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傷

看到于小嫣朝她露齒微微一笑，孫玥的心就怦怦直跳，她忍不住臉紅了，能感覺到臉上火辣辣的，全身也像打擺子一樣顫抖起來。她努力想讓自己放松下來，可整個身子不聽使喚，她還是無緣無故地感到恐慌。說實話，現在她更愿意看到于小嫣不茍言笑的樣子，甚至她惱羞成怒或者暴跳如雷，因為于小嫣的那些表情對她來講已是家常便飯了，可以說從進這所學校的第一天起，孫玥就領教過了。

但此時孫玥無法逃避于老師的微笑，因為正在上課，而且是于小嫣準備向同學們提問題的時候，孫玥所能做到的，就是悄悄地把頭垂下，使自己的頭顱和兩個肩膀呈45度角，視線大概落在黑板的中間部位，這樣給人的印象是她正在思考問題。離開了于小嫣那讓她害怕的目光，她稍稍安心了些，她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千萬不要叫到我，千萬不要叫到我。當然，萬一叫到她，她完全可以站起來，清晰地回答問題，可她不愿意站起來。只要于小嫣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她就焦灼不安，仿佛那目光會走進她的心里，把她的所思所想都瞧得一清二楚，她會突然產生無地自容的感覺，那種情形，就像在大庭廣眾之下受到羞辱一樣。

這一切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孫玥想不起來，也許是半年前，也許是一兩個月前，她說不上來。但她清楚，于小嫣開始朝她微笑是在那個夏夜……

你快準備一下，等會兒我們要到國際沙龍賓館去赴宴。金苧對剛從語文家教老師那里回來的孫玥說。

正彎著腰從冰箱里往外掏雪糕的孫玥的手停住了，她偏過臉問，我……我也去？她有些疑惑，因為平時媽媽常有這樣或那樣的飯局要赴，可很少會叫孫玥一起參加。用她的話來說就是，那都是大人的事，用不著孩子來摻和，你現在的主要任務是學習，其他的都可以忽略不計。去赴什么飯局，這樣的飯吃多了，腦子也變成漿糊了，哪里還讀得進書？她會振振有詞地舉例驗證，某某副市長的兒子，從小就跟著父親出入各種各樣的場所，最后一事無成；某某富商的女兒，只知道吃喝玩樂，結果把自己玩進了監獄。孫玥從小就記住了這些，也覺得媽媽說的確實在理。

那當然，不但你要參加，而且你爸爸也要參加。看得出來，金苧的心情很好，因為她正小心翼翼地用眉筆描著自己的眉毛。

哦。孫玥更奇怪了，連爸爸也參加，那會是什么樣的飯局？她脫口而出，媽，今天是什么日子，又是我們一家人一起出動，又是上國際沙龍賓館的？她知道國際沙龍賓館是這個城市唯一的準五星級賓館，價格是非常昂貴的。

金苧含笑說，當然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次宴請，這次是媽媽請客，請的是誰，現在暫時保密，等會兒你就知道了，到時候，你可不要嚇一跳啊。

會請誰呢？孫玥在腦子里猜了好一陣，也猜不出會是誰。她悄悄問爸爸孫勇輝。孫勇輝搖搖頭說，你媽讓保密，我得遵旨。孫玥有些不樂意了，撒著嬌說，爸，你偷偷告訴我就得了，反正我又不會告訴媽。孫勇輝還是搖著頭說，你耐心等待一下吧，有懸念才會有意思。孫勇輝這樣說時，眼里也露著暖暖的光芒，周身都籠著一股喜氣。

他們都不肯說，孫玥就只有等，居然還有些期盼。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呢？

這個謎底一直到她走進富麗堂皇的國際沙龍賓館8888包廂時才揭曉，她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的班主任于小嫣。孫玥目瞪口呆。是的，她一點兒都沒有想到媽媽會宴請于小嫣，而且同樣沒有想到，一向高傲得像一只白天鵝的于小嫣會來赴宴。她們之間似乎有太多解不開的疙瘩。宴席上，金苧眉飛色舞，于小嫣同樣眉飛色舞，好像忘了彼此之間曾經有過的不愉快。金苧誠懇地說，于老師，真是對不起，以前我的一些想法有些偏激，我是個急性子，見了風就是雨的，上次我不該聽信別人的謠傳，向方校長發那些短信……給你帶來了不必要的麻煩。自從聽馬笑塵說起你后，我感到很難為情，幸虧有笑塵，她勸我有些事情應該說清楚，提議我們坐到一塊來，好好溝通溝通。現在我鄭重向你道歉。金苧從座位上站起來，準備向于小嫣作揖。

于小嫣一把拉住了金苧，哎，金老板，其實你不必這樣自責，在那件事上我承認我也過激了，孫玥應該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我當時如果問得詳細一點，也就不會有事了。我稍微一馬虎，就造成了誤解……這時候，一個長得很亮麗的女人起來說，好了好了，你們兩個都是我的朋友，看在我馬笑塵的面上，相逢一笑泯恩仇，你們笑一笑，一切重新開始，都是小事嘛。我提議，大家作為朋友，好好干一杯。

于是，一桌子的人都站了起來，高舉著酒杯喊，干杯，干杯！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孫玥看到了于小嫣的笑，之前從沒見過，于是那笑就深入到她心里了。她承認，于小嫣笑起來很好看，一笑，那臉上淺淺的小酒窩就出來了，淡淡的幾顆雀斑也意外地生動起來。但不知為什么，孫玥覺出于小嫣的笑有些勉強。其實，金苧的笑也有些勉強，但她們都掩飾得很好。

