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子

“大好事，真是大好事!”矮子的父親拍著手。

“你干脆來個不蹬，看他慢不慢。”矮子的母親也眼里全是笑。

“明日去的時候，你把車子的褳條剪斷，干脆來個騎不成，看誰有多大本事能耗過你，怪了!”矮子的妻子，兩指一夾，眉飛色舞。

從不甘示弱的矮子父，好不容易等到了今天，太陽終于要從自己家門出來了，怎不高興?三十不發(fā)，四十發(fā)。他的兒子矮子今年可整整是四十歲。該是時來運轉(zhuǎn)的時候了，矮子的父親一臉按捺不住的喜氣。

矮子卻抱著頭，捂著耳朵不聽，蹲在地下，像一個要飯的人。

學(xué)校是真正的要派矮子去參加區(qū)上進行的職工趣味運動會的自行車慢賽，這是千真萬確的事。

比快不行，比慢，誰還不行?矮子一家人都覺得勝券在握。

矮子何許人也?臉皮灰灰，皮鞋灰灰，上衣灰灰，下衣灰灰，學(xué)校一清潔工是也。

矮子是實在不精明，工作18年了，還是個小學(xué)二級教師。矮子的父親卻是精明的無法形容。一個事事不甘示弱的農(nóng)民。年輕時是一隊之長，大包干時是一村之長，現(xiàn)在是一園之長。他的二十多畝棗園，年年都要為他掙幾萬元票子哩。為這，他多次被評為勞模，到北京領(lǐng)過獎，上過電視，和大領(lǐng)導(dǎo)照過的像都數(shù)不清了，算得上是一個名人了。憑著這，矮子的父親沒費多大周正，給兒子弄了一張法律專業(yè)的大學(xué)文憑。矮子就憑著這張法律專業(yè)的文憑，理所當(dāng)然地進了法律部門工作。矮子無能，令他的老父親不能預(yù)測的是，矮子上班不到2年，那個單位居然這審那驗的，就把矮子的假文憑給驗出來，把矮子給攆了出來。你想，矮子從來沒有在這方面努力過，經(jīng)驗的沒有，知識的沒有，辦案的不會，文秘的又不行，你說一個剛剛從學(xué)校出來的高中生，怎么能勝任去做一個法官呢?在司法部門2年，矮子也沒有白混，雖是兩手空空，可人卻變得硬了許多，說話的口氣不容置疑，像個法官，連走路也像個法官，目不斜視。矮子的父親不甘心，自古老子英雄兒好漢，怎么能叫兒子這樣不成器，丟人現(xiàn)眼呢?于是矮子爸又懷揣百元大鈔，到處轟炸，硬是把自己棗園里刨抄出的那幾扎扎票娃子全給花完了。他是不相信，是人哪里有不愛錢的?這個一隊之長，這個一村之長的農(nóng)民，這個園長，就又驕傲地把兒子，一紙調(diào)令，順利地以調(diào)動的形式調(diào)了出來，分配到了學(xué)校來工作了。

十八年前，學(xué)校雖是清水衙門，可月月工資是有保障的。矮子搖身又一變，竟讓人們不得不對矮子爸刮目相看。矮子的父親認(rèn)定了，當(dāng)教師就是哄娃娃的事情，沒有什么難的，叫兒子當(dāng)老師，那就是再好不過的事了。從那天起，矮子爸是走路步大，說話聲大，就連晚上睡覺占的地方也大，呼聲也大了。

矮子在司法部門工作，盡管只是短短2年時間。但這2年卻叫矮子變化不少，他雖不是個一天到晚吆五喝六作威作福的人，可當(dāng)了教師，人們卻發(fā)現(xiàn)，他的那張法官臉怎么也揭不掉了，說話像打鐵，做事則像算盤珠兒，你不撥我不動，怎么也改不了。這實在叫校領(lǐng)導(dǎo)看不慣，學(xué)生也接受不了。

