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米脂縣楊家溝村馬氏地主集團是聞名陜北的大地主經濟集團。抗戰時期,中共中央為了探索新時期土地改革理論和完善有關土地改革政策于1942年派出以中共中共書記處書記張聞天為首的農村調查團,詳細考察了該村以“馬光裕堂”為軸心的馬氏地主經濟集團。調查結果表明馬家地主賴以生存的生產方式主要體現在圍繞土地的租佃關系上,地租、“字號”經營所得或放高利貸、典買土地和出賣糧食是馬氏地主集團最重要的收入來源或最主要的業務內容;秀才出身的馬維新是這個集團的典型代表,其經濟勢力遍及周邊數十個村莊,甚至在整個米脂地區都具有很大的影響力。以馬維新為首的馬氏地主集團既是一個強大的地主經濟集團又是一個強大的政治集團,但隨著中共減租減息和抗戰負擔等一系列政策的強力推行,其各種影響力尤其經濟影響力在不斷弱化,佃農與之的經濟依附關系也在不斷削弱。
關鍵詞:楊家溝;馬家地主;馬維新;租佃關系;地租
中圖分類號:K26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8)08-0097-08
一、前言
在1940年代初,楊家溝村是米脂縣一個行政村,位于縣城東北40里處,距吉鎮和四十里鋪均40里,距桃花峁鎮15里,屬河岔區第六鄉。該村下轄6個自然村,共有居民271戶,內中地主55戶、掌柜6戶、中農1戶、貧農104戶、工人51戶、小商人7戶、游民3戶及其他4戶。張聞天領導的延安農村調查團調查前,該村是一個沒有經過土地改革而尚存在大地主的村莊,即以龐大的馬家地主集團聞名陜北。馬家地主創始人為馬嘉樂,堂號“光裕堂”(人稱“馬光裕堂”),依靠高利貸和兼并土地起家,村里絕大多數地主均屬其后人①。
該村55戶地主除4戶小地主外(實際也姓馬),其余均屬“馬光裕堂”分支②。馬家地主的土地分買地和典地兩種,所謂買地是指通過買賣關系取得所有權的土地,典地是指通過借貸行為從債務人那里取得使用權的土地。“馬光裕堂”創始人馬嘉樂在分家前擁有買地和典地5000余坰,這些土地經過后人三四代經營后僅買地一項就達13977.5坰③。新增土地一方面來自馬家地主對村內外農戶土地的直接購買,另一方面來自農戶因借貸而將土地出典的典地。對于典地農民而言,典地“尚未買死”,只要還清借款本息仍能將地回贖。不過,陜北地區自然災害頻仍、生產條件落后以及戰爭連年不斷,農業產量很難提高,典地農民還清借款并將土地回贖幾無可能,而擁有典地的馬家地主則借此可擁有幾年乃至幾十年的使用權,甚至可取得土地所有權。
在“馬光裕堂”內部,各堂號地主擁有土地數量極不均衡,且在發展中逐漸分化成大地主、中等地主和小地主幾種類型。其中,小地主21戶,平均土地不足百坰;中等地主27戶,平均土地在百坰至千坰之間;大地主3戶(即馬維新、馬瑞唐、馬祝年),各戶土地均在千坰以上。據張聞天調查,馬家地主內部經濟分化的主要原因是某些地主經營生意失敗或吸毒所致,而馬維新、馬瑞唐、馬祝年這樣的大地主一生既無經營同土地無關的生意又無吸大煙等不良嗜好,他們將來自土地的利潤又悉數用于購置土地,這些土地既有本村和外村農民因極度貧困而出賣或出典的土地,亦有馬氏集團內部那些經濟弱勢地主出賣或出典的土地。以馬維新為例,從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到1940年38年間共買進土地381坰,其中318.5坰土地來自親叔父、親伯父和堂兄弟。據馬維新說,“這些土地的‘坰’比平常的要大,地質又比較好,打租子又多”。所以,像馬維新這樣的大地主便“以取得這些土地為自己的買地的方向”④。盡管馬家地主所擁有土地數量巨大,但無論本村地抑或外村地均以小塊分散方式存在,如馬維新的1175.5坰買地被分成208塊并分布于方圓45里范圍內,每塊平均5.5坰,單塊最大27坰,其余多在1.2-7.8坰之間。馬瑞唐買地面積(1179坰)雖略大于馬維新,但卻分散于半徑50里內的32個村⑤。由此看出,馬家地主土地的一個顯著特點是面積巨大而過于分散,這樣很難雇工經營,故以租佃為主。下面我們就以1942年張聞天調查團所進行的調查來檢視馬家地主租佃關系的基本情形。
