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楊素是隋代的一個重要人物,軍事上,他曾戰績顯赫;政治上,他曾叱咤風云;詩歌創作上,數量不多且多為贈薛詩,但言之有物而感情深摯;詩歌重乎氣質的同時,注意吸收南詩藝術技巧上的優點,主導風格是雄深雅健。其詩歌創作成就較高,反映出了隋代南北詩風融合的趨勢,給自六朝以來浮靡詩風的詩壇帶來了新的氣息,體現了隋代文學特別是隋代前期文學的過渡性質。
關鍵詞:邊塞詩;贈答詩;南北詩風的融合;雄深雅健;影響
中圖分類號:I206.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8)08-0109-03
一、楊素其人
楊素,字處道,弘農華陰(今陜西華陰)人,出身于北方關隴集團的統治階層。其生年,有考證說在西魏文帝大統十年(公元544年)①,卒于隋煬帝大業二年(606)。《隋書·楊素傳》言素“(少)有大志,不拘小節”,“有英杰之表”,曾被其從叔祖贊為“非常之器”,為學“研精不倦”,“善屬文”。于是他很快以其文武之才顯于仕途,歷仕周武帝、隋文帝和隋煬帝。
楊素在宰臣生涯十七年(589-605)中,多權詐而黨同伐異、私心很重。《隋書》引有他的兩句話:一句是“臣但恐富貴來逼臣,臣無心圖富貴”;另一句是他為父親身后請封遭拒后,再三上奏周武帝,帝大怒而欲斬之,“素乃大言曰:‘臣事無道天子,死其分也。’”僅此兩句話,我們就可略見楊素的性格:雄心勃勃而帶有欺人妄語,年輕氣盛卻有自視極高的狂妄。
對于沈德潛《古詩源》中評價楊素“武人亦復奸雄,而詩格清遠,轉似出世高人,真不可解”的觀點,曹道衡、沈玉成兩位先生認為:“其實這并不奇怪,詩歌和道德本來不是一回事,風格與人格常常可以分離,而人的思想又是復雜的多元體。弘農楊氏在北朝本是大族,楊素從小好學,文化修養比較高,后來又有多方面的生活經歷。詩中體現的氣格,正是位極人臣之后思想中另一側面的表現。”② 因楊素的品行與其詩歌聯系不大,故不再多述。
二、當前楊素詩歌的研究狀況
《隋書·經籍志》說楊素有《楊素集》十卷,《隋書》本傳也說其“有集十卷”,今已佚。清人嚴可均所輯的《全上古三代漢魏晉南北朝文》中只錄了十八篇。今人逯欽立所編的《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詩》中也是收錄了這些詩歌。本文所分析的楊素詩歌也就以此為據。
探討楊素的詩歌,首先應統觀隋代的詩歌創作。對于隋代文學的評價,大體有三種觀點,我贊同一些學者“抓住隋代文學處于南北朝文學到唐代文學之間的過渡性特征,較辯證地考察了隋代文學的優缺點”③。隋代文學表現出來的“過渡性特征”很多,本文想立足于南北詩風融合這一主要特征,來對楊素詩歌作些分析。
中國地域遼闊,民族眾多,各地的風土人情和它們的文化結構自產生之日起就有差異,尤以南北差別為大。到了南北朝時期,地方割據勢力眾多,相互交通較少,南北差異愈加明顯。對這一差別加以論述者,古已有之。魏征在《隋書·文學傳序》中說:“自漢魏以來,迄乎晉宋,其體屢變,前哲論之詳矣……”④;近人劉師培《南北文學不同論》認為,南北地域自然環境迥異,人文氛圍不同,語音亦有所不同,進而導致了南北文學的差異:“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間,多尚實際;南方之地水勢浩洋,民生其間,多尚虛無。”⑤ 又說: “楊、薛之作,間符隋煬,吐音近北,摛藻師南。”⑥ 楊素處于南北朝向唐朝過渡的隋代,南北詩風的融合已成為歷史發展的必然,其詩歌便也反映了南北詩風融合過程中的某些特征。