孫勇輝自告奮勇說連喝三杯酒，一杯是敬孫玥的班主任于小嫣老師，敬她對孫玥的照顧；第二杯敬馬笑塵，難得她俠義風骨，消除誤會；三敬老婆，敬她為家庭付出的努力……馬笑塵說，孫勇輝，那你應該喝八杯，四敬父母養育之恩；五敬女兒孝順之心；六敬為你倒酒的服務員，謝她為你服務……在座的人都哈哈大笑。

孫勇輝裝老實說，那我就喝八杯……

在大人們的歡聲笑語里，孫玥很快就覺出無聊來。她融入不進那氛圍里去，有于小嫣在，她全身上下不自在，那件事還揣在心里。

那件事，孫玥一想到，就覺得郁悶。事情并不是由她引起的。一次單元測驗，孫玥考得特別差勁，等試卷發下來，她仔細一看，發現其中好些題目實際都是會做的，但考的時候，腦子里卻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出來。上場暈已成為她的一個致命傷。當時考試的時候，身邊有個叫侯杰的男生，卷子發下來后就長吁短嘆。他這么哀聲嘆氣的，就影響到了孫玥。孫玥想侯杰平時成績那么好，也在嘆氣，看來這卷子題目很難。心一慌，再看那些題目，果真就覺得一知半解了。當時是怎么答完的，她完全忘了，只記得侯杰的嘆氣聲，像火車汽笛似的，響在她的耳廓。

于小嫣很氣憤，因為孫玥和另幾個同學拉了全班的后腿，而她又是考得特別差的，把總成績拉下來不少。于小嫣自己就是教這一科的，眼看這次全年級考得最差的就在自己班上，她沒有理由不氣惱。她一氣惱，說話就特別快。她在分析試卷時，問孫玥當時是怎么想的，她想弄明白她答不出題的癥結在哪里，急于對癥下藥。

孫玥也很沮喪，因為這些題目本來都該做出來的，居然稀里糊涂全做錯了。都怪侯杰這家伙，明明都做得出來，為什么要哀聲嘆氣呢？于是她回答于小嫣時語氣上就有些不耐煩，她小聲嘟噥著說，這些題我是會做的。

會做為什么不好好做？于小嫣滿以為孫玥會像一只小綿羊似的低頭垂耳，但沒想到孫玥居然有些不在乎。因為是在課堂上，于小嫣是要樹立威信的，于是她沒好氣地讓孫玥到黑板上去做一下。結果她這次果真把那幾道題都做了出來。

全班同學都靜靜地看著孫玥在黑板上把那些題目清晰地解答出來，又看著她拍拍手上的粉筆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于小嫣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她不敢相信地問，孫玥，既然你都能解答，那卷子上怎么全是錯的？

孫玥漲紅了臉，她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那天考試我有些心不在焉。

于小嫣被孫玥的輕描淡寫搞火了，嗓音就提了上來，孫玥，你給我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孫玥本來不想說侯杰的，但被于小嫣逼到這地步，不說也不行了，就說，誰叫侯杰唉聲嘆氣的！她說了那個經過。

全班同學轟地一下，笑得開心，這個孫玥，真逗。

于小嫣的五官頓時歪斜了，孫玥，你給我認真一點，開什么國際玩笑？

孫玥也惱了，誰開玩笑了，事情本來就是這樣的。她竭力辯解著。

沒等于小嫣發火，侯杰坐不住了，嚷，孫玥，你考試答不出題，怎么怪到我頭上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因為卷子難在嘆氣，那天明明是因為太陽隊輸給了小牛隊，我難受才那樣的。再說別人都沒聽到，就你聽到了？你那么關心我干什么啊？

全班又一次哄堂大笑。

孫玥受不了，當即就哭了起來。

孫玥不哭還好，她一哭，于小嫣更是惱羞成怒，她用教鞭敲著講臺說，孫玥，請注意場合，這里是教室，不是你的臥室，我們正在上課，你不想聽可以不聽，但不要影響別人……

在一般情況下，孫玥是不會把在學校受的委屈全都講給金苧的，但那天她實在氣壞了，而且，她異常的表情也引起了金苧的注意，金苧一追查，就問出了孫玥的委屈。

金苧氣壞了，她想這個于小嫣是什么意思？還是孫玥的班主任呢，怎么可以這樣對待學生！她連忙打電話問于小嫣。于小嫣在電話里的聲音很溫和，沒有金苧這么激動，她說，本來我想就這件事和你做個溝通的，但考慮到孫玥還在氣頭上，我想等她冷靜了再作處理，她不是小孩了，應該想得通的。

金苧說，孩子考得不好，你可以批評，但你不該在課堂上當著那么多的同學刺激孩子。

于小嫣心平氣和地說，我沒有批評她，我只是讓她說說原因。結果她說原因是別人考試時唉聲嘆氣。別人唉聲嘆氣，關她什么事？怎么就會影響到她考試了？她的心理素質需要加強啊！

金苧臉色鐵青，要是于小嫣站在她面前，她一定會發更大的火。她說，無論如何，你總不該當著那么多同學的面傷她的自尊心，你得向她道歉！金苧說到詞窮，最后吐出了這樣一句話。

電話那頭的于小嫣呵呵冷笑起來，她說孫玥媽媽，你不了解事情的實情，沒有發言權，你問清楚了孫玥，再和我說話。說完，她就擱了電話。

金苧很少受這種氣，她也是一個見多識廣的人，沒幾個人敢對她這樣的。她又把電話打過去，那邊卻說，我要上課了，有什么話等放學后再說。她再打，于小嫣關機了。

金苧像只受阻的老虎一樣，在自己的店鋪里不停地轉來轉去，她完全沒了做生意的心情。她對一個店員說，小紅，等會兒有人找我，就說有事出去了。她開了自己的小電毛驢，去自己要好的一個姐妹那里了。到了，便說孫玥的事。那個小姐妹說，她老師有什么了不起，告她。金苧愁眉苦臉地說，告？怎么告，上法庭？告她什么罪？小姐妹說，你啊，動不動就要上法庭，你以為是做生意啊，既然那個老師不理你，你就找她必須理的人，你可以向她的校長反映情況……