二、馬家地主租佃之基本情形
楊家溝村除“馬光裕堂”各堂號地主外僅有47戶人家自有土地,總數457.5坰,其中50-100坰3戶(馬沛云100坰、馬師林60坰、馬師宗55坰),10-50坰3戶,5-10坰10戶,1-2坰31戶⑥。一般認為,以當時生產力水平每人至少需3畝土地方可維持生活。如假定該村每戶擁有5口人,那么一戶至少需地15畝,即5坰左右的土地方可維持最低生活需要。顯然,只有一兩坰土地或無地的農民如按這一標準是無法生存的,所以他們大多數情況下只得靠租種、伙種和安種地主土地謀生。據張聞天統計,村里租地者93戶租種土地573坰,伙種地者56戶伙種土地522坰,安種地者21戶安種土地325坰,其中67.3%的土地來自“馬光裕堂”各地主,其余源自本村別的小地主或個別不種地的農民⑦。由此可見該村村民對馬家地主的經濟依賴程度。
由于馬家地主很多買地和典地分布外村,其對農民的影響力并非局限本村,而對周邊村莊也同樣具有巨大的控制力。“崇盛西”是馬嘉樂開設的專門用以放賬和典地的“字號”,該“字號”從道光二十五年至光緒九年將借貸人典地出租給95戶無地或少地農戶,如距離本村25里的劉家岔和申家渠、30里外的高家崖和高紅寺溝及40里外的劉家山和牛家河等村。除“崇盛西”外,還有其他一些“字號”也大量將典地出租外村。以馬維新、馬瑞唐為例,1941年馬維新有本村租戶21戶、外村租戶100戶,馬瑞唐有本村租戶10戶、外村租戶128戶⑧。盡管中共陜甘寧邊區政府從1939年實行典地回贖政策,佃農陸續大量回贖典地,但我們仍發現馬家地主外村租戶比例依舊很高,可見其影響之大。
楊家溝村地租形態主要為實物定額租和分成租兩種。實物定額租是米脂最主要的租佃形式,“按其性質來說,就是一般所說的定租制(死租制或鐵租制),佃戶向地主取得土地使用權,地租是按土地單位(坰或畝)計算的,不管收成的豐歉,佃戶都應當交足議定的地租。”⑨主佃雙方租地時議定“打春不論地”,即立春后雙方租佃關系不能更改。租地說定后,佃農寫一租約交地主,內容包括所租土地位置、坰數、租額數量及種類、地租運送方法、中人姓名及定約日期等,最后還要寫明“秋成官斗交完,不許短少”⑩。交租一年分兩次,一般夏租歸還所欠地租,秋租為當年地租。從夏收到年底,地主派“掌柜”和家里“伙子”到農家討租,佃農所交租如按“約定”糧食交納稱“本色”,若以其他雜糧代替稱“頂色”{11}。這里租子的標準是谷子和黑豆,如交其他農作物時要折成谷子和黑豆。習慣折合法分一斗頂一斗、一斗頂二斗、一斗頂一斗半3種。一斗頂一斗的為谷子、黑豆、大麥、高粱、白豆、花豆、糜子、蕎麥、西米,一斗頂兩斗的為麥子、小米、黃米、綠豆、紅豆、扁豆、大麻子,一斗頂一斗半的為豌豆、小豆、豇豆{12}。
實物分成租是佃戶租種地主土地要按當年糧食生產的固定比例繳納地租。米脂地區實物分成租有安種(亦稱安莊稼、安伙子)和伙種兩種形式,其實際內容基本一致,即一方提供土地和生產資料,另一方提供勞動力,雙方共同經營,收獲物對半分。但二者在形式上又有所區別,安種雙方是地主和伙子,反映的“是一種地主、富農與佃農之間的租佃關系”。安種通常由地主提供種子、肥料、牲畜、農具等一切生產資料和勞動工具,而“伙子”只出勞動力,收成除去種子和牲畜飼料后雙方對半分,但柴草歸地主。這種分配方式總的來說就是租地各種副產物如瓜菜都須雙方分配{13}。“伙種”一般流行于中貧農之間,即一些土地有余而勞力不足的中貧農與土地不足而勞力有余的中貧農合作,一方出地一方出力并在牲口、農具、籽種、肥料等方面相互協商,經營所得平分{14}。安種地的“伙子”一般是村內外一無所有的農民,經濟上完全依靠地主,日常吃用的糧食、柴炭均由地主抵墊,秋后清還,所住土窯也大多由地主提供。伙子平日除種地外,“還得給地主鍘草、送糞、幫種、幫割,幫打地主自種的麥子。地主有差使就得去伺候。伙子的妻子,平日也有供地主使喚的義務。”若給地主干活日數較多,除照例供給飯食外,“地主有時也給點工資,但比普通工資要低一倍以上”。馬家有些地主為籠絡伙子,往往會“撥給伙子一二咀地種瓜、山藥,其收成全歸伙子。”{15}安伙子與雇傭制非常接近,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調查中人們曾稱這種兼有雇傭和租佃某些特征的經營形式為分益雇傭制或幫工佃種制,其實質不過是分成租的特殊形式,同“租種”一樣都是佃農以地租向地主取得土地使用權。
