,他鼓足了勁兒,雙手揪住草莖,腳在那凸起物上使勁一蹬,身體猛地向上一躥,上來了!

那一刻,他只聽到自己的喘息,感覺面頰融化了一般淌著熱氣。他在堅實的土地上,這土地堅韌而富于厚度,上面覆蓋著一層形如蘭草的油綠的草皮,向四面延展,不時有一條條暗紅的小徑穿叉而過,又隱沒進一簇簇異常茂實的灌木般高大的五色花叢,直至淡氣氤氳的浮動著黯淡銀光的水面,那里,一根根的草突然地高拔尖立起來,因吸足了水而似要滲出自身的汁液,在黑油般堆積的淤土上蔓延,向水中擴展,形成一條條若隱若現的曲折水道,間或,零星的蓮萍,上面探著一支粉嫩的花,在這一片綠色中分外觸目。而在相對開闊的水域,疏落的水草仿佛被一根根插進去般挺立著,宛如最為敏感的纖細的觸尖。近處突出來的樹,在遠處則為煙霧所籠罩,綿織成一片如山脈般起伏的曲線,掠過其下如沙洲淺灘的綿密草地,投映于同樣黯淡無光卻又略略泛灰的水面,極為偶然地,會有一座橋裊娜的剪影凸現于其間。他被命運投擲于此,他身處其間的這些圖景宛如浩綿不休的長卷以夢一般縹緲的柔情映圖于他那一眨不眨的為之所折服的球體上。在他所站立的地方,他無法縱觀全景,只能于細節中滿足心靈隱秘的快樂,但這些景色卻如被折疊了的裝置齊聚于他那小小的近乎貪婪的球體上,即便他自身無法意識,卻也有條不紊地、徐緩如流水似展開。然后,那球面上的某一個點極為詭秘地動了動,吸引他注意的與其說是這種變化不如說是同時傳來的聲音:一陣細碎的窸窸窣窣的響動。他向前走了幾步,這使他愈接近那如在夢境中浮現的湖泊,直到這響聲才使他意識到這里的空曠以及他的無助,所籠罩的無邊無際的寂靜。就在他要仔細地辨認這種情緒時,右邊草叢簇集的地方有幾片草的葉子顫抖了幾下,一個棕褐色的東西蹦了出來。他定睛一看,一只兔子!它跑動時在草葉上發出響聲,在它經過他身邊時他只來得及看清它那細密干燥的皮毛,它那縮成一團又突然伸張的結實而富于彈性的軀體,是的,它是個大塊頭!它沉重地跳躍著,全神貫注而又不顧一切地沖刺過他這個陷阱,隨即隱沒于下一片草叢的天地。他眼睜睜地看著它跑掉,他一刻也沒想過要去追逐。他意猶未盡地突然想起了那些坡地上的坑洞,他想像著那個跑掉的家伙在那些彼此連接、沒有盡頭的穴道中穿行,在黑暗中,在那些頑強的雜草所深深扎根的泥土之下,支楞起耳朵,敏感地睜圓了眼睛,看著……

……終于,他有了一只兔子,一只屬于他自己的、日思夜想的兔子!得到它,那是一個極為偶然的機會。騎車人的臉在迅速遠去,直至化為一縷淡漠的白煙。而在開始,在無可回避的近處,那張細長、扁平的臉壓迫向他,猶如一面堅硬、冰冷、沒有花紋的大理石平面。他卑躬、緩慢地低下身去,眼角的余光在平面的空隙處窺探,四面,棉團般蓬松的兔子如被擲于地面的點粒靈活地無聲跳躍著,填補著余下的空白,然后,再一只接一只地相續跳出他的視線,不見了。這時,他突然看到那個人就像當初見到他的時候那樣面對著他坐著,發狂般地哈哈笑著,筋疲力盡。流散的漫光間,燥熱地面尖利的小石子起落于細圓的車胎,同時在他的足底翻滾,既要割破這炙悶的氣體,又要劃分那鮮血流盡的天幕。一只狗追逐著他的腳步,在這寂靜的壓迫下低下頭去,又抬起臉來。荒蕪在一條又一條似曾相識的路上延伸著同樣的面目。現在,它斬開亂草的糾葛,在沸騰之際又即刻冷卻中抵達了它的盡頭——它的終點,一個緊貼著陰影站立的身影,日光將之推搡削薄為最大限度的平面,如同將生命的肌體貼近無論如何溫暖也無法恒久保持熱度的機械鑄面;而它的正面,同它所有的、無以計數的同類一樣,兩頰豐厚的毛襯托出一個老實、敦厚的面目。它在竭力縮進黑暗、陰涼的深處,在來人走近后它便俯下身子伺機潛入對方的影子中,它周身起伏著,似乎因為寒冷而急劇地顫抖。他將手指頭摳進鐵絲網的洞眼里,俯視著那個處于他的陰影籠罩之下的物體,驀地,他拼命地搖撼著鐵絲網,同時大叫:“出來!出來!你不想出來嗎?……”

他把這只兔子命名為凱蒂。這個名字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來到了他的唇邊。“凱蒂,凱蒂,你是如此美麗,如此憂傷……啊,啊,啊……”他不自覺地、尖聲尖氣地哼唱了起來。在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以后,這個聲音既不悅耳又不動聽,他一向陰沉的臉突然開闊了。他提高了嗓門,更加自信地、翻來覆去地唱著“凱蒂,凱蒂,你是如此美麗,如此憂傷……”他只會這么一句,就是這么一句也還是從他母親那兒聽來的。偶爾,這種時候并不多見,在他母親拋開自身的怨艾和做作的搔弄將身體安置在那把竹搖椅里前后晃動時,搖椅在他母親身體的重壓下顫抖著呻吟,而他母親的心情卻愈發得愉快了。遂亮開嗓門大聲地唱道:“哦——凱蒂!凱蒂!你是如此美麗!如此憂傷——啊——啊——啊——”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恐懼地盯著黑云在他母親的頭頂游移集聚,汗水順著發黃的面皮流至多皺的脖頸處,那把椅子吱吱嘎嘎地叫著,他惟恐它一下迸開,尖利的斷裂處會戳進他母親的屁股。“媽媽——”他叫道。而他的母親總是皺起眉頭,惱怒得看也不看他一眼:“不要打斷我!兒子!你唱歌總是那么難聽!你應該豎起耳朵仔細聽著。并且記住!”現在,他自顧自地唱著,他的嗓音一向是那么尖細,在他以后的歲月中也沒有任何改觀,但他現在已不在乎了,他忘記了這一切,他的眼睛閃閃放光。他仿佛看到了一個人形,或者是一種印記,尖尖的,扁扁的,既像刀柄,又像鋒利的刀尖,它不來自于任何地方,也不會去往任何地方,它始終在那兒,橫亙于自身的存在之中,一戳,就是一個暗紅的、淌不出任何血跡的點洞。這個發暗的、尖長的形體,在素色的、如同蒙蔽著厚重塵土的背景上穿行、飛躍,輕盈得就像是一只可隨意變形的黑色的鳥,而其下的、如同流沙一般流瀉又涌聚的物體則漸變出水流、峰巒和大地,在彌漫著沉沉霧藹的、視力難以穿越的盡頭,一點兒亮光。仿佛它自身就會發光似的,正愈來愈大,從被遮蔽的半面黑暗中滲透出來……“哦,凱蒂,凱蒂!”他小聲地說道,抑制不住滿心的狂喜,“我的凱蒂!”

他把凱蒂藏在他的小房間里。起先,一到家的時候,他就把凱蒂從那個小得僅夠容身的鐵籠子里放出來。凱蒂立即伸展了身子,在地上跳呀跳呀,仿佛沒有骨頭似的,柔軟、靈巧、悄無聲息。他像怎么也看不夠似的癡迷地看著,突然,他想起了什么,立即跑到廚房里,掰下幾片菜葉子,塞到凱蒂多毛、貪婪的嘴下。不需要任何提醒,凱蒂立即將這幾片葉子據為己有。它麻利地、刷刷地啃噬著,細致、耐心、不動聲色地沿著葉子的邊緣遞進,葉子眼看著縮小,最后化為了空無,全部進入了凱蒂那癟癟的肚子。他樂得拍起巴掌來:凱蒂多棒呀!看它吃的那勁頭,決沒有什么能跟它相比!吃完了那幾片葉子,凱蒂那濕潤的鼻子抽搐著,仔細嗅聞著空氣。它不停地在它主人的腳邊打轉,用身子去蹭主人的腳背,還不時地立起身來,用它那雙琢磨不透的深黯的眼睛盯著他。一看這雙眼睛,他就什么也忘了,也顧不得了,一次又一次地跑進廚房,直到把整棵菜都送進了凱蒂的肚子。直到這時,他才犯起愁來:這可怎么辦吶?晚上媽媽回來會發現的!果然,晚上媽媽回來做飯時發現少了菜,不由大發雷霆。媽媽發起脾氣來是很可怕的,想像一下吧:時間的荒漠嵌配于現實的廣袤荒漠之中,在似乎永遠沒有陽光轉移的天空中聚積著陰郁厚重的云層,此刻猛烈的風正搖撼著粗硬砂地上的一座鉛皮小屋,連同小屋前一枝鐵線似的黑色的樹。這就是他們寄居的地方,終生依托的洞穴。突然,一個豐滿的女人沖了出來,怒氣沖沖,卷燙過的頭發恍若獅子的鬃毛在風中翻飛。她噘著鮮紅的嘴唇,揚動著末端同樣鮮紅的十根手指。她有義務培養不耐。在嚎叫了一通之后她消失在屋內,很奇怪那玩具似的小房子怎么能容下她那龐大的軀體。現在,她站在他面前,怒容滿面,她那胖大的身體要將他擠扁了。他做出無辜的老實樣,說是回來時就已這樣了,不定是小偷偷了去。“死崽子,你當我是傻瓜啊!”她的眼睛在屋子里左翻右檢,“小偷進來怎么會單單只偷一棵菜啊!”“可是……可是……”他喃喃地卻又是清晰地說道,“這屋里還有什么好偷的呢?”一聽這話,他的母親立刻泄了氣,但她還是不甘心地隨手翻檢了幾下,然后到廚房用剩下的菜做晚飯去了。他豎著耳朵聆聽了一會兒動靜,悄手悄腳地走到一只他平時放雜物的箱子前,掀開蓋子,凱蒂正端端正正地坐著吶。他小聲地道:“出來吧,凱蒂!但你只能呆一會兒,并且不能發出任何聲音,要是媽媽發現了你,會把你剁了燉蘿卜吃的!她的刀可快吶!”

他的媽媽在菜場旁的一個簡陋的棚子里賣肉。在這樣的國家遍布著這樣類似的大大小小的棚子,它們具有驚人的相似性:不知為什么,或是出于莫名其妙的原因,認為在此謀生和光顧這里的人不配享有更好的待遇,它們一律是冷冰冰的丑陋,并且毫不親切。在四面鐵架搭建的支梁上蓋著塑料瓦,內里是磚頭外敷就的水泥權當柜臺,灰色的地面布滿污跡,無論何時走進去撲面而至的總是巨大的涼意兼顧著腥臭。他的媽媽在做生意的時候圍著一條黑色的圍裙站在一無所有的光禿的水泥墻前,那模樣活似前衛藝術展廳里放置的活體塑像。因為絕大多數時候都無所事事,而當入口處一旦出現目標時,便是瞬間的聚焦以及傾身向前——為了彌補環境造就的缺陷以及引發的意氣消沉,她們在那一瞬間表現得格外活躍與熱情,同時因急功近利的貪婪而不乏粗暴。她們將積蓄的能量急速提升,以最快的語速彈出詢問,最大限度地探身向前。她們此時恨不得伸出有力的手臂揪住入侵者的衣領提至自己面前,如果允許,甚至將那張三心二意的臉直接摁至膨大、松軟的乳房上,讓他們因為窒息而昏頭腦脹,而不是用那對挑剔的眼睛對著因時間和溫度愈發深黯的豬肉反復打量。

他的媽媽終其一生都在某種類似于展臺的空間中活動。雖然這些空間從來都稱不上令人滿意,但她自身卻會做出努力進行調整以使自己從其中凸顯。是的,她是一個愛美的人!不僅她自身凝聚著美,而且她會將對于美的挖掘運用于周遭,使那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多少帶上一些所謂的羅曼蒂克。唉,但那已是年輕時候的事了,如果那時都沒有人看中她那張尚未被污染的新鮮的面孔,那么現在,在她的臉同不新鮮的豬肉愈來愈接近的情況下就更加沒有指望了。平心而論,她長得不壞,在精心的描摹過之后簡直稱得上是美女。有一段時間,她坐在擺滿各種藥品的柜臺后剔著指甲,那是一個很大的藥店而又光線不足,她那杏仁一般美好的橢圓的臉蛋上甚至有著青春期的絨毛。她端坐著,在昏暗的光線下猶如一件無可挑剔的道具,同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而又十分突出。但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她也沒有被相中。后來,她坐在了一個汽配商店的門口,因為光線的需要她便將那張愈益豐滿的臉涂抹得很白。每天,哪怕是在一個最微小的舉動之后她都會照照鏡子,以審視妝容有沒有被損壞。在心底里,她認為自己完全有資格坐進櫥窗當模特兒,或者是那種明碼實價的奢侈品,雖然不是最昂貴的,但完全配享有更好的待遇。但她有勇氣為自己標價嗎?誰又會來買呢?她想起了身邊的那些乏味兒的男人,他們就像隔夜餿掉的飯菜,甚至不值得她抬起眼皮。但就是這么些男人最終也從她身邊不知不覺地溜走了。她始終沒能明白自己不走運的原因,她便將之歸結為運氣不好。她的境況不是一天比一天好,而是越來越走下坡路了。輾轉在一些小館子里當了幾年服務員之后,她終于用攢下的錢租了這個賣肉的攤位。這時,即便是濃重的白粉也遮掩不了那張發黃的面皮了。

每天,她站在那里,面對著鏡子里的另一張面孔。這張面孔同她近似,也許就是一模一樣:黑色素團聚的蠟黃皮膚上的粗大毛孔,予以粗獷線條勾勒的輪廓日益僵硬,顴骨高突,嘴巴發黑,所不同的是她的對手比她個子低矮,也略為苗條。因為職業的緣故她們偏愛深色的衣服并往身上撲灑大量的廉價香水,她們將頭發高挽在頭頂以暴露她們碩大的胸部,不約而同地,她們都采取了這種令人無法招架而又毛骨悚然的待客方式,她們如最機警的獵犬爭相撲至獵物身上,雖然在這個冰冷齷齪的地方只有她們兩人!作為幸存者,她們緊挨在一起,任長長的、空無一物的水泥臺在她們面前鋪開,有一段時間,這些水泥臺后也曾站滿了同她們一樣的人,而這些人都由于競爭不力被成功地驅逐了出去。她們親密無間而又彼此仇視,不僅在生意上激烈角逐,在容貌、體態、言談上也相互摹仿、打壓、較勁兒,在被時間損毀的、同大地灰燼越來越接近的表皮上勾劃、涂抹、修飾,而無論如何,她們都正在從昔日豐富多樣的可能性回歸于永恒的同一性之中,而這種同一性正以單調可怕而又不可戰勝的面目噬吞著與她們類似的同一處境的人,那里,因時間而終于平等了的人正在大地的波濤中時起時伏。

在那些無可避免的時刻,這樣的時刻因為沉默而愈發難堪。但這種沉默的禁忌卻又是一道不可打破的符咒,因為很難想像她們竟然會建立起一種友好的關系,這太可怕了,會比死了還難受!她們撐著描了眼影的發皺的眼皮,既昏昏欲睡又保持著警惕,從自身的陰影里瞟著對方。一段時期以來。她們幾乎整天整天地不說話,只是既發愁又有些愛憐地瞅著那些尚未分割的大塊大塊的豬肉,而活生生的軀體是絕不會這么任人宰割的,他們要難辦得多!現在的人是越來越吝嗇了,買一塊肉要千挑萬選地看半天,而且還是那么一小塊,連塞牙縫都不夠。同時她們也失去了很多顧客,并不是那些人都改吃素了,而是肉也逐漸步入了奢侈品的行列,而她們的價格同大賣場的價格相比沒有任何的優勢,日子是愈發得艱難了……正這么想著,一個男人走了近來。倏地,她們從假寐中清醒過來立即發動了進攻。她們急切地俯過身體,將相似的臉對準來者,她們的乳房俯臨于死去的肌理上,相互摩擦、愛撫,用嘶啞、因渴望而幾乎無法分辨的嗓音說道:“要什么肉?”那個男人在兩個攤位上都看了看,嘟噥著說:“不肥!”她的對手用手拍打著一塊帶皮的后臀,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看看!這塊還不肥嘛!”她沖進身后放冰柜的小房間,拎出一大塊還未被凍住的帶皮的后翳,啪地摔在男人面前:“看看!還不肥嗎?!”男人左右看了看,慢慢搖了搖頭,急迫之下她伸出手似乎是要抓住對方,卻又最終落到了豬肉上,指點著不同的地方:“看看!這兒!這兒!不夠肥嗎?還不肥嗎?”……

在他的媽媽回來的時候。他和凱蒂正在進行例行的鬼混。每天一到放學的時間他就撒開腿往回跑,除了停下來用零花錢買一棵蘿卜或是白菜外,他是一刻也不停留,急于回到他那小房間里,在他媽媽回來以前享受放蕩的時光。在那短暫的時刻里,他感覺自己恢復了活力與生機,他跳呀,鬧呀,咯咯地笑著,在凱蒂快速運動的嘴巴和凝然不動的眼睛里感受到了極大的愉快和欣慰。他湊近它,看著它肥厚的上唇下滑稽地叼著莖桿,毛乎乎的嘴連同鼓鼓的腮幫子不歇氣地動著,不時斜著眼看他一下,那樣子詭詐極啦!這種做賊似的偷偷摸摸的感覺讓他格外刺激,并且他不打算同人分享。他一再地拒絕了他的同伴的多次懇請,并且將其嚴格地摒棄于這種娛樂之外,這是屬于他個人的私人地盤,絕不容許外來的侵犯!但這種私密性卻是如此脆弱而搖搖欲墜,它抵御不了任何東西,尤其是那個身材粗壯、隨時可撞進來盤查監視的女人,他對她無計可施,沒有任何辦法,她是他的媽媽呀!這一天,他及時地聽到了響動,趕緊將凱蒂藏在了老地方。然后俯到早已攤開的作業本上。媽媽走了進來。她的身上洋溢著一種少見的柔和,眼睛瞇細了,蕩著盈盈笑意,每當這個時候,她就除了她自己什么也看不見。她摸著兒子的頭。仿佛她一向就待他很仁慈似的。她的兒子則睜大了眼睛,膽戰心驚地等待著,每當她忘卻或是拋棄自己的煩惱時,她所展現出來的捉摸不透的態度便會令這個生命中一度同她十分接近的人忐忑不安。現在,她以格外溫柔的語氣告訴他,她要出遠門了。不,也說不上出遠門,只是她僅僅不會在這里住上一段時間。每天,她依然會在老地方賣肉,如果有什么需要他盡可以去找她,一段時間以后,形勢明朗了,她便可以帶上他。而現在,他決計不能跟在她身邊,好在他也大了,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不需要她太操心,而他一向也是個聽話的孩子……這些話,起初在他聽來是莫名其妙,他只顧仔細聆聽凱蒂有沒有發出動靜去了,后來,他終于弄清楚了一點:他將要獨自一人了。頓時,他欣喜若狂。這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啊!再沒有什么能來打攪他了,他想怎樣就怎樣!重要的是凱蒂,他可以不受拘束地同它呆在一起了,這是多么美妙的事,他們將一起漫步、玩耍,在有星星的夜晚——這些星星就像凱蒂身上的毛一樣多——歌唱,誰也不知道它會唱歌吶,凱蒂有一副奇妙的歌喉,保準令凡是聽過它唱歌的人永生難忘……

他自由了!而自由的盡頭是一直對他忠心耿耿的凱蒂。它在萬丈光芒中迎接他,而它自身,似乎無所不敵。必須從這個古怪的角度同看過去,才能領略這個閃閃發光的魔鬼所代表的涵義。

它那不同凡響的淡色皮毛是無數針尖的朦朧閃光,它那近于黑色的讓人看不透的眼睛似乎總在沉思默想,它仰起臉——淡金色的球體在灰蒙的云層后成為霧似的混沌的一團,從它身后看過去,可以看見它眼睛凸出的一條弧線:猶如而且確實是一個透明的充斥著晶瑩液體的球體,靜止地折射著前方的某一個世界。在那一剎那,他感到了驚訝:它竟然敢直視太陽。它感覺到他的注視、撫愛,它保持著這凝固的無所畏懼的姿態,似乎它就是它自身,而且是這世界的主宰,哪怕這是一種可笑的錯覺。

他折眼了,而且為之傾倒,當它將濕漉漉的有些骯臟的嘴湊近他傳達著愛意的指頭時,他心曠神怡。驀地,他覺得一陣鉆心的刺痛,再看它時,它的眼睛——此前似乎還是無辜的,此刻已惡意滿懷。他想到了那兩根堅硬的、以有組織的預謀摧毀植物的牙齒,即便是在剝了皮的血淋淋的頭顱上這兩根牙齒也會那般強硬地挺立著。“你餓了嗎,凱蒂?”他小聲地說道,“我知道你餓了。你瞧,你長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大。但你吃的東西卻越來越少。有什么辦法呢?我找不到其他的東西給你啊!”他仔細看了看被撕開了一個口子的手指頭,悄悄笑道:“你多厲害啊,凱蒂!沒人比得上你!我不怪你!因為你餓了!我也常常覺得很餓。不要著急,我會想法子的,總會有辦法的,你不會挨餓。”

