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代基督教在華醫藥事業的迅速發展,除了“醫務傳教”的傳統得以弘揚以外,還有諸多原因。西方資本主義勢力的發展及其對外擴張為基督教在華醫藥事業的發展創造了條件;鴉片戰爭及系列中外不平等條約的簽訂,為基督教在華醫藥事業的發展提供了強有力的后盾; 16-19世紀西方醫學的發展,相對于中國傳統醫學而言,已具備了明顯的優勢;那些非傳教士西人在中國的醫藥活動,也給傳教士醫藥事業提供了典范;此外當時中國的戰亂、瘟疫等災難頻繁,也是基督教在中國醫藥事業迅速發展的重要前提。
關鍵詞:近代;基督教;醫藥事業
中圖分類號:K25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8)08-0084-07
從利瑪竇來華到19世紀上半葉的兩個半世紀中,雖然基督教在華醫藥事業有所發展,但僅表現為零散的傳教士醫藥活動,所傳入的西方醫學知識對中國傳統醫學的影響也微不足道。然而,在晚清民國時期,自1835伯駕在廣州開辦第一家西醫院到20世紀上半葉,歷時僅一個世紀,西方醫學就以教會醫院、教會醫護學校、醫學會、醫學著作及刊物等多種形式全方位地傳入中國,而且逐漸取得了在中國醫學上的主導地位,中國傳統醫學卻被當作“舊醫”處于幾乎被廢止的境地。為什么這一時期基督教在華醫藥事業能如此迅速發展?除了基督教“醫務傳教”的傳統得以繼續發揚以外,還有諸多原因。
一、西方資本主義的發展及其對外擴張,為基督教在華醫藥事業的發展創造了條件
西方資本主義的興起和發展,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宗教改革運動和傳教士在海外的工作,因此壯大起來的資產階級就以積極支持宗教事業作為回報,從而為近代基督教事業的發展提供了經濟基礎,這是近代基督教事業包括基督教海外醫藥事業迅速發展的重要原因。
宗教改革運動及革新后的基督教勢力曾對資本主義的發展和對外擴張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根據馬克思·韋伯的論述,宗教改革后形成的各大新教宗派在倫理上所奉行的“新教禁欲主義”,為資本主義精神的產生提供了思想文化基礎;而這種以“理性主義”為核心的資本主義精神的產生和發展,正是西方資本主義產生、發展乃至對外擴張的根源。①正是因為革新后的基督教與新興資本主義之間的一致性,導致了資產階級把基督新教作為向封建主義挑戰和對外擴張的工具。
在歐洲資產階級革命之前,天主教會是最有勢力的封建集團。隨著西歐商品經濟和資本主義的發展,天主教會已成為資本主義發展的最大障礙。資產階級“要在每個國家內從各方面成功地進攻世俗的制度,就必須先摧毀它的這個神圣的中心組織”;“為要觸犯當時的社會制度,就必須從制度身上剝去那一層神圣的外衣。”②對此,新興資產階級迫切需要一場針對以天主教會為代表的舊勢力的革命運動,以獲得資本主義發展所必須的政治、經濟和思想條件。在這一背景下,馬丁·路德、加爾文等所領導的宗教改革運動順應了資產階級的要求。尼德蘭資產階級革命、英國清教運動和資產階級革命、法國宗教戰爭、英西戰爭等都是在宗教改革背景下新舊勢力之間的斗爭。宗教改革運動的勝利,也就為西歐資本主義的發展開辟了道路,17-18世紀之間相繼誕生了荷蘭、英國、法國、德國、美國等一批新興的資本主義國家。