現在雖無資料證明安伙子在陜北產生的具體時間,但通過張聞天等人的調查可以清晰地看出楊家溝村安伙子制度的消亡時間。據馬維新說,“自1915-1916年后,年成常好,租額提高,出租比安伙子有利,所以安伙子就減少了。”1915年后,馬維新就沒有了“伙子帳”,到1926年則不再有安伙子,以前的安種地已全部出租{16}。不過,這種租佃形式實際并未退出歷史舞臺,隨著陜北地區政治形勢變化而在1940年前后又逐漸分化出兩種特殊形態即“伙種”和“伙計”。

伙種地在戰前數量很小,一般一二坰至5坰左右,平常僅存在于“小戶戶”間,體現了中貧農間一種共同經營、平等互助的關系。但自1939年中共實行減租政策以來,楊家溝許多地主開始采取“伙種”形式。伙種與以往安種的不同之處在于“安伙子的伙子缺乏獨立生產的條件,所以伙子對地主在經濟上的依賴性大,一個伙子只能受‘安’于一家地主,而不能兼‘安’于兩家地主。從地主方面來說,也必須有牲口,有20坰以上的地(一個伙子普通需種20坰以上的土地),才能安一個伙子。至于伙種的佃戶同地主的關系,則比‘安伙子’的伙子帶有更多的獨立性。他同時可以租種或伙種其他地主的土地。”{17}新的伙種方式出現后,地主同伙子之間的關系發生了以下的變化:(1)地主對生產資料和生產工具投入不再是單方面的而是雙方協商解決;(2)糧食和柴草分配對伙子有利;(3)伙子不再是一無所有的農民,本人及其家人不再完全依附于地主,具有很大自由權,主佃雙方地位趨于平等;(4)對地主來說,新式“伙種”比安種政治上更安全、經濟上更有益。
1940年,米脂地區邊幣貶值,糧價高漲,楊家溝又產生一種特殊的“伙計”。在張聞天等調查者看來,“伙計”是又兼“伙子”的伙計,其特殊性在于平時一方面給地主做工當伙計并領取工錢,另一方面又與地主一起安種幾坰甚至十幾坰土地,收獲物以倒四六方式分配(不扣牛料,地主四成、伙子六成),以為工錢一部分。這種方式將雇傭和租佃關系連接的更加緊密,但其究竟屬于租佃性質的“伙子”還是雇傭關系的“伙計”的問題在1942年9月29日鄉參議會上引起很大爭執,地主方面堅持認為這是伙計而佃戶身份的參議員則認為是伙子,雙方爭持不下,只好交由上級解決{18}。筆者認為,判斷其性質的關鍵在于地主的利益取向和這種伙計或伙子的真正意圖。如上文所述,地主與伙計在收獲物分配方式是倒四六分,如地主將其作為伙子的話,那么對地主而言這種分配方式顯然較安種不利。從另一個角度講,若說伙計或伙子是為換取地主土地使用權的話,那么就應認為這是伙子,反之則為伙計。一個伙子能耕種20坰以上土地,但這種伙計卻只為東家耕種幾坰至十幾坰土地,其真正目的不在于換取地主土地使用權而是以掙取工資為目的。故這種特殊的伙計實際是一種雇傭關系。
三、馬家地主租佃個案分析
1. 關于馬維新之分析
馬維新字銘三,光緒十二年(1886年)出生,祖父馬鳴鳳為馬嘉樂五子,父馬國弼又為馬鳴鳳三子。馬維新18歲時就開始替父管理家務,由于善于經營、治家精明、人又勤快,很快成為當地擁有土地最多且經濟收入最好的地主之一。馬不僅在米脂縣,就是在整個陜北地主經濟中亦具有相當的代表性。張聞天調查團關于楊家溝村調查報告16章中就有11章用于敘述馬維新的地主經濟,因此我們完全可以通過馬維新個案來檢視陜北米脂地區地主經濟發展的一般情形。
在馬維新看來,“米脂人,不能做普通的買賣,只有放帳置地的事情還比較適宜。”{19}因此,馬氏經濟收入全部來自地租、“字號”經營所得和對糧食倒賣三方面。1933年是馬氏經濟“全盛”時期,當時有買地1103坰,分布于村周邊23村;典地573坰,分布于周邊54村,總計可收租674石{20}。到1942年底,馬仍有買地1175.5坰、典地156.2坰,其中除5-8坰自種外,余則交由佃戶租種或伙種{21}。
