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也不會想到5.12是一個浩劫襲來的日子。
平時沒有午睡的習慣,午飯后翻翻書,寫點東西或是干點雜事。那天的午飯后天氣悶熱,脫下T恤端坐電腦桌前,興致盎然地編輯著前些天在錦江邊拍的鷺鷥照片。沙洲上一只只鷺鷥高蹈起舞,江波上一只只鷺鷥振翅凌空。正心曠神怡時,電腦晃了起來,水杯晃了起來,書架所有的門扇動起來。那一瞬間,我還以為自己在幻覺中。猛地感到電腦椅上的我在搖擺,這才意識到,地震來了。快步跨出書房站在屋頂花園的中央,只見竹子和花木的枝葉都在呼啦啦亂晃。站立不穩的我強作鎮靜,咬著牙想,再熬一會兒就不震了吧?持續的劇烈震動讓人驚悚,從不信命的我抬頭望著蒼茫的天空喊了一聲:老天!一下發現自己還赤著膊,復進書房抓起T恤往身上一籠,隨手提起書桌上的相機。哐啷一聲,相框從書架上跌落地上粉碎,刺耳的聲音讓我想起樓下還有兒子和侄女。箭步沖下七樓打開門,對死死抱著大花瓶的侄女和在床上酣睡的兒子大聲喊:“地震了,快跟我跑!”待我們沖下樓去,全樓的男女老少早已在空地上擠成一團。大家面如土灰,哆哆嗦嗦的競相述說著剛才地震的經過。他們中有的赤著腳,有的只裹著浴巾,有的只穿著內褲,處在魂飛魄散之中的眾人誰也沒有感覺到他們的狼狽。拿出手機給家人和弟子們打電話,無一能通。兒子不愿意跟著我躲地震,找他的同學去了。
帶著侄女到學校體育館廣場,不看近處人們慌亂的神態只看遠景,真像是盛大節日時人們的隆重集會。登上體育館的樓梯,拍下了幾幅人山人海的照片。在體育館對面幼兒園的臺階上,與幾位弟子偶然相遇,帶他們去了南門外的江邊茶館暫時躲避。我獨自去了江邊拍照,新九眼橋到郭家橋沿江的岸邊擠滿附近機關單位和小區逃生的人,沿江的公路上塞滿了擠向城外的車輛。拍完照片回到茶館,電話聯系家人和弟子,依然無法接通。坐下來看電視,幾條重要新聞刻進了記憶:四川的新聞發布會上,知道了震中汶川,強度八級,以及記者質問為什么震前沒有預報;災后四個多小時,總理的飛機降臨成都,旋即就去了都江堰重災區;聚源中學成為一片廢墟,下面埋著十八個班上千名的師生,偶爾有被救出的傷員。震中汶川還沒有消息,令人時時揪心。汶川是我多次游覽過的地方,那里的畫山秀水和淳樸民風給我留下了許多美好的回憶。去年秋天,我和幾位朋友去那里拍攝的紅葉,此時在我眼前已模糊成一片片流淌的鮮血。不敢想下去,那里有多少房子成了廢墟,有多少條生命掩埋進瓦礫。
接近午夜,手機時通時斷,把一些能聯系到的同學集中到了體育館旁的足球場上。劫后余生的見面分外激動和親切,大家在草地上相依而坐,輕語的安慰或沉默的堅定,都讓我心里涌起陣陣暖流。安頓好他們已到午夜兩點過,返回江邊的茶館,和等在那里的幾位同學繼續看電視,繼續著地震畫面帶來的余震。
接連幾天學校在停課。匆忙趕回郫縣,把偏癱的父親從中醫院接回老家作了安排,又接著返回學校照顧即將高考的兒子。剩下的時間就在家里邊看電視邊寫作。電視里的廢墟在一天天增多,傷亡的數字在一天天增加;橫陳的尸體一排排堆積在路旁,傷殘的兒童一個個從廢墟里被刨了出來。搶救生命,刻不容緩,總理蒼邁的聲音在震區回蕩。成千上萬的生命還在廢墟里痛苦的掙扎,難以計數的災民還散失在深山老林。然而,中斷的通訊,崩塌的道路,惡劣的天氣以及太多的阻礙,救援緩慢得令人潸然淚下,心急如焚。時間就是生命,救援最寶貴的七十二個小時過去了,我的心跳開始減弱。憑常識我知道,許多尸體已經開始發出刺鼻的臭味,許多垂危的生命已停止了呻吟。那幾天,恍惚的夢里,時時都是大批救援的部隊、大批起重設備飛越泥石流飛越重山,降到了一處處廢墟跟前。