一把糖果撒在灰色的城市上。作為點綴。這些硬糖品驚駭似地爆跳著濺落開去,落于凸起物的隙縫間,自動生成塊狀聚堆的綠色物愉悅視目。在這些表面看去仿佛固化了的凝固體間,穿行著凱蒂和他瘦小的軀體,作為敵人。不需要什么斗爭他們便已輕易地占領了這些領地,凱蒂縮小了的下頜在豐盛的草葉間不知疲倦地上下移動,似乎隨時隨地都在偷笑。

每到黃昏的時候,那是他們出動的時刻。他們潛入那些因夏日的即將消退而愈加瘋狂的植物,蹲下身來,會發現不多的幾株樹成為了樹林,草葉驟然變長,狹長的葉子彎曲成各種形狀,交織著。偶爾,可見同青草一般翠綠的蚊子掛在葉尖上,隨風顫動。四周都是生命,隨著雨水而傾瀉。樹木如海底的藻叢四面擴展,花在雨水的沖擊下艷麗而衰頹,披掛著露水的草探出了布滿茸毛的腦尖。麻雀們瘦了,如一片片干爽的羽毛飄來蕩去。所有的物體都在放射著力量,有時,這生命的嘈雜弄得他頭昏腦脹。曙光中的第一絲蟬鳴在這時已成為涌動的河流,因為太響亮,最初的幾分鐘他竟什么也沒聽見。黑暗正在來臨,但它并不可怕。在更深的陰處,濕氣與闃寂隨著暑氣的退卻而彌漫。凱蒂,敏感、柔軟的一大塊,它的鼻子在急遽地抽動,充滿了對于食物的欲念。它會熱烈、急切地回應他的愛撫,仿佛它孤獨的靈魂渴望碰觸。它嗅聞著那只手,久久地,仔細地,仿佛陶醉于其中只有它能加以辨認的神秘回憶之中。它的耳朵高高地立起,半透明——折射出其中細密復雜的紅色血管,如同沒有出路的迷宮。

夜幕逼臨。他和凱蒂猶如兩抹搖曳的剪影動蕩于這片昏黯的區域。他們在水汽漸重的枝葉間暗笑,他們將自己摔倒在雜草糾纏的地面上,反復撲騰,四肢亂動。“你說,人們怎么能為非作歹地生活而又不受任何懲罰?”從正面看去,兔子的眼睛睜得很大,一眨不眨,顯出一副莫名的驚詫。他將凱蒂高高地舉起,兔子的頭溫順地耷拉著。他把它拋向空中,兔子的腿張開了,劃呀劃,一直向半空中的月亮劃去,直至它的身影清晰地凸顯于那盈盈蕩動的金黃之中。凱蒂唱歌了,它的歌聲混著夜氣四處流溢,引起下方潛伏于暗中的陣陣激蕩不安。

這個世界在此時并不獨屬于他們。有太多的生物在白天憋足了氣,希冀在黑夜的掩護下大干一場。純種和雜種狗們借著有主人撐腰率先發動進攻。它們大多被繩索勒緊了脖子,兩只前爪急劇地刨動著泥土,氣呼呼地拼命大叫,同時唾液四濺。“那是兔子,兔子吶。”主人說。凱蒂蜷成一團,似乎要縮進它那松軟的毛里,它一面大肆咀嚼一面打量它的對手:這些個窩囊廢、糊涂蟲,如果它們撲上來它會好好地教訓它們一頓;但它明白它們永遠也不會撲上來。遇到那些跑得太快的大家伙,它就會立即從這氣閑神定的假象中蘇醒過來,腳底翻飛跑得瘋快。它隨時保持著警惕吶!

而貓們就不那么容易打發了。它們要狡猾得多。它們總是翹著尾巴踩著高蹺走路,它就見不得它們那輕佻樣兒!而它們那尖尖的利爪也著實讓人頭疼,很容易在它那毫無防范的鼻子上留下痕跡。每到這時,它就會毫不客氣地送上它的大板牙。它們啪嗒啪嗒地開合著,發出可怖的響聲,足以嚇退任何敵手。對于那些不知難而退、一意孤行的家伙,它就會豁出它的鼻子,兇猛地進攻,不是咬斷那些妖精的尾巴就是咬缺它們的爪子。它決不讓它們把它趕出去,這個地方是屬于它的,它要把自己的肚皮撐得溜圓,它要把它掃蕩干凈!

真的,隨著凱蒂身形的愈加龐大——它的身體以不受控制的速度膨脹起來——它所活動的這片區域也愈來愈干枯了。它的胃口,足以吊銷任何稱之為綠色的東西,在它的嘴巴一開一合之間,便已有大片的綠色消失了。更糟糕的是,它還學會了挑食,在它掃蕩的進程中,那些稍稍老一點兒的葉莖都被它遺棄了,就像收割機的巨嘴中噴出的一星半點兒的殘沫。這個怪物沒有絲毫為自己的行為抱歉的意思。它有什么道德觀和價值觀呢,假如它有的話?它只不過是想要填飽自己的肚皮罷了,現在成了一只人見人嫌的畜生,誰若想要對它的行為試圖稍稍加以阻止——畢竟,任憑一只無足輕重的下賤牲口糟蹋自己的家園是令人不能容忍的——那么他盡可以試試看,一只現在足可以撞倒一頭奶牛或是同動物園的老虎相較量的大物正開足馬力朝你沖來,那會是什么效果?

又一次地,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凱蒂便成了這片土地的征服者,只是這一次它是它獨自的主人,而不需要他偷偷地從旁協助。他氣喘吁吁地跟在它身后,踩著它的影子,低低地苦苦哀求。凱蒂撒開腿跑啊跑,為能有機會撇開一切感到很高興。在吃飽喝足之后它經常飄飄欲仙,透過不曾變化的瞳孔吸納這個縮小了的世界。有時困乏了,它便倒頭就睡,攤開一對大腳掌,厚腳上的毛臟得發黃。他輕手輕腳地走近它,輕輕撫弄它那咕嚕咕嚕直響的肚皮,喚著它的名字,感到心滿意足。凱蒂明知是他只是不睜眼,只是偶爾抖抖耷拉著耳朵,算是對他熱情的回報。

流浪吧。國王!你的世界不會倒塌,它日夜運轉,微不足道。當孤獨隨著月亮與星辰徐徐崩濺,風吹進鋼鑄的深藍,抹平深邃浩邈之中一切可能性。凱蒂順著夜風盡情游蕩,如同一片羽毛般輕飄虛浮,它嘶叫著,不是出于憤怒和悲哀,而是本能。它的歌聲借著風力鉆入每一個縫隙,直至那些躺在床上瑟瑟發抖、用棉花塞住耳朵的體內,在他們的想像中。一個吃人的怪獸,一個無恥之徒,正在這凄厲卓絕的風中尋覓下嘴的機會,它的絨毛大軀遮蔽了天空,只有無窮無盡的正在逼近的黑暗。凱蒂奮力一躍,地上的國王就要進入天國,它不慌不忙游泳式地在空中滑翔,俯視下方因夜色模糊了的光禿禿的土地,一堆堆堆疊的陰影簇生的物體挨擠著,現在看來不那么觸目驚心了,它們終于回復至與它們相匹配的環境中,進入衰竭湮滅的永恒進程。它拉尖了聲音,滿心愉悅。第一次地,它露出了不倫不類的笑容,這拉扯了它的面容,它的嘴唇翻翹起來,現出那對無往而不利的大板牙,直指碾碎了的星空,在饑餓的時候,它甚至不惜啃噬它的同類。

在這種時候,惟有借助于英明的神靈才能阻止噩夢的蔓延。也許,當它們俯瞰足下廣闊的土地時亦不愿直視真實的荒蕪。對它們來說,解決這類事情是很容易的。怎樣以最微小的代價獲取最大的勝利?它們決定派遣一個平素被它們冷落遺棄的棋子。雖然對這個廣漠的世界而言它實在不值一提,惟有在黑烏鴉振翅的過程中才會折射出稍許的光澤,但在這件事情里面,它卻扮演著一個重要的宿命的悲劇角色,這種悲劇性甚至連一向自怨自憐的角色自己也不會有絲毫的覺察。它被匆忙地、毫無理由地結束在一次事件中,就像先前它的離開亦是為了服從命運的安排——旋即被疾速地投擲于人生平面的另一個坡度上。

當它回來的時候,正滿腹怨氣,對它所擔當的使命毫不知情。一路上,它聽了太多的離奇的謠言,而觸目所及之處皆是驚心的事實,現在正迫不及待地要發泄出來。它的涂著口紅的嘴唇干裂了,手上同往常一樣油膩膩的,它覺得它渾身都在冒汗,卻又因蒙蔽了塵土愈發得污濁,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怪味。它打壓住即刻要去沖洗的欲望,還有更緊要的事要去辦吶!它向他的房間沖去,憋足了勁兒,卻不想他已站在門口,并反關上門。由于已洞悉了彼此的想法、目的,在這一刻他們表現得像兩個陌生人。它氣極了。瞪視著他;他也毫不示弱地回瞪著它,雖然不自覺地咬緊了牙巴。“讓開!”它說。他不動。它沖上前去,扯著他的衣領,想把他從門口拖開。他身子扭著,手使勁抓住門把手,一點兒勁都不松。“壞孩子!”它打了他一個嘴巴,“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快讓開,把你那該死的寶貝交出來,我來收拾它!”他嘴里嘰嗚著,卻總不說一個字。它愈發地怒了,尖叫道:“看看你們把這一帶都搞成了什么樣兒!毀了!全毀了!現在成了一片荒漠!”驀地,他一下伸長了脖子,整個人似乎一下拉長了。他仰起灰色的臉,不顧一切地喊道:“它本來就是荒漠呀!媽媽!”媽媽一下失神似地呆住了,但因為它被命運所牽引,它同樣不顧一切地要奔向自己的終點,盡管在這其中充滿了不近人情的荒謬悖論和殘酷戲謔。它抖了抖毛發,一下振作起來。它以蓄積了畢生的精力強度叫道:“我不管!現在它是罪魁禍首,必須要對它進行處置!”他似乎被這種叫喊嚇昏了,因此它很輕易地將他扯在一邊,一下將門推開。

接下來發生的事,這幕期待已久的高潮,想必不難想像了。事實證明,身形龐大的凱蒂只不過是一個懦弱的膽小鬼,它靠著它的體積蒙騙了一些時日,而由于視覺的欺騙人們也并不曾真地去嘗試。它在屋子里打轉,驚惶地尖叫。屋子的四壁也隨之顫栗著,簌簌發抖。它當然看見了它,并發出了低低的“天吶”。最初的震驚過去之后,它抖擻起精神,操起那把慣于在案板上砍肉的砍刀,高高地揚著。凱蒂又故伎重施,將它的大板牙碰得磕磕直響,或者是因為膽怯而不得不承受強自回咽的恐懼;但它才不理這一套呢,依然往前沖刺。凱蒂無奈之下只得送上自己的鼻子,并在上面留下了永久的無法愈合的傷痕,但它成功地推開了它,擠了出去。門無法承受它的寬度和沖擊,垮塌了,連著噼里啪啦往下倒的屋體。自由了!它自由了!它沖到外面,不曾停留,也不回一回頭,便翻開大腳掌一拱一拱地向前跳去。它跑得專心翼翼,結實有力,很快,就消失在灰褐色土地的盡頭。

他追了出去,哭哭啼啼。他循著凱蒂消失的路線向前跑去,一路大喊大叫。寸草不生的硬土地上蒸起的潮氣在日光的傾射下將他的身影蒙映成一個歪歪扭扭的小點兒。他的媽媽在后面追趕,同樣淚流滿面。它已預知它將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但它無能為力。

他又在這里。他來過并且曾為此深深迷戀的地方。黃綠色的水,不曾蕩漾。水面漂浮著一層帶斑點的葉子,旁邊的斜坡上亦積著厚厚一層已枯萎了的落葉。他抬頭望著天空,夏天的氣息布滿天際,使之呈現出黯淡的灰藍,同潮濕死寂的空氣凝為一體,在回憶中放出灼熱的光芒。秋天就要來了,它就在腐敗之中,在這個空間的每一角落。人們沉默地走著,對這種黯然的靜寂無動于衷。他們裝做欣賞景色的樣子,實際在默默地咀嚼著悲傷。他們黑色的腦袋在爛泥潭中攪動;他們溫順地看著對方,眼睛里飽含著淚水;他們的身軀裹在薄薄的近乎透明的衣衫內,在表面的鎮定下蕭瑟顫抖。風掠過屋瓦,吹動一層又一層逐漸頹敗的色澤。過去的記憶宛如夢境,在一道又一道的曲折里,在已傾頹為廢墟的風景里逼近。痛苦窒息著他,或者說他追尋的不過是如同霧氣般淡漠而下的憂傷。濕重的空氣逼迫他向下,暗色的汁液在足下的大地中流淌。灰色的泥漿在長滿銀草的沙地上漫過。他閉上眼睛,這樣他便可以將與自身無關的一切事物關閉在外。他在夢中看見過它們,眼睛的最底深處。在那個凹陷的半弧形體內積蘊著數不清的跳躍的圖象。廣闊的原野在月光下泛出朦朧的黃色,黑色的樹林在月光中靜默。風在月光中,在巨大的翅翼間。翅膀如張開的帆翼,欣喜而舒緩地自如伸合,發出干樹葉般的颯颯聲。風鼓動著翅膀,一陣又一陣的樹葉急遽地落下。

它抬起頭來,望向夜空深處。一切的黑暗都與它無關。它半透明的軀體在微光的映射下現出細致的脈絡,宛如一大粒流傳著光暈的剔透水滴,不曾散開。在這個夜晚,它俯瞰了漫長歲月的原野如大海一般起伏。陰謀家們在它身邊。他們將自己關進籠子。他們在籠子的罅隙間彼此張望,細長的手指指指點點。

翅膀再一次張開。向著蒼茫的原野急速伸展。掠過風與陰影,一切的自由。

或者是。他小時候的故事。

來臨

當它來臨時;如果它真的來臨。

蒙娜麗莎。他們都叫她蒙娜麗莎。我們必須相信這個名字是無罪的。我們必須在時間之外俯視它,就像那雙俯視著深邃黑暗中寂靜河流的眼睛。在大多數時候,我們只是冷酷麻木的畜生。我們?當然是我們。無窮無盡的我們。一群墜向深淵的瘋子,帶著不可知的尖叫愚蠢的傲慢。

……真的,她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孩,平凡到近乎無色。苛刻點說,就是沒什么可取之處。造物之手創造了她,卻又將她隨意抹去,可惜的是沒抹干凈,便留下那么一些殘缺的痕跡,像隔夜頹敗的口紅,又似受潮墻面上絨毛狀的霉斑—一絲絲一縷縷,靜滯地,輕柔地,在潮濕陰晦的空氣中探觸,像被白翳覆蓋了的濕汪汪的眼睛,陰沉,凝滯,一種不潔的骯臟的白……但是——她自己卻不這樣看。不幸正是在這里:她永遠意識不到自己。

也許她是健康的,就通常的標準來看。她也希望自己做一個標準的人。冒險是要付出代價的。她討厭冒險,因此她拒絕付出那額外的一份代價。她希望一切都能順順當當,不要節外生枝。當然,一些小小的、有趣的節外生枝是被允許的,但必須在理想的范圍之內——在她嚴格的掌控之下,這些“小小的、有趣的節外生枝”從來就沒有真正發生過。因此她喜歡溫暖的、幾乎是明亮的東西,因為她認為自己是敞亮的,透徹,然后添上那么一些必不可少的晦暗與深沉,就像那雪白的、浸潤著豬油的糯米飯上點綴的鮮艷紅綠的蜜餞——甜得膩人——它們使她更神秘。更高貴,同時也更可愛,更親切。不,或許應該是有著絢麗花紋的野獸的皮毛,每一個側面都集聚著數不盡的變化莫測的色彩和紋路,粗糙,煦暖。干燥,散發著淡淡的腥臭味,生的迅猛的氣息。一切都是合理的,從她的眼睛所看到的真實。但有時,真實卻會走向它的反面——極度的真實反而逼近于虛幻,就像那輪幻化為無盡白光的太陽,晃著你的眼睛,用那無數灼熱的鋒芒逼迫著你,使你無處可遁。

但她是不會讓這種情況發生的。她十分小心,甚至是過于小心了。這個世界是那么可怕龐大的一堆,但它終歸是友善的,并不拒絕她的加入。她,一個循規蹈矩的游戲參與者,有權在這塊世界蛋糕中插上一指,得到她應得的微不足道的一份。為什么不呢?她并沒有做錯過什么,連一點點都沒有。她把自己捧在手中,呵護著,以免陷入到某些隱蔽的陷阱中去。在城市樂園中,并不輕盈——從不輕盈——各種競技者,在虛空的背景中裸泳、滑翔、吹氣球。在遺忘自身的時候,她會進入一個悠長、深邃的通道,那是一個惡作劇似的喜劇。她渴望痛苦,以及激情。但是,它們只是玩具,她是個蹩腳的女巫。從不會懂得如何控制。不,不,她甚至會張皇失措,也許她從來就沒體驗過痛苦和激情,她把它們攪混了。

不,千萬不要說她乏味,沒有幻想。她有幻想,但這些幻想同這世上的大多數幻想一樣沒有任何區別。它們流于形式,并且沾沾自喜,是縈懷于心的有些憂郁的曲調,但這種憂郁決不至于轉為自責和自憎,從不會發展到惡與怪誕,它們的結局注定是喜劇,是頗具風情的適時的調劑品。有時,在放縱自己的時候,她也有些無傷大雅的野心,這些野心不會妨礙到任何人,只在她那無色無味的世界里,恰如一支蒼白細瘦的花——湊近了,才有若有若無的、清淡而近于苦澀的氣味抽絲般彌漫出來——顛巍巍的、一層一層地緩慢綻放。若干這樣的花浮現出來,在黯淡的、深寂的背景上浮動,一點一點地飄遠了,不見了。有的還沒完全綻開就謝了,萎縮了,枯萎的花瓣脫落下去,直掉進目力無可透視的黑暗里去……

蒙娜麗莎。不錯,他們叫她蒙娜麗莎。尤其是那些女孩子們。她們都這樣叫她。她們喜歡這樣叫。她們喜歡表現出這種適時的、近乎賣弄的親密,帶點玩笑與戲謔,又夾雜著難以察覺的優越和不屑。為什么不呢?她叫蒙娜麗莎,那是因為她們需要這樣。但說實在的,它們之間又有什么關系呢?她不美,也沒什么氣質,這一點誰都看得出來。她只是流水線上一個無法合格的成品,被挑揀出來,隨隨便便地扔進廢物筐里——也許一輩子待在那里,也許再被發放到一個更大的垃圾集中站。雖然她盡了力,并在一段時間內達到了她所謂的人生高峰:以她那并不聰明的腦瓜她竟然獲得了碩士學位,這是令人驚奇的;在極少的情況下,人們會向她投以一些欽佩的目光,但在絕大多數時間里,她只是可有可無地存在著。人們的目光掠過她,有時,會稍稍地皺一下眉,再漫不經心地移至別處。當人們心情好時,人們會寬容她。人們不得不對一個努力聽話的孩子進行寬容。作為褒獎和調笑的對象,她會屢屢出現在勢利的孩子們的長輩口中,而狡猾叛逆的孩子們則對她直翻白眼。

人們并不總是這樣友善。在白日宣泄的光線下,他們評判她的目光會不自覺地尖銳起來。他們挑剔地衡量著她,就像在審視一塊爬滿了蒼蠅的腥肉,其中充滿了一種連他們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深刻的敵意和蔑視——但在下一秒鐘,似乎什么都沒發生過似的,他們會依然親切地對待她。他們會以為自己很愛她,并為這種公開的表露感動不已。

事情并不總是這樣糟。有時,在幽暗的樓梯口,或是藉著昏暗的、模糊不清的光線,這時她自身連同周圍都陷入曖昧的優雅之中——確定自己安全了,她便可以盡情地、敞開地、持久地微笑,有點煽情,有點矯飾,但沒關系,只要她的面龐是溫潤的,在想像中散發著圣母般的光輝,并且讓上翹的嘴角挑起一點神秘,那時,她知道她像蒙娜麗莎。

啊,她但愿她是美的,佻撻,妖魅,一個螺旋般旋轉的、令人目眩的女人。這個罕見的、無人匹敵的美女將男人玩弄于指掌之間。就像雜耍中那些眼花繚亂、不斷上下拋撒循環的圓球,每一個都被那只靈巧的手接住,一個拋上去,另一個落下來;一個消失了,立即會有另一個填補上那個位置: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完美的、優游自如的、永不終止的弧線。可她的那條線在哪里?她永遠無法完美。是的,男孩子。她的嘴里噴吐出一股苦味,這個詞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在她體內反復切割。當然,他們對她是和藹的。彬彬有禮之中有著一種冷漠的疏遠。可是,這遠遠不夠!她必得有她的男人。這個男人只屬于她一個人。最好他是溫柔的、謙遜的,有點浪漫,有點傻氣,有時還會撒撒嬌,可是,這個理想的、玩具式的男人始終沒有出現,這是她人生中惟一的意外。迄今為止。她一直在穩健地、有條不紊地搭建著她人生機構的框架,但是那缺失的、重要的一塊卻遲遲沒有顯現,它張著黑洞洞的、永不饜足的大嘴——其深度和無法彌補的長度觸目驚心,時刻提醒著她的失敗。她不是沒有過幾次所謂的愛戀,以及隨時隨地的單相思。“有人愛過我,”她對自己說,“并且不止一次。”她回憶并品味著這些愛,它們的味道并不純正,有著一種發餿的酸味。它們在她的口腔及牙縫中藏得太久了,甚至腐蝕了她的牙齒。她心虛起來。難道不是這樣嗎?她張大了嘴,對著空茫的黑暗叫道,難道不是這樣嗎!……

現在,人生似乎行進到了關鍵的階段,對于跨出的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進行仔細的規劃。現在,她已達成了她人生目標的一部分,她必須使自己也成為目標。這個目標光芒四射,釘在幻想的、永恒的、恥辱的十字架上。那是一座高蹈的豐碑,她必須對此頂禮膜拜。現在,她已經是一所重點中學的老師了。豐厚的薪水以及臆想中的受人愛戴使她對自己充滿了信心。不。螺絲必須被扭得更緊,旋風式的步伐必須飛得更快。不,她決不容許有一絲一毫的放松,哪怕半點懈怠也不行。她不容易啊!