馬維新在1932-1941年間共有本村租戶21戶(含買地和典地租戶),其中租佃關系8年以上未有任何改變者13戶(1933年新添1戶,余12戶均在10年以上),部分變動者1戶(佃戶劉成萬1931年添地5.5坰,1938年被馬收回2坰),變動者7戶(馬維新一部分出租地是典地,因典地被贖發生變動的3戶,因佃戶交租不好轉租或自種的4戶){22}。外村租戶變動情形甚至比本村還小,有些租戶幾十年不變,甚至數代相傳{23}。由此看出,馬維新與村內外佃戶之間的租佃關系非常穩定,盡管附近各村均存在人多地少及勞力大量剩余的矛盾,但馬氏卻很少因佃戶普遍欠租更換租戶,這說明其無論在佃戶選擇抑或土地出租數量上均以“穩定”為首要原則。這種做法在表面上似乎無助于利潤增加并違背了出租地主的最終目的,但筆者認為正是這種穩定的租佃關系才使像馬維新這樣的地主得以緩和主佃之間矛盾,更可在頻繁的自然災害和動蕩不定的政治局勢中降低土地出租的利益風險。
馬維新之所以能在很短時間內發展成馬家最大的地主之一,還在于其精打細算。楊家溝伙計總結“馬光裕堂”各地主特點,認為“能打能算衍福堂”,而“衍福堂”即馬維新堂號{24}。馬氏“能打能算”的本領突出體現在他對土地的不斷“倒換”上,其“倒換”方式有兩種,即全部或部分收回佃農土地并提高租額和以自種或典地方法變換租戶。張聞天等人認為,“地主倒換土地,實為其經常加租的辦法之一。故租地的變動,常是租額提高的標志。”{25}1913年,佃農周獻云租種馬維新 51坰土地,原租粟8石,平均每坰0.157石。到1914年時馬氏收回22坰,余29坰租粟7.5石,平均每坰0.259石。1926年,佃農周佩均租地29坰,原租粟8.5石,每坰0.293石。1927年馬氏收回19坰,余10坰租粟3.1石,平均每坰交粟0.31石{26}。諸如此類的抽地加租案例很多,幾乎涉及所有佃戶。調查資料表明,馬維新對外村個別佃戶的抽地加租與普遍加租行為是先后完成的,也即“抽地加租”現象并非單純針對個別佃農而是與地主整體加租行為密切聯系的。從光緒十年(1884年)到1941年間,馬國弼及馬維新針對外村土地僅進行過7次公開加租,但這并不意味著非公開加租之租率就是固定的,其實除7次公開加租外58年間還進行過20次非正式的“暗地”加租{27}。對于出租地主來說,“公開加租”畢竟需要一定借口才能順利實現,如地價上漲、市場糧食價格下降或連年豐收等因素,而對于佃農來說無論什么原因“公開加租”都會造成個人利益損失并會以抵抗心態執行新租額。所以,“公開加租”必然加劇主佃摩擦,增加地主管理成本,以致地主也不愿頻繁采用此法。由于佃農欠租現象非常普遍,“抽地加租”似乎更隱蔽,地主無須向佃農解釋為何抽地或加租之類問題,而且地主一旦對個別佃農“抽地加租”后,其他佃農就會擔心因同樣原因失去土地經營權而逐步認同了新租額標準。此時,如地主對佃農普遍提出加租要求就不會帶來更多不滿與反抗,其加租目的即可達成。正如張聞天等人所認為的那樣,馬維新能夠順利“暗地加租”的重要手段是通過對佃農個體“抽地加租”行為實現的。
馬維新“倒換”土地的另一方法是自種和出典。楊家溝佃戶幾乎沒有不欠租的,這種欠租往往“父債子償”、世代相襲,有的佃戶至兩三代后甚至拖欠地租達四五十石。佃戶所欠糧租,地主一般“掛”在租帳上不加收任何利息,等到豐年時則要求佃農多交租以補償所欠糧食{28}。1940年,《綏德分區減租減息暫行條例》第10條和第11條規定:地主不得無故收回租地或更換租戶;凡典賣土地,其買主所買土地如非自種不得無故更換租戶{29}。馬維新因此對欠租嚴重的佃戶多采用“抽地加租”方式予以警告,而對那些不交租或少交租的佃戶則采用收回自種和出典辦法來回應。對于收回自種的土地,馬氏“一方面把收回的土地自種了,而另一方面又把他原來自種的地出租給別人;或者他今年不出租,明年又拿出一部分來出租。”{30}這種方法多在村內實行。在村外,則大都以出典方式更換佃戶。總之,無論抽地或自種或出典都是馬維新為保障正常收回地租而采用的特殊手段,亦是以馬維新為代表的馬家地主集團應對欠租佃戶所采取的主動性或預防性措施。