隨著新航路的開辟,基督教傳教士又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充當了殖民帝國對外擴張的工具。資本主義在西歐一些國家勝利以后,很快又走上了殖民擴張的道路。為了對殖民地人民實行思想控制,殖民勢力所到之處都建立起了教會組織,在殖民擴張的隊伍中總能看到傳教士的身影。17世紀末以后,隨著篤信基督新教的英、法、美等新興資本主義國家的強大及其海上霸權的確立,基督新教的海外傳教事業也隨之迅速發展起來。從18世紀初到19世紀初,英美各國基督教徒曾掀起了兩次“奮興運動”,不僅使英美國內民眾大量皈依基督教,而且海外布道也蔚然成風。1791年英國的威廉克理發表的《基督徒當竭盡所能引領異教人民歸正》指出“耶穌頒布的大使命對今天的基督徒仍然有效,教會必須成立組織,派遣宣教士”。從此,基督新教進入大規模海外布道時期。從1795年到1815年,在短短20年中英美各國相繼成立了十余個傳教組織。這些新成立的傳教機構,紛紛差派傳教士到各地傳教,建立福音據點。由于傳教士長期居住在異國他鄉,并且深入了解當地的語言和文化,因此他們所撰寫的有關傳教工作的資料、書信或回憶錄,往往成為歐美國家從事軍事和經濟對外擴張所需要的重要參考資料。如早期來華傳教士衛三畏所寫的著作《中國總論》,便是美國政府了解中國的必讀之書,甚至被美國各大學作為中國史課本使用達百年之久。由于諳熟當地語言和文化,這些傳教士在祖國的政治和軍事力量到來之際,他們又往往被委以隨軍向導、翻譯或外交使節等職務。如號稱探險家的傳教士醫生李文斯敦就曾被英國政府聘為駐非洲領事;第一位來華的美國醫療傳教士伯駕,在1844年《中美望廈條約》簽訂后,便成為美國首任駐華領事;美國最后一任駐華大使司徒雷登,既是傳教士的兒子,又是傳教士。雖然大多數傳教士,并不是基于政治動機或經濟利益而深入到群眾中去調查當地的歷史地理、風土人情、經濟和政治,他們既沒有受到祖國政府的委托,也沒有得到政府的經濟資助,他們對所在地區的調查,純粹是出于傳教的理由。但的確也有少數傳教士是刻意為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搜集情報,他們確實知道這些資料會被利用作軍事或經濟方面的用途,甚至愿意積極的配合。例如德籍傳教士郭實臘在近代中國就是一例。從1831到1838年,郭實臘先后七次到中國沿海偵察。他曾到過廈門、福州、寧波、上海、奉天等地區。每次深入中國,他都探測航道,測繪海域圖,并對各港口的防務、商業情況進行刺探。他搜集的大量第一手關于中國沿海重要港口的軍事、地理、政治和經濟情報,成為日后英國發動侵華戰爭的重要依據;在鴉片戰爭期間,他還充任英軍陸軍司令部參謀。這些事例表明,基督教傳教士在資本主義擴張過程中,的確有意或無意地充當過殖民者工具的角色。
由于歐洲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和對外擴張,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基督教勢力的支持。因此,這些壯大起來的資產階級反過來又大力扶持宗教事業,把大量的資金捐給慈善事業、社會公益事業、以及海外教會醫藥事業等,從而為近代基督教事業的迅速發展提供了物質基礎。幾乎所有基督教海外傳教團都不同程度地接受資本主義國家政府或企業的資助。這不僅導致教會醫藥事業在歐美國家興起,而且也為基督教在華醫藥事業的興起創造了條件。
二、鴉片戰爭及系列中外不平等條約的簽訂,為基督教在華醫藥事業的發展提供了強有力的后盾
資本主義的殖民擴張往往與基督教的海外傳教事業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一方面,如上文所述,基督教傳教士曾積極配合資本主義殖民活動,曾充當了資本主義海外擴張的工具;另一方面,基督教的海外傳播也有賴于資本主義強大的政治、經濟及軍事實力。如果沒有強大的經濟實力作為依靠,是不可能擁有遠洋航行的技術力量和在海外長期生存的物質基礎的;如果沒有強大的政治和軍事實力作為依靠,是不可能在異域進行大規模的正常的傳教活動的。