那座重點中學是一個暴發戶式的怪物。它的心臟部位,即辦公樓是一座老舊的三層高的樓房,黑灰色的磚墻上攀援著爬山虎。若是冬天,葉子落光了。便暴露出紅褐色的藤蔓,剛開始時是新鮮的、光滑的、半透明的,冬季的深入則會抽剝出它表面的生命,使它變得干癟發黑。這些細長的、仿佛已死去的藤蔓相互糾纏著,好似被剔去了肌肉和骨骼的血管。它們使這座陰沉沉的樓房更加形容猙獰。教學樓則是簇新的,自得粗俗,它的形式和結構注定了它的實用和暫時性。它俯視著腳下那塊灰黑的磚頭,感覺自己是可無限膨脹發酵的泡沫塑料,只需輕輕一腳就能將那塊磚頭踢出老遠。過去的教學樓曾經分列于辦公樓的兩旁,像兩只牢牢伸展、向外攫取的手臂,有著同樣模糊的古舊,只是沒有爬山虎。但它們太小了——盡管每間教室都被盡可能地塞入了更多的桌椅,每一寸寶貴的空間都得到了充分的利用,這些房間都鼓囊臃腫,就像一張張被塞得過滿以至于無法咀嚼的嘴。于是,它們慘遭出局。推土機嚎叫著開了過來,一陣轟鳴之后化為一堆磚瓦。再后來成為孩子們奔跑跳躍的場地。這座監獄的主體便由這兩座不倫不類、別別扭扭的建筑組成,它們被硬湊在一起,互相較著勁兒,誰也瞧不起誰。美?監獄從來就不需要美,重要的是實用。崇尚實用的父母們揮舞著鞭子驅趕著孩子們爭先恐后地向這座監獄涌來。“通向永恒的門是狹窄的”,通向利益的門更加狹窄。孩子們,低下你們高貴的頭吧!你們哪有什么驕傲和自由可言?跪著爬進去,不擇手段,抹平自己的個性,把自己切成平面,再壓縮折疊成罐裝食品,擠上通往大學的運輸傳送帶。孩子們哭叫著,撕打著。孩子們的父母們也叫喊著,扭扯著。努力吧!用力啊!這是人生若干關鍵時刻中的一環,千萬不能退讓。監獄的管理者們站在門的另一側,逐個檢視著從門洞里鉆進來的撕殺的勝利者。他們帶著大權在握的居高臨下的神色,仿佛挑選商品一般指指點點。他們通常都誤以為自己很有能力,這種誤解根深蒂固。他們散發著監獄那令人生厭的酸臭氣息,這種氣息滲入他們的肌理,使他們帶著難以理喻的頑固的偏見,看上去像一只只瞪圓了眼睛的吃驚的鳥。孩子們仰望著他們,表面謙恭,內心卻厭惡得發抖。他們對于自己的前程有著無限的信心,這種信心促使他們把自己看得很高,而把自身以外的—切都任意貶低。監獄的理念更加深了這一點:他們是無人可比的,第一流的,永遠如此!

現在。這個可憐蟲,這個小丑,帶著毫不自知的夸張的扭動,迫不及待地加入其中了。她焦急地、甚至是討好地顯示著自己的能力:親切,自然,活潑還有必需的魄力。語文教研室的主任,同時是她分配實習班級的班主任,一個干瘦的、撇著兩撇毫毛的中年人,看上去似乎永遠四十歲,從黑框眼鏡的上方嘲弄地盯著她——這種嘲笑隱埋在大腦底部,通過意念的反射投射到眼球上,在兩個瞳孔深處跳動著。他陰郁、狡詐,同時充滿自信。他話語溫和,甚至慢條斯理,但刻薄的言辭就潛伏在看似幽默的背面,而更惡毒的詞匯則像蜜蜂一樣擁聚在嘴邊,他必須很小心地管制著它們,否則它們就會滿天亂飛。他戴著個性的鳥狀面具,他小心地挺直著干柴式的身軀。機警地看管著他的威嚴。有時他像抖動著羽毛的鴕鳥一樣發怒,有時又像月光下的貓一樣安靜。他從來就知道他要的是什么,還有優雅。優雅是必須的。而這個女人缺乏優雅,刻毒點說就是不堪入目。她只有一面虛幻的鏡子,在巨大的理想榮光的照耀下,她踏著優美的舞步邁入了殿堂。接著,孩子們出場了。善良的孩子們。可愛的孩子們。天真的孩子們。不,不,不,他們跟這些全不沾邊。他們怎能如此平庸?按照預定的概念闡釋自己。他們都很有主見,并且毫不掩飾這種主見。他們只屬于自己,這個絕妙的想法讓他們激動不已。當他們遇到個性時,一種強悍的、光芒四射的、難以形容的東西時。他們會報予尊敬。他們甚至會害羞,并以一些巧妙的花招來證實這種激情。但她值得尊敬嗎?她?很難想像對這樣的女人投以敬意。她就像一個笨拙的雜技演員,竭力地在危險的鋼絲上保持著平衡。雖然她很賣力,十分賣力,但她胖短的、肉蟲子一樣的身軀卻成為空曠布景中觸目的傷疤。不,在開始,他們并沒有公開流露出他們的蔑視,匆忙的表露是不明智的,甚至愚蠢。有些人——這種情況并不多見。雖然丑陋,但自有一種所謂的魅力,那與心靈無關,或許更接近于一種智慧。那么,她是例外嗎?他們仔細地掂量著她。有時,他們也懷著巨大的善意希望她是耀目的、不凡的,但她總像一個表演過火的演員,不知道那條適度的線在哪里。他們樂于評價,并對展現在舞臺上的所有演員津津樂道。他們伸長了眼睛,不放過每一個人物的每一個細小的舉動,用肆意的口吻評頭論足,隨時準備著幸災樂禍。大多數時候,那些演員是乏味的,沒有多少談資可供他們賣弄。他們掩飾住內心的失望。以純潔裝扮著自己,必要的討巧和展示則可適當地提升自己的地位。他們是狡黠的騙子手,是花枝招展的花蝴蝶——小心,每一個艷麗花紋的旋紋間都隱藏著毒素和麻煩。不要相信我們,他們在臆想中尖笑著,就像將濃痰吐到一個人的臉上。現在,這個絕佳的目標出場了。她注定成為一無是處的犧牲品,再被狠狠地踏上幾腳。可是——一些意志軟弱者,溫和的懷疑主義者,試圖膽怯地發出不同的聲音——為什么非得這樣?能……能這樣嗎?——哦,傻瓜,看看你自己,你能做成什么?游戲。游戲,重要的是參與。拿出你最大的想像力并盡情享受其中的樂趣。難道你看不到這里的樂趣嗎?它美妙無比,簡直妙不可言。必須謹慎,同時大膽。好處?當然了,難道你是瞎子嗎?趕走她,高舉起手中的利器——殺蟲劑,在猛烈而刺激的噴射中使她像蟑螂一樣四肢亂顫、渾身僵硬——討厭的蟑螂,抬起腳狠狠地踩下去,使她成為貼在地上的一張皮。她不配有更好的命運,只能被驅逐,她是皮膚上的一塊爛瘡,必須用刀子剜去。這個地方不需要她。他們不需要她。她只是恥辱、傷疤和難堪。而令人驚奇的是——這一點尤為不可思議,她對于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毫不自知。難道她以為自己在天堂嗎?抑或是寵兒?醒醒吧,必須讓她清醒!賜予她痛苦而意味深長的教訓,那時,他們也將從丑陋的壓迫中擺脫出來,就像狗在陽光里抖落毛皮上的水珠。只有勝利者,經過嚴酷拼殺的勝利者,高舉著能力標榜或老謀深算的大旗,這是接近靈魂顫栗的無限可能。當然。是強者的靈魂。

……陰影在聚攏。陰影從四面涌現。生命的魔術張開了它的利爪。黑夜嵌入黑夜。不幸者的靈魂黃金一般熾熱。她是躡手躡腳的貓,搖曳著毛茸茸的、輕軟的大尾巴。她用輕紗蒙住了面龐,純白的微笑牛奶般洇入水面,在她的腮邊彌漫成濕潤的霧氣,妖冶的、挑逗的目光月光般瀉出。她身段優美,她魅力四射,她輕盈地、儀態萬方地踏著旋轉舞步走上講臺,細狹的眼睛在嶄新的鏡片后閃閃發光。她正向完美逼近。她自身就是典范。她站在眾目所歸之處,光滑潔潤,沒有一絲縫隙。她心情澎湃,臉色濕紅,這使她粗糙凹凸的皮膚泛出牛肉般熟透的色澤。深呼吸。慢慢地,慢慢地。“孩子們。孩子們。”這個稱謂在空氣中滑動,傳達出一種和顏悅色,連同她的呼吸輕微地顫動,那是蜜蜂振動翅翼的嗡嗡聲,香得膩人的花粉彌漫在空氣中。張開你們心靈的眼睛吧,孩子們,最最親愛的孩子們。這是尖利的女高音。女高音宣泄著她的激情,她的嗓音刮拉著空氣的氣流,鏡片的反光使她如刀鋒般銳利。她大汗淋漓,她熱情洋溢,她在努力地扮演著善,但她自身卻像噩夢的存在。孩子望著她。他們是孩子嗎?他們沒有回應她那矯飾的熱情,他們看出她不過是個膽怯心虛的騙子,并不擅長此道。他們別有用心地保持著沉默,也許只是可憐她才沒有放聲大笑。聲音越來越虛弱,但她還是要高上去,不斷地高上去。不,這并沒有使他們馴服,或是更為恭順。他們不是那么好哄騙,一雙眼睛或許能蒙蔽,但許多雙眼睛匯在一起就是脅迫。她在這種目光下顫抖,她粗短的雙腿哆哆嗦嗦。她進入了一個巨大的虛空,一些影像撕扯著她,那是她對于童年回憶的巨大幻覺。孩子們,可愛的孩子們,你們像我一樣純潔嗎?我活在純潔的記憶里,那是一張不曾褪色的底片,雖經反復的沖洗亦鮮亮如初,它深刻而頑固地烙印著熱情、溫馨以及一團和氣。每個人都相親相愛,對共同的虛擬影像投注著幻想與激情:那個人是誰?他值得如此嗎?不,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愿意,愿意看到他們愿意看到的那個形象。那個形象并不特別,從外形上看并不具有非凡的優勢,只是白皙、適度、有分寸,一副黑框眼鏡裝點著斯文。活潑而不囂張的人總能博得大多數人的歡心,何況他總是聰明地運用他那點聰明恰到好處地奉迎著每個人,盡管他們只是孩子。他細心地招呼到他們中的每一個,將眼梢的余光和嘴角的微笑遍撒均勻。孩子的心情敏捷而多智,他們捕捉到了這種殷勤并即刻予以回報。男孩子們,女孩子們,在這里。性別的差異神奇地消失了——雖然只有極為短暫的存在——這些心都通紅鮮蹦,這些心都圍繞著他,在情緒的感召下極為活躍。僅用眼神是不夠的,還得添上表情;表情的加入也是不夠的,還得奉上言辭。不,不,所有的這一切都遠遠不夠,他們簡直想要頂禮膜拜,只是出于羞愧才沒有跪倒在地。高潮是在他彈起吉他,用渾厚的男音低低吟唱時——那時,他似乎終于接近他的身份了。他是學繪畫的,當然,他永遠成為不了一個藝術家,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孤僻自傲、難以接近的藝術家能這樣平易近人、深入人心嗎?他們流下了眼淚,在這樣的場合必須用眼淚來表達忠誠。他們對他的成就絲毫不關心,只對近在眼前的這個發光體深深著迷。哭吧,哭吧,孩子們,這是成長的洗禮,這是人生的代價。她也是其中牢不可分的一份子,氣泡一樣浮出來。她一面盡情哭泣,一面對著那面假想的鏡子自我端詳:多么哀婉而動人!表演結束了,演員們散場了,只有她還繼續活在那個虛幻的空間里,她以為這一刻就是永恒,是她個人的無限延長,她不愿丟棄,她牢牢地要抓住。是的,人就應該善良、和氣、抱成團,她運氣不差,此后她也斷斷續續地遇到一些所謂的好人,他們同她一樣和善,而她也調動起她的全部乖巧來展露和善。是的,和善是需要有所表達的,否則和善的存在就沒有什么意義。在這個人人都擁有點什么的世界,她必須反復磨礪她的武器。她并不信奉善,善只是覆在她表面的一層透明的膜,時間久了,便同皮膚和血肉粘連在一起,難舍難分。她喜歡壞,但她不能學壞。壞也需要天賦,不倫不類的壞只會使她更蠢。靠著這件寶貝,她在她的成長中一帆風順。她以為她會一直這么順利,直到…一現在。那么炫目的、光彩流溢的影像鋪天蓋地,化為一粒粒磣人的玻璃碴子直往骨頭里鉆。風盤旋起來,連同手指,將影像中的影子旋風般攪動。影子是黑色的蛇,抽絲般的鞭子,它不斷抽緊,緊緊地捏住她的脖子,連同她的發絲靈活地擺動。她在使自身成為漩渦,深色的游絲飛旋在弧形中,尖細的針被拉長并發絲般柔軟,那是一個無聲無息的鬼魂,持著地、有效地附著在她的靈魂上,使她對這種瘋狂毫不自知。它給了她迎頭一擊,在她眼前劃出一道深不見底的溝壑。這次,連她也看清了這一點:她在經歷失敗。這種失敗無可避免,它像丑聞一樣骯臟,它深刻地烙炙在臉上,并大聲地宣判道:無能。

倫德的美麗是無可置疑的,蒙娜麗莎的丑陋是有目共睹的。倫德是一個嬌嫩的男人,這種美如今已不時興了,但作為一種口味還是保留了下來。它為某部分人所偏愛,就像某道顏色悅目的小菜,雖不十分可口,但裝點的必要還是很重要的。他沒有什么能力。他的能力全在表面。他自認為他從不刻意地去取悅于誰,光榮對于他而言唾手可得。要廓清這樣的一個人是困難的。他總是游走于模糊的邊緣,他故意使自己難于捕捉,既不表現得太好,也不至于太壞,拿捏的分寸十分重要。別人看他也許有點神秘,不,這是世俗的神秘,他也從不想把自己拔高到不近人情。其實扒光了來看,他就像他的那點姿色一樣淺白。但人們從不刨根問底,人們關注的只是表皮。可別小瞧了他!他懂得怎樣利用他那點姿色,并且淋漓盡致。那會使他更像尾滑溜溜的魚,抓也抓不住。再加上點圓滑的溫和,真是恰到好處!就是這么一個人——人們想起他時。表示某種確定的概念,而是一種浮泛的、可有可無的存在,接近于優美,或是優美的錯覺。他們之間沒什么共通點,或是人們很難將他們聯系起來。有時,人們對想像力一無所知;有時,則又慣于捕風捉影。

其實,說到這一點時有人或許會感到驚訝。倫德并不是一個優秀的教師,他的課講得平平。他甚至無法使氣氛活躍起來,但他慣于臉紅,并且誠懇而毫不忸怩笨拙。不臉紅的男人給人感覺像一個男人,臉紅的男人也自有可愛之處,這是一個永遠都不會被淘汰的品種。課講得不好有什么關系?誰說成為一個教師的惟一標準是課講得精彩?那個老朽,那個長著通紅酒糟鼻的醉鬼——雖然從來沒有在講臺上當場趴下,但無知得只能用粗大的嗓門逐字地宣讀政治課本上的每一句話,同時伴著橫飛四濺的唾液。這個渣滓,這個廢物,僅僅是由于學校的寬大憐憫才沒有將他掃地出門。慈悲來自于他的年齡,他的一生庸碌而黯淡無光,注定無法危害社會,也無法博得別人起碼的尊敬。他沒有未來。他的未來被鎖定在一份微薄的退休金上。在他死后——這一天不會十分遙遠,不會有人記起,也不會有人遺憾。只是出于禮節,他站在展覽臺上公開展露自己的缺陷。他帶著一種不為人所察覺的卑下的驕傲講著廢話,這并不傷感。甚至齷齪。可是沒有時間來追根索底,這里的一切都是量化的。分秒必爭,他只是站在流水線旁的監管員,對其產品的質量無所作為,無可奈何。他的成品從不對他表示哪怕半點感激,他們無動于衷地從他面前經過,焦急地擺脫他,就像隨手扔掉一張廢紙。這個人,在這個與時俱進的環境中就像他那腫脹的鼻子一樣刺目,不過謝天謝地,他即將自行消失,隱入那厚重密閉、沒有一絲縫隙的幕布中去。沒有人愿意像他。凡比他年輕者都以虛假的自信鼓舞著自己。他們假裝他們很有前途,未來生機勃勃。并且不可限量。不幸只在想像中奕奕放光,現實中的不幸是應該杜絕的,至少不應該發生在自己身上,就像地上的口痰要用鞋底有效、徹底地抹去。但倫德有一點自知之明,這點自知之明使他恐懼。這種恐懼不易捕捉,但有時卻像潮濕冰冷的手,從背后突然顯現。他并不優秀,但他懂得給自己涂脂抹粉、喬裝打扮,包括無傷大雅的玩笑,以種種手段故做謙遜,隱晦的、沒有危險的眉目傳情。慘淡經營的未來?不——他緊緊地抓住優秀的邊緣,仿佛這是一件熨得筆挺的禮服,并急迫地將它披掛在身上,力圖使自己像一只招搖撞騙的羽毛絢爛的公雞。她們愛這些顏色。那些女學生們。她們精靈古怪。難于打理,一些邪惡的、難以啟齒的念頭在瞳孔后閃爍,她們用廢話取悅于你時,會使你只看到自己無限膨脹的虛榮;她們厭惡或捉弄你時。會使你像世界上最大的傻瓜。她們有時也會落入自己反復無常的陷阱。她們輕易地、甚至是莫名其妙地陷入好感,期盼著一系列的恒定以及永恒,但又時時刻刻地期待著變數,以及更大的轉機。這不過是未來人生系列序幕的開啟,不,也許就是終結。什么都沒有發生就結束了。她們從程序出發,再被吞入程序,一般來說,很難有什么例外。老師不喜歡這種所謂的“例外”,她們很難將就,并且有自貶為“低能”的危險。這些心思多變的女學生,渴慕著圣女與痞妹的雙重角色,既圣潔又不羈,這種善變而難以把握的欲望流淌在臉上,使她們的臉霓虹燈一般明滅不定。她們以一些標志區別自己:抽煙,喝酒,打情罵俏,以及適時的、俏皮的粗口。這就是她們扮演壞孩子時隨手揀起的道具。就像踢翻一個垃圾筒或捉弄一只狗那樣簡單。她們的想像力在這里成為鈍刀,她們以大眾的、約定俗成的“壞”來喬裝自己,既順手牽羊又不動腦筋,這使她們叛逆的面孔顯示出似是而非的相似性。但這又有什么?她們需要的是速成,就像快餐食品一樣方便而又花俏。于是,那個叫玻璃球的女孩滾入了我們的視線。她不透明也不光滑,臉龐是沒有光澤的、密實的蜜褐色,就像一枚發育成熟而又未經修整的桃子。她同其他人一樣籠著肥大的、難看的囚服,她全部的乖張和不馴都在那頭挑染過的絲絲縷縷的發絲間冷笑。想想吧,在這座以嚴厲著稱的監獄!撇著兩撇毫毛的干瘦中年人這次遇到了挑戰,他躲躲閃閃的目光在那頭發出了明顯挑釁信號的頭發上游移,一向枯黃的臉更加蠟黃。他的內心在緊張地盤算。不,這絕不是進行什么復雜精密的計算,只是一些機械的神經質的自我折磨,這些念頭侵蝕著他,使他本就枯槁的身軀日益蕭條。在經過一番激烈的、反復權衡的爭斗后,此刻,他詭秘地、不動聲色地微笑了。這個一年四季的魔鬼,這個陰沉的、喜怒無常的陰謀家,唔,還是不要招惹她的好。為了避免讓其他人看到他的笑意,他將笑容裹成團囫圇吞了下去。沒有必要同這種人做無謂的斗爭,沒有必要。他是誰?她又是誰?她有著貌似虛弱的強大,帶著一些無法低估的不確定性,很遺憾,他不能干脆地一腳把她給踢出去,這種人放在哪兒都是麻煩,尤其是將來——她會蛻變成一個令他恐懼的女人。她說不上有多美,但她伶俐的狡詐以及大膽的心智使她滯重的面容帶上了妖邪,但這種不和諧、不安定的因素終究會自行消失。他討厭麻煩,尤其在麻煩還沒有成為麻煩時,不要助長麻煩成為麻煩。唔,不就幾根頭發嗎?這是個陷阱。面對這個陷阱,他既不往前也不往后,而是原地不動。他微微地得意了。他不同于那個幼稚的、極力較真的英語女教師——她同大多數英語女教師一樣有一副甜潤的嗓音,還有一副必備的眼鏡,舉手投足間有著受過訓練的禮儀。這種儲備是為了應付那些不同膚色的外國人,他們看起來像絢麗斑斕的珍奇物種,但現在這種準備為抽空所置換,她所面對的只是一群貌似虔誠的學生。有時,羞澀的潮紅泛起在她涂滿了蜜汁的雙頰上,她抿緊了暗紅色的、小小的嘴唇,像足了謙遜可愛的村姑。正是這種溫柔蜜意撩撥著玻璃球,使她想要踩炸一只氣球一樣狠狠發泄。她以各種名目刺激著這只神經脆弱的母雞。就像用多刺的狼牙棒去梳理蓬松卷曲的狗毛——不預備功課,不交作業,上課竊竊私語。無視她發出的任何問題、訓誡或威脅,看著她漲紅了臉拼命地維持自己的尊嚴,她便樂不可支,從中得到了極大的樂趣。她像勇士或颶風一樣出招或襲擊,使這個可憐巴巴的女教師只能卷起尾巴跑向她的投靠者:這時。中年男人的神情總是更加專注,黑豆般的眼睛閃閃發亮,他閉緊了嘴唇,認真地、有節奏地點著頭,小巧的腦袋如干癟的果核在細長的脖頸上前后晃動,他在心中不斷地咒罵:媽的個×。蠢貨。騷×。死豬。賤人。×你媽……這些話像發瘋的蜜蜂在他嘴邊喧囂,他不得不將嘴唇包得更緊,這使他看上去更煞有介事:蠢豬,你能不能就不要管那個騷×,你他媽的多管閑事,屁大的事吹得比豬泡還大,那個賤貨根本就不勞你操心,他媽的她在看你笑話呢……而對于倫德,他基本上是滿意的,他至少懂得如何糊弄,或者是迷惑。他能使那個小霸王哈巴狗一樣吐出鮮紅的舌頭,哪怕是暫時的——雖然他有點娘娘腔。

