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從比較的角度探討近代湖北鄉村棉織業發展緩慢的原因,認為阻礙湖北鄉村棉織業半工業化興起的主要原因在于城市機器制造業生產結構的不合理,以及外部推動力量的缺失。以湖北為典型的內陸農村手織業中傳統生產方式的大量存在,說明了中國近代農村手工業經濟發展進程中的復雜性及其差異化格局。
關鍵詞:清末民初;湖北;鄉村織布業;遲滯
中圖分類號:F12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8)08-0078-06
清末民初,在華北、江南若干農村棉織業中,出現了以市場為導向的、技術進步的、分工明確的鄉村手工業的發展。我們將這種發展稱之為“半工業化”。①在討論棉花產量與棉織業中的半工業化現象的關系時,筆者提出了一個有趣的問題,“江蘇、河北依托本省棉花種植的優勢,鄉村手工織布業得到了很大發展,出現了半工業化現象。相形之下,棉花種植面積和產量與直隸不相上下的湖北,其境內雖然也普遍存在著鄉村紡織業,卻沒有形成全國著名的手織業經濟區。”②學術界也有學者從生態角度提出過類似的問題。③為什么作為棉花大省的近代湖北,鄉村手工棉織業難以與華北、江南等地相伯仲呢?其實,近代湖北農民家庭也普遍織布,并形成了一些著名的土布產品,但是,這些土布大多停留在傳統技術層次上,尚未真正擺脫以家庭消費為主的生產狀況。那么,究竟是哪些因素導致清末民初的湖北鄉村手織業發展的遲滯呢?本文擬將此問題放在與華北、長三角農村棉織業的比較中加以審視。
為了便于比較,我們根據已有的研究,對半工業化路徑中的推動要素加以抽象,將半工業化動力機制的模型表達如下:S = f (I, M, A)。其中S代表半工業化現象,I為城市工業化,M為區域外市場,A為權威推動力量。上式旨在說明,近代中國半工業化的興起與發展是城市工業化、區域外市場和權威推動力量等三個變量交互、綜合作用的結果,三者缺一不可。據此,下文將從這三個變量入手,討論清末民初的湖北與華北、江南等地的差異。
一
從技術關聯度和生產目的上看,半工業化是指大機器工業興起并獲得一定發展之后,農村家庭手工業從依附于農業轉向依附于大機器工業,從以家庭消費為主轉向以市場銷售為主的現象。近代中國城市的低度工業化是鄉村半工業化現象產生和發展的前提,其影響體現在三個方面:首先,城市工業的初步發展破壞了中國傳統經濟體系中若干行業的生產鏈,但還不足以徹底摧毀鄉村手工業,進而造成了城鄉產業的競爭、互補與重構。其次,城市機器修造業的初步發展,為某些鄉村手工業提供了較為進步的工具機,這些先進技術在一定條件下以某些方式首先向城市近郊農村、接著向交通較為便利的遠郊農村擴散。第三,城市工業的初步發展沖擊了傳統的市場的既有秩序,但又無法取代傳統市場,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人們介于新舊之間的消費偏好。
在棉紡織業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農民家庭中紡紗-織布這一傳統生產鏈因城市低度工業化的沖擊而遭到破壞,但是,其進程卻是曲折、甚至反復的,不同地區呈現出較大的差異。不過,從總體上看,直到清末民初,現代機器棉紡織業并未在紡與織這兩個環節上完全占據優勢,城市工業生產的機紗以犧牲鄉村手紡紗為自身贏得了市場,鄉村手織業也因此打破了長期以來存在著的棉紗不足的瓶頸,與機器織布業爭奪市場,城市低度工業化與鄉村手工業正是在這種相互博弈中實現了重構,這是河北、江蘇等地棉織業經濟區得以興起的前提。華北的高陽“自前清光緒末年以來……機紡洋紗,因商人的販賣獲利,開始大量的輸入高陽,于是織布原料的供給,無虞于缺乏,農民可以省去自己紡紗的麻煩專心于織布”④,而高陽手織業原料棉紗主要來源于天津、上海、青島這三個棉紡工業重鎮⑤。在江蘇南通,手織土布“使用了機紗之后,曾迅速提高了它的產量和商品化的過程”⑥。可見,鄉村織布業走向半工業化的前提之一在于以大量機紗作為原料供給。這些機紗既包括了進口棉紗,也包括城市近代紗廠的產品。