南亞及中國東南沿海曾經是葡萄牙、荷蘭等國商人及傳教士活躍的地方,18世紀中葉以后,英國逐漸掌握了世界海上霸權,于是南亞及中國東南沿海就成了英國商人及傳教士的活動范圍。然而,英國傳教士來華也并非一帆風順。由“禮儀之爭”而引起的康熙禁教令至道光年間依然沒有弛禁,西方傳教士只能在暗中活動。1792年和1816年,英國分別派遣馬戛爾尼使團和阿美士德使團訪華,但都因“叩頭”問題無功而返。此間,雖然也有傳教士來華,但大多只能在廣州外國商館的掩護下從事各項活動。倫敦會傳教士馬禮遜1807年抵達廣州后,就在美國商館隱居達一年之久,后來以東印度公司翻譯的身份才開始公開活動。③19世紀初,美國也逐漸成為世界經濟強國,為了適應其對外擴張需要,也相繼派遣傳教士來到中國。其中以裨治文為代表的第一批美國傳教士于1830年到達廣州。此后,雖然陸續也有英美傳教士來到中國,但在鴉片戰爭前,其數量與規模都是非常有限的。1842年前,在中國本土工作的新教傳教士有17人,其中3位主要在澳門傳教。④而大規模的傳教士來華以及中國教會事業的迅速發展,是鴉片戰爭及一系列中外不平等條約簽訂以后才出現的。
由于不可能在中國公開傳教,19世紀初來華的傳教士除了嘗試性地通過舉辦刊物、醫院、學校等方式傳教以外,還積極主張對中國采取強硬措施,從而為在中國公開傳教打開方便之門。傳教士之所以有這種傾向,一方面是因為新教傳教士的命運與資本主義的擴張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受資本主義經濟擴張的影響,多數傳教士在宗教或文化方面也擁有這種擴張心態。他們認為所有非西方基督教的民族和文化都是落后、野蠻和無知的,甚至是屬于魔鬼的,宣教士的責任就是要改變這些人民的信仰,改造他們的社會和文化,使他們并入由西方主導的世界體系。從而把對非西方社會的“開化”(civilizing)與“基督教化”(Christianizing)混同起來。另一方面是因為部分傳教士通過調查發現中國武備空虛,不堪一擊。例如1836年《中國叢報》刊載的文章《與中國訂約——一個巨大的迫切要求》就這樣描述:“最近在沿海的偵察證明,天朝的聯合艦隊無能驅趕一艘只配備數名歐籍武裝人員的商船。我們已經見識過一些他們自吹自擂的英雄們,可以斷言,英國兵只要一個團就可以擊退他們幾個省的軍隊。”因此極力主張以武力威脅清王朝并簽訂條約,以利于平等經商和公開傳教。該文還指出:“采用低聲下氣的請求,我們必將一無所獲;倘若我們希望同中國締結一項條約,就必須在刺刀尖下命令它這樣做,用大炮的口來增強辯論。”⑤這就是部分傳教士所奉行的“只有戰爭能開放中國給基督”的理論。
傳教士的早期調查工作以及武力進攻的煽動,無疑催化了鴉片戰爭的到來。鴉片戰爭的打響,又鼓舞了傳教士的熱情,部分傳教士為此歡呼并積極參與這次侵略戰爭。如1842年2月,一名法國傳教士就說道:“時候已經到來,我們已沉默到今天,現在是可以到中國城市的大街上,提高我們的嗓門大喊大叫的日子了。”⑥傳教士郭實臘自始至終參與了鴉片戰爭和《中英南京條約》的簽訂;美國的傳教士雅裨理、文惠廉參與了英軍在廈門的侵略活動;英國傳教士醫生雒魏林、米威憐曾以軍醫身份隨英軍到過定海;英國傳教士麥都思被派到舟山,在英軍司令部任翻譯;在美國軍艦協助英軍作戰期間,美國傳教士裨治文擔任美海軍司令部翻譯;1842年2月美國政府派遣顧盛率領的軍艦抵華時,伯駕、裨治文作為顧盛使團的重要成員,直接策劃了《中美望廈條約》的簽訂。⑦