對于楊素詩歌研究的專題論文,目前僅有《略論隋代的楊素及其詩歌》一篇,杜曉勤先生認為此文對其詩歌的評價有抬高之嫌。在諸多已經問世的文學史中,對楊素的評價較高,在《20世紀文學研究·隋唐五代卷》中列舉甚詳,于此不再贅述。
三、楊素詩歌內容及藝術特色
楊素詩歌現存不多,其中《行經漢高陵詩》僅存兩句,因其寫作時間不詳,資料又欠缺,故于此不加論述。另外完整的十八首五言詩作,我想分類分期進行探析。這些詩歌的寫作年代,論述中多采用曹道衡、劉躍進先生所著的《南北朝文學編年史》⑦中的編年。
(一)前期詩作
這一時期,楊素正值壯歲,屢經戰事,功績卓著;政治上深受文帝信賴、仕途順達。其時,隋代剛完成統一不久,南方詩風對北方的影響還不是很明顯,再加上隋文帝倡導質樸的文風,因此楊素在這一時期的詩歌中,充分展現了北方詩作重氣質、言辭清雄的特點。
1.《出塞》二首
隋文帝開皇十八年(598),楊素出伐突厥歸來,寫下《出塞》二首,薛道衡、虞世基都有和作。其詩如下:
漠南胡未空,漢將復臨戎。飛狐出塞北,碣石
指遼東。冠軍臨瀚海,長平翼大風。云橫虎落陣,
氣抱龍城虹。橫行萬里外,胡運百年窮。兵寢星芒
落,戰解月輪空。嚴譙息夜斗,骍角罷鳴弓。北風
嘶朔馬,胡霜切塞鴻。休明大道暨,幽荒日用同。
方就長安邸,來謁建章宮。
漢虜未和親,憂國不憂身。握手河梁上,窮涯北
海濱。據鞍獨懷古,慷慨感良臣。歷覽多舊跡,風日
慘愁人。荒塞空千里,孤城絕四鄰。樹寒偏易古,草
衰恒不春。交河明月夜,陰山苦霧辰。雁飛南入漢,
水流西咽秦。風霜久行役,河朔備艱辛。薄暮邊聲
起,空飛胡騎塵。
這兩首詩歌,開篇都點明了詩人不顧個人而憂心國家的責任感。在朔方凄寒的背景下,詩人橫行萬里、據鞍夜斗、感慨良臣,表現出渴望建功立業的積極進取精神。詩中邊塞風景的刻畫細膩真實,對仗、用典工巧無痕,聲調沉雄雅健,蒼涼剛勁,宏壯闊大,全詩顯得壯美異常,顯現出其詩歌質樸剛健的風格。
楊素的邊塞詩以古體樂府寫時事,其特點首先在于真實。因其曾多次抗擊突厥,故對塞外風景、戰爭戰士狀況等都有深切體會,使之藝術化為詩歌,便充分展現了北方民族的精神風貌。這一精神流露出來的質樸剛健的氣息一改六朝以來的浮靡文風,使得當今許多研究者認為邊塞詩在隋代詩歌中居最高成就。楊素這兩首邊塞詩,給當時的詩壇帶來了一些詩歌發展的新氣息。
2. 贈答詩三首
指贈寄薛內史道衡的詩作。薛道衡,《北史》和《隋書》本傳均言其極有文采,在當時詩壇上享有盛名,此時他任內史侍郎。《隋書·楊素傳》言“(素)厚接薛道衡”,現存楊素完整的詩作除《出塞》外均是贈薛之作,而《出塞》二首薛也有和作,可見薛楊結交之深。先看寫于文帝開皇十九年(599)的《山齋獨坐贈薛內史詩二首》:
居山四望阻,風云竟朝夕。深溪橫古樹,空巖
臥幽石。日出遠岫明,鳥散空林寂。蘭庭動幽氣,竹
室生虛白。落花入戶飛,細草當階積。桂酒徒盈樽,
故人不在席。日暮山之幽,臨風望羽客。
巖壑澄清景,景清巖壑深。白云飛暮色,綠水
激清音。澗戶散余彩,山窗凝宿陰。花草共榮映,樹
石相陵臨。獨坐對陳榻,無客有鳴琴。寂寂幽山里,
誰知無悶心。
