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市距春熙路500米左右的原駱公祠街16號嚴府,是全國知名藏書家嚴雁峰父子的“賁園書庫”所在地。這條不到200米小街的命名和更名,都烙有特殊的歷史印記。據說,三國時趙云曾在此建宅,原來街西有一水池,老百姓稱趙云洗馬池或子龍塘,故名龍塘街。清代同治年間駱秉章任四川總督時,設下圈套,在大渡河畔全殲石達開率領的太平軍。清廷為表彰駱秉璋的“功績”,特在子龍塘邊為他修建了一座駱公祠,此街又改名為駱公祠街。民國時祠廢,抗日戰爭時期成都市參議會設此。1954年改為和平街。
這條街最有名的地方就是賁園?!百S園”原是清雍正年間岳鐘祺將軍在成都的宅第“景勛樓”。之后,主政四川的官員吳連生、駱秉章、祥文瀾、恒容齊等都曾入住于此。清末民初,大鹽商、藏書家嚴雁峰、嚴谷聲父子買下了景勛樓,又根據皇家檔案館的樣式,于1914年至1924年歷時10年,將其改建為“賁園書庫”。
賁園的主人嚴雁峰(1855年-1918年),本名祖馨,別號賁園居士,原籍陜西渭南,是近代著名的藏書家。青年時代,聞聽成都尊經書院的大名,便來報考。當時,由王愷運執掌的尊經書院有個規定,概不收外省籍學生。嚴雁峰與王愷運相識時,藏書已達5萬卷了,王看他稟賦好,是可造之材,遂收于門下,嚴便成為清末蜀中著名學者和詩人。嚴氏三世經商,以鹽業發家,嚴雁峰雖苦讀于尊經書院,但參加科考屢試不第,從此專心收羅書籍,造福士人。他于1894年(光緒二十年)入京,以巨資購進大批古書,裝運回川。途經西安時,遇一張姓藏書家有大量藏書出售,又重金全部收進。回川后建藏書樓3楹,名為“賁園書庫”。所藏10萬卷古書中,方志收錄最全,中醫古籍亦有不少秘本。
嚴雁峰還以刻書精善著稱,紙質、字跡、印刷皆稱上品,備受中外稱譽。英國大英博物館、牛津大學圖書館、俄國列寧圖書館均有其印本陳列,美國國會圖書館還專辟有“渭南嚴氏精刻善本書籍室”。賁園所藏珍貴的文獻史料,可比肩于浙江寧波的天一閣,四川江安傅增湘的“雙鑒樓”。賁園的圖書藏量、科學的管理方法,以及在近代中國文化發展史上所起的作用,都為士林廣泛稱道。賁園的座上客,也多為近代政軍商學各界聲名顯赫的人物,如于右任、張大千、關麟徵、孫科、邵力子、章士釗、沈尹默、林山腴、向楚、蒙文通、寧育仁、廖季平、謝無量、龐石帚、陶亮生等。
雁峰之妻祝氏無出,過繼族人之子嚴谷聲為嗣。嚴谷聲(1899年-1976年)字式海。嚴雁峰去世時,嚴谷聲年僅20歲。他摒棄聲色犬馬,蟄居書庫,在經學家張森楷先生的教誨和協助下,一心務學,廣收圖書,幾十年之后,賁園的藏書增加到了30萬卷,他本人也成為研究古籍文獻和古代典章制度的專家,在鑒定古籍版本和書畫金石方面也頗有造詣。
賁園既是書庫又是公館。當年,嚴府建有三進府宅和三個大花園。宅第古雅敞闊,園內花木扶疏,翠綠的修竹環繞在嚴家的四圍。賁園書庫就建在當年嚴家景勛樓的舊址上,系楠木結構,外砌石磚,高大寬敞。周圍種植銀杏、幽篁,冬暖夏涼,清新雅潔。庫內四壁有通氣孔,空氣流通,板壁上加一層鐵皮,地板清絲嚴縫,不讓濕氣侵入,像一座牢固的碉堡。室內溫度穩定,書架書柜全是楠木、香樟,可防蟲防霉。最值得一提的是,書庫長年雇有幾個翻書工人,其工作就是坐在書庫內,一年四季不停地翻書,以避免蟲蛀、水漚、濕氣浸潤。而且翻書者一定要文盲,他們只翻書,不看書。
賁園藏書十分豐富,善本頗多,許多學者在著書立說時都受惠于此。宋育仁撰修《四川省通志》、《富順縣志》,所據資料以賁園藏書為主。著名學者廖季平晚年精研不輟,許多時光都是在賁園度過的,他的珍貴手稿后來也留在了賁園。張森楷的《二十四史??庇洝?、《四川省歷代地理沿革表》等著作也是在賁園完成的。
嚴家還投巨資對其藏書精校精刻,使賁園成為當時古籍刊刻和傳播的基地之一。著名學者龔向農、向楚二位先生曾對賁園所藏中國音韻學書籍進行校讎、整理,歷經數個春夏秋冬,編成漢語音韻學巨著——《音韻學叢書》,收錄唐宋以來音韻學圖書32種共123卷。嚴谷聲聘請刻字高手匯刻后,攜此書專程赴杭州就教于近代大儒章太炎,章先生贊賞之余,親自為該書作序。這套叢書曾經參加在德國萊比錫舉行的萬國博覽會,受到好評。龔、向二位先生也因此聲名遠播。
受惠于賁園的著名學者名單,還可開出一長串:顧頡剛、陳寅恪、馬季明、朱少濱、林山腴、龐石帚……