戰后簽訂的《中英南京條約》、《中美望廈條約》、《中法黃埔條約》以及后來各帝國主義國家與中國所簽訂的諸多不平等條約,都有明確的保護基督教勢力在華活動及利益的條款,從而為促使近代中國基督教事業的迅速發展,也為基督教在華醫學事業的發展打開了方便之門。如《中美望廈條約》第17款規定:“合眾國民人,在五港口貿易,或久居,或暫住,均準其租賃民房,或租地自行建樓,并設立醫館、禮拜堂及殯葬之處。”⑧《中法黃埔條約》和《天津條約》、瑞典和挪威與清政府簽訂的《五口通商章程:海關稅則》、《中英天津條約》、《中德天津通商條約》、《中葡北京條約》等都有類似的條款。這些條約,無一不是保護基督教在中國傳播自由及其在華事業、財產的安全。由于戰爭的失敗,在帝國主義的壓力下,清政府相繼于1844年12月和1846年2月發布兩道上諭,開始實行對基督教的有限馳禁政策。⑨從此以后,基督教傳教士便逐漸獲得了百年禁教之后的相對自由的傳教機會。基督教在中國的自由發展也帶來了在華基督教事業的繁榮,基督教在華醫藥事業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發展。
三、16-19世紀中西方醫學不同軌跡的發展,相對于中國傳統醫學而言,已具備了明顯的優勢
文藝復興時期,人們開始從教條的經院哲學的束縛中解放出來,重新重視人的尊嚴。人的地位被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對人身自由、人性解放、人體美感的強烈追求,促使人們產生了強烈的認識人類自身的愿望。他們相信“只有對人體本身進行研究才能認識完全的美,如不直接研究人體,就不能成為藝術家,如果對于人體沒有狂熱而廣泛的研究就不配描繪人體。”⑩近代解剖學就在這種藝術追求和個性自由的氛圍中發展起來。
首先革新解剖學的是意大利的達·芬奇,他曾進行過30多例人體解剖,繪制了數百張解剖圖譜。在解剖實踐中他獲得了大量的全新的關于人體的知識,在許多方面實現了對蓋侖解剖學的否定和超越。比利時的維薩里,也通過大量的解剖實踐,對人體的結構作了仔細的研究,于1543年發表了解剖學專著《人體的構造》。該著指出了蓋侖解剖學的錯誤達200多處,從而推翻了蓋侖的解剖學理論基礎。達·芬奇和維薩里的偉大實踐和科學成就,標志著西方醫學已逐步擺脫了古典權威的束縛,進入到以解剖生理學為基礎,以實驗觀察為手段的科學醫學時代。
作為醫學的另一門基礎學科,生理學也于17世紀在解剖學基礎上發展了起來。其奠基者是西班牙醫生、宗教改革者塞爾維特,塞爾維特在解剖觀察基礎上提出了“肺循環”學說,從而為哈維提出“血液循環”理論奠定了基礎。英國醫生哈維運用活體解剖的實驗方法,發現心血管系統是封閉的管道系統,心臟是血液循環系統的中心,從而提出了人體血液循環學說。l628年,哈維發表了《心血運動論》,使生理學從解剖學中分離出來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哈維的發現是生理學發展的重要里程碑,其對醫學的重要性,就“猶如指南針對于航海”的作用一樣{11}。
雖然西方解剖學、生理學有了長足的發展,對人體的結構和功能已有了相當的了解,但解剖生理學的發展并不直接導致醫學的進步。17世紀的臨床醫學家西頓哈姆就指出“與醫生最有直接關系的既非解剖學之實習,也非生理學之實驗。乃是被疾病所苦之患者。故醫生的任務首先要正確探明痛苦之本質,也就是多觀察同樣病患者的情況,然后再研究解剖、生理等知識,以導出疾病之解釋和療法。”{12}西頓哈姆對純粹解剖生理學價值的質疑,促使了與醫學聯系更加緊密的學科——病理解剖學的產生和發展。18世紀,意大利解剖學家莫干尼進行了大量的解剖實驗,于1761年發表了《論疾病的位置和原因》,認為疾病是人體局部的損傷,每一種疾病都有它在某個器官內的相應病變,這就是所謂的“病灶”。