湖北傳統棉紡織業在清末也受到了機紗的沖擊,實現了一定程度的紡織分離。一方面,進口洋紗深受農戶歡迎,如漢口“銷售棉紗以日本國所制為最旺。躉沽零買,幾至無貨應市。本省銷路,以天門縣為最暢。蓋由粗細合宜,便于梳織故也”⑦。另一方面,張之洞為挽回利權在湖北創立了官辦紗局,因“江、皖、川、楚等省或有難銷洋布之區,更無不用洋紗之地,開源塞漏,斷以此為大宗”⑧。進入民國以后,武漢更是興起了第一紗廠、申新四廠、裕華公司、震寰紗廠這四大以民間投資為主體的近代紗廠,加上原有的湖北紗布局以及日商泰安紗廠,武漢在清末民初成為棉紡工業的重鎮。到1923年時,湖北紗錠達到19.92萬枚,年產紗2358.72噸⑨。以裕華為例,當時,武漢附近的漢陽、陽邏以及新洲,都是其機紗的銷售市場⑩,新堤鎮“除農戶紡紗織布外,專業織戶多用洋紗,尤愿用裕華的‘雙雞’和‘賽馬’紗,年銷售千件”{11}。至1930年,沙市也開辦了華商紗廠。因此,就機紗供應而言,湖北地區的城市工業化足可應對鄉村織布業進一步向半工業化發展的原料需求,更何況,湖北交通便利,省外機紗、甚至國外機紗均可源源不斷應市。
在技術擴散上,城市工業對鄉村織布業的積極影響主要體現在先進織布機的供給與動力裝置的提供這兩個方面,其中尤以織布機的改進對棉織業的半工業化的興起助益為大。早在20世紀初,袁世凱在天津主持開辦的北洋勸業鐵廠已能生產織布機{12},當地的民營機器廠也都從事織布機的制造,其中郭天成機器廠生產的織布機“行銷高陽一帶,……年產織布機、軋花機一百四、五十臺”{13}。上海的織機制造廠“在1922年至1924年間,年產鐵木機四、五千臺,包括仿天津式及日本式。初期銷路以上海為多,后銷至江、浙二省的江陰、常州、無錫、嘉興、杭州等地,并遠銷汕頭、廈門”{14}。在華北重要的棉織業經濟區濰縣,改良織布機在6萬臺左右,“布機之制造,無須仰給外來,本地華豐、天豐、洪豐、阜豐、大豐、蚨豐、新華、利民、興中、永聚等廠皆能制造”{15}。在這些地區,民族機器制造廠的低成本優勢有利于改良織布機的普及,也就為當地棉織業半工業化的興起創造了技術條件。
與天津、上海一樣,武漢也是中國近代民族機器制造業較早產生并取得較大發展的城市,然而,武漢的民族機器制造企業并不從事織布機的生產,這就極大地制約了改良織機在湖北農村的擴散。當然,在全省范圍內,湖北其它城市的部分機器廠也可以生產少量織布機,如宜昌最早的機器廠李正順,但我們不能忽視中心城市在技術擴散進程中所應起的帶頭作用。實際上,李正順機器廠的創立者李開榮最初仿制鐵質布機時,無法在當地鑄造布機的關鍵零件齒盤,于是前往漢陽,在武漢規模最大的機器廠周恒順廠學習了砂型鑄造的基本技能。此后,在1915至1920年生產最旺時,這家機器廠每年平均要生產2000多臺織布機,銷往江漢平原和洞庭湖平原各地{16}。類似的例子還包括鄂西古老背的吳正之通過改進織機促進當地織布業的興起,而吳正之一開始也是從漢口購買改良織布機(當為進口產品)及各種零部件{17}。然而,盡管宜昌等地機器廠的織機生產技術可謂得自武漢,但武漢本地的企業始終沒有加入到織機生產行列。原因何在呢?從供需關系上看,既可能是該產品的市場有效需求不足,也可能是武漢本地工廠主對市場的開拓能力不足,無論怎樣,本地生產能力的有限性制約了湖北改良織機的低成本供給,也無法在全省范圍內形成有利于技術進步的集聚效應,自然有礙于湖北半工業化棉織區的形成。
二