矮子為這，遭到了校長好多批評。矮子的父親哪容兒子這樣叫人看不起。就三番五次地請領(lǐng)導(dǎo)們吃飯。矮子的父親起初認(rèn)定，這不是兒子無能，而是少了領(lǐng)導(dǎo)的實惠?！坝卸Y走遍天下，有禮走遍天下?！卑影职菏淄π?。見人就說，自己想封封自己的嘴也封不住。一天，矮子的父親又請領(lǐng)導(dǎo)們喝酒，矮子去陪。父親讓他雙手敬酒，正巧領(lǐng)導(dǎo)們又都在為一個黃段而嘻嘻哈哈地說笑著。矮子雙手端著酒盤站了一會兒，領(lǐng)導(dǎo)竟沒有去端酒杯，矮子生氣了。從半空中把盤子就扔到了桌子上說：“牛氣啥?”說完竟呼拉轉(zhuǎn)身坐到一邊的桌子上，拍著桌子罵起來，說：“我也是人，你也是人，人有人權(quán)，難道我就沒有人權(quán)嗎?”

領(lǐng)導(dǎo)頓時滿臉通紅，飯也再沒有吃就被他轟走了。那天。惱羞成怒的矮子爸找來了牛鞭，把矮子好好教訓(xùn)了一頓，只打得矮子喊爹叫娘，滿地打滾。好可憐的矮子，這一頓暴打竟讓矮子睡了三天才起來。矮子爸也三天，唉聲嘆氣，沒有一點好心情。但是矮子還是矮子，矮子還是當(dāng)了一名教師。當(dāng)了教師的矮子卻還是不與人說一句話，一天嘴打個包子，默默不聞。什么打牌，下棋、唱歌、跳舞，矮子望也不望一眼。矮子腦里裝著一腦子瞌睡，一閑，矮子就睡覺，一張報紙往臉上一蓋就能呼呼大睡。辦公室的人怎么鬧也不會吵醒他的。

“矮子您會啥?”校長問。

“我是學(xué)法律的，你說我會啥?”校長被頂個沒說的，但是校長也絕不與這樣的人過不去，叫他給全校師生上一堂法律課?？砂釉诜膳嘤?xùn)班上，卻講不出一句與法律有關(guān)的話，這叫大家都很吃驚。立即人們就發(fā)現(xiàn)，矮子在上課時也不同于別人，上課就是一句話：“好好學(xué)。”學(xué)什么?怎樣學(xué)?他不知道。他與學(xué)生，就像法官和罪犯一樣。人們又發(fā)現(xiàn)矮子特別喜歡看報，一張報翻來倒去地看，直到看得報縫縫都不剩一點兒才罷休。最能說明矮子是啥樣的是年年統(tǒng)考的教學(xué)成績，矮子年年釘?shù)桨灏迳希瑴?zhǔn)得倒數(shù)第一，并且是一鼓作氣，一拿就是八九年。大家還發(fā)現(xiàn)：每當(dāng)考核來臨的時候，矮子就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zhuǎn)，矮子沒有辦法。矮子的父親就大包小包地忙開了。真是臉給他丟盡了。矮子爸啊，從矮子上小學(xué)，到找工作，娶媳婦。哪一樣讓他輕松過?

大家更發(fā)現(xiàn)，矮子說話胡來得很，像矮子的爸。每次考試前，矮子總是心神不定，臉色灰暗得厲害。那一段時間矮子幾乎口不離地說一句話：“你們背啊，你們寫啊!”可背什么寫什么，他完全不知道。人們都說矮子簡直就是缺乏頭腦，甚至就是個神經(jīng)病。

“你們給我考好，我叫你們老子好不好?”矮子把父親當(dāng)年逼他學(xué)，對他說的話拿來對付學(xué)生，學(xué)生們聽到矮子說出這樣驚天動地的話，都面面相覷。矮子又怕學(xué)生不信，躬身給學(xué)生就行起了禮：“叫爺爺行不行?”學(xué)生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矮子就眼紅紅的，眼淚都好像要流下來，像是他不去相看媳婦，被父親打了幾牛鞭一樣，委屈得沒話說。