金苧茅塞頓開，她給方校長發了一個短信。短信里她動情地說：……我的孩子帶著期望跨進了學校的大門，她進校的第一天就對我說，媽媽，我會用十二萬分的努力學習的，爭取以優異成績為學校爭光。但現在她碰到了一個很大的難題，那就是她與班主任于小嫣老師之間的矛盾——老師能不能在全班面前傷害學生？老師的權力是不是可以無限制地發揮？……金苧認為自己的話說得很到位。

方校長馬上回復說，我現在就去了解這件事，了解清楚后，再給你回復。

方校長的回信很快就來了，他說，那件事，我已經跟于小嫣了解過了，也聽了方方面面的意見，認為雙方都有責任，你提到要于小嫣老師道歉，我個人認為還是算了，畢竟她是老師，批評學生也是她的職責，請你理解。于小嫣老師說過了，她會主動和你聯系的。謝謝你對學校工作的關心。

金苧看后就很高興，她的目的也基本達到了。她原來的出發點就是不想讓于小嫣欺侮孫玥，也就是說讓她清楚孫玥不是一個隨便可以捏的軟柿子。她想不出于小嫣會和她說些什么，不正式道歉，但至少會表示歉意吧？但她等了好些天，始終沒有于小嫣的電話來。她有些心煩，又不便打電話去催問，只得繼續耐心地等。這個于小嫣什么意思呢，不服氣？她側面向孫玥打聽于小嫣的態度怎么樣，孫玥的臉陰沉沉的，一張瘦臉愈發地瘦了。她問金苧，媽，你和校長是怎么說的？金苧便把和方校長說的，從頭至尾給孫玥說了一遍。孫玥苦著臉說，媽，算了，那件事過去了就過去了，不要再計較了。

我是不想計較，可于小嫣太過分了，明明錯了，連道個歉都那么難么？金苧手叉在腰里，唾沫像麥芒一樣飛濺開來。

金苧說是這樣說，但于小嫣不來電話，她也沒辦法。這事好像就這樣漸漸地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但僅僅過了幾個星期，孫玥有一天終于在金苧面前號啕大哭，她說，媽，你讓我轉學走吧，我再也不愿意受于小嫣的氣了。

于小嫣她又對你怎么樣了？金苧的心提到了喉嚨口。

孫玥哭得肩膀一聳一聳，她是個很要強的女孩，于小嫣把話說到那個份上，她臉面上受不了。是早自修的時候，于小嫣在講臺上大講特講行將開始的全國奧數競賽，她把注意事項講完以后，話鋒一轉，說，我在這里要特別強調一下，對于那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同學，要有自知之明，既然參加了，就要拿出所有的心思來，不要到時候又說受誰影響，無法正常發揮等等。如果再犯這樣的錯誤，我于小嫣絕不客氣。哪怕教育局長來了，我也是這個態度。

班里的同學都心知肚明，知道于小嫣在說誰。

孫玥也清楚于小嫣在說她，可她努力不去多想，自己裝糊涂，因為于小嫣并沒點名。

但接下去孫玥就覺得于小嫣有些有意找碴了。于小嫣叫到了孫玥的名字，聲音清脆地問，孫玥，你對這次競賽有什么想法？孫玥連想也沒想就說，沒什么想法。于小嫣皺著眉頭說，真的一點想法也沒有？孫玥老老實實地說，沒有。接著又帶出一句，我能有什么想法呢？于小嫣問了另一位女同學。那女同學嗡著聲說，我有點怕，怕考不好。于小嫣表揚說，那沒問題，只要盡你的力就行了，人最怕沒有想法，得過且過，得過且過就不用到這樣的學校里來了。孫玥，我就是搞不懂，你是真的沒有想法呢還是壓根兒不知道什么叫想法？孫玥的對抗情緒也來了，她咬著嘴唇說，我就是沒想法。

于小嫣嘆了一口氣，我難以理解你爸媽出了那么多的錢，就是為了讓你在這兒說沒想法？

孫玥聽不下去了，頂嘴說，這跟你沒有關系。

跟我是沒有關系，你父母愿意花錢就花錢。但你是我們初一三班的一份子，你有理由為它做出自己的努力。于小嫣一字一頓地說，你有本事就自己考進來！

孫玥就像劈臉讓人打了一巴掌似的，緊接著，她伏倒在課桌上嚶嚶地哭起來。

于小嫣輕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騰騰地走了。

媽，我說過我不要上那所學校嘛，你偏要我去，你看看，我都被她欺負成什么樣子了？孫玥沖金苧發脾氣。當初，她真的一點兒都不想去這所名叫格致的實驗初中，是金苧做她的思想工作，說玥玥啊，你看看人家張姨家的王彬去念了，媽原來單位的方中興的女兒也去了那，還有張昆倉的兒子……他們和你還是小學校友，都是從實驗小學出來的，在學校里都是佼佼者，他們東不去，西不去，為什么要選擇格致？就是因為格致是獨一無二的。他們的教學質量是全市最高的。

媽，我怕考不上。孫玥有些擔心，因為她早就聽說，進入格致實驗初中是需要考試的。雖然教育部明文規定初中不能進行入學考試，但學校有的是辦法，他們對外稱面試，但還不是靠做卷子來證明你的實力？