該學說的提出,標志著病理學的產生,也標志著西方醫學疾病診斷和治療模式的轉變。在此之前,西方醫學對疾病的診斷仍然奉行“四液失衡”原理,對疾病的治療仍然以天然藥物和放血療法為主;在此之后,一種新的疾病診斷和治療模式產生了,即通過解剖及其他手段尋找病灶,通過病灶解釋疾病發生的原因及發病機制,然后針對病因和發病機制,通過消除病因和遏制發病機制的方法治療疾病。以“病灶”為基礎的疾病診療模式乃是西方現代醫學的重要特征之一。此后,病理學逐步由器官病理學、組織病理學向細胞病理學發展,從而使人們對疾病的認識深入到了細胞水平。
在細菌學、免疫學方面,法國化學家、微生物學家巴斯德在顯微鏡下研究生物,發現很多病原微生物,并提出了科學免疫法,成為近代微生物學和免疫學的奠基人。在化學治療學方面,德國細菌學家愛爾利希在對結核桿菌染色時發現,該菌對某一染料有特殊親合力,由此他推測某些化學物質對病原微生物也有親合力,決定研制只傷害微生物,不傷害人體的藥物。他與日本人志賀清,經過反復實驗終于發明了一種砷的化合物“606”(Salvarsan),能消滅螺旋體,可以用它治療梅毒、回歸熱等,開辟了化學療法的道路。為后來弗來明發現青霉素、多馬克發明黃胺等抗生素藥提供了基礎。除此之外,體溫計、血壓計、聽診器、顯微鏡、體腔鏡等儀器的發明和應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醫學研究水平和醫療技術水平。叩診法、牛痘接種法、X射線透視法等新的診療技術的發明和應用,也提高了疾病診斷和治療的能力。消毒、麻醉、以及ABO血型系統的發現和應用,解決了外科手術中感染、疼痛、出血等難題,大大推動了外科學的發展。這一時期,衛生學(包括實驗衛生學和社會衛生學)、護理學也發展起來,從而使西方醫學在技術進步的背景下,又進一步彰顯了其強大的社會職能。
概言之,近代西方醫學在近代科學技術發展的推動下,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從16世紀中葉到19世紀末,僅300多年時間,就使古老的西方醫學完全擺脫了狹隘的經驗醫學與神學權威的束縛,從而形成了以實驗、觀察為基礎的全新的科學醫學體系。
與西方醫學相對照,16-19世紀中國醫學發展如何呢?雖然明末清初天主教傳教士零星地傳入一些解剖學知識,但這些知識是在宗教脈絡下輸入中國的,只是傳教策略的一部分,其目的在于讓中國人理解天主的意旨、全能和美妙,從而誘使著中國人接近他的恩典{13}。因此,他們傳入的解剖知識并非維薩里、塞爾維特、哈維等人的最新發現,而只是那些當時被教會所認可的,能夠證明以往醫學權威的可靠性和天主創造的奧妙的解剖知識。這些本身就十分神秘而玄虛的解剖知識與中國傳統醫學中的臟腑經絡學說在許多方面有相似之處,因而往往被部分中國人用它來為傳統醫學理論作注解,方以智、王宏翰即為典型。這一時期,通過傳教士的醫藥活動,西方醫學中的一些治療技術、經驗、藥物及制藥技術等也傳入到中國,而且被部分中國人所認可或接納,但他們只是把這些作為中國傳統醫學的補充而吸收的,更何況當時許多中國人對西方醫學完全持拒斥態度。因此,明末清初西方醫學的傳入沒有導致中國醫學的革新,中國傳統醫學的主導地位沒有因此而改變。
