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人類,災難的意義之一恐怕是在于它是個足夠強烈的提醒,提醒容易麻木和健忘的人類重新審視自身的存在狀況與心靈狀況。那么,我們的存在狀況與心靈狀況究竟如何?在人世間,倘若沒有災難,我們每天都在忙些什么?對于我們共同生活在其間的這個社會,我們都做了些什么?我們每天都留一點時間關照自己的內心了嗎?我們每天都擠一點時間溫暖別人的內心了嗎?這個社會的種種不公正,我們是制造者嗎?如果不是,對于身邊的不公正,我們竭盡已力去制止了嗎?在災難面前,我們每一個幸存者都有必要鄭重地停下腳步,給自己打一個分數。
倘若沒有災難,林強的形象幾乎是完美的。他得到了許多榮譽,由于他走遍四川山山水水為孩子們做的一切。人們都知道林強是個跑遍高原山區為貧困山區教育奔走呼吁的“好人”,他甚至是9次進入50年無人光顧的涼山彝族自治州布拖縣烏依鄉“麻風村”的第一人,在那里,孩子們喊他“林爸爸”。作為一名普通的公務員、教育行政官員,榮譽并沒有讓他停下風塵仆仆的腳步。可是,在災難面前,林強說:“那么多孩子無辜犧牲,我想只要有一點點良知的人,都會受不了。何況我是一個教育行政官員……全社會都有責任,但是教育系統的責任最大。我作為一個教育行政官員,應該有一份負罪感。”由于林強是“四川省第一個直抵重災區的教育行政官員”,這種感受萌生在與一位因喪子而慟哭不已的媽媽面對之時,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錢塞在她手里,但是聽到那位媽媽說“孩子都死了還要錢作啥”,林強深深感到:“我是個罪人,我應該向那些冤死的孩子、向他們的親人、向社會負荊請罪,應該向他們下跪,而不應該披上榮譽的長袍。但是我沒有別的辦法贖罪,只好用轉讓火炬手來自我救贖。”
這就是災難對于人類的悲劇性的意義,它以“慘絕人寰”的方式呼喚每個人的羞愧感。加拿大心理學家麥基卓和黃煥祥說,羞愧感是“個人內在覺察到自己可以做到而未能做到時產生的感覺”,“在羞愧時,他是脆弱的、暴露的,活在當下的。”羞愧感“跟個人負責有關”。“它是一種自我開放,隨之而來的是對自我的認知。”有真實的羞愧感才能悔改與成長,但并非每個人都那樣敏感而開放。而林強因為一直選擇與最困苦的生命同在,具有“自我覺察”、“自我開放”和“自我認知”的心靈能力,在那一刻,當那位媽媽無助而絕望地啼哭,他的羞愧感被瞬間喚醒。他感到“恥辱”,感到疼痛,感到罪惡與自己有關。“面對那么多孩子的亡靈,面對那么多破碎的家庭,如果生命的價值還不能戰勝官場潛規則,我們還要官官相護,還要你好我好大家好,那我們就太沒有良心,就太無恥了。那我們就連做人的資格都沒有,更談不上做一個教育工作者了。”他這樣說。
什么是“自己可以做到而未能做到”的?在災難之后,也許不僅僅是教育行政官員,而是每個成年人都該明白:讓“官場潛規則”凌駕于“生命的價值”之上的,讓“官官相護”和“你好我好大家好”得以存在的,是我們每個人。我們至少向它們付出了自己的馴順、忍耐與屈從。萬千幼弱的亡魂在問:認為自己對這一切無能為力的人們,難道能稱得上有完整的“良心”與恥感嗎?
對自我負責的生命來說,悔改就是最真實的救贖與提升。林強問:“如果我們總是把自己的名譽和前程看得比孩子們的生命更重要,這樣下去,怎么可能有心靈的提升和機制的重建?”
林強向記者痛陳:“教育系統現在最缺乏的,就是缺乏悲憫。”其實林強是從不缺乏悲憫的,否則他又如何會攀爬3000米高峰走入“麻風村”?此處林強所強調的“悲憫”其實是在權力的重壓面前仍能堅持“嘆息掩涕”的悲憫本色,始終與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站在一起。這已經不只是簡單的善良,而是作為現代公民的積極的社會道德。在心理學的意義上,真實的道德無關是非對錯,而是關系到我們能否接受自己,能否勇敢進步,能否選擇幸福。所以,在地震的巨大災難面前,倘若我們竟不能意識到那行色匆匆終日奔忙之下的可怖,不能意識到終日逃避之下我們自己的孩子也可能死于“可以做到而未能做到”,不能由此而覺醒,那么,應該被“悲憫”的就真的不只是那些無辜死難者,而必須算上我們這些有罪的幸存者了。
編輯 盧勁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