金苧給孫玥打氣，玥玥，你放大膽子去考。考不上，媽媽也會想辦法，總之，媽媽已經決定了，我們玥玥就上格致實驗初中。

媽，那所學校收費很高的。孫玥心里還是沒底，她想用這個理由來勸阻母親。金苧呵呵地笑起來，玥玥啊，你知道媽媽為什么放棄了那么優厚的條件，甘愿不坐辦公室而去下海經商？就是為了多掙一點錢，給我們玥玥創造一個良好的環境。你放心大膽地往前走，無論是學習上還是生活上，媽媽都會做你堅強的后盾。金苧說著說著，就跟孫玥講起了自己的少年時代，說自己當年做夢都想進重點中學，可是沒考上，只能在普通中學畢了業，考不上大學，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去上大學。

對于母親的經歷，孫玥已經耳熟能詳了，可以說從孫玥上幼兒園起，金苧就在她耳邊喋喋不休。孫玥還刮過金苧的鼻子，說你羞不羞，明明自己沒學好，考不上大學，還怪學校。金苧的眼圈紅了，她深有感觸地說，玥玥，你不知道的，在普通中學念書的，有幾個能考上好學校？當年，我們那一屆，就考上了五六個，連一個重點大學都沒有。

玥玥，媽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我希望你鯤鵬展翅千萬里，不要像媽媽一樣做井底之蛙。

媽，你做得很不錯了，周圍有幾個人能和你相比？孫玥不解地望著母親，因為母親在她眼里一直高高大大的。她是那么能干，沒有什么能難得住她。

玥玥，你不懂，等你長大了，就會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成功。金苧輕輕地說。

孫玥一直很用功，在小學里年年都是三好學生，還是學校大隊部的干部，但這些成績并沒能使她順利取得格致實驗初中的入場券。她在那場面試中失敗了。孫玥哭得昏天暗地，但這僅僅是在家里，一走到門外，她就依然笑容綻放。這也是金苧教的，金苧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和她說過，永遠不要讓別人看到你的憂傷，你是不會被打敗的。

金苧從女兒的眼里讀懂了她的無奈，她比誰都清楚進入格致實驗初中的殘酷，全市有六千名學生角逐三百人的名額，那激烈程度不亞于高考。孫玥是優秀的，但并不是每一個優秀者都可以進入的。但金苧未雨綢繆，她早就托她當年的一個同事，現在市里分管教育的副市長打過招呼，以贊助學校三十萬元為代價，硬把孫玥塞進了格致實驗中學。

詳細的過程，金苧不會和孫玥說，但孫玥也知道自己是開后門進去的。能開后門進這所學校的非富即貴，起先孫玥還是興高采烈的，以為進了學校，誰都搞不清她是怎么來的，但上學第一天，她就像被打了一悶棍似的暈了，每個班級的學生都按學習成績排座號，考第一名的就是1號，班里前五十位全都是靠真本領進去的，50號以后就是各種關系戶了。孫玥的學號是52號，倒數第三。孫玥一去，就難過得想哭。她是一個特別要面子的小姑娘，想到自己昔日像金鳳凰一樣驕傲著，現在淪落到這個地步，她欲哭無淚。但金苧和風細雨般地做她的思想工作說，進了這個學校，你和他們又在同一起跑線上了，只要努力，你就會排到前面去的，到時候，考第一名進來的人照樣會排在你身后。

孫玥的信心立馬又像扯起的風帆，高揚起來。可以這么說，在進入學校的起初幾個月，孫玥是做好了重新回歸優秀者隊伍的思想準備的，但等到第一學期的期中考試一結束，孫玥就悲哀地感覺到，媽媽說的僅僅是良好的祝愿而已，她是無法達到那樣的高度的。她也在私底下琢磨，自己到底是在哪個環節上出了問題，看班里有些男生，整天打籃球，也不見得怎么用功，可一考試，他們的成績都刷刷地上去了。自己是不是真的很笨？

她不敢把自己的這種悲哀說給金苧和孫勇輝聽。孫勇輝在她上小學的時候，幾乎照顧到了孫玥的一切功課，而且每天上下課都是他接送的，家長會也是他去參加的，孫玥的點點滴滴他了如指掌。但一上初中，孫玥是寄宿，孫勇輝和孫玥在一起的時間屈指可數，星期天或者節假日，有大半的時間孫玥都是在家教老師那里度過的。而且孫勇輝也承認，初中的課程，他已經消化不了了，這就意味著他再也無法輔導孫玥的功課了。金苧開了一家羊毛衫專賣店，那羊毛衫是個全國著名品牌，她的生意特別紅火。店里的活兒永遠是那么多，她又是一個事必躬親的人。事實上，除了忙這個原因以外，對于孫玥的功課，她和孫勇輝一樣，也是幫不上忙的，自己也只是一個高中畢業生，她所掌握的文化知識又有多少呢？所以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對孫玥說，玥玥，你碰到問題，和媽媽說，媽會想辦法幫你解決的。

但孫玥很少和他們說自己的困難，她怕他們聽了難受。她對自己的要求已在不知不覺中降低了，她不再奢望在第一方陣里，她對自己說，保持中游，再想辦法把名次往前靠吧。

孫玥不想把遇到的困難說給父母聽的原因，還包括她怕她一說，他們兩個又會吵架，甚至大打出手。

孫玥知道父母關系不太融洽，他們在她四年級的時候，甚至打算離婚，是她哭著一手抱住金苧的腳，一手抱住孫勇輝的腳，才使他們沒離成。孫玥為此沾沾自喜，以為真的是自己的功勞，他們兩個平時也總是說，要不是玥玥，我早就和你分道揚鑣了。一直到她六年級的一天，她被他們激烈的爭吵聲驚醒，在被窩里嚇得瑟瑟發抖。他們兩個人幾乎把什么惡毒的話都用上了，后來他們由爭吵發展到拳腳相向，她清晰地聽到玻璃窗被打碎的聲音，電視機被摔落在地的聲音，立式空調傾倒時發出的轟鳴……她知道，媽媽不想離婚，是怕爸爸分走她的一半財產。媽媽嚷，老娘哪怕把錢當紙燒，也不會讓你稱心如意地拿走！你這個沒出息的家伙，還男人呢，有個屁用！