從對半工業化典型地區的研究可知,半工業化的興起離不開比較利益對農民的刺激,而比較利益依賴于市場發達程度,市場越發達,與區域外市場的聯系越緊密越頻繁,比較利益也就越突出。在這里必須要強調的是區域外市場,因為一個完全依靠本地市場的農村,即便存在著比較利益行業,其規模也是很小的。實際上,半工業化與傳統鄉村手工業的一個重要區別就在于生產目的的差異,傳統手工業主要為家庭消費而生產,只有在產品有多余時才在附近的集市上出售以調劑本地市場余缺,而半工業化進程中的鄉村工業一開始就為市場而生產,并組織起跨區域的銷售。
以土布業為例,華北的寶坻、高陽、定縣、濰縣等地區所生產的布匹大多銷往本縣以外的市場,其中東北、內蒙古、西北等地是其主要市場。在寶坻土布業較為發達的1923年,棉布銷售額的92%和銷售值的82%都在當時的河北以外地區{18}。1932年河北省銷售高陽布共計515581匹,占全國銷售總額的42.95%,銷售值4283301元,占全國銷售值的40%{19},無論是銷售量還是銷售值,高陽棉布的主要市場都在本省以外。濰縣織布區,“每年出布約1000萬匹,約值7500萬元以上。其銷路遍及全國,而且以河南為最”{20}。在江蘇南通,最初“土布重在自織自穿,……不求精致。……后漸有短狹的土小布逐漸見市,銷于揚州及瓜州、鎮江、南京等處”{21}。隨著當地織布業半工業化的發展,到1929年,其銷售市場主要在南通、海門以外的地區,包括東北、浙江、福建、江西、安徽、南京、蘇北等地。常熟的土布賣價便宜,適合勞動者的購買力,其“銷路從福建、浙江擴大到兩廣、南洋、東北和甘肅蘭州”{22}。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近代半工業化的棉織區,其產品主要供給區域外市場,藉由需求拉動生產。
明清時代的湖北是棉花種植重點省份,棉紡織業也堪稱發達。除自給外,湖北部分地區的棉布也行銷外省,大體上北部所產多銷往北方,南部所產多銷往南方,東部所產則南北均銷{23}。開埠以后,盡管受到進口洋布的競爭,湖北土布依然行銷于西南、西北等傳統市場。據光緒時代的西方人觀察,“沙市為著名出布之地,布分三種,銷于中國之西,幾達于緬甸之境”{24}。實際上,這里所謂沙市所出之布,主要是指藉由沙市輸往各地的湖北土布,其中也包括沙市四周農村地區所生產的“荊莊大布”。另據光緒《德安府志》,“云夢土瘠民勞,甫釋犁鋤,即勤機杼,男婦老少皆然,西商販布多鱗集于此,肆市牙行專視遠商之集否為盈虛”{25}。又稱:“今各屬依紡織為生,西商每買布成卷行西北萬里而遙。梭布聚于應城,行東南諸省。”{26}這里的西商是指作為客商的山陜商人,而行銷頗遠的德安府各縣之布被稱為“府布”。此外,晚清鄂東新洲、黃岡等縣所織“景莊布”也很有名,銷往武漢、江西、南京、貴州、云南等地{27}。
進入民國時代以后,湖北土布銷售市場的傳統格局仍然得到了延續。20年代中期,荊沙地區“所產土布細緊平勻,尤以‘沙市筒子布’為最佳,故‘荊莊大布’,馳名于西南各省,其手工織布之技能,實優于他處也”{28}。沔陽縣“家庭婦女均以紡紗為事,所出布疋,除自用外,其余隨時出售。曩由沙市布客來縣設莊收購,行銷于川省,為地方收入大宗”{29}。在從前著名的府布產地云夢縣,農婦所產布疋除自用外,均隨時出售,仍由山陜客商設莊收購,運往山陜甘等西北省份,蓋其布“寬九寸,回教人民皆習用此布以裹葬尸體,故府布銷甘省獨多”{30}。黃岡縣織布者甚多,全縣條布色布出產量,年約20余萬疋,銷行武漢、武穴等處{31}。鄂城縣“手工織布一項,頗稱大宗,銷售湖南、江西等省,昔年曾銷至二十萬捆以上,每捆三十二疋至四十疋不等”{32}。據棉統會在1934年對湖北17縣所作調查,湖北土布“省外銷路今日還維持不絕。譬如保安土布可銷河南、湖南、云南、貴州諸省;陽邏土布可銷河南及兩廣;金臺崗、侖子埠、長江埠及葛店土布亦銷云貴;董市、江口產品則銷四川、巴夔;若團風色布則又遍及川、湘、豫、陜、贛諸省;安陸所產則銷陜西、甘肅、青海。其他未經調查的縣區,當有更多的產量和更大的銷場無疑”{33}。以上各地鄉村所織棉布雖多為“除自用外,其余隨時出售”的傳統生產模式,離半工業化的程度甚為遙遠,但其同樣擁有既存的與潛在的區域外市場。因此,從理論上說,對湖北鄉村織布業而言,能夠刺激其產生半工業化動力的區域外市場需求是客觀存在的。