事實上,在西方醫學發生現代轉型的同時,中國醫學卻沿著傳統的軌道進一步走向深入。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醫學著作大批涌現。如徐春甫的《古今醫統大全》、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吳又可的《瘟疫論》、吳謙的《醫宗金鑒》、吳鞠通的《溫病條辨》、王清任的《醫林改錯》等,這些著作代表了中國醫學在16-19世紀的發展水平。第二、溫病學派的產生。18世紀,在前人研究和臨床實踐基礎上,逐步形成了以吳有性、葉天士、吳鞠通、王孟英等為代表的溫病學派。溫病學派的產生是中國醫學發展的重大突破,他改變了長期以來中國醫學“法必宗仲景,方不離傷寒”{14}的傳統,在實踐方面也大大提高了傳染病的預防和治療效果。第三,人痘術的發明及廣泛應用。在16世紀后期,中國就有了關于人痘術的記載,17世紀人痘術已廣泛在中國應用。18世紀,因西洋天花流行,人痘術便經俄國、土耳其傳到了西方。在中國人痘術的經驗及原理基礎上,英國人琴納發明了牛痘術,并于19世紀初傳到中國。第四,中醫臨證各科也在繼承中得到發展,涌現出大批名醫,如徐春甫、王肯堂、李時珍、葉天士、吳謙等。
雖然16-19世紀中國醫學發展取得了不少成就,但這些成就大多數是對前人經驗及其成果的總結,其理、法、方、藥整套疾病診療模式仍然沒有跳出傳統的“經驗醫學”的藩籬。在被稱為“科學醫學”的近代西方醫學面前,尤其是在高效準確的外科手術、抗生素類藥、精密的診斷設備以及公共衛生制度面前,其弱勢是顯而易見的。按照文化傳播學的一般規律,在文化交流過程中,強勢文化必定向弱勢文化流動,以至于淹沒、取代弱勢文化。醫學作為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異質文化背景下的醫學交流,同樣遵循文化傳播的這一規律。明末清初傳入之西方醫學,仍屬西方古典醫學范疇,相對于中國醫學而言,其優勢并不明顯,因而沒有對中國傳統醫學造成較大的影響。與之相對照,晚清以后傳入的西方醫學,乃文藝復興之后發展起來的近代醫學,相對于中國醫學而言,其優勢突出,因而晚清基督教傳教士在中國舉辦的醫藥事業很迅速地發展了起來,而且對中國傳統醫學帶來了根本性沖擊。
四、非基督教傳教士在中國的醫藥活動,也給傳教士醫藥事業提供了典范
近代早期來華的西醫生多是伴隨西方商業活動而來的,如19世紀初來到澳門及廣州等地的西醫皮爾遜、李文斯頓、郭雷樞等皆為東印度公司的醫生。
近代西醫傳入中國以牛痘法為最早。據記載,1805年英國東印度公司醫生皮爾遜獲得葡萄牙國王特命專員保管從馬尼拉帶來的活牛痘苗,并協同澳門醫生為中國兒童免費接種,受到當地百姓的歡迎。1805年到1806年冬春之際,廣東地區爆發天花并很快流行,要求種痘之人紛紛來到皮爾遜的診所,一年中他曾給數千人施種{15}。牛痘術由于效果良好,很快得到了廣州十三行的支持。如會隆行主人鄭崇謙就倡導牛痘及譯刊種痘術、雇人習種痘等。1815年廣州十三行還出資在廣州行街的行商公所開設診所,接種牛痘。后來,因皮爾遜對親自種痘的工作感到費力而厭煩,便由其生徒邱熺接管其種痘診所,接種者達數萬人{16}。邱熺曾回憶說:“予時操業在澳,聞其事不勞而效甚大也。適予未出天花,以試果驗。洎行之家人戚友,亦無不驗者。于是洋行好善諸公以予悉此,屬于會館專司其事,歷十數寒暑,凡問途接踵而至者累百盈千,無有損失。”{17}為了宣傳牛痘法,為了讓中國學徒掌握種痘法,皮爾遜曾編寫了一本種痘的小冊子,由斯坦通譯成中文,在澳門四處散發{18}。從皮爾遜把牛痘法引進中國,教授中國助手學習種痘法并廣泛施種,到1832年離開中國,不到30年的時間內,中國人接受牛痘疫苗者就多達100萬人{19}。牛痘法傳入中國后,因為其毒性低、效果好,而且又是免費接種,因而在百姓中產生了良好的印象。