毫無疑問,地租是租佃關系的核心,通過張聞天提供的有關馬維新歷年外村地租的統計數據,我們可以大致了解楊家溝地租變動的基本情形。1884-1903年20年間,馬維新地租變動過13次,其中涉及減租5次、增租8次,變動幅度在-4%-5%之間。1904-1923年間,地租變動13次,其中涉及減租3次、增租10次,地租變動幅度在1%-9%之間。1924-1941年,地租變動5次,全部為增租,地租變動幅度在0.3%-1%之間{31}。總的來看,57年間租額變動幅度不大,而地租則頻繁變化,幾乎每兩年甚至更短時間內就要變動一次,除個別年份因自然災害實行減租外,絕大多數年份處于緩慢增長狀態中。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即何種因素引起了地主加租行為?下面我們先來看看馬維新外村出租地租額與地價變動之間的關系。
從下兩表可以看出買地、典地價格和地租三者間的關系,買地價格對當年典地價格的影響并不存在,當地價上漲時典地價格則在某些年份會下降(如1901、1927、1940年),而地價下跌時典地價格亦會發生上揚現象(如1886、1891、1900、1931年);地租變化與典地價格似乎無關,地租增加行為與地價變動關系不大。那么地租變動究竟受何種因素影響?據張聞天等人調查,“每次加租一般都在豐年及實交租額超過原租額的情況之下”,如馬維新外村出租地第一年地租實交率超過100%,那么馬維新一般在第二年就要加租;如第一年是豐年,第二年基本上亦要進行加租{32}。總之,無論豐年還是平年只要收獲量較前一年增多,馬家地主均有可能在下一年加租。所以,楊家溝地主加租行為與商品經濟沒有什么聯系,主要與產量變化有關,屬于小農經濟的重要特征。這種行為是必然的,因為米脂地區以黃土丘陵溝壑為主,土質較差且產量較低,加上旱災、水災、冰雹等自然災害頻發,佃農災年交租率普遍在20%-50%之間,甚至個別年份交租率僅0.5%,不可預測的自然災害造成佃農糧食大幅減產,地主地租收入因之大受影響,而地主只有通過頻繁加租才能逐步補償地租損失并收回佃戶所欠地租。
關于楊家溝糧食坰產量或地租率問題。據馬維新光緒二十年至1915年兩本“伙子帳”,22年間平均坰產量折谷5.8斗。又據馬潤瀛1922-1931年“伙子帳”可知,其間平均坰產量折谷6.57斗,而據“伙子”劉萬成、劉成祥、何具才、張富國4人1938-1940年伙種產量統計,平均坰產量折谷7.57斗{33}。從1930年起,馬維新外村地地租每坰平均3.25斗,假定前述三種數據之均數即6.5斗為當地坰產量,那么馬維新地租原租率則至少在50%左右。
2. 關于馬瑞唐之分析
馬瑞唐是楊家溝村另一個“經濟基礎最穩固最大的地主”,堂號“育和堂”。張聞天調查資料也以較多篇幅對之介紹和分析。馬瑞唐1941年擁有買地1179坰、典地77坰、典出地32坰,為人善良,與村民關系非常好,村里佃戶稱贊說“恩德不過育和堂”{34}。佃農對出租地主評價如此之高實屬罕見,那么馬瑞唐在租佃關系上的特點是什么呢?概言之,租額相對較低,對佃戶態度柔和。
依據調查資料,1931-1941年10年間馬維新本村出租地地租每坰平均3.7斗、外村平均3.25斗,而馬瑞唐本村平均3.1斗、外村平均2.81斗,后者無論本村還是外村租額均較前者低。期間,由于受政治環境影響,佃農不斷回贖土地,馬維新本村出租的典地不斷減少,而地租每坰則由1932年的3.61斗上升至1941年的4.15斗,如1941年本村出租地比上一年減少0.5坰而總租額卻增加6石。如按1940年每坰地租額3.53斗計算,6石糧食相當于17坰土地的租額。因此,典地數量減少不僅沒有使馬維新受損,反而通過加租形式獲得更大收益。與之相反,馬瑞唐同一時期本村出租地數量卻呈不斷增加態勢,每坰地地租則年年降低。以1941年為例,馬瑞唐本村出租地每坰租額比馬維新少1.05斗,外村則少0.67斗{35}。若拋開兩人出租地質量等因素,馬維新地租收益顯然高于馬瑞唐。如說馬維新對欠租佃戶的不滿是以柔性方式表現,那么馬瑞唐對佃戶則非常寬容或態度十分柔和。馬瑞唐在本村買地(81.5坰)比馬維新(145.5坰)少,但租戶卻比馬維新多一倍以上(1941年馬維新有買地租戶14戶,馬瑞堂有30戶),就是從個別佃戶抽回的土地也會轉租更多的佃戶租種{36}。例如,佃戶姜好治早前租種馬瑞唐10坰土地,1933-1938年6年共欠租15.95石,如按1938年地租標準算,所欠地租幾乎相當于馬瑞唐在本村一年的總租額。為表示懲罰,馬瑞唐收回全部土地,但隨后又從另一佃戶郭忠堂名下抽地3坰轉租姜,從而使之重新回到自己的租佃網絡中。在張聞天等人看來,馬瑞唐之所以這樣做,“一方面是為了討好一部分農民爭取一部分人對他的好感;另一方面則是為了對付不能好好交租的佃戶。”{37}但實際上馬瑞唐對欠租佃戶也不過象征性的“告誡”而已,他正是利用較低的地租及對欠租佃戶的寬容態度緩和了主佃之間的矛盾,加強了鄉村內部關系,贏得了村民稱贊。