進一步分析,我們可以看到比較利益的刺激與商路的變動對于省內鄉村織布業布局微觀層面上的變遷也是具有影響的。應城縣本來也是府布產區之一,但到30年代時,其織布業“一落千丈,不可收拾”,除了“洋布之排斥”以外,一個重要原因在于應城石膏獲利豐厚,“礦區附近,男人作工,生活較易,婦女尤多懶散”{34},從事石膏開采的比較利益優勢降低了農民織布謀生的動機。另一方面,安陸縣也曾經是重要的府布產區,其產品銷于陜甘新疆,“以前鐵道未興建,多由襄河水道運至陜西,再由旱道運至甘新等處,自平漢鐵路通行后,交通變遷,此項運輸,取道平漢路,而孝感云夢漢口等處,均為莊客駐在地,不必定駐安陸矣”{35},加之金融周轉不靈等因素,遂使該縣府布“一落千丈”。與之相對應的則是孝感縣,“沿平漢路有車站八,較大市鎮,均沿鐵道……秋后營業最旺時期,每日輸出棉布價值,可達五萬元,尤以縣城為最,每日可達兩萬元。每年全縣棉布總收入近千萬元,為入款命脈”,安陸縣的不少府布亦由汽車運至孝感,“轉火車輸出”{36}。這些個案旨在說明比較利益與商路交通對于鄉村產業選擇的重要性。不過,這些省內的織布業布局變動從宏觀上并不影響區域外市場對于湖北省棉布的總體需求。
湖北農村織布業能夠以原有面貌存在下來,與人們對土布的消費偏好不無關系。事實上,在中國近代農村,人們對土布的偏好仍十分強烈,其結實耐用尤為經濟貧困的農民所需,這一點在中、西部內陸地區表現得更為突出,湖北農村土布恰好滿足他們的需求。雖然城市工業化的發展已經養成了部分人士介于新舊之間的消費偏好,但華北、江南等東部農村改良布的捷足先登,已經占據了消費偏好上的先發效應。湖北農民要想后來居上,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三
在近代鄉村半工業化進程中,政府、社會團體、地方能人和農民手工業者處在不同的位置,充當著不同的角色。農民手工業者作為直接生產者,構成了半工業化的主要勞動力,發揮著最基礎的作用。然而,半工業化意味著引進和推廣先進技術,以及開拓區域外市場,分散的農民手工業者卻普遍缺乏資本與能力從事這些工作。因此,半工業化的推進必須借助一些外部力量的介入,而這正是政府、社會團體和地方能人所應扮演的角色。在近代中國鄉村,對農民而言,政府、社會團體以及地方能人都體現了某種權威性,因此我們可將其概括為權威性力量。
清朝末年,政府在“振興實業”的口號下,從中央到地方創辦了一系列的工藝局所,研究、改良、傳播手工業產品制造技術,培養手工業技術人才,直隸是其中成效最為顯著的一個省,該省的政府行為對高陽織布區的興起產生了積極作用:“實習工場對于華北手工業最大之貢獻,則為高陽土布之發展。蓋當時由工藝局行文各縣,提倡手工藝,經高陽李氏派人來實習工廠實習機織,并由勸業鐵工廠供給織機。返鄉以后,逐漸推廣,遂造成河北省高陽土布之巨大工業。”{37}除政府外,一些新式社會團體如商會等也積極推動鄉村工業的發展。如高陽商會針對手織業者無力置機和購紗的狀況,“又聯合各布莊籌集資金,向天津購買大批織機,規定貸機并領紗織布之辦法”{38},同時“選本地良工巧匠仿做若干架,放給織布客戶,改織寬面土布,推廣實行,日增月益”{39}。至于那些在半工業化興起過程中起示范效應的地方能人,則既包括張謇、滕虎枕這樣的社會精英,也可能是一群不知名者所形成的群體,如高陽、寶坻織布區的商人、“機領”、“機頭”等。這些地方能人盡管社會階層不一,教育背景各異,但他們往往相互配合,共同促進某地鄉村工業的發展。例如,江蘇通海(南通、海門)織布區的形成,得益于張謇經營的大生紗廠提供的機紗,但通海土布的廣泛外銷也是當地一批商人努力開拓的結果。