1820年在傳教士馬禮遜的協助下開設一個附有藥房的診所,治療眼科等各科疾病。診所開辦不及數月,就有三百多病人求診。該診所因1825年馬禮遜回國而關閉,1827年又一位東印度公司的醫生郭雷樞來到澳門,使該診所重新開張。由于他“發現眼病在廣州的勞動階層中相當流行,而當地的醫生沒有能夠治療這種病的人”{20},于是將該診所改為眼科醫院。東印度公司給郭雷樞的診所提供了大量的贊助,使該診所得以擴建,可收容40人留院治療{21}。除澳門人以外,還有各地鄉邑人員前來求治。該診所于1833年因郭雷樞的離開而關閉。從開張到關閉,短短幾年中郭雷樞就診治患者達4000余人。
19世紀初,皮爾遜、郭雷樞等非傳教士在華的醫藥活動,對以后傳教士選擇醫務傳教產生了直接而強烈的影響。在禁教時期,開展醫藥活動無疑可以為傳教士提供可以公開活動的機會,而且可以通過給患者治病而廣泛地接觸中國民眾。鑒于此,馬禮遜曾積極幫助東印度公司的醫生李文斯頓在澳門開設診所。又由于中國早已普遍了解并能夠接受人痘接種法,所以當牛痘法傳入中國后,對其原理及方法中國人并不感到陌生,其毒性小、效果好等特點以及免費接種的做法,更使中國人樂于接受種牛痘。關于這一點,曾任博濟醫院院長的嘉約翰談到廣州的種痘事業時說:“種痘的效果已被人們充分地了解,并在廣州及其附近地方得到贊許,可能在全省也如此。”{22}正是因為種牛痘易于贏得中國人的認同,所以“在西醫藥最初未能形成影響時,種痘是傳教士醫生行醫的主要方式”{23},在相繼開辦的教會醫院中幾乎都設有痘科。如1843年香港成立的第一家教會醫院,就設有痘科;1859年廣州博濟醫院開設了痘科,每周定期開放種痘門診;1872年香港東華醫院建成,曾免費在維多利亞城種痘,還定期派人到鄰近的鄉村種痘。此后,上海、蘇州、杭州、寧波、南京、北京、九江、宜昌、鎮江等地都相繼出現了教會醫療機構種牛痘的業務。到20世紀初,牛痘術已在全中國普及。一個云南的傳教士在1914年的報告中寫到:“牛痘接種已推進到最落后的遙遠的鄉村僻壤。”{24}但由于當時痘苗制品主要依賴國外進口,普通民眾要接種牛痘往往有個附加條件,那就是加入基督教徒行列。這表明,在西醫藥還沒普遍在中國產生影響的背景下,種痘是許多傳教士發展信徒,傳播福音的重要手段。
郭雷樞在澳門、廣州等地的醫藥活動,使傳教士認識到在中國開展醫藥活動是傳播基督教的最佳方法。對此,《中國叢報》的編者曾說:“澳門眼科醫院的結果使我們確信:除了醫學和外科手術,沒有更好的方法可以使中國人理解到基督教慈善家對他們所懷有的感情。”{25}郭雷樞在華的醫藥實踐,也成為早期傳教士開展醫務傳教的范例。1828年,一批在廣州的傳教士醫務人員,依照郭雷樞的做法,也在此開辦了一間診所,向當地貧苦居民免費提供醫療服務。對此,《中國叢報》有所記載:“在1828年,眼科醫院建立的次年,在廣州的醫務人員,依照在澳門為他們樹立的榜樣,在此開辦了一所診所,并使它接治各類貧苦的當地人。從那時至現在,很大數量的病人得以恢復健康,藥物亦在他們中間免費配給。在清晨,人們每天能見證到,病人、盲人和殘疾人——各個年齡和性別——擁擠在診所門前。”{26}郭雷樞對基督教在華醫藥事業的影響最大的方面,莫過于他于1836年出版的《關于任用醫生作為對華傳教士的建議書》(Suggestion with Regard to Employing Medical Practitioner as Missionaries to China){27},向英美教會組織發出呼吁,請求繼續向中國派遣醫生,以滿足中國方面缺乏醫療的需要,通過治病感動百姓,最終實現基督教在中國的傳播。郭雷樞的實踐和呼吁,得到了英美教會組織的響應。美國公理會于1834年派遣第一個傳教士醫生伯駕來華,1838年2月,英美傳教士裨治文、伯駕等共同發起“中華醫學傳道會”(The Medical Missionary Society in China),這是第一個明確將醫學與傳教事業結合在一起的傳教士團體,它的成立標志著基督教在華醫藥事業進入到一個新的時期。