四、佃戶租地之態度取向
土地是農民生存的根本,對于像米脂這樣一個人多地少且土地高度集中的地區,其對于農民之珍貴可想而知。盡管楊家溝及周邊諸村地租率遠高于1930年國民政府37.5%的規定,但農民對土地的熱衷仍未改變。這種“熱衷”不是無理由的遵循祖輩所走的道路,而是人口激增之后所帶來的對生存資源的競爭。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將農民緊緊固定在稀少的土地上,農民只要有地可種絕不肯輕易將之失去。楊家溝一些佃戶幾十年所欠地租“幾輩子也還不完”,即使如此,他們仍不愿將產量不高的土地交還地主而找尋其他“活路”。馬維新地租雖比馬瑞唐高出25%以上,但其佃農并未因此減少。由此看來,維持最低生活水準的需求是農民租地取向中最重要的因素。
與此同時,農民對政治前景的非確定性認識亦影響了租地的取向問題。米脂地區從20世紀30年代圍繞土地問題已經歷四次大的政治動蕩,第一次是1934年米脂附近清澗建立蘇維埃政權并在清澗東區進行分配土地實驗。1935年,中共在米脂縣成立米東米西革命委員會、貧農會,紅軍所到之處沒收、分配地主富農土地和糧食。第二次是1936年國民黨軍隊“圍剿”中共蘇維埃政權,地主乘機“反攻倒算”并從農民手中奪回被分配的土地。第三次是1937年八路軍重回米脂地區并與綏德專員公署專員何紹南展開為期兩年的軍事對峙。第四次是1940年2月何紹南被趕走,中共在當地開展減租減息運動。而對于楊家溝及附近農民來說,曾實行過土改的地區又被國民黨占領、曾分到的耕地又交回地主手中,盡管1940年后中共重新控制這些地區且土地再次回到自己手中,但連續不斷的政治變化使之對未來政治形勢的發展更加迷茫,只能以徘徊觀望的態度靜待時局的變數。所以,他們此時可能急需一個穩定的政治環境以維持業已存在的租佃關系,更需一個具有強大政治背景的“東家”以解決今后遇到的政治問題,并穩定自己內心的不安。在這一點上,馬家地主在楊家溝無疑具有巨大影響力,而馬家地主的代表馬維新正是農民心目中的最佳人選。
無論對于本村人還是外村人而言,馬家地主不僅是一個強大的地主經濟集團,亦是一個強大的政治集團。馬氏家族中許多成員或親屬在國共兩黨軍界政界工作甚至擔任要職,其政治經濟地位在當地是毋庸置疑的{38}。秀才出身的馬維新是這個集團的代表,由于治家精明很快就成為村里“口不讓人、錢不讓人”的強人,但其政治地位的確立則是從1934年開始的。是年,中共紅軍游擊隊在楊家溝及附近村莊十分活躍,馬家地主十分恐慌,馬維新于是從綏德邀請一個連的國民黨軍駐扎本村擔任保護和訓練常備軍任務。期間,馬維新成為寨頭和民團團長,把持一切寨務和民團事務。兩年后,國民黨軍隊雖撤走,但馬在村里及地主集團中的領導地位卻由此確立起來{39}。不過,馬的政治影響力并未止步,而在抗戰爆發后又達到新的頂峰。
馬維新有2個兒子和8個女兒,長子鐘雋參加國民黨軍隊并在1937年江陰抗戰中犧牲,二女兒淑馨和六女兒淑性分別與共產黨人李景波、安志文結婚,三女淑英則嫁給國民黨軍隊的一個營長{40}。1941年,他本人也在村選中被選為保長,旋即又被任命為河岔區區長,其在楊家溝村的政治勢力由此可見,村中恐怕沒有一個人能夠與之抗衡{41}。在佃戶看來,無論哪個政治集團掌權或控制該地區,馬維新均有能力與佃農維持長期而穩定的租佃關系,即使地租比其他地主再高亦能接受或愿意租種。而在馬維新看來,利用這種政治影響力正是維持現有租佃關系模式以及保障集團利益的最好辦法。
五、時局對馬維新的影響及馬維新的應對
1934年,米脂個別地區開始土地改革,很多地主為躲避紅軍紛紛逃到米脂縣城或山西,即便未經土改的地方,地主收租人亦不敢下鄉收租。特別抗戰以來,由于政治形勢迅速變化,馬維新根本無法準確把握未來政治的發展走向,所以他選擇最穩妥的辦法即均衡地對待國共兩種政權,以尋求一種“政治平衡”。在他看來,這樣做無論以后哪種政治勢力掌權均不至于過多地影響本集團的利益。