相形之下,民國時代湖北的權威性力量在推動鄉村經濟發展方面顯得十分不足。首先,北洋時代的湖北省地方政府未能擔負起經濟建設的重任。張之洞督鄂時期,湖北的新政在全國一度處于領先地位。但辛亥革命以后,湖北政權逐漸落入北洋軍閥手中,在其統治下,鄂省早期現代化進程遭遇重大挫折。一方面,政府在經濟建設上未能采取切實有效的措施,例如,1921年湖北省長公署限令全省69個縣于3年內一律開辦貧民工廠,并以罷官懲罰為戒條促辦,但到1924年,僅有江陵、竹溪、光化等少數縣開辦了小型手工工廠{40},其低效無能可見一斑。另一方面,北洋軍閥在湖北的統治腐敗叢生,且將湖北拖入了湘鄂戰爭、川鄂戰爭之中,給地方社會經濟的發展造成了損害。
其次,湖北本地商人的力量相對薄弱,其對于鄉村社會經濟發展所起的推動作用也很有限。早在張之洞將其辦織布廠的計劃由廣東轉移到湖北時,就曾指出“鄂中物力艱窘,與粵省情形相去霄壤”{41}。在湖北,以黃安、麻城、黃岡三縣商人為骨干的“黃幫”是實力較為雄厚的商幫。實際上,黃安、麻城、黃岡均為湖北棉織業較為發達的地區,盡管黃幫也從事土布販運,我們卻未能看到黃幫商人對于家鄉織布業的發展有更深的介入。相反,黃幫商人主要活躍在漢口、沙市等通商口岸,大革命時期,黃幫資本更是大量集中于上海,當時,黃幫從武漢各地調滬的現金,不下1500多萬兩。而黃幫所集聚的資本主要用于進行投機和購置房地產{42}。因此,可以說,民國時期以黃幫為代表的湖北地方商人對于土布生產的改進普遍未進行大規模的投入,而這直接制約了湖北棉織業的技術進步,從而阻礙了其半工業化的興起。
此外,商人對于鄉村手工業生產的介入,實際上也體現了制度層面的因素。據調查,中國近代主要手工業織布區內的絕大多數織戶都處在商人雇主的控制之下,例如在高陽,“一般的農民,為原料不致缺乏計,不得不只有仰商人的鼻息,替商人織布而賺起工資,俗稱為‘織手工’,從商人方面說,稱之為‘撒機子’,即商人撒原料與其機戶而收取布匹”{43}。這種包買主制下的依附經營形式對織戶而言實際上起到了降低交易成本的作用,解決了農民手工業者資本匱乏的問題,促進了半工業化的興起。然而,在湖北織布業較為興盛的地區,我們卻只看到布商對于棉布生產的被動、消極介入。以荊莊大布為例,這種棉布的生產還延續著季節性特征,織布機戶只是農閑時才織出布來,然后自家肩擔手提來到荊沙城區販賣。由于機戶織布與賣布的季節性,他們對行情和市場需求不熟悉,因此,一批充當經紀人的“行戶”應運而生。這些行戶各有固定機戶,機戶也總是找那些常相往來的行戶。行戶將機戶的土布介紹給布店,少數也介紹給販戶,遠銷他鄉異域{44}。從這里可以看到,荊沙城區的行戶雖然起到了農民與市場聯結的紐帶作用,但他們的介入也僅限于此,甚至于“行戶自身并無本錢”,所以,荊沙城區的行戶對于荊莊大布的生產邁向半工業化的趨勢并未積極推進。行戶將布轉賣給布店后,布店老板通常是讓有經驗的店員整理,即按質量和莊口進行歸類,判定哪一種布宜于染什么顏色,做什么用途,這一過程也稱為“看布”{45}。仔細分析,我們發現,荊沙城區的布商雖然看重機戶所織棉布的品質,但他們采取的是購進棉布后再行處理的被動舉措。從整個荊莊大布的生產流程來看,作為生產者的機戶與作為在區域外市場上銷售布匹的布商,是獨立的兩個主體,兩者之間的聯系主要靠行戶的中介,這意味著棉布的生產過程處于商人資本控制之外,在半工業化進程中發揮重要作用的散工制在清末民初的湖北農村手織業中尚未普遍采用。進一步說,運銷荊莊大布的商人因其被動、消極的介入方式而無法引進技術改良生產,也沒有動力去積極開拓新市場,因此,經營制度的呆滯阻礙了荊莊大布的生產向著半工業化發展。