至于那個女人,每每看到她,他簡直要嫌惡地皺起眉頭,而玻璃球在這點上與他不謀而合,雖然他們從未具體地交流。她討厭一切戴眼鏡的女人,尤其是這位!每當她昂首挺胸地邁著短粗的雙腿走過來時——她回憶她所見過的戴眼鏡的女人,她們大多有著粗糙平板的長闊臉。閃光的鏡片使過剩的傲慢與麻木更加奕奕生輝——而這就是她們自以為是的高傲與尊貴!如果在太陽的強光下,有一次,她看到她筆直地站著,太陽光將她的臉照成了磚色,涂得血紅的嘴唇仿佛就要流出油來。喜氣,一種洋洋自得,在這個肥軟惡毒的軀體上肆意流淌。變幻著顏色,這使她看上去像足了一個鮮艷的霉瘤。玻璃球在厚實的眼皮深處凝視著她,是的,她在盡力使自己拔高,以使自身更加高大。玻璃球在幽暗的、不透光的眼底縮緊了身子。同時躍躍欲試。她使出慣常的伎倆:熱絡與逢迎。她在使自己卑賤,但她將這解釋為乖巧。慍怒的火花攛掇得她脾氣暴躁,這些蠢豬,這些自大狂,總是那么饑渴難耐地維持自己的威嚴,仿佛抓住了威嚴就站在了一塊磐石上。他們像懶洋洋的貓享受撫摸,同時怒目圓睜地撐大了眼睛:你應該這樣這樣,你應該那樣那樣,你怎么能這樣這樣呢。你怎么能那樣那樣呢……天哪,這些人就說不出一句像樣的話嗎?他們要求你是完美的面團,但如果她品學兼優,操他媽的干么她還要舔他們的屁眼?而這位,操他媽走路那豬樣,你以為你是誰啊?很多次她都想在那香腸似鼓囊肥圓的豬腿上踹上一腳,或是不可遏抑地尖笑,惡意的,放肆的,不加節制,無數氣泡在那張虛浮的臉上紛紛綻放。伴隨著驚異、錯愕以及愚蠢。對,就是愚蠢。他媽的這世界蠢透了。她玩味著愚蠢以及愚蠢所具有的美德,她把蔑視最大限度地按擦在赤褐色的陰翳底部。

無疑,她具有某種美德,但這種美德十分脆弱,要靠虛榮來支撐。她想起了她玩過的一些小花招,這些小花招在她的學生時代屢屢奏效,它們并不需要她真正付出什么,除了時間與個性。貌似平庸的外表,精心培養起來的謙和,她的指甲蜷在了肉里,她翹著手指微笑著為輔導員折一張張的表格,再將折起來的一張張表格塞進一個個信封。輔導員毛孔粗大的臉不會比這時候更溫柔了。思想的睿智既沒有滲進她的內心,也沒有予她的五官以適當的光輝。她深信自己絕不是丑陋的——雖然并不精致——常常故意抹得鮮紅的嘴唇增強了這一效果。因為干燥,嘴唇裂開著一道道短促縱橫的傷口,她不得不時時將嘴唇翕開,靠吸進呼出的咝咝氣流來滋潤傷口。現今的這個位置,是通過種種賄賂而來的,即便如此,她仍有一種掩飾不住的自得與傲慢,從此,她的下半生有了保障。為了鞏固這項戰果以及便于今后進一步向上攀爬,她刻意選擇了一個最容易拿到手的學位,當代文學。她喜愛蒙娜麗莎這種丑丑笨笨的女人。因為順手好用,所以又時刻鄙視。誰也不能指責她濫用權力,而她不多的權力體現在巧妙的偷懶上。她十分空閑,即便是空閑她也不想在無聊的公務上彎一彎小指頭。此刻,她打完了電話,這是一個漫長的電話,她很滿意她在其中展示的口才并打發了時間。她的手指在桌面上輕快而漫無目的地敲擊著。在仔細的算計之后,她拿出指甲刀細心地修起了指甲。她舒心地、幾乎滿足地嘆了口氣,瞅了瞅對面空著的辦公桌。現在她們平起平坐了——這個高大肥壯的女人,圓盤似的臉上總是涂著過多的白粉,粗礪的嘴唇劃得猩紅,這使她恍若日本玩偶那怪異得不真實的臉,只是那種僵固的笑容很少浮現在她那巨闊的臉盤上。這仿佛是一種秘密的傳統,學校的行政辦公室里塞滿了這種勾劃拙劣的女人。她們用劣質化妝品和香水武裝著自己,她們組成了一道堅不可摧的防線牢固地守護著地盤,這里沒有秘密或任何的崇高,只有看上去像秘密的庸常,虛弱者在這里無法立足。她們開始裝扮自己,以證實自己在這種場合的必不可少,由于缺乏眼光或是對于材質的不敏感——對美麗的渴慕同保守和吝嗇混雜在—起,有時使旁觀者幾乎感到絕望。但不要著急!她們永遠自得其樂——她們深著鼻子四處嗅聞,敏銳地區分著自我與他者。自我,沉浸在自我虛妄的無邊境界中,有時來自外界的反光強烈了一點,跳射出的光點似燃燒的水銀灼痛了她們的雙眼,這時。在痛苦中——極其短暫而真實,她們看清了她們的底層命運,懷著羞愧的惱怒似要暴跳起來,但在即將爆發的一刻卻又深深地蜷伏下去,甚至蜷伏得比最初還要低。狗的忠誠在她們混濁的眼珠后閃爍,黃昏時低垂的樹枝,濁熱的空氣在風的攪動下四處漫溢,干裂的咆哮鋸齒一般撕磨著咽喉,分不清那是快樂抑或是幸福。狗必須保持它的忠誠,對于口糧的忠誠,它必須時時歡笑,或賣弄種種技巧,而在憂郁的底部,那也是她們自身的底部,她們是盲目的。此刻,輔導員暫時放棄了她對于先來者的不滿——先來者因其年長的資格而促使她不得不去做原本屬于兩人分擔的工作——轉而唏噓起了先來者的種種不幸,談論這些不幸可以使她獲得平衡、寬容與憐憫。當然,先來者是不幸的,麻煩就是不幸。她高大壯碩——幸虧如此——的軀體承載了種種不幸,她外表粗獷、樂觀——有時則粗暴、乖戾——但一顆因家族利益而敏感的心卻時時顫動。她的兩個兒子是不幸的:大兒子左腿先天殘疾;小兒子,這個出租車司機,因疏忽而正在失去他的健康——現在。躺在醫院里的不止他一人。丈夫的母親,因身體的虛弱而需要時刻予以關注和照顧;而丈夫,由于生活法則的奇妙安排,必然是膽怯的、懦弱的、優柔寡斷的,外形上也是纖細的、渺小的,除了襯托女人的強悍與決斷外,似乎一無是處。因此,所有的擔子全壓在了女人那寬厚的肩膀上。輔導員黃白色的、不甚潔凈的眼珠轉了轉,令人想起了某種昆蟲,此刻它正經歷著它的幼年期,潛伏著,濕漉漉,粘滿了液體的翅膀撲棱著,同輔導員那莫名閃爍、過于無辜的眼神不謀而合,因此我們必須原宥,原宥她在工作中的種種不足:健忘,疏忽,無計劃,因失誤而百般推諉、狡辯、亂發脾氣。死魚般鼓囊的眼睛向外凸著,配合著白炫圓大臉盤上的表情,表達著虛張聲勢的憤怒或別有用心的熱情,這是一個鮮明的形象,它與悲劇無關。她充分地利用了苦難予以她的特權,這成為她原諒自己的輕易借口。日常是最重要的,必須滿足口腹之欲。可惜她不夠溫柔,因此無法成為典范。現在,她正處于虛擬風暴的中心,并不黑暗,她更有理由提高嗓門或是表現出滿臉的不耐。她有足夠的力量承受咀嚼,她強健的胃消化著別人,同時在這個齒舌密布的世界被反復品味。先來者的苦難在輔導員的齒尖上滑動,這種苦難會使她的眼睛更為透徹——即便在表達愉悅的時候,她的眼底也游泛著寒光,或許她從來就沒有真正溫暖過。蒙娜麗莎低著頭,一徑地微笑,微笑是最好的表達,并在恰當的時刻填上幾句話。她為能融入這樣的談話而感到些微的驕傲,這也是能力的標志。她身邊的男孩子,一個最普通的男孩子,赤褐色的、有著點點雀斑的光滑的圓臉,矮小的、敦實的個子,置身在這樣的場合中,麻利地折著表格,不動聲色的臉上聚縮著作為下級者的謙卑與高人一等的超然。他以男人的穩重(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穩重?)應對著兩個女人的嘮叨,自覺優游自如。對于那些把他們拉扯在一起的說法,他不以為然。他不喜歡這樣的女人,雖然很不情愿,他還是得承認她不夠漂亮。他胸懷大志。目標堅定。他對未來懷抱著一絲僥幸(從來如此!),他配得到更好的女人,而不是這個勉強湊合的破爛。跟她的名字聯系在一起不會是一種榮耀,甚至沒有享受虛榮時所帶來的愉悅。他懷著鄙視與尊嚴俯視著身邊的女人。長久以來,他形成了不轉動眼珠即可將周圍盡收眼底的本事。他看見了女人滿足、自得的微笑,以及輔導員意味深長、滿是譏諷的神色:現在,一切都被監管在那雙自以為是、疑神疑鬼的眼睛之下,他和她無疑共同演繹了一臺好戲,這種乏味的喜劇每天都在發生,它滿足了人們世俗的好奇心和離奇的想像力。他對這一點深惡痛絕,只是因為他在一出戲中唱了主角。他在忍辱負重,而她們卻在享受歡樂。他怒氣沖沖,繃緊的肌肉因為矯飾而微微發疼。他的手將紙蹂躪得嘩嘩作響,無疑卻在表明他干得多么有勁兒!她是遲鈍的,或是她沉浸于幻覺之中,有一瞬間,她似乎看到了美好。這種美好近在咫尺,就像她手上的紙張一樣易于折疊。這雙手油滑靈巧,情緒飽滿,因為完美而似乎游離于軀體之外。它以一種飛揚跋扈的自滿在飛快地移動,一行行優美的字體在移動中顯現。似乎是為了印證完美的存在,光照在上面。必須要有光,使這里像舞臺而更易于展現。光從上面照下來,光從每一個角度顯現。這里的每一個細節都經得起無限放大和反復考核。形體就在那里,光的中央——它拉長了,黃金一般鑲嵌在黑黢黢的鐵板似的桌面上。在這個巨大的、空落的空間里,自滿在膨脹,以美的特權和驕橫。黑色垂掛下來,包裹住銀白、瑩潤、象牙的質地。沒有比此刻更像一個絕對的存在,“白瓷在燃燒”,透明的牙齒在裂開的盾間閃光。流光溢彩的華麗,混合著嬌嫩、新鮮的粉紅色,她貪婪地注視著,這是一個她永遠無法企及的形象,有一剎那,她甚至為此而痛恨自己。但美不受任何攪擾。它冷靜,甚至殘酷。它只是展現,并以強大的超然置身世外。她將那個冰冷的玻璃球攥在手心,這個發光的沉重的球體將她的手緊緊吸附在上面,寒意像閃電的紋裂擊得她渾身僵硬。這個蒼茫的、毫無主見的球體惡意滿懷,晶亮圓鼓的軀體凸現出僵硬呆板的形象,那是某種磨難與癡呆的混合體,一會被壓扁了,一會又被拉得很長,一只眼睛似乎很大,瞪視著,滿含恐懼與驚異,再也無法欺騙自己了,無論如何也不能!邊上的一個小黑點夾雜著點黃色,那是一個男人的面孔。如同最普遍的男人一樣,他會對美透予敬意;很少有男人對丑陋懷有同樣濃烈的興趣,即便如此,那也貼上了不凡品位的標簽。他以同等貪婪的目光盯著那個完美的化身,不明白一束普通的光(那只是那個光明球體微不足道的一分子)何以會有那么驚人的效應。他嚅囁著,結結巴巴地吐出一些破碎的詞句。他實際很想引頸高歌,突如其來的無邊的激情折磨著他,使他的面容顯露出鬼祟與萎縮。走廊中一片靜寂,如同往昔一樣昏暗,兩旁的門緊緊關閉。突然,尖利的、歇斯底里的震蕩刀片一樣劃開了黑色的帷幕,腳步聲驟然響起、聚集,緩緩地、水一樣地向遠處漂散,然后又是寂靜。晦澀來自于這奇妙的、微微振顫的靜謐,她知道一定有什么事發生了。昏聵正在來臨,伴隨著溫柔。她不是單獨一人。她立著,低著頭,激動而不安。窗外是綠色與黃色,畫布一樣微微顫栗,光暈以幸福的姿態一點一點地爬上來,給四壁涂抹上了明亮的、搖曳的色澤。她抬起老狗一樣昏花的眼睛,費力地辨認著眼前的形體——在遙遠的少女時代以及無限可能的成人時代,那時她還是一個白皙蹦跳的女孩子,丑陋還沒有在她身上顯露出最初的癥狀——她正在陷入到一個陷阱中去,她不能相信眼前的這個男人。

倫德的內心進行著通常男人慣有的掙扎。這個女人實在不能令人滿意,但他是一個生活中的失敗者,他無法勝任打擊以外的再一次失敗。物理女教師苗條的身影攫取過他的視線,這個俗氣的女人卻披著一層嬌羞的外衣,她像游曳的水草一樣走路,水淋盡致的眼睛在下頜尖尖的臉殼上浮蕩,那里總是籠罩著一層好看的酒醉似的紅暈,尤其是在她第一次上課時,紅色就不曾從她的臉上褪去。她簡直驚惶失措,嘴唇哆嗦著,翻動書頁的手也顫抖不已。雖然她此后的講課水平并未提升多少,但孩子們還是輕易地原諒了她。幻覺沒有持續多久,物理女教師纖弱的無名指很快就粘上了一枚胡豆大小的綠玉鑲金邊的戒指,化膿的痰液一般粘稠,這個劣質品是如此招搖以致所有人都議論紛紛。他輕易地受到了傷害。他曾同她約會過幾次,并不一定要有什么目的,或是達成某種結果,但他突然之間發現了自己的脆弱。這種脆弱急躁、虛浮,它必須通過打擊更弱者來獲取虛假的平衡。倫德看著自己,他知道自己卑劣(有時,他也具有這種可貴的反省),但他無法控制這種欲望,必須找一個發泄口,劃一刀,使毒素排泄出去,否則,膿汁會侵蝕肌肉,腐蝕出一個大洞。他握著這把鋒利的手術刀打量著他的犧牲品,確實無法滿意!但為了維護信心(此刻,它比什么都重要)以及確保成功率,他必須從一個低等品下手。他清了清喉嚨,在這個難堪的時刻。他該說些什么?“人是虛榮的……”尾音消失在心虛的暗示中,黑抓住了他,蟒蛇一般將他承載入深悸的背景。他在漂浮、打轉,在散發著腐敗惡臭的水流中仰泳,他將骯臟等同于黑暗。他想說的其實是虛偽,包括此刻,但那只會將他置于更大的虛無。他無法承受的也許是真實——它的面目在他的臉上爬移,仿佛丑惡的爬蟲一般布下陰影,為此他不得不忍受厭惡、自虐以及猥穢。蒙娜麗莎記起了她的微笑。她在想光線是否足夠黯淡,她的臉龐是否浸淫于昏暗之中,她必須使自己成為一個深沉烙印著朦朧神秘的標志。我們必須要謙遜、謙遜,我們必須把自己埋得很低、很低;我們是饑餓的,他們是饑餓的……