矮子不會教書，可還得教；年年成績倒數(shù)第一，可還得爭。矮子父親還相信：老子英雄兒好漢，他的兒子矮子不是一個平常的人，一定要叫矮子做一個有出息的老師。矮子就氣得天天臉發(fā)紫，也得耐著，矮子真苦啊!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矮子也就成了大名赫赫的人物，年年會上做檢討，次次會上受批評，這成了矮子的專利。矮子爸心冷得厲害。好在一年學(xué)校又換了新校長，矮子才獲得新生。校長在會上決定，讓矮子到學(xué)校的灶上去做飯。這一決定嚇得矮子的父親為這跑了好幾十趟，可最終沒有跑成，最終矮子成了一名大師傅。矮子被弄上去做了幾年飯，在那幾年矮子也過得可以，總不至于一天紫著臉，見人就躬著身子，見了學(xué)生就低聲下氣的叫爺爺求他們學(xué)了?？伤母赣H仍不死心，在又一次換了校長后，又開始轟炸，花了好多好多錢，矮子便又一次當(dāng)上了老師。教師多么光榮，多么響亮啊!矮子的父親盡管花了好多錢?？伤X得值!于是兒子就一年又一年拿倒一，就一天又一天地青紫著臉過這難熬的日子。

矮子的歷史人們都知道，尤其是教過他的老師，一提矮子就笑。

“小的時候，壞完了，天天逃學(xué)。什么東西也沒有學(xué)下。”

矮子一聽這話，恨不能立即鉆到地下去。那一刻矮子躬著身子，低著頭，把頭盡量地鉆到報紙底下去。這時大家的笑聲就沖過去，把他手里的報紙震得嘩嘩響，他的身子也就顫抖不已了。矮子遇到過這種審判式的談話多了，每次學(xué)校期中、期末考試完了。教師會上，全校大會上，矮子就縮成一團。校長呢，在總結(jié)大會上也就提得分明，只剝得矮子臉面無存。矮子呢，每一次都會灰著臉，沮喪得沒有說的。

矮子實在不想干這一行，可矮子的父親不行，每次矮子的父親都會提著包兒，將面臨困境的矮子留了下來。矮子的妻子也不行，她說再不好，哄弄娃娃的事兒，總比地里刨弄土塊要強百倍，一天不曬不累的，月月都有個麥兒黃。于是矮子不得不干下去。

矮子教學(xué)不得法，成績差，好多家長找過上級，可不知什么原因，矮子照舊是矮子，矮子還當(dāng)他的老師，照舊要教一班又一班學(xué)生。矮子做老師的記錄是18年，除了做飯的幾年，只要是上課必定是一個個倒數(shù)第一?？烧l也沒有辦法把他淘汰掉。

一年又一年，矮子真混下去了。末尾淘汰，沒有淘汰掉矮子；競爭上崗，沒有淘汰掉矮子；可卻把矮子變得更加矮了。不愿說話，遇事就忙成一堆，不知道怎么干事。后來，校長再用矮子，自己也覺得是無顏面對老師和家長了，老師們也都寧可多帶一些課，也不能讓矮子給學(xué)校丟人了。于是學(xué)校給矮子分了一輛垃圾車，讓矮子以另一種形式為學(xué)校做貢獻。這下矮子可安穩(wěn)了，推了車，一天早出晚歸，把學(xué)校拐拐角角的垃圾清掃得一點兒不剩。這一段時間大家發(fā)現(xiàn)，矮子雖忙但臉色是不那么青紫了。

矮子究竟有多高。胖墩墩的小周說：“他啊，最多一米五，就高得不能再高了!”因為胖墩墩的小周一米五五。

矮子是不喜歡挺著腰桿走路的，人們常?？匆娝浦≤噧海谥〔絻号艿庙敋g實，送煤送汽，要么拉一些垃圾，要么去掏廁所，矮子一天又一天像一只田野里的螞蚱，蹦來跳去，不停地忙著，過著屬于他的單調(diào)而又快樂的日子。

“最多有一米六!打一賭，誰敢?”亭亭玉立的小張老師斷定說矮子最多一米六。因為她啊，加上五公分高的鞋跟，才一米七。

“哎!還是實地考察考察吧!今年的運動會，偏偏又加了個自行車慢賽。大家都不去，就只得筷子里挑旗桿，讓矮子充數(shù)了!”校長要借這個機會給每人做一套運動服，可遇到矮子時，校長卻不知遭他的號碼。

“年年都發(fā)他小號的，再說發(fā)了也不會穿的。那身材，那臟法，窩囊了好東西?！笨倓?wù)主任說著就擰住了他的酒糟鼻子。

“不，再臟也不行，必須量一量。運動服這東西丫頭們嫌肥，老頭子嫌瘦。人這個東西，一年和一年不同。我去年穿小一號的，今年就不行了，大—號的也嫌小了?！毙ｉL扭來扭去讓大家看他魁梧的身材。當(dāng)然大家知道，矮子是絕對不能少的，大家笑笑，都就心領(lǐng)神會。