綜上所述,當我們從半工業化路徑中的推動要素出發,在比較的視野中探討近代湖北鄉村織布業為何未興起半工業化時,會發現湖北在某些因素上與華北、江南無異。首先,湖北鄉村織布業可以從武漢的紗廠中獲得機紗供給,這就解決了原料來源。其次,湖北棉布的傳統市場在近代得到了延續,湖北土布存在著區域外市場的巨大需求,這使其理應有足夠的動機邁向半工業化。然而,相反的事實使我們不得不看到湖北與華北、江南的差異性,而這種差異性包括:第一,湖北民族機器制造廠生產新式織布機的規模不如華北、江南,這就增加了湖北鄉村織布業技術進步的成本。第二,更為重大的差異在于民國早期湖北政府、社會團體、地方能人等權威性力量未能對鄉村工業的發展起有力的推動作用。北洋時代的湖北政府在從事地方經濟建設時顯得笨拙低效,以黃幫為代表的本地商人群體并未將興趣置于改進土布織造事業之上。而在經營制度層面,湖北的鄉村棉織業未能如半工業化織布區通常表現的那樣普遍采用包買主制,湖北棉織區的商人對于棉布生產的介入是消極、被動的,這就阻礙了他們對于土布生產技術改良和銷路擴大所可能產生的促進作用。基于上述原因,我們可以說城市機器制造業生產結構的不合理與外部推動力量的缺失使得近代湖北鄉村手織業未能進一步向半工業化發展。以湖北為典型的內陸農村手織業中傳統生產方式的大量存在,說明了中國近代農村手工業經濟發展進程中的復雜性及其差異化格局。
注釋:
① 有關半工業化現象的研究請參看彭南生《半工業化:近代中國鄉村手工業的發展與社會變遷》,中華書局2007年版。
② 彭南生:《半工業化:近代中國鄉村手工業的發展與社會變遷》,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66頁。
③ 張家炎在《環境、市場與農民選擇——清代及民國時期江漢平原的生態關系》中提出了一個相似的問題:自清朝中葉起,由于人口壓力,江漢平原的農民理應如江南小農那樣轉向棉花生產并大量織布輸出,但為何這一現象并未出現?他認為原因在于江漢平原脆弱的環境影響了當地農民的經濟行為。參見黃宗智主編《中國鄉村研究》第3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第1-37頁。
④⑤{43} 吳知:《鄉村織布工業的一個研究》,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11、199、13頁。
⑥{21}{22} 徐新吾主編《江南土布史》,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171、608、533頁。
⑦ 《棉紗暢銷三則》,《湖北商務報》光緒二十五年六月二十一日。
⑧ 張之洞:《增設紡紗廠折》,光緒二十年十月初三日,見苑書義等主編《張之洞全集》第2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941頁。
⑨ 湖北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湖北省志·工業志稿·紡織工業》,中國文史出版社1991年版,第4頁。
⑩ 本書編輯組:《裕大華紡織資本集團史料》,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18頁。
{11} 《新堤之商業》,轉引自洪湖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洪湖縣志》,武漢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69頁。
{12} 張步先、蘇全有:《袁世凱與清末民初的工業發展》,《山西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4期。
{13} 徐景星:《天津近代工業的早期概況》,《天津文史資料選輯》第1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146-149頁。
{14} 上海市工商行政管理局、上海市第一機電工業局機器工業史組編《上海民族機器工業》上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70頁。
