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碾老了。
傾圮的碾坊露出歲月凋蝕的痕跡。屋頂的茅草先是被鳥雀掏成巢穴,后來,風雨的侵襲,連鳥巢也蕩然無存了。裸露的檁條象老人干癟失去彈性的肋條,在陰雨連綿的日子,最先腐爛的地方長出了一簇簇菌子,那可是碾坊老眼中的翳?沒有了屋頂的遮擋,碾坊的墻皮斑駁陸離,就象一張長滿老年斑的臉。
這是我又看到的現在的碾坊。里面是否還有那盤轉動起來就吱吱啞啞奏出歲月回響的碾盤?
碾子倒了,碾盤歪了,碾架散了、朽了,中央的碾心也成了半截,另一半不知了去向。
先前的花崗巖的碾盤變得一臉滄桑,一棵不知名的小樹長在了積滿塵垢的石臼中,長得葳蕤茂盛。我不知這神諭般得生命在昭示著什么,是代表著新生還是沒落,我在它的面前顯得無知而蒙昧。
我分明地知道老碾真的老了。
哲人說過,靜止的是歲月,流逝的是我們。所以,老碾又沒有老,碾身上分明地標注著與生俱來的印記,老卻的只是外在的形式。在與它目光交疊的注視里,我又分明地聽到那從歲月深處傳來的蕩氣回腸的如古韻俚曲般的悠遠的回響,常常在月白風清的夜晚沿著時間的經絡泛波而來,在我的耳鼓心房蕩漾。
在沒有電磨的年代,碾子是村里最重要的機械了。前村后樹的往往有好幾盤碾子。忙完農活的人們便掇起簸箕粗糧上碾,碾子便轉動起來了。
夏碾新麥,秋碾新谷,冬碾瓜干,春碾糠皮。碾子和鄉親們一起品味著苦澀的年華。
碾子轉動起來了,艱難的生活便開始了。雖然沉重,但也從未停下來,一直踽踽向前。
碾子那和諧的吱呀聲,成了村落里永遠的背景音,人們時刻也離不開碾子,從晨炊到晚飯,從家畜的飼料的百姓的口糧。碾子成了人們生活的全部。碾過了饑謹,也碾過了豐穰。碾子是村落的一部平仄成韻的歷史。
常常天還未亮,碾聲就蕩漾在村落空氣微醺的空氣里,和著鳥鳴升騰擴散。或者趁著三五月明之夜,一家老小,夫婦相伴,邊推碾子邊說著笑話,碾碎一瀑月光。原先覺得碩大的碾子這時在手里變得舉重若輕,不再是一種繁重的體力勞動,而是閑庭信步的生活小詩。
在那些苦難佐酒的歲月里,要是誰家的日子緊巴了,上頓不接下頓了,不管是剛碾出的新米,剛出園的果蔬,東家一碗,西家一瓢的,就這樣,日子便磕磕絆絆地走過來了。清苦的日子里,苦不再覺得苦,沒有充裕的物質條件,人們卻能從繁重的體驗中將生活詩化還原。用碾子奏出最淳樸最充實的生活,簡單的卻又是豐富的。
而今,碾子漸漸地被遺忘了,丟棄在歲月的角落,成了風化的歷史,成了淡去的遙遠的記憶,在風雨輪回中沉默下去,永遠地沉默下去。沉重的變的不再沉重。
撫摩著碾子,撫去殘破的蛛網。順著那歲月的河流,我又回到了那段塵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