金苧看不起孫勇輝是由來已久的，原來金苧打算讓孫玥姓金，后來是孫勇輝和他的老母親雙雙跪在金苧面前，求她不要做得那么過分，金苧才斷了這個念頭。金苧無法忍受的是孫勇輝的得過且過，作為一個男人，你怎么能夠這樣呢？每次說到孫勇輝，她就氣不打一處來，男人不做事，不想上進，那這個家庭還有什么盼頭？與孫勇輝產生這樣的矛盾時，金苧在擔任一個鄉的團委書記。能從一個鄉郵員變成一個機關干部，完全是她努力的結果。而孫勇輝的條件比她好得多，他是退伍軍人，在部隊里就入了黨，退伍后被安排在文化站工作，因為他寫得一手好字。當時有個領導看中他，想讓他去當他的秘書，他一口回絕，說秘書？叫我去做伺候別人的事，我是不會干的。這當然是一個借口，真正的原因是他貪玩。那時候他正熱衷于看金庸武俠小說，哪里顧得上寫材料。呆在文化站里像仙人一樣自由，他哪兒都不想去。當金苧調任鄉婦女主任時，他索性調到了市里的電影公司，專門放電影去了，因為那時候他迷上看電影。

當金苧下海做女老板時，孫勇輝成了一個真正的自由人，他提前退休了。電影公司解散，要么提早退休，要么買斷工齡，他選擇了前者。他的空余時間愈發多了，整天逛來逛去，除了幫專賣店運運貨以外，他基本上都是在和別人閑聊。金苧給了他一個任務，叫他一門心思管好孫玥。孫勇輝也樂得這樣做。有一天，孫勇輝對金苧說，他想開一家網吧，希望她投資。金苧不肯，孫勇輝索性把自己的房子抵押了貸款，終于辦起了網吧。雖然規模不大，但他很沉醉的樣子，常常吃睡在網吧里。

孫玥的要求不高，就是希望他們不要離婚。說也奇怪，孫勇輝開了網吧后，兩人的關系倒好了一點，至少他們都客客氣氣的，沒有拳來腳去的現象發生。

但這一次，孫玥想瞞也瞞不了，她實在想換一所學校，最起碼她得換一個班級。她實在無法忍受于小嫣一直以來對她的熱嘲冷諷。離開她，成了她眼下最為迫切的事情。

又是這個于小嫣，憑什么這么盛氣凌人？金苧也急了，多方調查摸底，把于小嫣的社會關系摸得一清二楚。這個于小嫣也沒什么背景嘛，出生于工人家庭，師大畢業，未婚，有對象，對象是一個小公務員，好像是物價局的一個小科長。她干嗎和我們過不去？是不是有仇富心理啊？金苧想，你不給我面子，老娘也不會給你面子。她又給方向校長發短信，把孫玥受到的委屈原原本本地說與校長聽，請他評評理。請他評理，實際上就是給于小嫣施加壓力。

方校長答應再去過問過問這件事。

方校長后來給金苧打電話，客氣地說，金老板，這事我看可能是個誤會，要么你和于小嫣老師直接交流一下，碰到問題再找我行不行？金苧明白方校長是在撂挑子，但她也不想過分難為他，于是說，那我找于老師說說。她徑直給于小嫣打電話，婉轉地問近段時間孫玥的學習情況。于小嫣說，和以前差不多，不好也不壞，有些科目還可以，有些科目就存在缺陷。金苧想，你這不等于沒說？但嘴上卻是溫和的，于老師，孫玥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你指出來，我們一定好好改，她是一個很要強的孩子。

于小嫣嘆了一口氣說，金老板，恕我說實話，其實你們家長也應該和孩子多溝通，有些話，家長是可以說的，作為教師卻不行。

金苧連忙問，什么話？你說吧，沒問題的。

于小嫣呵呵地笑了，金老板，你是個爽快人，我的意思是，像孫玥這樣的，到格致來未必是件好事情，她的弦繃得太緊了。這里的競爭相當大，你想想，都是尖子生，壓力怎么會不大？倒不如讓她在一個壓力小一點的環境里成長，效果會好一些……

你的意思是孫玥不適宜在格致念書？金苧不悅地說。

于小嫣索性說，對，我個人認為是這樣的。

你對我們孫玥有偏見！金苧的鼻息重了。

你怎么能這樣說？我對誰都沒有偏見，是事實擺在那里。如果孫玥的學習成績名列前茅，我還會這樣說嗎？于小嫣也不高興了，這個金苧，把孫玥也看得太重了。她覺得自己一點都沒有說錯。

你管得也太寬了，孫玥想到哪里念書就到哪里念書，你只要把書教好就行了。金苧一激動，說話就尖刻起來。

話不投機半句多，于小嫣啪地擱了電話。

放下電話，金苧恨得牙根發癢，于小嫣，你有什么了不起？你看不起孫玥，我還看不起你呢！她又給方校長發短信，說于小嫣一點都不像一個班主任老師，像街上擺攤的，一點都不講究方式方法。方校長怕了金苧的不依不饒，回短信說，金老板，我會處理這件事的，但要給我一點時間。