后來的日子我隨時被地震新聞注射著興奮劑,軍人、醫生、志愿者匯成的大軍奮不顧身的挺進和救援,創造著一個又一個生命的奇跡。72小時后什邡的一位三十多歲的青年工人生還,80小時后綿竹的三位中學生生還,138小時后北川八十二歲半身不遂的老人生還,164小時后漢旺六十多歲的婦女生還……映秀、綿陽、德陽、青川、北川,一批又一批饑渴的災民被安全轉移,讓我感覺到了自己的起死回生。我知道,為拯救他們,付出的是國內外許許多多人們的愛心。抗震救災中,太多感天地泣鬼神的英雄事跡和平凡人捍衛生命的壯舉,讓我的心靈不斷地余震。教室垮塌的瞬間張開雙臂去護衛學生的一個個老師;在廢墟里打開通道讓十多個同學先逃生的少年;從六樓跳到地上死里逃生又返回廢墟去救老師的11歲女孩;中學幸存的十多個學生在廢墟縫隙里唱著國歌鼓勵自己生存;搭起人墻,為保護三歲幼兒喪生的年輕父母;為遇難的妻子梳妝再捆在自己身上,騎著摩托去火葬場的山里漢子;吃低保的老人為災區捐款五百元不留姓名,撿破爛的老漢在街頭的捐款箱把一大把皺巴巴的元票塞了進去……太多太多感人的事跡閃耀著人性的光輝,這比5.12那天的地震更強烈地震撼著我的心靈。面對災難,面對死亡的生靈,面對可歌可泣的壯舉,我們會油然而生敬畏,任何人再也沒有理由麻木不仁。我們的援手在拯救災情,血淚的災情也在拯救我們的靈魂。
共和國第一次決定為死難的平民降下半旗,這對于亡靈來說毫無意義,但是對于他們的親人,對于所有幸運活著的中國人卻是一種空前的安慰。“讓死者有那不朽的名,讓生者有那不朽的愛。”泰戈爾的詩句搖蕩著我的心聲。19日下午兩點,我去了學校體育館前的廣場,那里已自發地聚集有幾百名師生。降半旗的那一刻,我和他們在學校的旗桿下垂首默哀。三分鐘的警報、汽笛讓我又一次撕心裂肺,腦海里閃電般回放了廢墟里那些罹難者的身影。哀畢,人們靜靜地離去,許多人臉上留著淚痕。神情恍惚中聽到近處有贊美詩般的聲音傳來,偱聲走進川大幼兒園,那里的老師正在舉行燭光詩歌悼念會。站在一旁,靜靜地聽他們朗誦:“孩子,快抓緊媽媽的手,天堂的路太黑,媽媽怕你碰了頭……”人人淚眼婆娑,聲音哀婉,圍觀的師生無不動容。我真想走上前去,朗誦前幾天為遇難孩子們寫下的詩歌,但他們一首首朗誦下去的詩歌已經表達著我的心情,我駐足原地為他們拍照,直到最后隨著他們為孩子的亡靈焚燒白花和詩稿。心情沉重,不想回到家里,在四處臨時搭建的帳篷區轉悠,不時拍下一兩張席地讀書或者打牌的情景。猜想當晚人民南路廣場一定會有悼念活動,叫上研究生小鄭、小劉一同前往。
乘車趕到廣場,那里已聚滿了手持蠟燭的男女老少,不少的人手里還拿著小國旗。廣場上半垂的國旗在晚風中沉默無語,天空凝固著莊嚴肅穆的氣氛。一只蠟燭亮起來了,兩只蠟燭亮起來了,無數支蠟燭亮起來了,廣場成了一片蠟燭的海洋,圣潔的燭光在天地間輝映。人們自發地低頭默哀,在心里為死難的同胞祈禱。我不知道自己該為地震的罹難者祈禱些什么,想祝愿他們去天堂的路上走好,心里卻不安起來,有去天堂的路嗎?前些日子我寫的那些詩里也有對天堂的寄托,此時的悲哀讓我感到去天堂的祝愿是那么的虛無飄渺,那么的蒼白無力。現場的氣氛是十分感人的,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心”里,蠟燭燃燒著“5.12”、“汶川雄起”、“四川雄起”、“中國加油”。燃燒著的這些口號驟然在廣場四處響起,燃燒著人們悼念死者的悲哀,燃燒著人們共赴時艱戰勝災難的激情。這不僅是蜀人的激情,這是中華民族的激情。在這一天,我知道,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的祖國大地上都回蕩著這樣的悲傷與激情。
回家后,半旗還在心中低垂,燭光依然在眼前閃爍,沒有半點睡意。涼風颼颼的午夜,靜靜地躺在天臺的睡椅上,望著渺冥的天空,任淚水沿著臉頰滾落。死者安息,生者堅強。我會堅強地活下去嗎,我想會的。活著就是幸運,沒有理由不堅強地活下去,沒有理由不去珍愛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幸運活著的人們,讓我們痛定思痛,地震后也能相親相愛地生活在民族的大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