{15} 佚名:《山東濰縣之織布業》,《工商半月刊》第6卷第1號,1934年1月。
{16} 楊燮誠:《宜昌最早的機器廠李正順》,《宜昌市文史資料》1988年第9輯,第1-6頁。
{17} 王子觀:《吳正之改進織布機》,《枝城市文史資料》1989年第3輯,第118-119頁。
{18} 方顯廷、畢相輝:《由寶坻手織工業觀察工業制度之演變》(二),《政治經濟學報》第4卷第2期,1936年1月。
{19} 據吳知《鄉村織布工業的一個研究》(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236-238頁表重新計算所得。
{20} 王子建:《中國土布業之前途》,載千家駒編《中國農村經濟論文集》,中華書局1936年版,第132頁。
{23} 張建民:《湖北通史·明清卷》,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29頁;任放:《明清長江中游市鎮經濟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93頁;張家炎:《明清江漢平原的農業開發對商人活動和市鎮發展的影響》,《中國農史》1995年第4期。
{24} 《宜昌商務》,《湖北商務報》光緒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一日。
{25} 光緒《德安府志》卷3《地理下·風俗》。
{26} 光緒《德安府志》卷3《地理下·物產》。
{27}{33} 湖北省鄉鎮企業管理局:《湖北近代農村副業資料選輯(1840-1949)》,湖北省鄉鎮企業管理局《鄉鎮企業志》編輯室1987年編印,第150-151、138-139頁。
{28} 《東方雜志》第23卷第7號,1926年4月10日。
{29}{30}{34}{35}{36} 湖北省政府民政廳編《湖北縣政概況》第3冊,出版者不詳,1934年編印,第811、699-700、730、594-595、649頁。
{31} 湖北省政府民政廳編《湖北縣政概況》第2冊,出版者不詳,1934年編印,第481頁。
{32} 湖北省政府民政廳編《湖北縣政概況》第1冊,出版者不詳,1934年編印,第255-256頁。
{37} 彭澤益編《中國近代手工業史資料》第2卷,三聯書店1957年版,第521頁。
{38} 佚名:《高陽之布業》,《中外經濟周刊》第195號。
{39} 天津市檔案館等編《天津商會檔案匯編(1903—1911年)》上冊,天津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25頁。
{40} 湖北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湖北省志·工業》(下),湖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420頁。
{41} 張之洞:《粵省訂購織布機器移鄂籌辦折》,光緒十六年閏二月初四日,見苑書義等編《張之洞全集》第2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759頁。
{42} 鄧葆光:《談談湖北商場中的“黃幫”》,政協湖北省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湖北文史資料》1987年第3輯(總第20輯),第53-55頁。
{44}{45} 胡柱云口述、夏循海整理《舊時荊沙的土布業》,《沙市文史資料》1989年第5輯,第238-239、239-240頁。
(責任編輯 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