“啥呀!誰能跟校長比，你這福相，你這身段!”大家都笑了。

“量一量，臭死也要量一量!”校長向總務(wù)主任下了命令。總務(wù)主任擰著鼻子極不情愿，但又不得不去量。

“我負(fù)責(zé)把矮子叫來，大家量，一齊臭!”總務(wù)主任心眼兒壞極了，可嘴里卻不敢說校長得了矮子爸的禮，他卻只能得矮子一身的臭。

矮子被找來了，駝著背，前襟長，后擺短地站在辦公室中間。因為他不上課，也懶得把腳步送來，這個辦公室現(xiàn)在已經(jīng)與他很陌生。

“校長，哪些還、還沒有打掃好嗎?”矮子低著頭，兩只眼滴溜溜地在地上，桌子下，墻角里亂摳，也沒有找到一點兒垃圾。

“區(qū)上要開運動會，我們推薦你去參加自行車慢賽。你干啥都慢，這次該你大顯身手了!以前爭的‘金牌’不少，這次該為學(xué)校爭個真正的金牌了吧!”校長是不無嘲諷地笑著。

“啊，啊啊，校長，我、我的老佛爺，你看你看，你看看。”矮子揪著自己臟得看不出灰色的衣服，“你看我這行頭，是不是要丟你老人家的臉和學(xué)校的大臉啊。”矮子的笑是極力擠出的，他絕不能欣然接受這樁丟人現(xiàn)眼的事。

“行了，為了你給我們爭金牌，我們正準(zhǔn)備給你做行頭呢!放心吧!行頭會有的，面包也會有的?！?/p>

“這、這，老佛爺，老佛爺，你，您就可憐可憐鄙人吧，可憐可憐吧，我會磕頭作揖謝謝您的大恩大德，老佛爺……”矮子的話。惹得大家笑了再笑，可校長并沒有回心轉(zhuǎn)意，還讓他去。

“別推了，大家都推選了你，我們都想去露露頭，爭都爭不來呢!這一次你就別讓大家失望了!”大家異口同聲，聲音里明顯地拐著彎兒，暗示矮子，什么事都干不成，這么一點小事也不干是不成的。

矮子知道，不去肯定是不行了。這下他的臉又變得又青又紫了。矮子好長好長時間望著校長，可校長就是再也沒有望矮子一眼。矮子的眼那一刻變成了兩個黑洞。

校長一直笑著，最后提了一口氣，仿佛下大了決心命令說：“量，給量一量。”而自己卻背過身子偷偷地笑了起來。這次他覺得矮子的話真鬧，學(xué)的詞還真夠豐富的。

校長真叫總務(wù)給大家(包括矮子在內(nèi))弄了一套衣服。那是一套正宗的匹克貨，挺帥的。大家穿著都說涼爽，出汗不粘身，久穿皮膚也不發(fā)癢癢，感覺特美。男的穿上神武有力，女的穿上英姿颯颯，因為每一個教師都滿意，所以，矮子也不得不說好得要命。

要選到區(qū)上開運動會，這樣露臉的事矮子從來沒有參加過。矮子要代表學(xué)校啊!矮子的妻子和兒子，以及老父親也要去看看，好長好長的時光磨過去了，多少年了，矮子的父親等待兒子能給自己的這張老臉長點光，等待得似乎已經(jīng)有點失望了，他們才盼來。比快，矮子是萬萬不能，比慢，誰不行?這不是校長的照顧是啥嘛?矮子的父親真是高興得很，他的老眼里，仿佛有人給加了兩枝小油燈，閃閃的發(fā)著亮光。校長的陽光，終于要照到他的兒子頭上來了!出頭的日子熬到頭了!

三十不發(fā)，四十發(fā)，四十不發(fā)，窮根扎。矮子今年剛剛四十。

運動會開幕式十分隆重。可就在會場的邊邊上，參觀的人群中，校長和大家卻發(fā)現(xiàn)了灰灰的矮子。一下就把校長的眼氣斜了，矮子竟還是那一身灰衣服，像一只想要逃跑的灰兔子一樣篩糠抖顫地，遠(yuǎn)遠(yuǎn)地躲在人群里。校長頓時怒了，叫來矮子就罵：“你想咋的?學(xué)校的人你還想丟得不夠多嗎?”