1934年,馬維新請兵保護本村,實際對中共采取軍事對抗政策。抗戰開始后,馬對共產黨和八路軍的態度逐步由原來的恐懼轉變為接近,“凡公家負擔必須擔負的,他也不敢公開反抗。他對新政權的減租減息的法令雖不滿意,雖然盡量設法不執行,但他并不做反對新政權的政治活動。”甚至還將自己的兩個女兒嫁給中共黨人{42}。隨著中共在陜北地區的立足和鞏固,馬家失去公開對抗中共的任何機會,所以接受中共統治并試圖融入其政治體系成為馬家地主集團最現實的選擇。但中共減租減息政策又使馬維新陷入地主經濟急劇萎縮的困境,如何應對則成為其最大的政治抉擇。
由于自然災害以及戰亂等不穩定因素,佃農欠租行為始終存在,而出租地主則試圖通過加租和補償欠租方式以使損失減少到最低限度。1934年土地革命爆發后,馬維新再沒有進行過一次公開加租,且地租從這一年開始基本穩定下來而無大的漲幅{43}。既然加租可能性不復存在,而收回欠租的唯一方法只能是要求佃農交租時將一部分或全部欠租償還,但這種辦法難以奏效。1940年,中共陜甘寧邊區政府對欠租問題做出如下指示:1934年以前欠租作廢;1934-1939年地租凡已交足原租額之半者即不作欠租,不足半者應交足半數,每斗租糧作價1元;1939年后欠租照還{44}。欠租辦法的施行,解除了佃農身上“幾輩子也還不清”的債務,馬氏地主企圖通過佃戶多交租以收回欠租的想法成為泡影。
同時,由于馬維新經濟收入由地租、利息和商號收入三部分組成,且三項收入中地租收入從1938年起一直占總收入的80%以上(其他年份一般均在70%左右或以下)。1934-1937年,馬維新外村地租因受周邊地區發生的土地革命影響只收七成,而1940年后中共所推行的減租減息政策又大幅降低了他的收入來源,當年地租收入幾乎接近30年來的最低水平{45}。在減租政策實行前兩年間,佃農實交租率大致在50%左右{46}。像馬維新這樣的地主都難以收回現在的全部地租和以前欠租,勿寧說其他地主了。對此,張聞天曾感慨地說:“由于人民政權的建立,不但地主加租的時代已經過去,就是收足原租額,也根本不可能了。”{47}
不僅如此,沉重的公糧負擔亦是馬維新經濟利益的最大侵蝕者。1938年前,糧食費用作為馬家所有支出中最大一項幾乎未超過總支出30%,其次是學費和雜用費支出,公家負擔僅7%左右。但1940年和1941年公糧負擔成為馬家的最大支出,分別占總收入122.5%和38.9%以及總支出48.1%和56.6%{48}。
中共對馬家經濟的另一影響是買地和典地行為的停滯。從馬維新管家以來,幾乎年年都要購買一定數量的土地,但自1940年中共政權建立以來買地行為則完全停止{49}。馬維新的買地少量來自購買,更多的源于典地。從光緒十年以來,馬維新家共增加買地736坰,其中74.7%即550坰來自典地。1941年,陜甘寧邊區政府頒布邊幣可以贖地的政策,農民開始將過去出典的土地以非常低廉的價格大批回贖,馬維新僅在這一年就被贖走228坰,僅余156.2坰{50}。在此情況下,他不僅再無可能將典地轉為買地,而且地租收入亦因典地回贖嚴重受損,經濟狀況迅速惡化,于是開始尋找其他途徑以規避政治對自己經濟的沖擊。這些途徑主要有:
(1)通過“倒換”土地辦法更換欠租佃戶并將出租地單位租額提高。馬維新曾說:“政府交租法令固然好,但是辦不通。但要辦通也不難。政府只要規定‘如不能照章交租,地主即可倒動(收回)土地’這一條,就行了。其實政府盡可不必干涉這類事情,也不必規定什么法律,一切讓地主自由處理,事情就會辦好的。”{51}“倒換”土地既可換掉不滿意佃戶又可實現加租目的。盡管邊區政府后來出臺的禁止地主隨意更換佃戶的政策限制了馬維新對土地的“倒動”,但佃農因缺少土地或對土地的強烈呼喚仍無法完全擺脫地主操縱,而且地主會以各種變相方法來應對中共政策而使佃農陷于自己的租佃權力網絡。