她走過來,修飾精致,卻又處處透著別扭。她自始至終地實踐著不和諧,卻又與不和諧殊死搏斗。這是一個蹦達的肉球,優美地、磕磕絆絆地在地上潛行,以此撫慰那些聚集在—起的遙遠而陌生的家長們。現在輪到他們出場了。他們有著大號的、羽翼豐滿的翅膀,他們瞪著狐疑的眼睛,暫時隱忍著他們的不滿。媽的,這個怪物是從哪兒鉆出來的,看起來就像個垃圾女皇——她對自己十分滿意,并毫不掩飾享受這種低級的滿足。她似乎飽吸了油脂,霉斑樣飽滿的臉上怒放著點點燦爛的紅斑,暗紅色的珍珠項鏈箍著脖子,腰——幾乎沒有的腰擺動著,似乎很有節制——在既定的想像中,按照事先設計的輕盈,滑行。嗯,絲絨般的美妙沿著那條看不見的弧線展開,她在幽藍中閃光,面孔似被窒息一般,突然,仿佛聽到了召喚,或是受到某種聲音的吸引,一個球拋過來——她倏然轉身,不,只是小心而靈敏地扭動著腰肢,身體向后傾斜卻又戛然而止,尖尖的鞋跟猛地旋轉,一條腿穩然不動,一條腿向外伸展,可惜它們不夠頎長,而且松軟短促,在做這個動作的時候,她一次又一次地自我欣賞,不,這真的不是預謀或是出于設計——球反彈回去,砸在一個人的臉上。起初,她同其他的成年公雞或母雞一樣耷拉著翅膀,萎靡不振,他們的心因為恐懼而顫抖。這個女人!他們機警地歪著頭,竭力不動聲色。她在其中,一面小心地整理著自己的尊嚴,一面佯裝憤怒。這里就像屠宰場,喇叭聲吹響,進餐的號角奏起,公雞或母雞們梳理著自己的羽毛,在污水中莊嚴地跋涉前行,依次走上展臺,炫耀著隆重的行頭——此刻,它成為人生附件的一個展品。它曾從身體分離,卻又總在某些時刻牢固地同身體焊接在一起。他們搔首弄姿,裝模作樣,誰也瞧不起誰,同時用言辭交換著對于虛擬強者的欽佩和阿諛。一只手伸過來,提住脖子,瞧,這就是勝利者。勝利者尖著嗓子打著鳴,失敗者縮緊了脖子翻著白眼。她很苦惱,這是一個女人虛榮的苦惱,一個美麗女人為贏得自尊而進行的斗爭。不,這種苦惱從來就沒有挫傷過她,她只是有時會感到沮喪。但在大多數時候,她總是自信而興致勃勃。她為自己的女兒感到驕傲,這個狡猾的、滿嘴謊言的妖精,就像一顆黑色的石榴籽一樣堅硬。她為之自豪。這是一個母親的自豪,只有她才知道她的女兒會成長為一個怎樣的女人。她會成為一個玩弄男人的大師:她的黑色的鞭子,無情地抽打著他們:她是黑色的絲帶,緊緊地捆綁住他們。可是現在,現在……她們不得不忍受別人對她們的羞辱,誰都可以將憐憫與不加掩飾的輕蔑潑到她們身上。母親與女兒成為了一個整體,如果可能,她們會合并為一枚尖利的錐子,將那些膽敢冒犯的人扎得鮮血淋漓。機會來了。這個人在當眾作踐自己,她的表演不能取悅眾人,人們簡直無法容忍。母親皺起了眉頭,既厭惡又興高采烈。在一個既定的時刻,狗在草叢中探出了那張黑白相間的毛茸茸的臉,扁平為它增加了嫵媚,它從不正眼看人,只以自己的方式窺探著目標。現在,它輕靈地一躍,抖著滿身的長毛自信地沖上前去。蒙娜麗莎不得不從自我的仰慕中暫時蘇醒過來。一個崇拜者正向自己俯沖。這個瘦小的、一臉倦容的女人有著一雙玻璃棱角般犀利的眼睛,它切割著她,同時用嘴角的上翹表達欣慰或譏諷。蒙娜麗莎為自己的年輕而羞愧,思忖著是否用熱情來彌補經驗的不足……但一個母親正在表達著她的情感,對這種情感只能予以尊重,甚至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她談論著她的女兒,對,她也只能談到她。多么聰敏、強烈和自尊。“你們都是孩子。”孩子從至深的黑暗涌現出來,帶著點邪惡的泡沫。唾液積聚在她的嘴角,因為興奮而無暇顧及。她巧妙地實施著打擊,以隱喻、嘲諷和含沙射影,它們隱匿在長者的仁慈、勸誘和誠懇之下,貌似忠誠。父母們驚呆了,他們停下了交談與較勁,不滿是一回事。但放肆的表露是另一回事!母親愈發的得意,所有的風頭都被自己占盡,你們這些懦夫!看看你們的蠢樣吧!年輕的教師從最初的驚愕中醒悟,她沒有絲毫的還手之力,這是她從未曾經歷的污辱。這是怎么回事?玻璃球嗎?那個有著一雙陰沉眼睛的女孩子,在發怒時,霧氣會從籠罩著的眼球上褪去,轉為清澈的、冷冷的透明。有幾次,她們面對面——而這樣的機會在逐漸增多,她不能因為她的乖巧和巴結而放低自己的尺度,她必須握緊手中的戒尺而不能卑躬屈膝,否則她會被其他學生踐踏得體無完膚。于是,她越來越多地在課堂上談笑,走神或是公開地對峙,如同對付英語女教師一樣,看一個人如何修補他的尊嚴這是世上最愉快的事啊——暗影在她的眼底波動,仿佛一條條細小的蛇在清淺的水底游蕩。女教師感到恐懼,這是一個她無法理解的靈魂,在這種公開的場合,除了以粗暴的力量進行壓制,她似乎別無他法。是啊。這或許就是令那母親惱怒的根源。此刻,必須堅持,堅持微笑——笑容已經僵硬,硬殼一般附在臉上,使臉部的肌肉無比的沉重和搔癢——那么多雙眼睛,每一雙眼睛都是把匕首,它們刺入她松軟的肉體,可是她必須微笑!她搜尋著中年人的身影,并試圖捕捉他的目光。黑色的中年人被包裹在中心,如同往常有許多人渴望與他交談。他的眼睛很黑,在黧黃的臉上幾乎毫無表情。有那么一會兒,一道微光蕩過晦瞑的底部,似乎某種爬行動物劃破了死寂的水面——她不能確定那是否是嘲弄,抑或是冷酷的幽默。她想同他一道大笑,將掩藏得最深的東西撕裂出來,那將使眼前的這場演出演變為徹底的詼諧。但中年男人已重轉向那些因緊張而痙攣的耳朵,繼續他的演說,同時不忘支楞起他那只嶙峋泛黃的、布滿青藍色血管、微微顫動的耳朵。這仿佛一個暗示。所有人都幸災樂禍,他們甚至不屑掩飾。當她頭昏眼花、雙耳嗡嗡作響地走過人群時——她不得不這樣做——她的皮膚急遽地起著雞皮疙瘩——竊竊私語在四面涌起,毒蜂一樣地蟄著她……

地方還是老地方,房子卻大大地變樣了。露天的空地,鐵灰色的、糙硬的水泥地被鑲花的地磚所取代,蜥蜴的紋路一樣鮮艷;大大小小的塑料盆栽的花草簇擁著一個小小的水池,一截沒有油漆的鋼管探出水面,仿佛魚的鼻孔,吝嗇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外吐著水,瘦小的、發育不良的鯉魚受驚似地來回奔突,仿佛一塊塊正在游散的、業已凝固的血斑。四周一圈四四方方的一層的平頂房屋,貼著白色的墻磚。分別作為客廳、飯廳、休息室、廚房、廁所以及狗舍。主人的臥室在過去就已存在的二樓上,可以俯瞰這個親手鑄就的、小小的王國。“東西都是好東西。”女主人以一向自豪的口吻夸贊道,她的眉毛是兩條漆黑的、彎彎的線條,在崇尚紋眉的年代里她將自己的眉毛拔了個精光。而代之以這種據說經久不會褪色的黑色線條;臉卻是土黃的,或許是愛惜自己的皮膚,她從不涂脂抹粉。“飯廳里的餐桌,有轉盤的那個,看見了吧,要四千五呢!”這是個陰悒的天,花園里排開著十來張桌子,狗透過柵欄憂郁地向外張望,偶爾煩躁地撥拉一下爪子。花兒盛開。甚至是過于風艷,有的地方卻殘敗了,或是被雨水沖淋,只兀立著一枝顏色褪盡的尸體。她身旁的男人,飯局開始的時候在另一桌,似乎是為酒所吸引,探著鼻子磨蹭了過來。這桌有幾個男人:一個是女主人的長子、一歲大孩子的父親,熬夜與酗酒使那張刀疤一樣的臉枯槁焦黃。即便是這曖昧愁淡的光線也未能使它柔和半分,它曾以英俊矚目,但現在只有被歲月磨礪后的空洞,當他說話時,他像狗一樣地齜著嘴唇,附著黃垢的牙齒一根根清晰可見;一個是他的兄弟,白皙,光滑,方正的、凸起的臉,浮腫的眼睛同鏡片一;酋發出狡獪的光,他在咬著硬幣發音,嘬起的嘴唇不時吐出幾塊咬爛的鋼镚兒,他似乎掌握著重大的秘密,他要使他說出的每一句話都留下抓痕;他們身旁的陌生人,裹著笨重的黑色皮夾克,一張臉像凍傷的豬肉一樣青紫不定,以前是結實的雙頰松掛下來,他的嗓音在喉嚨里旋轉,帶著令人同情的深深的困惑。他們用長條玻璃杯灌著白酒,誰露出怯意就大肆嘲笑。這時,她看清了他。他并沒有變胖,也許還瘦了。兩頰塌陷下去,五官:眉毛的中部、鼻尖、顴骨、下巴凸顯出來,皮膚浸淫在灰白的寂靜里,兩眼黯然無光,即使酒精也沒能使它們泛出一絲活力。但是在那個晦暝、污濁的空間里,他被緊裹在一件僵硬、筆挺的長呢大衣里,雙眼像流動的冰,披掛著霜凍之后的片片冰甲,他伸出靈活的、鳥一樣的爪子,讓融化的冰水凝聚在手心。他必須像發了情的雉雞一樣脹起胸大肌,使胸脯風箱一樣鼓動,抖動華麗的羽毛,讓它們花瓣一樣層層綻放,在逐漸濃稠的、因陽光的照射而成為粉紅色的空氣中悅耳地歌唱。她的母親老貓一樣緊跟在身后,嚴密地監視著一切。每一首歌都是一塊投進深潭的石頭,一圈又一圈顫抖的漣漪蕩漾開來。她傻子一樣地閉緊了嘴,不讓它發出一點聲響。母親時刻警惕。這只是個徒有其表的浪蕩子。他在人群中無所事事,尋覓著酒精、賭博、女人以及一切盡可能的目標。今天,他談論著藥品,以及與醫院相互勾結所帶來的暴利,他在那個貧窮、神秘的山區省份進行了前所未有的冒險。沒有比此刻更加虛弱。他用酒精與浮夸遮掩著他的虛弱。他的臉灰敗、骯臟,他在他那件灰褐的衣服里團緊了身子,因饑渴而不時地用混合了酒精的唾液濡濕著嘴唇。“那是你女朋友嗎?”“什么?誰?……她呀,哪算!”“得了吧!不是干嘛帶到這兒來?”“咳,咳”他似在搖頭又似在點頭,眼珠轉動著,卻并沒朝這邊看,“剛巧碰到了,就到這兒來。”男人們又是偷笑又是擠眼,須臾,一個白皮膚、頭發染黃的豐滿女人在桌邊站了站,蘋果花瓣樣的臉上滿是不耐。她俯視著他們,同時俯視著他們敷衍的問候。蒙娜麗莎站了起來。第一次使自己引人注目。她知道他們會繼續運動、掰細、篩選,直至成為粉末的唾液塵霧狀飛揚。他會得意,在臆想中亢奮好幾天,并讓這虛假的片斷成型堅硬,同其他有著花紋的瓷磚并列在公開展示的墻上……似乎在夢中,她走在一座低矮的山坡上,滿頭綠色的枝葉覆壓下來,打擊著那赤褐色的、一折就斷的枝干,地上滿積著塑料袋和廢紙。她走過一些賣菜的販子,他們對經過的每一個人察言觀色;然后又是幾家茶鋪,椅子和桌子全擺在外面,從那里可以看到下面延伸的鐵軌。這時,火車來了,它以聲音,低沉的、咕嚕咕嚕的、在費力地吞咽著口水,宣告著它的即將到來——她就是這時看到它的,死去的長毛白獅子狗,毛已臟了,眼睛的部位是暗紅色的洞。她不知道她有沒有尖叫,突然沖出來的火車以尖利的呼嘯掠奪著一切,她張大了嘴,注視著這個一無所有的空洞……

據說悲劇是這樣發生的:課間的走廊喧嘩吵鬧,這個狹長昏暗、空氣污穢的通道是學生們施展身手的好地方。每個人都注視著自我,同時用另一只眼睛密切關注他人。每一個動作,奔騰、疾走、跳躍,每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詞句,適當抬高或刻意壓低的嗓音,他們臉上的表情極其豐富,一瞬間就是一個烙印,短暫的銘記之后就是永久的遺忘。孩子們擁擠到—起。佯裝嬉戲,就像期待盛大的節日一樣期盼著某一刻的到來。他們若無其事地談論著其他事,彼此卻又心照不宣,有的興奮得幾乎無法自持。提前品味著即將到來的那一幕帶給自己的快感。她果然走了過來。她的內心被沮喪所折磨,頭卻依然高揚,圓滾滾的身子下小小的雙腿以高昂踏出韻律。幾個月來,蒙娜麗莎走路的姿勢以及伸腿、扭腰、回眸的造型已成為這枯乏之地耳熟能詳的風景。蒙娜麗莎——蒙娜麗莎——人們遠遠地、親熱地召喚著她;蒙老師——蒙老師——學生們在身后勤快地、歡喜地叫著。開始。她很感動,簡直受寵若驚,因為感激而愈發賣力;但在那次當眾的挫敗之后,她遲疑了。人們叫她,她只是猶猶豫豫地微笑,經典的造型因難以一睹而愈發珍貴。現在,為了維系她的驕傲。她必須再次扮演一次小丑。她在危險的叢林中穿過,這些發育不良的樹會四處移動,有著骨碌骨碌亂轉的眼睛,它們晃動著又細又長的烏黑的舌頭,靈巧地粘住一只蒼蠅或蚊子咽下肚去。她目不斜視。而當她盯住誰時,他們總是躲避著她的目光。似乎有低低的笑聲,以及偶爾,眼皮覆蓋在眼珠上的啪嗒啪嗒。但是,不——那不是錯覺!笑聲,清晰可辨,堅定無疑,鋪展為一片薄薄的金屬切入這個窒息的空間,紅白色的、刺目的火花濺射開來,伴隨著一陣高過一陣的單調的、撕扯著耳膜的尖鳴。她一下轉過身去。玻璃球的頭微微向后仰著,雙眼因頭的仰起而半睜半閉,鼻翼抽動,嘴巴大張。牙齒因未蒸發的唾液而有著金屬般的亮白,灰暗的黃白色的——上面有著縱橫交錯的紋路一舌頭上方是一個黑洞洞的洞口,那被稱之為笑聲的聲音正從那里源源而出……“你為什么笑?”玻璃球的嘴巴張開了—秒鐘,然后又閉上。“我為什么不能笑?”她看了看四周,“都在笑,我為什么不能笑?”“笑什么?”玻璃球赤蜜色的臉褪為淺黃色,然后又無限深下去。“哎——現在是休息時間。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當然能笑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啊,所以說,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了,甚至嘲笑老師!”“我怎么嘲笑老師了?”玻璃球的眼瞇縫起來,“我怎么嘲笑您了?”“你不承認?”“凡事要有證據。”玻璃球的兩個嘴角慢慢地向上跳起,“你不能莫名其妙地誣賴一個人!”“我沒那么傻!”“我看也差不多了。還是拿面鏡子照照您自己吧!”不要這樣——一個聲音在尖叫——不要這樣!她虛弱地蜷縮在一邊。這只是一堆沒用的肥肉(她在糟蹋自己),她看到了那只費力抬起的胳膊,掄出去,砸在了臉上,一塊油脂松動了一下,然后,一切都按照它應該朝向的方向發展。玻璃球成為了一個真正的球體,她靈活地、反復地彈跳到那坨肉上,交戰短促、無聲而又激烈,當她們分開時。她的臉上有了一道輕微的紅痕,玻璃球投到一個老師的懷里發出了嚶嚶的哭聲。她看見了她。一個丑陋的、狼狽不堪的女人,一只羽毛凌亂、竭力掙扎的大鳥,渾身沾滿了荊刺,在塵土中撲扇著沉重的翅翼,一下,一下,又一下……

六點鐘的時候,有人竊取了什么。不,她始終在這兒,她一直在這兒。一切都發生過了,但似乎又什么都沒發生。無數人像、光影投在這面模糊、呆滯的鏡面上,他們竭力地辨認著,想從這個遲鈍的軀體上發現點什么。她沉默得就像一個被焊住了的垃圾筒,人們用手指砰——砰——地敲擊,只有空落的回響,人們痛得縮回了手,失望、抱怨地散去。有人敲門。中年男人走了進來。由于要做出沉痛與同情,這兩種表情仿佛兩塊沉甸甸的磚石使他的臉不堪重荷。他從來沒有這么小心過,甚至因此顯出幾分下流的作樂。在開始講話之前,他竭力使自己的臉形調整到最恰當的位置:既親切,又沉穩,他費力地調度著臉部肌肉,擠眉、弄眼、抽鼻、咂嘴,而后,他嘆了口氣:“小蒙啊,這樣吧,你先休息一段時間,課就暫時停了。”她斜睨著他。正看見那張斜對著她的風干臘肉一樣的嘴臉,黑亮的、煤精一樣的眼珠在鏡片后窺探著她。他真是聰明機警,魅力十足。她大笑起來。他掀起眼皮,一絲詫異的光透了出來,但他很快關上眼簾,將這絲不慎泄漏的光嚴密看管起來。笑聲在持續。他在回憶:他這一生究竟有沒有聽到過類似的笑聲?這不是一個有形的實體,而是抽空了的軀殼在干嘔,真該把她送到校長的面前,讓那個精力旺盛、愛作報告、吝嗇得出奇的胖子來欣賞這曼妙的音樂。但突然,他陷入了憂傷。他深深地同情面前的這個女人。有那么—會兒,—切都隱去了,只有這笑聲是真實的。有些東西正在喪失,但最好的時機已經過去了。也許他已完了。一陣紅光——開始激烈,然后垮塌、消散,只余下溫柔的、水霧似的紅暈——他伸出貓爪一樣輕捷無聲的手罩住這團紅色,忍受住皮肉焦灼的臭味。蒙娜麗莎凝固了,睜大了淚水充盈的眼睛,嘴角下塌,似乎呆住了。她扭動雙肩,以掙脫擱在肩膀上的那只手,同時尖叫:“放開我!你這個騙子!騙子!”她靈巧地閃避著,在狹窄的辦公室里玩起了捉迷藏,然后瞅準時機踢踢踏踏地跑了出去,走廊里頓時塞滿了她刨木片一樣的叫聲:“騙子——騙子——騙子——”中年男人在這關鍵的時刻振作起來——在他此后漫長的一生中,他曾無數次地回想這關鍵的一刻——他沒有手足無措,而是背著雙手,踱著八字步,搖晃著腦袋走了出來——這些人太好奇了。“這個女人瘋了。”他嘆息道,“瘋了。瘋了……”

蒙娜麗莎,你是如此羞惡,如此矯情。必須再次沉入黑暗。濃郁的、濕重的氣體包裹著她,它們巖石般地沉悶,它們探出尖利的、針一樣的指甲,這灼人的冰冷直滲蝕入骨頭里,使她更緊地縮成一團。她被隔絕在目力無法抵達的深處,綿亙的聲浪裹挾著塵世的喧囂晃動著四肢,它們一次又一次地擊打著這巖石的厚壁,最終退隱為遙遠的、無助的呻吟。沉下去……沉下去……她的腦袋里灌滿了金屬,它們在不斷加熱,從金黃的亮灼轉為通紅的透明,迸濺開來,沿著肌肉的紋理和神經的枝蔓四處漫延,溢出皮膚,爬上面孔,吞噬掉她的眼珠、舌頭、喉管以及內臟。她的鼻孔鉆滿了金屬的酸灼,白色的石灰在攀爬。那個女孩。女孩仰起了頭,絲線般的頭發垂下來,傾瀉,進入黑夜,仿佛一線動蕩不息、因光照而呈現黑色的水流。她微微隆起的胸脯連同豐滿得略微肥胖的軀體在起伏促動。奔流在繼續,她在盡量舒展。一只手嵌入進來,進入發絲,撫弄著頭發,感受著其中冰涼的潤滑。它一次又一次地觸摸,不斷地,一塊又一塊的紅光在水墨般暈染、沒有一絲光亮的發絲間亮起,黯淡、模糊,受驚一般燃起,熄滅之前再急遽地、掙脫似地沖起——同樣的深黯——她低下頭,將頭埋人雙臂間,低聲地、斷斷續續地抽噎著。“媽媽。媽媽……媽媽。”

那天早晨人們發現了她。霧很大,地上的河升到了空中,白色的、潮潤的氣體陣陣涌動,將這片土地籠罩成神秘而陌生的國度。一團團霧氣一會兒聚攏,一會兒散開,輕盈地蕩動,再疾速地朝辦公樓黑洞洞的大門奔涌而去。它們被吸附進去,沿著長長的、沒有光的走廊前行。它們貼著墻根,悄無聲息,蛇一般地慢慢游爬;有的則激越地蕩向空中,撲向天花板。這里幾乎什么也看不見,只有盡頭處有一團灰白的、朦朧的光點。霧氣收縮,又突然噴散而開——它似乎是一下子撲到了眼前,懸掛著,飄蕩,但它實際一動不動。輕縹縹的霧氣浮動在青灰色的表皮周圍,有的附著在上面,凝結成密集的、細小的水珠,掛不住了,順著僵硬的青紫淌下來,匯成一滴,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那微微睜開的眼睛——當有光照在上面的時候,這是塊磨花了的玻璃,有著微弱的反光,了無生趣;透過這面渾濁的玻璃望進去,昏暗得似乎一無所有的空間里——不,它在浮現,一個倒懸著的龐然大物,沒有皮膚,也沒有頭和四肢,敞開著鮮血淋漓的、被掏空了的胸膛。它以這個姿勢凸顯著自身,毫不通融,沒有妥協,哪怕成為噩夢中的存在。