金苧從鼻孔里哼出一聲，于小嫣，咱們走著瞧，看誰能笑到最后。

幾乎每天，金苧都會問孫玥，今天于小嫣對你怎么樣了？孫玥常常沒好氣地說，還能怎么樣，反正還是老樣子。終于有一天，孫玥又一次傷心地哭起來，媽，讓我轉學走吧，于小嫣現在不理我了，我問她，她也是愛理不理的。

金苧的心一下被刺痛了，她破口大罵，于小嫣，你這狗娘養的，怎么能這樣，你是教師啊！她想給方校長打電話，但這種無憑無據的事又怎么說呢？她最后放棄了告狀，但心底對于小嫣的仇恨與日俱增。于小嫣，我不會放過你的，我就不信斗不過你！她讓孫玥繼續留意于小嫣，還出錢雇了孫玥班里的一個同學監視于小嫣，她不信抓不到她的把柄。

金苧與于小嫣的關系就這么僵著，但誰也不捅破這層紙。孫玥卻如坐針氈，整日提心吊膽，深怕于小嫣會突然發怒，怪罪于她，或者抓住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借題發揮。她多次向金苧提出離開格致，離開初一三班的想法，金苧斬釘截鐵地說，你怕什么，她于小嫣越是壓你，你越要表現出大無畏精神來，越壓腰越挺，你弄個好成績給她看看，我們孫玥不是吃素的！

孫玥拗不過母親，只能苦悶地將媽說的那些鏗鏘有力的話吃進去。她也清楚自己，一鳴驚人，讓于小嫣刮目相看，那只能是奢望，好成績并不是她想要就來的。她也勸過母親，媽，算了，不要和于小嫣一般見識了，她就是這個德性，看到成績好的同學，差不多都快去拍他們的馬屁了，對于成績差的同學，她的眼角一直朝上的。

金苧勃然大怒，玥玥，你就是沒志氣，她這么壓你逼你，你居然忍氣吞聲？我們一軟，她就會變本加厲，到時候更有你受的。你就頂著，看她怎么辦！

孫玥哭喪著臉，她跺著腳說，你說我有什么辦法？

金苧也一籌莫展，沒有辦法。但她不能在女兒面前露出怯意來，便說，你要耐心，你的任務就是把學習成績搞上去，你成績一上去，她所有的批評都是屁！

于小嫣看著馬笑塵把兩件羊毛衫、一件羊絨衫塞到她的手里，推擋著說，都是你，又用這些來堵我的嘴！

馬笑塵拍拍她的背說，我的于老師，我早就跟你說過，冤家宜解不宜結。金苧這人其實也是刀子嘴巴豆腐心，她是愛女心切，才這樣不顧一切，你不知道她對女兒的期望值有多高，她是把自己所有沒實現的夢想都寄托在她身上了，你現在說她不行，那不等于是斷她的后路嗎？你還沒有做母親，是不會了解一個母親的所思所想的。

于小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沒有基礎的夢想到頭來都是空想。

馬笑塵說，哪怕是空想，你也讓她做，你沒有必要非要說得一清二楚不可，人有時候要糊涂一點。她愿意把孩子送到格致來，而且她能進得來，這表明她是有能耐的，你管她以后怎么樣呢！

于小嫣嘟著嘴說，哎呀，我的馬記者，你怎么這么世故啊，老是做兩頭討好的事。

馬笑塵笑得抑揚頓挫，這總比你們兩個像兩頭對羊一樣，你瞪著我，我瞪著你要好。哎，記著我的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態度要好一點。在一個十字路口，她向于小嫣揮了揮手，告別了。

于小嫣提著那些東西，心里有些沉重。說心里話，她原本是不準備去赴這個宴的，她對金苧沒好感，覺得這個女人外強中干，看上去非常精明，其實和那些農婦沒多大區別，充其量一個暴發戶而已。但馬笑塵非要讓她去不可，說，你總不想天天生活在被人告狀的陰影里吧。于小嫣想想也是，沒有必要和金苧計較。從心底里講，她不喜歡孫玥，倒不是因為金苧，而是她判斷出孫玥不是一塊讀書的料，她是標準的死讀書，非常用功，課堂上講的她都懂，但一考試，她馬上就露餡了。照她這樣的情況，在一所普通中學里沒有多大問題，或許成績還會好一點，但在一個強手如林的實驗初中里，她每時每刻都受著擠壓，身心一天到晚都疲憊著。有時候，于小嫣看著她可憐巴巴的樣子，也想忍著不說，可孫玥卻特別會頂嘴，還振振有詞，這一切大概繼承了她母親的衣缽，說話不饒人，非得爭出個你高我低來不可。于小嫣就氣憤她這一點，自己不行，還影響別人，總是找那么多理由為自己開脫，把責任都推到別人頭上，好像她的失敗全都是外部原因造成的。

于小嫣還聽說，私底下孫玥在同學中亂說一氣，說于老師對她有偏見，是因為她的仇富心理在作祟。于小嫣聽了，啞然失笑，我仇什么富？我的希望就是班里所有學生的學習成績在全年級六個班級里名列前茅，其他的考慮得很少。她也知道，有些不是該她考慮的，也用不著她考慮，比如孫玥到她的班里來，她和校長爭過，說我不要開后門進來的。方校長說，我也不想，可人家贊助了我們三十萬元，而且還是副市長批的條。

你把她放別的班上去。于小嫣沒好氣地說。

方校長笑，有本事，你就把她調教成好學生。

初一一個學期過去了，于小嫣和金苧談過幾次，她不只一次地流露出讓孫玥換個環境的意思，金苧裝聾作啞，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后來隱約知道了金苧的一點背景，她才知道金苧和中國許多先富起來的人一樣，把子女當作了自己，自己的所有想法，都要變成子女的想法，他們比子女還關心學業，事實上他們像是委托子女在課堂上課。