矮子的臉從來沒有過那么灰暗。那么青紫的，從來沒有那樣地扭曲過。矮子的臉，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像一堆剛剛倒完糞的豬腸子一樣，堆在他很不平整的雙肩上。是怕，驚出了汗水兒?是冤枉，流出了淚水兒?矮子眼里是水，臉上也是水。矮子渾身臭氣在這時也一波一波地向四周狠命地發(fā)散。矮子是剛剛才被總務(wù)主任抓來的。矮子起床后就早早地躲起來了，總務(wù)主任找來找去，才在廁所里找到正專心致志，哼著歌掏著大糞的他。矮子咋辦?他真恨不能有一個縫兒鉆進地里去，或長了翅膀一下飛到九天云外消失了最好?？蛇@都不成，矮子就屁大個本事，能逃到哪里去?沒辦法了，矮子雙手一叉，蹲在地上了縮成了一團，不說話，仿佛一堆垃圾。

“你，你啊，比快你不行。比慢你也不行嗎?你說你把校長大人的臉往哪兒放!”矮子的父親怒了，上前對這不成器的兒子就是幾腳，只踢得矮子身子又小了一半。

“去，取去，立即換上，換不上，你別怪我不客氣!不然，下學(xué)期想去哪混，去哪混好了!”校長狠命地摔了煙屁股。

矮子真哭了，像個孩子，被父親踢了一頓，悻悻地，低了頭跑步去取。

矮子走遠(yuǎn)了，人們發(fā)現(xiàn)他的背駝得更厲害了，衣服的前襟幾乎要拖到地上去，后擺幾乎要背到脖子里去，整個人像一個一腳踢出去的黑色球兒。

一會兒后，大家面前又一次出現(xiàn)了沮喪的矮子，大家都驚呆了。

原來，學(xué)校給他買的那套衣服簡直是不能穿的。現(xiàn)在他把它穿上了，便像一個小丑，兩件不配套的衣服，小得只能箍在身上不說，上下的顏色也不一致，上白，下黃。

“這。”校長怒了，“你、你，你是故意在給我丟人是嗎?”

“不、不、總務(wù)發(fā)的就這?！卑蛹钡檬肿銦o措。

總務(wù)沒有給他正宗的匹克貨，把自己孩子穿舊的衣服給頂上了。每年矮子都沒有發(fā)現(xiàn)，當(dāng)然總務(wù)今年也就不承認(rèn)。

“不會吧矮子，歷年就是這號啊!”總務(wù)上前，揪著矮子的衣領(lǐng)，看了，又把矮子揪到校長面前。

“就你報的號，你說你咋搞的?”總務(wù)的一雙眼睛像兩個火焰噴射器，開始噴火了。

“你怎么會弄錯呢?”副校長也責(zé)怪矮子馬虎。

“不錯啊，年年搞福利，給你的都是這型號的。沒錯啊!”校長怎么也不能理解，“你這個矮子啊，你是個啥心思?”

這時，人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精干。描著眉畫著唇，一頭棕色卷發(fā)的女人。她一步到前說：“沒錯!是我們的人，把孩子的穿了!”

“這，這就是鄙婦人，賤內(nèi)，賤內(nèi)。”這時矮子忽地在他的賤內(nèi)面前，挺直了他這個國家干部，光榮的教師的身子。

矮子的介紹太過別致了，不僅是校長拿眼睛把矮子全身照了一遍，其余的老師也都拿眼睛把矮子全身上上下下掃描了一遍。有人還把那個詞“賤內(nèi)”又重復(fù)了幾遍，覺得太有意思了。

大家正在玩味矮子的這個“賤內(nèi)”時，矮子揚手把衣服的包裝盒摔給了他的賤內(nèi)，咬牙切齒地說：“我一米七四，他媽的，你知道嗎!”