這是一個聽來的、軟弱的故事。

卑賤的血統

如果他要活下去。他就必須活得十分的卑微。

如果有一天,你在街上散步的時候,這時,對面來了一個女人——如果你每天都在街上散步的話,就會看到這條永無止境的公共通道上涌動穿梭著無數個形形色色的女人——那么,想象一下,那時正是春末夏初的時節,這世間的天地萬物不僅緩過了氣,還了陽,而且煥發出驚人的生機:道路兩旁的樹木拼命滋生閃亮耀眼的綠色;圍壁灰褐磚面上的爬山虎,宛如裸露在外的縱橫的血管,這時也發出了黃紅的嫩葉,一眼看去望不到頭,風一吹,葉片撲簌簌地涌動,好似一片血色的海洋;即便是在這樣的鬧市區里,偶爾,也會有一兩只個頭很大的喜鵲,拖著長長的黑色的尾巴,撲棱著翅膀,施施然地從這棵樹枝飛到那棵樹梢。在這樣的背景下,這個女人向你走來。乍看之下,她的衣著打扮十分可笑:肥大的天藍色棉布襯衫,同樣質地的蛋黃色褲子,都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流行的樣式。也許它們曾經鮮艷過干凈過,但現在它們都被濺上了泥漿以及一些不名所以的污跡,顯得污穢不堪。令人倍感矚目的是她的頭發,也許長久不曾得到梳理與清洗,它們狂暴而親密地糾結在—起,為主人那張赤褐色的皺紋交錯的臉平添了幾分粗野和神秘。在這個地方,有時,總會有那么一股子風平地而起,偷偷地、猝不及防地偷襲你一下子,再樂顛顛地打著旋兒退去。這時,便有那么一陣急促的風突然從身后撲來,搖撼得樹木嘩嘩作響,女人那頭宛如蛇結的頭發便如河底潛伏的暗流一般向后射去,再幻化為一條隨風舞動的強勁的鞭子,抽打著周圍的空氣。女人的臉迎著風吹來的方向高高地昂起——或許是響應風的挑釁,或許是感受到了一種神異的力量,或許是為內心的某種東西所激動,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瞪得大大的,執拗地、不顧—切地看著前方,似乎要看穿什么。你可以從中發現或感受到,其中有著一種混雜了欣喜與痛楚的隱秘的激情。恰在此時,風就像它來時一樣止息了。這個女人也走了過去。她就是瑪里。不過,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瑪里從來就不是一個聰明的人。在她還是一個小姑娘的時候,她就無可奈何地意識到了這點。與她要好的伙伴是一些機智、狡猾、邪惡的小混蛋,笨嘴拙舌的瑪里在這些妙語連珠、顧影自得的伙伴面前只能唯唯諾諾、毫無主見。作為與她交好的條件,這些充滿善心的伙伴可以隨意使用她的任何東西并無意中拿走他們中意的玩意兒,可以在她的文具盒和書上亂涂亂劃并在不舒服不暢快時將她作為理所當然的出氣包,她是負重者。是清掃機,是白出力氣的傻瓜,而他們是永遠的贏家和主宰者。他們強健自傲、生機勃勃,他們鄙視她的怯懦、軟弱和無能,又為能凌駕于這個軟體動物而感到興高采烈、心滿意足。在他們眼中,瑪里永遠只能、也只會跟在他們屁股后面,扮演一個盲目而可笑的小丑的角色。這種經驗也許是不愉快的,甚至是屈辱的。但她沒有選擇的權利。她不應該抱怨。連書上不也寫著:“弱肉強食。”所以,在現實中,瑪里總是戰戰兢兢、一絲不茍地詮釋著自己的角色,從不越雷池半步。她知道自己成為不了其他的人,注定只能是現在這個樣子;她知道自己只能退縮在別人身后,成為廣袤無邊、默默無聞的大眾中的一員,而不是特立獨行、引人注目。她特別羨慕那些能在公眾場合談笑自如、夸夸其談的人,認為他們簡直具有一種特殊的才能,這是上天予以他們的眷顧和青睞,而他們也心安理得地享受這種才能的饋贈和回報。瑪里就是那些忠實的圍觀者和聽眾中的一員,從不吝惜自己艷羨的目光和空洞的附和。但她一想到自己,假如是自己如此拋頭露面、被如此密集的目光所沐浴,哪怕是以最微小的聲音稍微引起別人對自己的注意——這簡直是非法的、被禁止的;她的存在是沉默最好的注釋,是一個永遠無法被奏出的音符——那她立刻就會覺得這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想都不敢想,毫不夸張地說,她甚至就會嚇破了膽。

表演與她無緣。她特別發怵的一個游戲是擊鼓傳花。對于她這種既膽小又沒有表演才能的人來說——她既不會唱歌又不會跳舞更不會演奏樂器——那真是一場災難。單調的鼓聲是不祥的咒語,粗糙的假花是熾熱的烙鐵。整個游戲過程她都像在受刑,恨不得這種難受的煎熬早點兒結束。也許是看出了她這種恐懼的心理——在游戲中,有時,它會演變為惡作劇——好幾次,她的伙伴們故意在假花傳到她手中時停了下來。這時,瑪里往往滿臉通紅地站在空地中央,大腦中是一片空白,茫然無措地看著四周。那些圍繞在她周圍的眼睛,閃閃爍爍的眼睛。發著或好奇或得意或幸災樂禍的光,最后,所有的這些眼睛都在不斷地旋轉,融合為一只巨大的閃閃發光的怪眼,射出探照燈一般的強光將她牢牢罩住。這就好比是當眾吐她口水或扇她耳光。她羞愧難當,卻又沒有能力改變,更沒有勇氣反抗,只能后退,一次又一次地后退,直至退縮到那最深最暗的角落里,在那里,她才確信沒人能看見她,自己安全了。所以。對于“離開”,瑪里總是歡迎的,她以無比的真誠和全身心的愉悅去擁抱它。她從不為“分別”流一滴眼淚。因為“過去”沒什么值得留戀的,有的只是難堪和折磨。也許她是冷酷的,誰知道呢?盡管“離開”之后迎接而來的“未來”并不美好,甚至是“過去”變本加厲的翻版,但瑪里永遠都不會泄氣,她又會期盼著下一次的“離開”。也許,下下一次,下下下一次……總有那么一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是嗎?

在一次又一次的“離開”之后,瑪里大學畢業了。她好起來了嗎?誰也不知道。人們只知道她在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報紙謀到了一個低級的職位。這是一份注定倒閉的報紙,只不過在徹底完蛋之前還要裝模作樣、喬裝打扮一番罷了。每天,報社里不多的幾個人擠在那間既是編輯部、廣告部、排版室,又是辦公室、接待室的房間里——這間房間隱蔽在一條閉塞的小胡同里——做出一副非常忙碌、非常慎重、非常有干勁兒的樣子,采稿、寫稿、排稿、校稿,兢兢業業、恪守盡職。采編部的絞盡腦汁炮制一些新聞選題,再搜腸刮肚地使這些干癟的選題自圓其說;廣告部的從沒拉來過一分錢,所有的廣告全是免費的,拉廣告的每天坐在電話前,一個電話一個電話地打,直到版面不是空白為止。而生產出來的報紙便在房間的一角越堆越高越占越寬,最后等待著以廢紙的價格被賤賣出去。而發行部的主任,一個剃著平頭、滿臉紅疙瘩的壯漢,不是瞅誰空就跟誰吹牛聊天扳手腕,就是陷在沙發里喝茶讀報看電視,對報紙廢紙的命運安之若素。報紙的老板,一個皮膚黢黑、形似侏儒的北方人,那張臉活像被錘子之類兇猛堅硬的東西砸扁了之后的效果,又像剃光了毛的京巴狗的臉,圓溜溜的眼睛中時刻閃爍著狡詐與忠誠——那是對于自己的忠實。他只在自認為必要的時候出現。比如,他要發布訓誡和作重要指示時,他要召見某個人,他要傾聽小報告和流言飛語,他要拖欠工資的時候——在瑪里去的第一個月里,這種不祥的征兆就開始出現了。雖然人人都確信,倒閉,是這份報紙惟一的命運,但人人又都心存僥幸,以為這一天會無限期地往后拖延。人都是有惰性的。雖然在同一口鍋里燉著,但除非眼看著肉爛到骨頭里,否則誰也不會死心的。

沒事的時候,瑪里愛去附近的一個公園。公園里有一個池塘,以及一帶曲折多致的回廊,紅色的柱子,綠色的欄桿,顏色都已很黯淡了,斑駁處露出鐵灰色的冰冷的水泥底子。圍著池塘和回廊的,是由多孔的、不規則的石頭堆砌而成的假山。山上既沒有樹也沒有草,如果是冬天,有著淺金色的透明的陽光,山石愈發的干白,而水則更加深綠了。從山上可以俯瞰回廊灰黑的檐頂和那一池黑綠的沒有光澤的水。有時,在半山腰就可以看到一簇簇紅白的斑點在水中移動,走近了,原來是養在池中的錦鯉。在其他地方很難見到這么肥碩的錦鯉,因為飽食游客投擲的營養豐富的魚食,它們的個頭已長得極大,有的足有十多斤重,在水中游動時,活像一塊塊斑斕五花的肥肉。瑪里常常帶一些面包,揉碎了,撒在水里。她不喜歡這些魚,但她喜歡看到它們成群結隊地從四面趕來,蒼蠅似的密密麻麻聚集在她腳下,將肥厚無恥的嘴探出水面,一開一合,你爭我擠地簇擁著,在沉重的撞擠間帶起沉滯的水花。不知為什么,一些淺色的魚長得尤其大。這種淺色近于灰白色,混雜著一些深淺不一的暗紅色斑點分布于腴厚的軀體上,乍一看去有些像凍過的不新鮮的豬肉,又像是人有病的肌膚。瑪里有時長時間地凝視著這些泛著青藍幽光的病態的軀體,看它們在混濁的水中緩慢而笨拙地起伏轉動,利用軀體的龐大將其他的魚擠開,并兇狠地搶食被水泡得軟脹的面包渣。時間長了,她感到頭暈。這些白色的閃光連同水的浪花逐漸膨脹長充盈,占據了她的整個視線;除了這些亮閃閃的不潔凈的光,她什么也看不見了。她覺得一陣突然的惡心……魚群散去時,水的反光不那么強烈了。水依然在晃動,有一些模糊的暗影,隨著水波一蕩一漾的。當水的波動逐漸平緩止歇時,那些暗影也合攏凝固起來,顯現出一個有點變形的曖昧的人影。瑪里沒有回頭。她知道那人在看著她。他就是大寶。

大寶是一個詩人。或者他自稱為一個詩人。詩人高高的個子,看上去很結實。一張蒼白的圓臉,布滿了細小的淺褐色的斑點。大寶過去對自己的這張臉很不滿意,認為它沒有輪廓,不夠硬朗,配不上想象中的那個自我形象。后來他把頭發染成黃色,并燙成波浪狀,遠望去,就像是頂著一叢干枯的稻草,成為在人群中辨認他的一個重要標志。他眼人說話時喜歡用額前的一綹頭發遮住眼睛,這是他精心設計的一個造型。這綹頭發所造成的陰影會使他那張圓板的臉富于屢次,并增添幾分深沉和神秘性。

大寶喜歡到瑪里住的地方喝酒,并且一喝就是一晚上。在喝得漸入狀態時,他就飽含深情地朗誦自己的詩作。這些詩寫的都是吃喝拉撒,像他的臉一樣圓白,頭發一樣枯澀。給瑪里印象深刻的,一首是寫他如何撒一泡尿:“它們是泛著泡沫的啤酒/亮閃閃地鉆入我腳下的陰部”;一首寫他如何放一個屁:“從大腸再到肛門/在那里/炸響了臊悶的驚雷”;還有一首寫他如何同一個女人性交:“她的大腿同她的腰一樣粗/她的乳房同她的屁股一樣大/我就像一只鳥/啄住了那枚柔軟的果實。”他不指望瑪里能夠理解這些詩句的優美動人和奧妙深邃,但她卻是一個很好的聽眾,很有耐性,并且言聽計從。她不僅給他酒喝,還把自己的生殖器給了他。他會帶著一種摻雜了得意、哀憐和惋惜的自怨自艾在她身上發泄一通,并想道:“要是她再淫蕩些就好了。”

盡管大寶一再提示他的與眾不同和在詩歌上卓絕的天才,但在瑪里眼中,他并沒能成為一個更好的男人。詩人從不刷牙,詩人有不可救藥的狐臭,詩人睡覺時會發出響亮的呼嚕聲,詩人蝗蟲一樣貪婪,老鼠一樣詭詐。尤其糟糕的是,詩人有著女人一般肥大柔軟的屁股,這使他看上去像極了一只不斷打鳴的公雞。有時,瑪里會懷著一種陰郁的憤怒,這種欲望攛掇著她,使她恨不得在那丑陋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上幾腳。想想看,那會是什么效果!但她一次也沒有實踐過。因為她是瑪里。瑪里沒有其他男人。

這時,形勢更加嚴峻了。報社一連三個月拖發工資。在這三個月里,瑪里和其他的員工一共領了兩千塊錢,不到工資總數的三分之一。京巴狗越來越少露臉了,在員工催逼得愈加緊急的情況下,他開始不接電話。他甚至同他們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戲。有好幾次,他明明在辦公室里,但眨眼間他就可以消失不見。不是從后門溜了,就是借口找某人談話,談著談著就走了出去,蒸發在四通八達的小巷里。

接著,報紙停辦了。一切都真相大白了。現在大家每天所做的事就是聚在一起,不斷打電話同他交涉。讓他付清余下的工資。大多數時候他都拒聽電話,或者總說他非常的忙。偶爾,他也會善心大發地施舍給他們一次機會,在他們從上午等到下午,熬過漫長的七八個小時之后,才施施然的到來,臉上罩著神圣不可侵犯的莊嚴,驕傲地發誓許諾一番,并附加上隱晦的威脅。可惜大家現在既不相信他的諾言也不相信他的恐嚇,只要他一出現,大家就展開追拿堵截的功夫,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盯牢他。恨不得把他連皮帶骨頭地剝了,拆換成錢。而京巴狗此時就成了癩皮狗,一副總之你們能把我怎么樣,反正不敢打我的架勢。

最后的時刻來臨了。京巴狗所許諾的兌現工資的最后期限并沒有成為現實,而是讓這一刻成為無限渺茫的未來。也許他確實沒有錢,也許他有錢,但他偏偏拖著不給。這不是一個理由。甚至不能成為一個借口。報社最老的員工之一,一個個子高挑、五官精致、打扮時髦的女孩,脾氣火爆,語言尖刻,大寶都叫她潘——她早已同京巴狗撕破了臉,并在短時間內成為京巴狗的頭號敵人。京巴狗不止一次地歇斯底里地拍著桌子叫她滾蛋。但她偏不滾蛋,她偏要成為京巴狗的眼中釘肉中刺。“笑話!錢都沒拿到,為什么要滾!”——在這關鍵的時刻。是她提出讓京巴狗給每人打一張欠條,如果不在欠條限定的日期內付清工資,她就要去告他。京巴狗發怒了。他跳了起來,仰望著立在面前的這尊傲慢美麗、毫不妥協,同時又高不可攀的雕像。這尊雕像要比他足足高出三十厘米,他的視線只能企及雕像的胸部,他永遠都在仰視。而她則是不屑一顧的俯瞰。京巴狗的臉成了泡在酒中的棗子,一些低沉的咆哮從齒縫間漏出,但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并在臉上保持住一層僵硬的微笑,尋思著如何以一種既巧妙又殘忍、既周全又便捷的法子來狠狠地打擊眼前的敵人。是的,那些綿羊是永遠成不了狼的。即便在最緊急的關頭,即便關系到自身的利益,他們也會瞻前顧后顧慮重重,而這個狐貍精,這個該死的女人,則不給自己留退路。正是她,挑撥離間搬弄是非,才使那些綿羊紅了眼,一齊圍上來反對他。但他,永遠是一條好斗的獵犬,機警多智,不屈不撓,就像現在這樣,在如此危急的時刻,也依然鎮定自若地挺立著,面不改色兩眼放光,尋覓著一個最佳的機會,然后,撲上去,將對手毫不留情地撕成碎片。就在他伺機而動時,一幕誰也料想不到的情形發生了——門被砰地撞開。呼啦啦涌進七八個人。為首的兩個,高大壯碩,穿著蛇紋樣的、閃閃發光的T恤,胳膊肘夾著黑皮包,生牛肉似的臉上架著墨鏡,飽滿肥厚的肚子無畏地向外腆著。他們直走到京巴狗面前,微微俯下身,像誆小孩一樣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并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京巴狗的那張臉活像被弄臟了的墻壁,眼看著越來越深、越來越暗,他一邊點頭一邊隨手拿起他的公文包隨著那幾人向門口走去。“等一下!”潘叫道,“我們怎么辦?總得給個交代吧!”其余的人附和著,微弱的希望似乎又因這一聲喊叫而升騰聚集起來。京巴狗惱怒地轉過身來:“你們!你們!你們不看到我有事嗎?回來再說!”“我看哪,”潘拖長了聲音,冷冷地道,“您是不會回來了!”京巴狗的兩眼放出光來,嘴巴卻嚅囁著。這時,突然響起了一聲極其野蠻、極其粗暴的吼聲,這吼聲不像是人發出來的,它透露出與死亡、恐怖、暴力密切相關的氣息,像毒蛇一樣噴著毒汁,并緊緊地纏繞在每個人的脖子上,使室內陷入一片死寂。瑪里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羞憤。她睜大眼睛盯著發出吼聲的那個人。那人也同前兩個人一樣,穿著花T恤。戴著大墨鏡,只不過他的膚色要深一些,肚子也沒有凸出來。他昂首闊步地來回走動,嘴角兇狠乖戾地向下撇著,不時罵罵咧咧,并揮動著胳膊,似乎要打翻他身邊并不存在的東西。瑪里哆嗦著,深深的恥辱感折磨著她,她痛苦地咬緊了嘴唇,以免它發出不該發出的聲響。

這一幕就這樣結束了。他們眼睜睜看著京巴狗同那伙人上了出租,消失在黃昏的車流中。第二天一大早,大家按約定的時間又集結到一起。令他們吃驚的是,屋子已被騰空了,幾個陌生的人正在搬剩余的幾張桌子和椅子。一個囫圇的胖子在指揮。在他們的連聲詢問下,胖子才沒好氣地答道:“問我呀,我找誰去?今天房租到期,你們老板還欠我三千塊沒給!我帶了幾個人準備拖些東西作抵押,但到這兒一看,傻了眼,只有這幾張破桌子!問看門的,說是昨晚上來了一輛車,把值錢的全拉走了。我說:“嘿!你怎么不通知我!看門的說:打了,電話沒人接!……哎——”胖子疾步小跑到瑪里面前,一把扯下她手中的一張紙,“記住!現在這兒的每一樣東西都是我的!包括這張紙!你們不能隨便碰,更不能隨便拿!”在得知這是一張工資表后,胖子歪著頭看了半天,把紙一摔:“拿去!但其他的東西你們可不許動!”

“混蛋。”潘嘀咕道。

然后,他們發生了分歧。潘堅持要告京巴狗,但報紙的主編,一個骨瘦如柴、平時只改錯別字、熱衷于找人談話的女人,卻表示了激烈的反對。她極力說服他們,讓她去跟京巴狗談判,這樣比告他更有效率,況且,拖欠工資在這個行業是很普遍的事。于是,流沙的根基發生了松動,一些性情溫和的人站在了主編一邊,認為不妨再等等看;而瑪里和另外幾個人則堅決支持潘,認為一秒鐘都不能再等了,即便告不倒他,也要給他點兒顏色看看,讓他的日子不那么好過。“好吧,隨你們。”主編無可奈何地道,“不過你們以后就會知道了。”

他們去了勞動委員會。辦公室里坐著幾個沒精打采的人。一個面孔圓鼓鼓的、很不友善的女人接待了他們。她漫不經心地瞟了幾眼遞過來的材料,便往桌上一擱:“行了,放我這兒吧。”潘問:“什么時候有回音?”女人厭惡地斜睨著她,盛氣凌人地拍了拍桌上厚厚的一撂紙:“慢慢等著吧。”

分別時,瑪里憂慮地道:“不知什么時候才能解決。”潘已戴上了茶褐色的太陽鏡,陽光直對著她的臉,顯出了上面幾點同色的雀斑:“我不會放過他的,哪怕等上一年。”

“一年?”瑪里想,“一年之后誰知道會發生什么。”

失了業的瑪里開始無所事事。她也投過幾次簡歷,應聘過幾次,但就此沒了下文。說實話,她并不十分著急。她的內心掩埋著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放任。她并不熱愛工作,枯燥重復的工作令她生厭。這不是她想要過的生活。生活不應該是這樣的。但生活究竟應該怎樣,她又沒有認真想過。現在,她每天還去公園散步,但再也沒給魚買過面包。有時,她也參加大寶和他朋友的聚會。大寶的朋友是一些同大寶一樣自命不凡的青年藝術家,他們渴望過一種放蕩不羈的漫游式生活。他們厭惡工作崇尚自由,他們野心勃勃目光遠大,他們認為他們才華橫溢天賦卓絕,同時又在為某種理想的東西充任不幸的殉難者角色,因此在他們身上集中或放大著悲劇性的崇高而耀眼的色彩。他們也確實身體力行,經常聚會,在美食、酒精和煙霧繚繞之中津津樂道于藝術、逸聞和女人。他們都夠頑皮、夠伶俐、夠圓滑,他們相互輕視詆毀卻又緊密地抱成一團,并在必要時成為腦袋磨得尖尖的錐子,拼命地擠入那堅密厚實的虛空之中。那些連珠妙語成為催動他們幻想的興奮劑,他們為那些幽默巧妙的話而沾沾自喜。而每當有一些女人在場時,她們大多是女藝術家或藝術愛好者,情況便有些不一樣了。這時,夜氣似乎成了一坨濃得化不開的稠糖,曖昧和隱晦在黏醇的空氣中穿行,墻上和地上的影子重疊交鐠,并像任何一個夜晚急遽晃動的樹影一樣,在暗黑中無處不在而又無跡可循。大寶和他的朋友在這時便會處于一種既高度緊張又身心愉悅的狀態。他們彼此成了競技場上的對手,又是心領神會的同謀。他們的大腦以不可思議的速復高速運轉,制造出可博人一哂而又迅速遺忘的話語,這些話語連同他們的呼吸,以均勻的速率漸遞消失在伸手可及的夜色中。而每到這個時候,瑪里便不存在了。不僅大寶和他的朋友,連同這整個世界,都把她遺忘了。這個世界如同這浩茫的夜空,漆黑一團,深邈無際。那些似乎是黑色但又是透明的氣體,綿延地舒展又合攏,它以它濃重的黑暗包裹著這微不足道的、可憐的球體。正是在這個球體上產生了一切虛妄的、但又是動人的夢想,正是這些夢想使這個球體發出了微茫的光亮,正是這些光亮照出了一些可能的途徑。正是這些途徑通向一些可能的門,正是這些門聯結著一些永遠都無法洞悉的秘密。有時候,瑪里覺得自己是一雙眼睛,僅僅只是一雙眼睛。她恨她的身體,她寧愿她不存在。她希望她退縮到一個永久的寧靜的所在,在那里,一切美丑都沒有區別,并且跟她沒有關系。它們只是發生著,并持續下去。那樣,她就會心平氣和地看待眼前的這一切。大寶和他的朋友,以及那些女藝術家和愛好者們。