她為金苧悲哀，這個女人的愿望注定是要落空的，但她為了女兒所表現出的熱情或者固執，又讓她惴惴不安。她告誡自己以后有了孩子，千萬不能像金苧一樣。同時，她也暗暗提醒自己，孩子是無辜的，沒有必要把對她父母的惱怒轉嫁到他們頭上。她知道自己的愛憎分明是與生俱來的，作為一個工人的后代，她理解公平的重要性，所以本能地抵觸一切不公。對孫玥就是這樣，她有時候會想，如果孫玥不來擠占這個名額，很有可能會有另外一名優秀學生進來，如果他是貧苦家庭的孩子，他會因此改變生活，甚至改變整個家庭。她就喜歡這樣聯想。

在回家的路上，于小嫣心里想，以后對孫玥要好一點，因為她從馬笑塵嘴里得知，孫玥的父母關系一直不好，這個孩子也夠可憐的。雖然和金苧和解了，但她還是看不起這樣的女人，更看不起孫勇輝這種男人，一個只知道拼酒的男人能有什么出息？她只是看在孩子的面上，才忍受了這次宴請。孫玥作為她的學生，她也不想她整天愁眉苦臉的，她是愿意看到她露出笑臉的。

孫玥，你來說說，漢水是從什么地方起源的？

孫玥的腦袋嗡地一下，為什么偏偏是我？為什么就叫到了我？她慌亂地抬起了頭，她的目光和于小嫣的對接了。于小嫣朝著她又是露齒燦然一笑，然后把那個提問重復了一遍。

孫玥機械地站起來，她發現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攥出來的。她下意識地在課桌上擦了幾下。

從那個夏夜起，孫玥看到了微笑的于小嫣。此后，就是在課堂上，孫玥也能看到于小嫣朝她露齒微笑。于小嫣的牙是細碎而富有光亮的，就像剛從樹上摘下來的玉米粒。初看到這笑容，孫玥的心里會泛起一股熨帖，同時她也有一種自得，哼，你于小嫣沒什么了不起，我媽請你吃了一頓飯，送了你幾件羊毛衫，你就像哈巴狗一樣對我獻媚來了，原來你也不過如此，你高傲的頭終于低下來了。

那些日子里，孫玥的腰板不知不覺地挺直了，金苧問她在學校怎么樣，她總是聲音清脆地說，于小嫣對我態度好多了，她老是朝我笑，好像笑不夠似的。

金苧松了一口氣說，于老師態度轉變，你也要轉變，不能和她擰著干了。她的話你要聽的，畢竟她是你的班主任。和于小嫣消除矛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金苧再三叮囑孫玥。

孫玥說，我會注意的，希望她的笑容不是暫時的。

但慢慢地，孫玥還是覺出不對勁來。她的學習并沒有大的起色，要在平時，于小嫣早就像只唐老鴨一樣呱呱亂叫了。其他考得不怎么樣，甚至比她要好一些的同學，都遭到了于小嫣的批評，她揮舞著手說他們的不是，只有孫玥，于小嫣并不批評她。有好幾次，孫玥以為板子要打在自己身上了，可于小嫣好像把她忘掉了似的，沒有提起。孫玥也覺得于小嫣應該批評她一下，原來她是那么懼怕于小嫣批評她，現在卻巴望那批評，哪怕提一下也好。她暗暗罵過自己，你也太賤了，等什么不好，竟然在等批評。那種等待的過程是漫長而又焦灼的，每次于小嫣的目光朝她這邊掃過來時，她就挺起胸脯，等待著暴風驟雨的來臨，但于小嫣不把風刮到她的身上，也不把雨下在她的頭上，那些雨呀風呀，最后都落在了別人的頭上……

孫玥被打垮了，她想于小嫣壓根兒沒有改變，她還是她，還是從骨子里瞧不起她孫玥，盡管她在微笑，那笑其實是刻意裝出來的，是專門給她看的，當然，也是給別人看的。想到這一點，孫玥淚流滿面。可這樣的淚她只能暗暗地流，她不敢把這個情況說給金苧聽，金苧聽了一定會取笑她太敏感了，老師朝你瞪眼不好，朝你微笑也不好，那你想怎么樣呢？

孫玥看多了于小嫣特別的笑容后，居然開始有些怕她朝自己笑了。這時候，她甚至懷念起于小嫣對她橫加指責的日子，那些日子確實很郁悶，但她有反抗的念頭，現在她連反抗都不行了。甚至有很多時候，孫玥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于小嫣的微笑，哪怕于小嫣不在教室里，那笑容也會悄悄出現在黑板上，她的課桌上，作業本上……

看到孫玥像根竹竿似的站立著，一副茫然的樣子，于小嫣小心地又重復了一遍那個問題，好像怕她沒聽清楚。孫玥，你說漢水源自于哪里呢？后邊有個男生小聲地嘀咕，漢水哪里來，當然是從頭上來。孫玥這時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樣，聲音細軟卻又急急地說，漢水源自頭上。她的話音剛落，孫玥后座那個惡作劇的男生就哈哈大笑，緊接著，全班的同學都跟著笑起來，像過節一般熱鬧。

于小嫣就像被槍擊中似的愣住了，她不敢相信地看著孫玥，懷疑剛才那句話不是從她嘴里溜出來的。孫玥這時候也如夢初醒，她難過得差點要哭出來，漢水怎么會出自頭上，當然應該是太行山。她完全可以回答出來的。她想剛才自己確實走神了，自己在想些什么呢？她真的一點兒都想不起來……