文學史認為在楊素贈薛道衡的所有詩作中,此二首“尤為出色”,說其“寫山中景色幽靜秀麗,極盡刻畫之能事,其觀察細致,色彩綺麗近于張協和謝朓之作;表現山林寂靜氣氛,則又近似左思《招隱詩》與郭璞《游仙詩》。這兩首詩對景懷人,寫出了從朝至暮的山色,遠景近景、動態靜態,無一不是獨坐者眼中所見,就自然綰合到‘故人不在席’”,并認為這首詩是“‘富貴閑人’的恬適、悠遠”⑧。他們對于此詩內容的分析很有見解。
綜觀這兩首詩,作者用白描手法刻繪出來的諸多山中景象使全詩構成一個渾融和諧而幽深的氛圍,很充分很完整地渲染著詩人懷思故人的情愫。全詩的格調是低沉的,但情感的流露卻是濃厚真摯的。這一系列清幽景象的入詩,也使得詩歌格調清遠、幽靜。
如果說此詩以刻畫山中景象的幽麗來打動讀者的心弦,那么《贈薛內史》則因其厚重中見出秀逸而感動人心:
耿耿不能寐,京洛久離群。橫琴還獨坐,停杯
遂待君。待君春草歇,獨坐秋風發。朝朝惟落花,夜
夜空明月。明月徒流光,落花空自芳。別離望南浦,
相思在漢陽。漢陽隔隴岑,南浦達桂林。山川雖未
遠,無由得寄音。
這首詩歌寫作于開皇二十年(600)。當時薛道衡配防嶺表,楊素獨居京師,便寄詩表意。開篇通過對自己“不能寐”、“還獨坐”、“停杯遂待君”等幾個典型動作的鋪陳,淋漓盡致地刻畫出了詩人憂思難忘的情態,使其內在的情思得以逼真地展現。特別是徒有明月而無人賞,花自芬芳而空落,使得憂思之情進一步深化。在多重渲染離思之情后,末以相隔未遠而音書難寄作結,韻味更為悠長,讓人感慨良深。
此詩在藝術技巧的運用上,也別具匠心。全詩四句一轉,頂真而下,句子間的層層遞連使詩人的感情揮瀉猶如流水一般不可遏制,情思的表現可謂真摯濃郁,震撼人心。全詩也因此而更顯完整渾融。
(二)后期詩作
《隋書·楊素傳》云:“煬帝初為太子,忌蜀王秀,與素謀之,構成其罪,后竟廢黜……朝廷靡然,莫不畏附(素)。惟兵部尚書柳述,以帝婿之重,數于上前面折素。大理卿梁毗,抗表上言素作威作福。上漸疏忌之……外示優崇,實奪之權也。終仁壽之末,不復通判省事。”據此可知,楊素在與楊廣相互勾結而使蜀王秀遭廢之后,在當時的朝堂上可謂一手遮天,后來柳述和梁毗多次揭發其劣跡,才使隋文帝稍稍疏遠了他。又,隋煬帝立為太子在開皇二十年(600)十一月,可推知,楊素不復再為文帝所深信當在仁壽元年以后。
《隋書·楊素傳》又云:“素雖有建立之策和平楊諒功,然特為帝所猜忌,外示殊禮,內情甚薄。”楊素也知道煬帝對他的猜忌之心,深知自己的政途不再光明,終究不肯服藥而死去。
可見,這一時間段內,楊素不僅為文帝所疏忌,縱然身為煬帝奪嫡首功和平漢王諒謀反的大將,他的政治生涯卻充滿了危機;加之身染疾病,他的人生也即將結束。故楊素的處境和心境應該都是較差的。那么他這一時期的詩作,也必定會或多或少流露出這種不得意,故而我把仁壽元年(601)作為其前后詩歌的分界點。
比之前期,這是他詩歌創作數量較多的時期,有《贈薛播州詩》十四首。舉其中一首:
滔滔彼江漢,實為南國紀。作牧求明德,若人
應斯美。高臥未褰帷,飛聲已千里。還望白云天,
日暮秋風起。峴山君儻游,淚落應無已。
——其八
播州,當為“番州”之誤,在今廣州市。薛道衡在文帝仁壽四年(604)八月被轉為番州刺史,在他前去赴任、途經湖南時寫下了《入郴江詩》,《南北朝文學編年史》指出此詩作于仁壽四年或大業元年(605),而楊素的贈詩則作于此后不久。楊素卒于煬帝大業二年(606),書中據此推斷出楊素此詩作于仁壽四年至大業二年間。
這些詩歌,先是對史實的感慨(如其一、二),對現實的不滿(如其三、六),也表現出其對友人處境的猜測(如“峴山君倘游,淚落應無已”、“銜悲向南浦,寒色黯沈沈”等)。而第十首以下,詩人目光轉入身邊所見:秋日暮,秋風起,雁飛盡,霜皋凈,寒色沉,描繪出一派秋冬的凄涼景象。