那一段時間,有一位女畫家經常參加他們的聚會,大寶和他的朋友管她叫“丁當”。丁當齊耳的短發,一只眼睛大些,一只眼睛小些。每當她說話時,那只小些的眼睛便會不自覺地抽搐起來,似乎憋足了勁兒要給它的主人使把力。喝了酒以后,臉上大大小小的疙瘩就會喧賓奪主不聽使喚地齊齊冒突出來,既紅又亮。每次她出場時,從不變更的道具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大磚頭般笨重的挎包,里面配備著她的武器:速寫本、畫冊、若干理論書籍以及一本相冊。她所有的照片,大多是黑白,擺出特意設計的造型,而臉無一例外是看不清楚的,不是一片白光曝光過度就是黑麻麻的曝光不足。她身強力壯,似乎天生適合于繪畫這種體力勞動。她的畫室堆積著她生產出來的畫作,沒有想象中那么龐大,恰恰相反,它們都很小巧,畫的全是些類似于卡通的圖案。它們與真正卡通的惟一區別在于它們是畫在布上的,并同它們的主人一樣飽含油質。大寶和他的朋友很喜歡丁當。他們認為她的才華可與她的氣質相媲美。并且生動有趣,是打發無聊時光的上好選擇。

瑪里想:是離開的時候了。悄無聲息地離開。離開這個不屬于她的圈子,并且沒有任何人會記住她。是的,她本該如此。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的話。

需要說明的是,一段時間以來,瑪里都感到一種無法排遣的沮喪。孤獨深深地侵蝕著她。每一天,毫無例外地,她都在空虛和無聊中度過。這種空虛和無聊毫無美的外形和質感,它們是凝固的、焦慮的,有時以物質的各種僵硬呆板的面目出現,有時又像一群蒼蠅在耳邊嗡嗡地鳴叫,更多的時候,則像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東西,隨便什么東西,以便她可以暫時地將那塊石頭忘記,順暢地呼吸那么一小會兒,但她什么也沒抓住。她抓不住。因為她是那么一個乏味的人,既沒有理想,又沒有追求,茍且偷生,得過且過。任何人看見這么一個毫無特色的人都會為她表示深切的同情,因為她活在世上毫無意義。

至于討要工資,則依然沒有什么進展。世界仿佛停滯了,陷入了動蕩的荒寂之中。一天,潘突然打來電話,說有人在跟蹤她,聲音干澀緊張,與平時判若兩人。接著,電話斷了,任瑪里怎么打也打不通。接下來的一周里,她每天都試圖和潘以及其他人聯系,奇隆的是,那些電話全都打不通了。瑪里隱約地感覺到,一些不同尋常的事發生了。或正在發生。一種痛徹的恐懼包圍了她,因為她不知道她該怎么辦。爾后的情況更糟。有好幾次,在回家的路上,她都覺得有人在跟蹤她。雖然她并沒有看到有這么一個人,但她感覺得到,就像感覺到自己影子的存在一樣。她覺得四處都是眼睛,地底、墻縫里、空氣中,甚至她的體內,這些眼睛窺視著她,毫不留情地,在她轉身的每一個隙間。對于一個孤獨、懦弱而且又沒有朋友的人來說,他該怎么辦?瑪里坐在她那間簡陋的屋子里,這間屋子同她一樣毫無特色,是這個星球上無數個相似的簡易囚籠中的一間。如今。這個封閉的囚籠布滿了陰影,任何一點微小的響動,哪怕是她自己弄出來的,都會嚇她一大跳。她的神經時時刻刻都繃得緊緊的,繃得似乎馬上就要斷了,再也支持不了一秒鐘了,但這決定性的一秒鐘始終沒有到來。有時,深夜里,在一切都復歸于岑寂,孤高的明月懸在深寂的天空時,世界似乎回到了它最初的、本來的面目,這時,她會聽見自己的心跳,這世間惟一的聲音,它證明了她的存在,但這存在沒有任何喜悅,她同恐懼緊密相聯,這恐懼窒息著她,如同夏日灼熱的呼吸。壓倒了一切。她站了起來,她必須離開這兒,她也不知道要到哪兒去,這世上也許根本就沒有她可去的地方,但她還是要走,不能再待下去了。不能!她的雙腿推動著她。使她不自覺地向前移動。她走出了這間干枯的、沒有生命力的房間,走下彌漫著異味的、沒有燈光的樓梯,樓房前的樹叢整個籠罩在慘淡的白色燈光下,仿佛一束巨大的開敗了的紫丁香,葉片好像鍍了銀似的,卻又黯淡了。在經過那條闃無一人的黑暗的街道時,她不敢四下張望,每一條陰影似乎都潛伏著一個深不可測的形體。它們隨時都會撲出來,狠狠地扼住你的咽喉或是給上你一刀。

大寶住在一間性格同樣模糊的房子里。從這房子絲毫看不出主人應有的特色。瑪里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到這里來。也許她確實沒地方可去,也許,大寶是能與她產生聯系的最后一人。對于她的到來,大寶有點驚訝,因為她心神不定,而且臉色是那么蒼白。“怎么了?”大寶問,“你那樣子就像是從地底下鉆出來似的。”

瑪里不想告訴大寶發生了什么。她太了解他了。她幾乎可以看到他臉上會出現的表情,那種表情是程式化的,充滿了模仿和抄襲,從來就不具有個人的含義。“你?有人跟蹤你?!不會吧!?”當然不會。她既不漂亮又沒有錢,怎么會有人來打她的主意?

大寶在喝酒,他給瑪里也倒了一杯。瑪里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不甚潔凈的玻璃上映出一個朦朧的影子。然后她拉緊窗簾,坐到了大寶對面。大寶端起酒杯,透過那綹垂到眼前的頭發看著她:“我們好久沒在一起喝酒了。”瑪里想了想,這才想起他們確實很久都沒—起喝酒了。大寶繼續說:“這也許是我們最后一次喝酒。”他看著她,等著她問為什么,但她只是看著他。大寶只得又說道:“明天我就要走了。到另外一個地方去。”瑪里看了看四周,屋子很亂,東西到處都是,墻角立著一個大箱子,一些衣服堆在床上。“同另外一個人。女人。你見過的。也許你已聽說了。”

“不。”

“就是那個畫家。”他窺探著她。“我本想明天告訴你的,既然你現在來了,咱們就提前告別吧。”他們碰了碰杯子,把酒一飲而盡。“我原也打算帶上你的,可實在沒有辦法,你沒有天賦,不夠聰明。她就不一樣了。很有才華而且狂熱地愛著藝術,大有前途,電視的一個欄目給她做了專訪,已經有人要買她的畫了,出的價錢還不低。為了更好的發展,我們要離開這兒,到一個更適合我們的地方去。那是一個偉大的地方,有著偉大的傳統。那里有全國各地的詩人和藝術家,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活動和展覽,機會很多,太多了。結識很多的人,出名,發財,過上自由的、有意義的生活……”

“是啊,”瑪里想,“我不配過自由的、有意義的生活。這就是我的命運,永遠等著別人來宣判我的決定。”她盯著大寶的嘴唇,那張嘴濕漉漉的,格外的綿軟、多汁和肥厚,它在不斷地蠕動,一些唾沫混合著酒精飛濺出來,就像那些魚相互擠兌時濺起的骯臟的水沫。是呀,這兩片嘴唇多像那些魚肥軟的軀體,滑膩、狡獪、惡心,它們是有病的,一種病毒侵蝕了它們。這種病毒十分頑強,會使肌膚的某些地方變成令人作嘔的不均勻的死白,就像受潮后的墻上生出的一團團陰暗的霉斑。這些病毒也曾經駐扎到她一個朋友的身上,她的朋友渾身上下都長滿了白斑。為了與這些病毒作斗爭,這位朋友不得不每天都往身上涂抹一種氣味發酸的藥液,于是她的心靈也長年累月地浸泡在這種酸味之中。有一次,這位朋友翕動著她的嘴唇——她的嘴唇也被病毒侵害了,泛現著一種不正常的灰暗的粉紅色,而嘴唇周圍則有著一圈醒目的白色線條。她面無笑意,以蓄謀以久的冷靜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我真想掐死你。”不。那些令人難堪的、噩夢般的時刻并沒有成為過去,它們注定要伴隨她的一生;就像現在,它們復活于這個男人唾液橫飛的嘴,它們也曾幽靈般地顯現于那些魚黑洞洞的大張的口中。是的,是時候了。

那天晚上,她并不經常回想那天晚上,瑪里出奇的冷靜。長久以來,在她的內心深處——任何目力都無法透視的地方——有一個極深極黑的所在,那里沒有任何光亮,也沒有任何生命的存在,只有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有時候——那種機會并不多,她會聽到黑暗中的一些響動。那似乎是風吹動樹葉的聲音,又似乎是微弱的腳步聲。它們時斷時續,時起時伏,由低沉而趨尖銳,由徘徊而致猛烈,最后像狂風一樣拍擊著門窗,像鞭子一樣抽打著皮膚。那是某種呼喚或是一個人的叫喊,持續地、流水似的,從那漫漫的暗黑之中滲透出來,再一點一滴地滲透進那密不透風的暗黑之中去。不,什么都沒有發生過。她總這么對自己說,也不會發生。但是,那天晚上,當那叫聲挾持著颶風一般的呼嘯滾滾而至時。一些不同于往日的情況發生了:風太大了,它是如此的強悍有力,以致于把那墻似的黑暗都吹淡了一些;然后,一雙眼睛慢慢地、一點兒一點兒地出現了。黑暗就像一條沉重的披風,將眼睛以外的部分裹得嚴嚴實實。這雙眼睛是膽怯的、溫柔的;它睜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狂風止息了,一切的聲響都靜止了。那雙眼睛還在。這不是一個夢。一個聲音說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聲音同樣是怯生生的,但很堅決。它在不斷地重復那句話,似在請求,又似在命令:“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好吧,”瑪里說道,“我放你出去。”

她一杯又一杯地同大寶干杯,她在用意志吞噬那些無色透明而又光滑無骨的液體。她的意志是黑暗中的冰,這些冰塊經過長時間的擠壓和碾磨,有些地方已成為鋒利的棱角,如果有誰不小心觸碰到了這些鋒刃般的棱角……意志微笑了。現在,正是在意志的注視之下,大寶的眼皮越來越重,頭越垂越低。終于,屬于大寶的軀體倒下了,癱在沙發上成為一堆毫無知覺的肉。

瑪里用繩子將大寶捆了起來,綁得跟一根香腸似的,這很容易。她彎腰從大寶的腳上脫下襪子,這雙襪子散發出一股臭豆腐和漚餿的汗液相混雜的氣味。她把襪子揉成一團,掰開大寶的嘴巴,將襪子塞了進去,使勁地、狠命地塞進去,直至塞到喉管里。大寶開始掙扎,他的臉憋得通紅,然后轉為醬紫,眼睛鼓得老大,身體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扭動著。瑪里又拿來一條浸濕的毛巾,將大寶那張變形的、難看的臉嚴嚴實實地遮了起來,并在腦后打了個結實的結。

她并沒有閑著。還有好多事需要她去做。她必須做得萬無一失、滴水不漏。她拉開抽屜尋找她所需要的東西,好極了,兩張火車票以及大寶的通訊錄。她從通訊錄上扯下一頁,在上面寫了幾個字。她不擔心她的筆跡會被某些人認出來,現在的人很少用筆來寫點兒什么,大寶更是一個從不拿筆的人,要說有誰見過他的字跡,那或許只能是老天爺。她笑了笑,將通訊錄放進了包里。對了,要記住抹掉這一切的痕跡,要使這一切看上去正常,好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她從墻角拎出了那個大箱子。是送大寶上路的時候了。

丁當鉆出出租車,連喊了幾聲“大寶”,可大寶的房門緊閉,沒有一絲的回應。她叫開出租的等著,自己噔噔噔上了樓,剛準備使勁兒捶幾下,卻發現門虛著一條縫。大寶并沒在屋里。廚房的地上殘留著水漬,好像剛經過了一場大清洗,空氣中有一股淡得幾乎覺察不出的腥味兒。房間正中立著一個大箱子,把手處夾著一張紙條,字跡潦草得幾乎無法辨認:“到車站等我。”她從桌上拿起車票,看了看表,離開車還有三十五分鐘。她一提箱子,嚯,好沉!“這個大寶。”

到車站時,時間已過去了十五分鐘。她在門口迅速掃描了一遍,沒有大寶。“也許進去了吧。”于是,她背上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旅行包,左肩挎著那個從不離身的挎包,雙手則搬弄著那個笨重的大家伙,吃力地、一步一挪地向入口走去。

入口處放著一部機器。每個人都把大包小包的行李放到那不斷運轉的傳送帶上,行李進入一個端口,消失了一會兒,再從另一個端口吐出來。她把自己的東西和那個箱子也放了上去。緊接著,機器發出了尖嘯。似乎早有預謀似的,守侯在旁的工作人員一步上前就將她的包和箱子提到了一邊。盡管她表示了憤怒的抗議,箱子還是被打開了。丁當和工作人員同時發出了驚悚的尖叫。只不過工作人員的要短促些,而丁當的則要悠長回旋得多。周圍的人一下擁了上去,剎時就只看得見黑壓壓的人頭。大寶那顆青紫色的頭滾落在地,箱子里,亂七八糟地堆放著他身體的其余部分;而在這之上、眾人的聚焦之下,一把狹長的刀靜靜地躺著,有時,因角度的轉換或光線的變化,它會閃出一道弧形的寒光灼灼的笑意。

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么一個女人。開始她站在入口處不遠的地方,提著一個普通的旅行包;意外發生以后,她繞過圍觀的人群走進了車站。她臉上的表情十分淡漠,沒有對激動不安的人群看上一眼,仿佛她身處于另一個世界,而幾步之遙外所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似的。她不無遺憾地想道:“太可惜了。看來我要獨自完成這次旅行了。”

故事到這里就該結束了。因為接下來所發生的似乎并不重要。它遠遠逾越了人世間的世故規則所規定的既定想象。它顯得荒誕不經而且不合常理。它的存在就像它不曾存在一樣,沒有人證實。確實也沒有人關心。

……瑪里來到了那座偉大的城市。她對這座城市既沒有敬意也沒有好奇。也許這個地方確有其不同凡響之處,一些虛假的繁榮和偽造的神話,不過這同她都沒有什么關系。但她終究是幸運的,她到的第一天就找到了她的落腳處。那是一個神秘的院落,高大的圍墻涂成了青灰色,門毫不顯眼并且常年關閉著,沒有掛任何提示性的牌子。門口總是站著兩個守衛,每當有汽車出入時,那扇門便打開了,現出一條筆直的、望不到頭的水泥路,路的兩旁種著青白色的、高大的白楊。那時是夏天,門口總是圍著一群奇怪的人。這些人穿著過時了的、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衣服,風塵仆仆,顯然經過了長途跋涉,粗糙的臉上刻著憤懣和疲憊,手中拿著厚厚的資料,或是同前來驅趕他們的警察大吵大嚷,或是向圍觀的人發表拙劣的演說。但因為情緒激動、思維混亂,往往前言不搭后語,加上濃重的口音,更使圍觀的人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夜幕降臨了,圍觀的人漸漸散去,警察也鉆進車悄沒聲兒地走了。于是這些人從包里拿出不新鮮的干糧,大多是冷硬的饅頭或餅子,就著冷水啃了起來。吃完以后,打開他們隨身攜帶的行李,大多是一張塑料布或一床爛席子,有的也隨便找幾張報紙墊在地上,再鋪上一床毯子或棉絮。鉆進去,沒多久就響起了均勻的鼾聲。對于瑪里的到來,沒有任何人大驚小怪,仿佛她本身就是他們中的一部分。要過這樣的生活沒有想象中那么艱難,對于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來說——她甚至喪失了她的靈魂——還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呢?

她并不同情他們。她從來就沒有真正同情過任何人,包括她自己。也許他們是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在剛開始傾聽他們的訴說時——有些人的遭遇極其凄慘——她還是會感到憤怒和不安,但時間一久,也就麻木了。在她看來,沒有誰是獨一無二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替代另一個人,他們全都一樣,彼此之間沒有什么區別,完全可以把他們的姓名和故事打亂,重新隨機組合,那不會有任何的不同。他們都來去匆匆,只作短暫的停留,待上幾天就輾轉到另一個地方或回到家鄉去。他們從未被允許進入那個門里,也從沒有人從那個門里出來見他們。等待,僅僅成為一個形式和一種安慰。他們對世界十分冷漠,因為這個世界虧待了他們,他們便把全部的注意力投向自身。他們只關心自己,只看到眼前的、跟他們有關的事。他們也許是自私的,但那又有什么關系?也許她跟他們不一樣,但對于她來說,這個世界就是由這些毫無關聯毫無意義的事件和個體塞滿的,再被一只巨大無形的手硬捏成黏糊的一團。歸根到底,不一樣又有什么用呢?

有意思的是,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有一些心智不全或精神失常的人,人們叫他們瘋子。在瑪里停留的地方也有一個,或者不如叫他傻子更加確切。他大圓腦袋上的頭發總是剃得短短的,穿一身藍色咔嘰布中山裝,腳蹬一雙方頭黑布鞋,游蕩在附近。或許是察覺出人們對他不懷好意的取樂,或許是他自己很有幽默感,有時他會搞一些惡作劇來增加人們對他的惡感。他特別偏愛小孩,小孩沒有自衛和反擊的能力——在這些顛沛流離的人中間不乏拖家帶口的——在受到攻擊時,傻子在趁人不備時總愛用他的臟手在小孩的臉蛋或屁股上狠狠地擰上一把,于是他們只能嚎啕大哭了。傻子對那些嘰嘰喳喳的女人也很感興趣,在他看來,她們很容易受到驚嚇。于是,他會出其不意地沖進女人中間,一邊做鬼臉一邊怪叫,得意洋洋地看著女人們在他的嚇唬之下四下逃竄。

有一次,瑪里埋頭于一張撿來的報紙中間。她覺得有一些影子在腦袋上方晃來晃去,她以為那不過是過往行人移動的身形投射的效果,所以并不理會。但突然——一聲炸雷般的吼叫差點驚得她魂飛魄散,她驚恐地抬起頭,見一個全身灰色、打著光腳的老頭兒威風凜凜地站在面前,雙手叉腰,怒容滿面,儀表不凡,一部花白的胡子——中間幾縷是黑的——直垂到胸前。瑪里定了定神,發現老頭兒的怒氣不是沖著自己來的。不遠處。幾步開外的地方,站著那個傻子,爬滿雀斑的臉上是不懷好意的竊笑。他左手的兩根手指,食指和大拇指,拎著一只死耗子的尾巴尖。這個黑乎乎的、令人惡心的小東西此刻正微微地晃悠著,正如幾秒鐘以前它在瑪里的頭上晃動一樣。

老頭兒她在第一天來的時候就已見過。他占據著一個干燥避風的好位置,誰也不理,整天蒙頭大睡,只看得見露在鋪蓋外面的發亮的頭皮。他的旁邊放著一個搪瓷大杯子,有時過路的人會往里面扔點零錢。每到黃昏時分,睡醒了,老頭就會鉆出鋪蓋,搔搔皺巴巴的發癢的皮膚,撿出杯子里的零錢,到馬路對面的小巷子里買兩個饅頭,有時還會帶回一些剩下的面包。誰也不知道老頭兒的來歷。有人說他干過不少壞事,眾叛親離,但瑪里怎么看也覺得他不像是壞人。他似乎跟傻子有仇,每次碰上了,都要叫罵一番,有時還大打出手,為枯燥難捱的日子增添了許多樂趣。

……看樣子老頭兒是想沖上前去,但似乎又畏懼對手手中的死耗子,他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喝道:“走不走?你走不走?走!快走——”傻子嘻笑著,對老頭兒的吆喝置若罔聞,手指繼續晃蕩著那只死耗子。老頭兒掄動胳膊,石頭呼地飛了出去,未待傻子作出反應,第二塊石頭又砸在他腳邊。傻子撥腳跑了幾步,停下,也從地上撿起石頭朝老頭兒回扔過去,老頭兒不甘示弱,罵道:“操你個×!你個狗日的!你敢還手!”又接二連三地扔石頭,“滾不滾!滾——”一陣劇烈的運動之后,老頭兒直喘粗氣,傻子一味誕笑,邊戰邊退,似樂在其中。但七八個回合下來,兩人的臉上都有了慍氣。傻子這時已退到了圍墻的拐彎處,他從拐角處伸個腦袋出來,只要看到石頭飛過來就把腦袋縮回去。老頭索性直追過去,一陣石頭砸過去,不見動靜,這才罵罵咧咧地往回走。快走到他平時睡覺的地方時,傻子又出現了。這次他不像平日里那般畏畏縮縮,而是大踏步地跑過來,手中拿著一塊大石頭。快到老頭身后時,他鼓足了勁把石頭對準老頭的腦袋扔了出去。瑪里尖叫起來。老頭兒把頭一偏,石頭擦著頭皮飛了過去,在地上咕嚕咕嚕翻了幾轉,不動了。老頭兒火了,抓起那塊石頭邁開步子就追了上去。傻子見勢不對,轉過身沒命地跑了,再也沒回來。