金苧接到于小嫣的電話后不敢怠慢，立即叫了出租車趕到學校。于小嫣和金苧說過那個風波后，鄭重地提醒她說，金老板，你要抽時間和孫玥好好談一談，她上課時老是走神，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金苧大吃一驚，她看近段時間孫玥很平靜，生活很有規律，連牢騷也少了，還暗暗高興，以為是和于小嫣重歸于好以后，孫玥又恢復到了正常的學習狀態。沒想到現在卻出了這樣的事。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孫玥總不至于糊涂到這種程度，會說出這種連小學生也不如的答案，說她搗亂，也不像……金苧心急如焚。

于小嫣囑咐金苧，談這樣的話題時，要盡量注意，不要批評她。

金苧問，于老師，你有沒有問過她？于小嫣輕輕地說，找她談過，她自己也不清楚。那個提示是她后面的一個男同學發出的，那個男同學純粹是開玩笑，他也沒想到孫玥真會這樣回答。

金苧在這個周末把孫玥接回家后，沒有像往常那樣讓孫玥到英語家教那里去，她關起門來和孫玥談。她想弄清楚孫玥上課都在想些什么。

孫玥卻說不上來，她說有人在提示，我以為是正確的，所以就沖口而出了。她不想把詳細情況說給金苧聽，她怕她會笑她幼稚。金苧嘆口氣說，我不是和你說過，叫你不要想其他的事，就一門心思念書嗎，你想其他事干什么？

孫玥央請金苧說，媽，你還是讓我轉學吧，我不喜歡呆在那里。

金苧斷然否定，你瞧你，又來了，別人都呆得好好的，就你事多。格致這么好的學校你都不想念，你想到哪兒去念？

孫玥說，除了格致，哪兒我都愿意去。她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叫似的。

但金苧卻聽得清清楚楚，她的臉扭歪了，玥玥啊玥玥，你氣死我了，好端端的重點中學不去，偏要去那些二三流的學校，你的臉往哪兒擱？我的臉又往哪兒擱？

孫玥說，媽，求求你了，我喜歡在普通中學念……

金苧忍不住了，她的聲音陡然提高，孫玥，你都在想些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怪不得你的成績提不高，原來老是亂琢磨——我跟你明說，別的事媽都同意，唯獨轉學這件事，你提都不要提。自己不用功，還怪罪學校，到了普通中學，你會更差的……金苧嘮嘮叨叨地說，我不想讓你吃媽吃過的苦，媽就是因為上了一所普通中學，現在才只能在這樣的地方混……

孫玥愣愣地看著金苧。在金苧很動感情地說著時，孫玥一聲不吭，直到她說完，她還是不發一言。金苧說，我的姑奶奶，你倒是說話啊，你接下去準備怎么樣？

孫玥苦著臉說，你讓我說什么，你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金苧小心地撫著孫玥的臉說，玥玥，你要體諒媽媽的一片良苦用心，少壯不努力，老大真的徒傷悲。你看你媽媽，要是當年考上大學走了，還會是眼前這副樣子嗎，一個小老板而已……

媽，求求你，別說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還不行嗎？孫玥的眼里涌起了淚花。看孫玥流淚了，金苧覺得自己說教的效果達到了，她拍拍孫玥的肩說，好了，今天就談這些，你可以去睡覺了。

孫玥機械地走向自己的房間，邊走邊抹著淚。金苧有些心酸，但她想為了孫玥美好的明天，她只能這么做。

夜深了，孫玥的房間里還亮著燈，金苧敲敲房門，說，玥玥，可以睡了。

孫玥說，媽，你讓我好好想一想。

按照慣例，星期天的傍晚六點以前，孫玥得準時到校。這一天，孫勇輝開著車把孫玥送到了校門口，因為惦記著網吧，孫玥一下車，他就開著車盡快地走了，連孫玥向他揮手都沒有看見。那陣子正好是木馬病毒橫行的時候，他怕自己網吧里的電腦感染上，特意請了一個電腦高手在網吧里呆著，他得去招呼他。

孫玥沒有像平時那樣走進學校大門，然后在簽到薄上簽上自己的大名，走向自己的教室或寢室。她平靜地穿過學校門口的大馬路，然后跳上了一輛公交車，她的方向是火車站。那時候正是這個城市開始亮燈的時候，公交車上有點空，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個背著雙肩書包的女孩子，路旁昏黃的燈光照進車內，有一些就涂抹在孫玥的身上。孫玥此刻的心正飛向一所叫宏基的民辦學校，她是從網上的廣告欄里看到它的。廣告上說，不上大學，照樣有出息，只要有一技之長，在社會上就有立身之地。她怦然心動，這些話說到她心里去了。她老早就萌生出一個念頭，希望做一個廚師，而那所學校正好有一個烹調班……她幾乎一夜沒睡，第二天馬上就打電話給那學校，那學校非常熱情，說隨時歡迎你的到來。孫玥心花怒放，開始作準備，她從家里拿了大約一萬元，錢放在什么地方她一清二楚，所以拿它們她不費吹灰之力。那所學校在山東，離她所在的城市大概有780公里，她查了地圖，知道該怎么走。

大約一個小時后，孫玥坐上了北上的列車，她打算在濟南下車，然后到那里只需要坐汽車就行了。在火車上，她覺得有些無聊，于是就給金苧和于小嫣發短信，她要告訴她們一聲，省得她們尋找她。她發給金苧的短信是這樣的：媽媽，我去闖世界了，我喜歡闖世界。你放心，幾年以后，我會學到一身本領回來的。等我安排好以后，我會和你聯系的；給于小嫣的短信則是這樣的：于老師，說心里話，我怕你的微笑，你把微笑收起來吧，因為那比你發怒更難看……

在火車的轟鳴聲中，孫玥漸漸打起了瞌睡，然后就進入了夢鄉……一切煩惱似乎全都沒有了。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