除上述原因之外,當時中國的戰亂、瘟疫等災難,也為基督教在中國的發展提供了空間。基督教以上帝仁愛的名義關注各種社會問題,正是在應對戰爭和瘟疫等所帶來的各種社會問題的同時,基督教醫藥、教育、濟貧等事業也隨之發展了起來。在近代中國,兩次鴉片戰爭,再加上紅兵起義、小刀會起義、太平天國運動等國內的起義或叛亂,都造成了大量的人員傷亡。部分基督教傳教士就趁機深入中國社會去參與傷員救治和貧困救濟活動。從而使基督教傳教士在當地產生了良好的影響,教會醫藥事業也因此而發展了起來。如上海董家渡醫院就是在小刀會起義時期建立起來的{28}。
注釋:
①[德]馬克斯·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71-144頁。
② 張艷玲、隆仁:《世界通史》,中國致公出版社2001年版,第1382頁。
③⑤⑥⑦ 顧長聲:《傳教士與近代中國》,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3-24、33-34、47、51-52頁。
④ 趙春晨、雷雨田、何大進:《基督教與近代嶺南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0頁。
⑧ 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研究室:《中國近代不平等條約匯要》,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1996年版,第21頁。
⑨ 楊大春:《晚清政府基督教政策初探》,金城出版社2004年版,第16-20頁。 (下轉第104頁)(上接第89頁)
⑩ [意]卡斯蒂廖尼:《醫學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46頁。
{11} [英]威廉·哈維:《心血運動論·譯序》,陜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頁。
{12}{18}{21}{22}{24} 鄧鐵濤、程之范:《中國醫學通史》(近代卷),人民衛生出版社2000年版,第301、311、313、312-313頁。
{13} 參見李建民主編《生命與醫療》,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5年版,第431-442頁。
{14} 甄橙:《十八世紀中西醫學比較研究》(博士論文),北京大學醫學部2001年,第148頁。
{15}{27} 李經緯:《中外醫學交流史》,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71頁。
{16}{26} 葉農:《新教傳教士與西醫術的引進初探——〈中國叢報〉資料析》,《廣東史志》2002年第3期。
{17} 范行準:《中國預防醫學思想史》,人民衛生出版社1954年版,第148頁。
{19}蔣祖緣、方志欽:《簡明廣東史》,廣東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08頁。
{20}{25}{28} 李傳斌:《基督教在華醫療事業與近代中國社會1835-1937》(博士論文),蘇州大學2001年,第20、21、26頁。
{23} 何小蓮:《異質文化交織中的“西醫東漸”》(博士論文),復旦大學2001年,第28頁。
(責任編輯 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