就這樣,瑪里和老頭成了朋友。作為圍墻外的常駐居民,他們互相照顧。距他們滯留的地方不遠,有一家面包店,每天都有些賣剩下的面包,瑪里和附近的一些窮人定時去討要,這便是他們食物的主要來源。如果有額外的美食,他們也一起分享。老頭兒有時用別人給他的錢買一兩個燒餅,燒餅里夾有香蔥和肉末,皮兒上則抹有芝麻和麻醬,很香,在他們看來就是無上的美味了。平時沒事的時候,瑪里也四處轉轉,翻翻垃圾筒,撿些報紙瓶子之類的東西換幾個錢。有時,她會穿過那條圍墻上爬滿了爬山虎的街道,再向左拐,到一座很大的公園里去。這座公園過去是舉世聞名的皇家花園,后來被焚毀了。瑪里知道一處僻靜的圍墻,那里有一道鐵柵門,門上的鎖是壞的,形同虛設。每次,她都從這里出入,進入到那神秘的、靜寂的林子里去。

即使在節日里,公園也是冷寂的。它太大了,再多的人擁進去,也像一把沙子散落在湖泊里。那些湖泊首尾相連,延綿不絕,有時是淺綠色的,像透明的水草,有時則近于黑色,像一池流動的石油。蕩漾在岸邊低垂的千萬縷柳絲中。那些柳樹組成了一道浩邈的綠色煙霧,直延伸到遠處淡白的、不甚明凈的天空中去。園中隨處可見破碎的、四處丟棄的石雕。石雕上美麗的花紋在風吹動的草叢中若隱若現。有些地方的水很淺,逶迤著,兩岸堆積著生硬的淺色石頭,而后面的山坡上則栽著大叢大叢的紫黑的灌木。一些地方凹陷下去,這是干涸了的水塘,現在長滿了野草。這座花園鼎盛時代的容貌是無法想象的,當初那些魔幻的名字和建筑全化為一堆堆的廢墟和一叢叢的荒草。跋涉在其中就像行走在一座巨大的迷宮中。這里太荒涼了,有些地方的蘆葦長得比人還高,一蓬蓬的,野獸的毛發一樣在寂靜中閃著青黃的幽光,掩映著鐵紅色的、已經銹蝕了的橋。而周圍的樹林黑魆魆的,常年都沒有人去過,幽深、寂寥,不時地,一兩只鳥怪叫著從枝梢間掠過。瑪里喜歡這種荒蕪的沉寂,她會長時間地坐在林子里,看著日光一點一點地在樹干與樹干之間爬移,從蘆葦叢中一點一點地褪去,紅色的橋逐漸濃郁深黯,再隱匿不見。有時,它退去得是那樣的速疾,就像半空中一道無形的浪,眼看著以它的陰影飛速地覆蓋了這片土地,而遠方,則是即將被遮蔽的明亮的幽藍色。林子里卻是那樣的靜。靜到這世界仿佛不存在一般。風聲,如果那是風聲的話,挾裹著時間在其中穿梭,穿過億萬年的間隔傾瀉到她頭頂,那一刻,她覺得她身上某些已經死去的東西正在復活。

惟一打破這平靜的,是松鼠。這些灰褐色的小動物拖著毛絨絨的靈巧的大尾巴,從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鉆出來,小心翼翼地在鋪滿枯葉的地上跳來跳去,搜索著松果。有一段時間,有一個開雜貨鋪的女人會不定期地送她一些花生,她全拿來喂了松鼠。這拉近了他們的關系,它們甚至能泰然自若地從她手心拿取食物。老頭兒對那些花生很是念叨了一段日子,但瑪里權當沒聽見一樣。

然后,秋天來了。這是瑪里最為喜愛的季節。那時天空湛藍深邃,平整得沒有一絲的褶折。有時候,一道乳白色的纖長的云橫劃過整個天空,就像某個物體運行之后留下的軌跡。而在另一些時候,天空中則涌聚著大團大團的云,云后的陽光將云透射成了深淺不均的黃色:金黃,橙黃,橘黃,明黃……云團集中的地方有一個狹小的空隙,仿佛撕裂了般,透出里面寂穆的、深不見底的藍天。而周圍的云,則像要被吸納進去似的,洶涌起伏著。這個季節,銀杏的葉子黃了。這種驕傲的樹將它凝聚了一年的華麗在這短暫的時刻瘋狂地燃燒,在風中搖動著滿樹綺麗的金黃。這種黃肅穆而又艷魅,高貴得不似人間所有。從晃動的枝葉間望出去,是明亮的藍色的天空。這一刻,世界干凈透了。瑪里感到自己幸福得就像從來就沒有生活過一樣。

冬天的日子是難熬的。風很大,在灰暗的城市上空嗚咽著。有時一陣猛烈的風刮來,整個人似乎都要被吹走一般。它不僅使呼吸極為艱難,而且還會倒灌人體內,使成千上萬根鋼針扎到肺上。如果下雪,那就更糟了,風就像長了牙齒一樣,直咬到人的骨頭里去。沒有人會在這種日子外出來申訴他們不幸的遭遇。圍墻外只留下老頭兒和瑪里。老頭兒一天到晚縮在鋪蓋里,只在吃飯的時候才把頭露出來幾分鐘。有時坐著實在太冷,瑪里也會四下走走,撿撿別人剩下的垃圾。她依然到林子里去。冬天的樹林靜極了,連松鼠也消失了,只有谷粒般的麻雀散落在空地上。落光了葉子的樹林枯寂蕭瑟,有些樹是銀灰色的,高聳入云,被日光一照,變為閃閃發光的淡金色,纖細的枝丫勁草一般向上豎著。有些樹則是黑色的,那種濕透了的黑,仿佛墨汁勾勒而成的枝干相互交纏著,映襯著那柔和的、天邊微微發紅的藍天。

不過這一切總會過去的。春天的時候,那些不幸者就如抽出的嫩芽一樣從四面八方又鉆了出來。重復的一幕又開始上演。一年又一年過去了,七年、八年還是十年、二十年?瑪里忘記了。她和老頭兒呆在原來的地方,人們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就像這四季的變換一樣,這世界其實是沒有變化的。這么多年里,她平靜地生活著,既沒生過病也沒遭受額外的折磨,有時她甚至會忘記了自己的存在。

有一年夏天,發生了一場奇怪的瘟疫。因為有許多年這個文明的國家都沒有發生過瘟疫了,所以人們已經忘記了瘟疫的滋味。這種瘟疫通過空氣傳染,它由呼吸道進人肺部,被感染的人在四五天后因窒息痛苦地死去。因為它討厭地藏身在空氣中,所以即使在大熱天里,即使酷暑難當,人人都戴上了大口罩。有的為保險起見,還戴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這樣,滿大街的人都有了切實可見的面具,只把眼睛露在外面,人人終于一模一樣了。但還是有越來越多的人死去,于是街上的人也越來越少,幾近于絕跡。生命在這個時候凸現了它非凡的意義。它以死神的面目來昭顯這一切。人們都停止了工作,放棄了娛樂,商店和飯館都冷冷清清,許多最后都關了門。這座城市似乎一下空了。而夏日的午后是那樣的靜謐,空蕩的街上干凈得沒有灰塵,綠色的枝條層層疊疊,似乎沒有盡頭,宛如起伏不定的綠色的波濤。偶爾的一兩個行人都畏頭縮腦,恨不得把腦袋摁到肚皮里去。這些短暫的行人消失后,又回復到她一個人的世界了。她喜歡這樣。盡管面包店關門給他們帶來一些麻煩,但她還是喜歡這樣。她一個人的王國。

但好景不長。一些傳言如同瘟疫一樣流傳著。據說這種瘟疫來源于動物。于是人們開始大肆捕殺被遺棄的、流浪在城市中的貓狗。而乞丐和流浪者,因為骯臟和猥瑣也被視為瘟疫的同謀犯,是病菌的攜帶和傳播者,成為驅逐的對象。瑪里和老頭兒逃入了那座公園。她知道林子深處有一處塌陷的廢墟,那些焚燒推倒的石頭構成了一處黑暗隱蔽的洞穴。沒人想到會到那里去拽他們,即使想到了,園子那么大,樹那么多,草那么密,要抓住他們也是不可能的。他們以野菜和植物的果實為生,運氣好的話可以摘到草莓和野石榴。隨著成熟季節的到來,瑪里經常把滿兜滿兜的柿子、山楂、海棠和桑葚捧回去。有時,他們也溜到公園管理員的小花園里,挖出種在花叢下的胡蘿卜和馬鈴薯,在林間空地里烤熟了吃。不過他們不經常干這種事,以免被管理員發現。有好幾次,在找吃的時候,他們都差點兒迎頭碰上對方,多虧瑪里機敏。及時避開了危險。她還見到過那些形形色色的狗。這些曾經的寵物形狀各異,但現在都是狼狽的。它們游蕩在林子里,伸著鼻子尋尋覓覓,見了瑪里,猛地定住兩三秒,一雙眼睛警惕地、狐疑地看著她。而貓就不一樣了。它們一般都隱身在草叢或樹干后,隨時保持著逃跑的姿勢。有時你會突然看見它,它眼中的神情會使你覺得就像在大白天見了鬼一樣。

有一次,撿松果的時候,在一片遮天蔽日的亂石間,瑪里碰見了兩個交歡的人。他們緊緊地抱在一起,似乎凝固了,很久才移動一下。風吹過樹梢帶動起一片沙沙聲,混合著極其微弱的、似乎是哭泣的抽咽。幾片葉子打著旋兒落了下來。一只松鼠蹦跳著經過她面前的巖石,然后停下,啃著松果。她沒有驚動他們,悄悄地離去了。

老頭依然那么神秘,對他的過去諱莫如深。瑪里有時覺得他們是失去了性別的兩個人,就像一個人的左手和右手,彼此熟悉到熟視無睹的程度。入秋的時候,老頭兒染上了風寒,先是咳嗽,然后是胸悶和發燒,與瘟疫的癥狀十分相似。老頭兒似乎十分明白,叫瑪里不用在他身邊了,但瑪里自己并不在乎。每當老頭兒因劇烈的咳嗽而喘不過氣時,她就盼望著死神能快些拿走這倍受折磨的生命。但一想到他走后自己又將是孤身一人,心中未免又有些空蕩蕩的。是的,人在這世上最終都是孤獨的,人將在這不可更改的孤獨中走向永恒的寂默。也許語言對于她來說從來就沒有什么真實的意義,所以即使在這樣的時刻,她也不會通過語言來表達她的依戀之情,如果那可以稱之為“依戀”的話。她從林子里帶回一片葉子,那是新發的嫩葉,巴掌大,有著密實的絨毛,在無數黃色和紅色的襯托下綠得有些怪異。老頭兒撫摸著這片葉子,沉默了許久。后來說道:“別人都說我無情無義,也許那是真的。年輕的時候,我想成為一個雕塑家。那時我野心不小,總想著要雕出這世上最美的作品。其實我很窮,又沒什么名氣,經常為材料發愁。我本可以使自己好過一點,像其他人一樣,也接點糊口的活兒,你知道那些人是很好糊弄的,但我就是不愿意那么干。我經常毀掉已完成的作品,這樣我成名的機會又減少了幾分。后來我發現一座島上有著罕見的奇跡,這是我從一本書上找到的。這本書很怪,沒有名字,是我在舊書攤上無意碰到的,首尾都已脫落。書上提到的島我聽說過,由于它常年籠罩在一片霧氣之中,即使船離得很近也不可能發覺。人們有時會在霧氣散去時見到它,但時間非常短,從未有人到過島上。因為它時隱時現,就像漂浮在水上一樣,所以人們叫它‘浮島’。傳說島上有巨大的寶藏,但誰也沒見過。我對它感興趣是因為那本書上寫著,島上有其他地方見不到的雕塑,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于是,在一個晴朗的日子里,我劃著一條小船,船上裝著好幾天的干糧和水,按書指示的方向劃去……事情沒有想象的那么難。大約兩天以后,我見到了它……它是突然出現的。當時海面就像天空一樣平靜。我累了,好像打了一個盹,但又被什么東西驚醒。霧氣,綿綿不絕的霧氣從四面涌過來,以極快的速度在海面移動,剎時,我什么也看不見了……然后,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把它撕開了一樣,這只手就這么毫不費力地一下子撥開了霧氣。正前方,有一樣東西正慢慢地浮現出來,那是一道雪白的、巨大的門……其實,那是浮島臨海的峭壁,是一整塊白色的巖石,中間凹了進去,從上到下有著一道不很清晰的紋路,形成了一扇天然的、完美的門。峭壁的有些地方長著一叢叢綠色的灌木,看上去就像一簇簇的苔蘚,你無法想象那種白色配上那種綠色會是什么效果,我在最初的一剎那驚呆了。這就像是在夢里一樣……然后,霧氣合攏了,一切又消失了。這時,從霧氣里面,很遠的地方,一片葉子,綠色的葉子,仿佛從神秘的、未知的地帶飄來一樣,落到了船上……上岸以后,我燒掉了那本書,砸掉了我所有的作品,我決心守住這個秘密,如果它被發現了,那將是災難。但風聲不知怎么傳了出去。我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我太喜歡喝酒了,我想大概是我哪一次喝醉了時自己說了出去。然后不斷的有^來找我,以各種巧妙的談話和手段來向我打探那個秘密。一天我信任的一個朋友突然找到我。說一個有權勢的人準備對我下手。我跟著他到了一個地方,他所說的安全的地方,但卻是一個陷阱。他們把我關了起來,說要割掉我的耳朵,砍掉我的手指,于是我胡編亂造了一通。后來趁他們放松警惕時,我逃走了。從此,我四處流浪,不再相信任何人。可是,我還想著要討個公道,我到了這兒,見到了一些和我一樣的人。實際上,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想要見你,沒有誰關心你也沒有誰在乎你,它們根本就不需要你。明白了這一點之后,我突然輕松了,就像現在一樣。生命,似乎是你的,又似乎不是你的。是你的那—部分,你自己是看不到的。”

……但老頭依然活著,雖然他仍不時地咳嗽。隨著深秋的來臨,這場瘟疫如同它最初的降臨一樣,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到了十一月,天已經很冷了,樹林里可吃的東西在逐日減少。一群群饑餓的麻雀從一個地方撲到另一個地方,搶食著地上衰敗的種籽。他們仍住在廢墟里,老頭的身體依然虛弱,靠瑪里平時撿垃圾攢下的錢度日。一天晚上,風很大,天冷極了,空氣卻很清新。由于不敢點火,瑪里把所有的東西全堆到老頭兒身上。她凍得睡不著,聽見風吹得林子嘩啦啦的一片,輾轉了大半夜,索性坐起來,走到外面去。仿佛被墨汁浸透了的天空中。一朵一朵巨大的、蒼茫的云正急劇地涌動,以驚人的速度向西面移去。它們沒有固定的形狀,在黯淡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輕盈的乳黃色。而在云過去以后,天空又恢復到那無光的深暗中去了。有一剎那,瑪里有一種錯覺,以為這些移動的云團是這個星球漂泊的魂靈在這個夜晚的蒞臨,它們以這種方式顯現自身,然后退去。她追逐著云團,踉踉蹌蹌地在漆黑的林子里跑著,從枝干間貪婪地吸納著那輕柔飄渺的身影,被一種久已消逝了的狂喜所淹沒。一大群烏鴉,在黑夜里只能辨認出它們模糊的影子,也追隨著云團飛去。它們從一棵樹落到另一棵樹,密密麻麻地站在枝頭,那棵樹剎時就長滿了黑色的葉子。這個夜晚它們十分安靜,只偶爾發出一兩聲叫聲,似在響應什么。云移動得太快了,以不為這世間所羈絆的疾速毫不猶豫地向天邊滑去。在一座水塘邊,瑪里站住了,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在黑色的樹林上空逝去。

風止歇了。烏鴉也縮在樹枝上,似乎睡著了。寒冷像一只專橫的手倒扣下來,罩住這片土地,迫使里面的物體僵直不動。開始,有一兩滴零星的水滴落下來,然后,一種白色的晶狀體夾雜在水滴里,起初稀疏,而后密集。下雪了。雪起初很薄,像一層松軟的、新鮮的鹽或糖粒,均勻地鋪灑著。然后,所有的一切都在慢慢的、一點一點地變白。白色在加厚。并逐漸凍結成另一種更為堅固的形式,冰。嚴寒像禁錮—切的魔法師,使它領地上的物體佇立著,靜默無言。世界此刻凝縮為這片無聲無息的、黑暗的樹林。偶爾,有緩慢而清晰的斷裂聲,因不負冰雪的重荷,有些葉子還未掉光的枝干折斷了。

拂曉時分,雪停了。天光以不容置疑的堅定一點一點地浸滲出來。陽光似乎是一下子穿透出來的,既清澈又強烈有力,那犀利的光仿佛一把把無限長的劍,貫穿在兩個球體之間。在陽光顯露的一剎那,一直躲在樹枝中的一大群烏鴉嘶叫著飛上天空,四下散去。

在回去的路上,她發現兩三株葉子尚未完全落盡的樹枝上結著一簇簇紅色的果子,因冰凍而晶瑩剔透,紅寶石般堅硬冰涼。她采了一些,捧在手里。

洞里有了一些朦朧的光線,她坐到他身邊,將捧了紅果的手伸到他面前,輕輕地道:“看,這是什么。”

但他看不到了。他再也不會醒來了。

瑪里回到了圍墻外。春天來了。每一天,她都眼看著那些葉芽是怎樣一點一點地長出來,長出來,直看得她心疼。那些人像出洞的老鼠一樣,又準時地聚集到一起。沒入覺得這世界有什么變化。會有什么變化呢?

一天,她正坐著打盹的時候,被一陣吵鬧聲驚醒。一些人,不多,稀稀拉拉地站著,似乎正在看什么稀奇的事。前方,不遠處,兩個個子矮小、面目不清的女人,從外表看既貧苦又委瑣,正同一個男人在拼命地拉扯著一塊麻袋。那是傻子。他又回來了。

兩個女人使出了吃奶的勁,拉住麻袋的一端,身體死命地向后傾斜,嘴中喋喋地罵著什么。而傻子則要鎮定得多,他拉住袋子的另一端。似乎胸有成竹,有步驟有條理地一點一點地挪動。兩個女人,連同麻袋。被他拖著,極其緩慢地向馬路對面移去。有那么一會兒,他們處于膠著狀態,麻袋在兩個女人和傻子之間來回逡巡,似乎誰也占不到便宜。再到下一刻,他們又成為了—體,雕塑般一動不動。在靜止了大約一分鐘后——這關鍵的一分鐘——這組雕塑在傻子的帶動下又重新活動起來。不過這次快了許多。兩個女人的力氣似乎已被耗盡了,她們粘在麻袋上,偶爾掙扎一下,像兩只可憐巴巴的蒼蠅。他們現在已到了馬路中間,一輛輛汽車鳴著喇叭從他們身邊沖過,情況萬分緊急。就在這時,—個人突然跑了過去。加入了兩個女人的陣列。這就是瑪里。局勢立即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三個女人拖著傻子連同麻袋一步一步地向人行道移來。傻子依然很頑固,死死地不肯松手。瑪里突然氣極了,大聲喊道:“松手!松手!你給我松手!”她猛一松懈,傻子用力過猛,一個趔趄,險些坐倒在地。她們再一使勁兒,麻袋奪過來了。那兩個女人把麻袋一卷,一句話也沒說,急急忙忙地走了。圍觀的見戲演完了,也心滿意足地離去。

瑪里抹抹汗水,朝自己放東西的地方走去。她沒看見傻子從地上撿了一塊石頭,悄悄來到她后面,對準她的腦袋砸了下去……

那些山。山,亙綿不絕。它們近于白色,有些地方則是灰黃的。山上的樹很少,一塊塊巖石突露出來,宛如裸露在外的白森森的骨頭。更遠處的地方,山是青灰的,再一點點、一層層地淡下去,直至與天空和云層融為一體。火車勻速向前,行駛在這片浩瀚的、被沉寂籠罩的土地上。從車窗望出去,只能看見鐵軌的一側,這根無盡的線有時是直的,有時是彎曲的,因光線的變化有時黯淡無光,有時閃閃發光。但是,當她坐下來時,坐在兩節車廂的過道上的時候,她仰起了頭。車門的玻璃上方,似乎離車門很近的地方,在急速地閃過兩根不斷變幻的黑色的線。它們有時交叉有時分開,有時合攏有時散落。它們似乎是有生命一般。自動地在灰暗的天空中飛舞出各種形狀。火車單調的響聲消失了,融入到了這飛翔的舞蹈中。她入迷似地看著,久久地,久久地,覺得自己的心隨著這兩根不斷舞動的線而緩急起伏。

那一刻,她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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