“不，不可能，校長才一米七?！卑拥母赣H立即拿刀子一般的眼光盯著矮子。沖到矮子面前，掄起胳膊要打矮子耳光。

“不可能吧矮子，你啥時突然就冒出個一米七四來，還一下比大家都高了!”嘩，如潮般的笑掀起，大家笑得彎了腰，幾個女人，笑得眼淚直打轉(zhuǎn)轉(zhuǎn)。男人直罵矮子龜兒子。

“瘋了矮子你!”矮子的妻子不停地使眼色，矮子就是回不過神來。矮子妻一縱就跳到矮子面前來，一胸撞得矮子倒退了好幾步。矮子險些摔倒，眼也沒處瞅了，手也沒有處放了。

“不，不可能?！贝蠹矣侄夹ζ饋?，扭成一朵花的女老師們，他們怎么看，也看不出矮子比大家高來，尤其比校長高來。

“不，絕不可能，矮子，你比里在胡拐哩!”校長覺得太有意思了，笑得連話也說不周全。此時，全部的老師們都跑題了，本來他們應(yīng)該扯一扯衣服的事情，這時卻又都不明不白的扯起高與矮來了。

“難道大家的眼睛都錯了嗎?”

“真的?！卑优撑车貏又p唇，盤著雙腿坐到地上去，像極了一個耍賴的頑童。

“矮子會有這樣的海拔高度!可能嗎?”大家都感到十分懷疑，可笑，甚至有點兒荒唐的味兒。

“龜日的，你怎么會有一米七四呢，我的兒子我還不知道嗎?”矮子的父親大聲對大家說，并且對著矮子的耳朵悄悄說，“龜日的，你再高怎么能高過校長呢?校長大人才一米七!”說完，矮子的父親咬著牙，狠狠地抓了矮子胳膊上的一塊肉，揪，直揪得矮子齜牙咧嘴，眼淚直流。

“量，量一量!證實證實。”校長很好奇，“十幾年了，我就不信，大家的眼睛都吃蒜了?我看錯也就不說了，大家怎么會都看錯呢?一錯竟十幾年，怎么會連天天一個被窩里比長短的賤內(nèi)也不信哩!”

“再量也超不過一米六!”總務(wù)不動手。

“量量?！毙ｉL又說。

總務(wù)把鋼卷尺腳下踏一截，手在矮子的頭頂上橫時，總務(wù)眼睛睜大了，這時主任發(fā)現(xiàn)這龜日的，竟比自己高。大家也都吃了一驚。

“不可能吧!龜日的，多會變成巨人了!”大家都很吃驚。

量的結(jié)果，矮子真的是一米七三。

“比一比?！毙ｉL快步走近了矮子。矮子要與校長一比，矮子的父親覺得事關(guān)重大，一閃到了矮子的身邊，化掌為刀，一下照矮子的腿肚就歡了過去，這一砍矮子的腿就不得不彎了，矮子腰一躬，腿一彎，腿像削去了一截，立馬真的矮了一截。校長真還高出了一截。校長哈哈大笑?！鞍泳褪前?，怎么會高過我呢?不信再量一量!”

“不，不量了?！卑拥母赣H拉著矮子，像做了賊一般消失在了人堆里。

“量，還量啥，矮子就是矮子?！贝蠹乙积R附和。

“量，腰要挺直，腿要并齊?！毙ｉL又和大家比一番，校長不是一米七，而是一米六八。矮子真的是一米七三，這是總務(wù)真量出的，沒假。要不是矮子的父親那一砍，他可就完了：他是真搗了鬼，年年給矮子胡亂拼湊個衣服，唯獨今年露餡了!謝天謝地，謝謝矮子的父親和賤內(nèi)。要不然他可逃不過這一劫，如果連老底也要抖出來的話。那以后這個總務(wù)主任，該叫校長怎么信任，又怎么當(dāng)下去呢?

“活該!誰叫他是矮子。說了校長也不會相信的?！鞭D(zhuǎn)眼，總務(wù)臉上又一次升起了燦爛的笑。

矮子無奈，希望兒子能多多少少給他撈一點面子回來的矮子爸，還是監(jiān)督兒子參加了比賽。這次矮子不慢，比任何一個人都快，一下就騎到了終線，第一輪就被淘汰了。矮子的父親直罵：“叫你快，你慢，真叫你慢的時候，你快!敗家啊!真正的敗家子。”

矮子的父親這次徹底失望了，他的兒子和人比慢，也不贏。矮子爸嘴里念叨著：“老子英雄，兒笨蛋。”老眼里是一股股的淚。

校長和老師們則什么也沒有說。因為他們都看到一米七四的矮子和他的爸是怎樣地又矮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