抗日戰爭時期,國民政府遷至陪都重慶,當時的陜西籍黨政要員、知名人士如于右任、杜斌丞、關麟徵等常住嚴家,被人戲稱為“陜西會館”。于右任在賁園居住時,周恩來曾指示屈武專程去嚴家陪伴。著名畫家張大千住在嚴家時,嚴谷聲還出資贊助他在成都暑襪街舉辦敦煌臨摹壁畫展,在文化界產生了巨大影響。
嚴氏父子藏書,經歷了不少磨難。自近代以來,四川戰亂不斷。20世紀初,嚴雁峰曾經將全部藏書裝入棕木箱子,分藏于大慈寺和龍藏寺,時間長達10余年。抗戰勝利后,孫科憑借權勢,要求賁園將藏書作價200萬元捐給當時的國民政府,并對嚴谷聲許以國史館顧問之職;美國哈佛大學也出價50萬美金收買嚴氏全部藏書,日本文祿堂欲以高價收購所藏地方志及四川城鎮戶口簿籍,均遭嚴谷聲的拒絕。
成都解放前夕,賁園藏書一度成為國共兩黨爭取的對象。國民黨要人張群、朱家驊、杭立武等人勸嚴谷聲將藏書移至臺灣或香港,他們承諾給予嚴谷聲以方便。而共產黨方面,周恩來通過邵力子致函嚴谷聲,對他收藏和整理古籍的事業表示敬重。嚴谷聲最終選擇了將藏書留在賁園,留在了成都。
1949年后,嚴谷聲先生毅然將書庫及全部藏書30余萬卷,自刻書籍木版3萬余片,各個朝代名人的書畫、碑帖、文物多件,悉數捐獻國家,藏于四川省圖書館。其中由蒙文通、楊嘯谷、嚴谷聲共同圈定的善本書有5萬多卷?!拔母铩逼陂g,造反派破“四舊”,沖進省圖書館和平街公館,查抄賁園書庫的善本,要燒毀這批珍貴藏書。當時駐四川圖書館的50軍文宣處干部反復對“紅衛兵小將”做工作,圖書館工作人員又連夜將圖書轉移,終于才保住了這批藏書。
關于賁園的藏書,合川張森楷撰有《賁園書庫目錄輯略》,極有學術價值。
新中國成立后,嚴谷聲先生被聘為川西行署特邀人民代表,四川省文史館研究員。
嚴氏1935年與張大千相識于北京??谷諔馉幹?,張大千由內江輾轉來到成都,張大千先生的家屬、弟子,以及隨行人員40余人均借住賁園后院。嚴谷聲還專為張大千建一畫室,并精工特制一巨型楠木畫案。
嚴氏父子還有一項功績很少有人提及,那就是對川菜的特殊貢獻。
賁園除了是一座著名的藏書樓外,還是群賢畢至的大公館。主人一般愛用靈活的家宴而不是完整的大宴待客,但席間的菜品卻樣樣精致。嚴谷聲在老成都美食環境長達數十年的浸潤下,在美食大家張大千的影響下,成了一位川菜美食大家。
賁園的菜肴中,有兩道菜至今為人所樂道。一是蔥燒海參。內地海參均為干貨,更兼海參無味,全靠廚師發制和提味,否則味同嚼蠟。賁園一般用開烏海參,用油發制。用飼養兩年以上的跳跳雞(農家不關雞舍的老雞)和老河鴨提味,所用的蔥,必須是陜西或山東運來的元蔥,它不像其他蔥那樣辛辣,而是清香回味。成菜盛在蘭花大瓷盤中,觀之如涼粉,食之糍糯鮮美,似肉非肉,越嚼越香,越嚼越鮮,如讀一本好書,越讀越入味,余韻無窮。當時張大千、于右任都夸贊說,此菜“有嚴府書卷氣也”。另一道菜是三大菇燒雞翹翹。據說此菜來源于一出戲。張大千與嚴谷聲先生都喜歡川劇,賁園與川劇三慶會悅來劇坊相距很近,兩人常常相伴前去聽戲。他們特別欣賞川劇名丑周企何和當頭棒(川劇藝術家劉成基的藝名),常為他們捧場。一次,嚴谷聲與張大千看當頭棒的“王婆罵雞”,見這個川劇名丑把來自高腔“目連傳”的“大腳婆旦”王婆演得入木三分,活靈活現。王婆丟了一只蘆花雞,竟莫名其妙地從人到鬼、從雞頭到雞翹都數落了個昏天黑地,罵得翻天覆地,讓觀眾笑翻了天。張大千順口說,一個雞翹,王婆也能作出許多文章,怎么雞翹就不能當做菜呢?嚴一聽,頓開茅塞,向廚師面授機宜。原來,一般人都不喜歡吃雞屁股,是騷氣太重。但在張、嚴二人的指點下,雞屁股不僅不騷,而且細膩滑嫩,食如凝脂。這是什么原因呢?一是靠用自貢鹽井的母鹽反復沖洗,二是靠三大菇的功效。三大菇是青城山特有的野生菌,菌冠很大,雪白細嫩,其味之鮮美,很難用筆墨形容。用嚴谷聲先生的話來講:謹防鮮掉舌頭。一次嚴谷聲先生在賁園招待朋友,上此菜時,大家都盯著雞翹翹未敢動筷子。嚴谷聲先夾了一筷,指著雞屁股說:“哪痛吃哪?!辟e客先是怔然,繼而紛紛下箸,無不稱奇。
嚴府的客人,多半是美食家,嚴府的公館名菜也層出不窮。在川菜、鹽幫菜、陜西菜之外,京菜、蘇菜、粵菜也經常出現在宴席上。今天,還有不少嚴家公館菜在民間流傳,成都杜甫草堂北大門“公館菜”酒樓的大千仔雞、龍井菊花魚、健腦魚頭王等,就是其中的幾道美食。
(本文寫作過程中,成都公館菜有限責任公司提供了許多資料,特表感謝。)
(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