(2)采用新式“伙種”方法,以將地租損失減少到最低限度。正如上文所分析的那樣,新式“伙種”其實就是“安種”的特殊形態,其收獲物處置辦法是除種子和牛料外“一切糧食對半分,打甚分甚。柴草跟糞走,誰家上糞,誰家得柴草,兩家上糞,兩家平分。谷子兩家均不上糞,兩家平分。”{52}這種方式對地主來說,其最終所得明顯高于出租地。以佃農劉成祥伙種地為例,1939年馬維新以自種名義將8坰地從其他佃戶手中抽回而與劉伙種,1939-1941年3年間每坰地所獲地租(除去種子和牛料)分別為3.14斗、2.96斗、3.34斗,如按伙種前每坰租額4.25斗計算,1940年六成減租后每坰只能獲1.7 斗,1941年也不過2.55斗{53}。由此可見,盡管伙種地地租平時低于出租地,但在中共減租政策下卻相對能夠獲得更多地租收入并可從中分得一份柴草。因此,1939年后馬維新伙種地不斷增加,到1941年時達到25坰{54}。不過,由于中共有關地主不得自由抽回土地政策的進一步實施,馬維新伙種地總量呈逐步減少態勢。
總之,中共減租減息政策實施后,雖然對以馬維新為代表的馬家地主經濟產生了較大的影響,但其在某種程度上仍能通過政策漏洞暫時維護自身利益,而一直處于弱勢經濟地位的佃農階層亦難以一下子因減租減息政策完全改變自己的命運。換言之,只要土地制度不發生根本性變化,佃農對地主的經濟依附關系就無法徹底解除。
注釋:
①②⑤⑥⑦⑧{11}{12}{15}{16}{17}{18}{19}{20}{21}{22}{23}{24}{25}{26}{27}{28} {30}{31}{32}{33}{34}{35}{36}{37}{38}{39}{40}{41}{42}{43}{46}{47}{48}{49}{50}{51}{52}{53}{54} 張聞天選集傳記組等:《張聞天晉陜調查文集》,中共黨史出版社1994年版,第123-124,135、124、150-151、138-139、139、213,215、208-209、204、229、235、238、249、144、145,154、148,153,237、213-214、194、135、198、198、195-198、198-199、215、195-198、195-197、262-263,265-266、135,155、197,200,202-203、194,215、215-216、128-135、145-146、141、146、145-146、199、202-203、200、255、148、152-153、146、236、235-239、237頁。
③ 張聞天選集傳記組等:《張聞天晉陜調查文集》,中共黨史出版社1994年版,第135頁。注:此數是張聞天調查團根據馬家地主所述統計之數,實際數目比之為大。
④ 張聞天選集傳記組等:《張聞天晉陜調查文集》,中共黨史出版社1994年版,第150頁。據張聞天調查,該村1坰地約3.5畝,比周邊村鎮面積要大。
⑨{29} 柴樹藩、于光遠、彭平:《綏德、米脂土地問題初步研究》,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43、56頁。
⑩ 內政部年鑒編纂委員會:《中國經濟年鑒》上冊,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G213頁。
{13} 但1940年《綏德分區減租減息暫行條例》又對“安種”雙方分配比例重新做了規定:“伙種土地應按收獲量分配之,除籽種外,地主得四成佃戶得六成。如籽種牛料由地主出者(俗稱按伙),則地主得四成五佃戶得五成五。”參見柴樹藩、于光遠、彭平《綏德、米脂土地問題初步研究》,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5頁。
{44} 該辦法并未明文宣布,只在各級干部中傳達實行。參見柴樹藩、于興遠、彭平《綏德、米脂土地問題初步研究》,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65頁。
{45} 張聞天選集傳記組等:《張聞天晉陜調查文集》,中共黨史出版社1994年版,第250-251頁。注:馬維新1912-1941年地租收入有三次低于100石,分別是1928年77.72石、1929年56.56石、1940年80.04石,其他年份地租均在100石以上,1930年最高達378.93石。
(責任編輯 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