由此可知,楊素此時雖仍身擔重職,居京師而不像薛道衡那樣被迫南行荒遠之地,但他似乎已經覺察到了自己人生、政治的路途即將結束。瞻暮秋蕭瑟之景,心中頓時涌起濃濃的惆悵之情;再遙想故友南行的情景:過峴山而淚落不止,見南枝而思北路,風起洞庭、煙生云夢……友人遭遣南行中睹此種情景,必將倍增其遷客寂寞凄涼之感。詩歌在表現了其對友人的同情中透露了自己暮年的悲涼,今人讀來也會覺察到一種悲哀吧。
《北史》、《隋書》均言:“素嘗以五言詩七百字贈番州刺史薛道衡,詞氣宏拔,風韻秀上,亦一時勝作。” 詞氣宏拔者,如其十;風韻秀朗者,如其十四。通觀全詩,大篇巨制,章法井然,用典繁多而巧妙圓熟;對仗繁復而精工流暢;語言質實深沉、梗概蒼涼,顯得雄渾雅健;表達情思則慷慨而宛轉。這十四首詩作,融北方詩歌剛健質樸的精神內容于南方詩歌秀麗新巧的技巧之中,是兼容南北詩風之所長的詩作。
四、楊素詩歌的成就及影響
隋代建立后,其文化多承北齊—北魏文化而來。北齊文化是漢晉文化的集大成者,而漢晉文化是承接建安時代精神而來的。隋文帝統一之初的文化政策即是對這種文化進行繼承和發揚。身為隋朝的開國重臣和出身關隴集團的北方文人,楊素勢必深受這種文化精神的熏陶。
據《隋書》本傳,楊素平江南叛亂后,收江南名士鮑亨(善屬文)、殷胄(工草隸)為家奴;《隋書》卷七六《潘徽傳》載,在大業初,吳人潘徽與南人陸從典、褚亮,湘人歐陽洵等輔助楊素編撰《魏書》……通過這些事例,可以看出楊素對南朝文化的喜愛,平時他們之間的相互交往也應當較為密切。那么,楊素受到南方詩風的影響則是不爭的事實。
另外,“厚接薛道衡”的楊素,其詩歌幾乎全是和薛道衡或唱和或贈寄之作,因此受薛詩風的影響應該很深。《隋書·文學傳》序曰:“江左宮商發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氣質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于時用,文華者宜于詠歌,此其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若能……合其兩長,則文質斌斌,盡善盡美矣。”而薛道衡在隋代,“太子諸王爭與交好,高颎、楊素雅相推重,聲名籍甚,無競一時”。其代表性的詩作如《昔昔鹽》、《人日思歸》等作品很明顯是受了南方詩風影響的。《北史》、《隋書》言其詩“南北稱美”、“道衡每有所作,南人無不吟誦焉”,可見其詩也是“南人學北”的典范。當時詩人的成功佳作,大都透露了這種“北人學南、南人學北“的趨勢。
結合楊素的詩歌和其人生經歷、交游好尚可知,楊素詩歌在重乎氣質的同時,又吸收南方詩歌貴乎清綺的詩風,將北方那種清雄剛健的傳統、重乎氣質的精神與南詩的細膩精巧、西晉雅正的詩風相結合。清代劉熙載稱其“詩甚為雄深雅健。齊梁文辭之弊,貴清綺不重氣質,得此可以矯之”。可見,楊素的詩歌兆示出我國古代詩歌從六朝頹廢的風氣中漸變的氣息,它們和其他一些同時代作家的詩作一起為后世詩歌的發展帶來了新氣息。
楊素的文學素養是很高的,雖然其詩歌今存的數量不多,又大都為五言或唱和或贈寄之作,類別較為單一。但這些詩歌因詩人較好的文學功底,且言之有物,情感質實深厚;藝術上兼采南北詩歌之長,格高調沉;詩風雄深雅健,從而顯得韻味獨特,取得了較高的藝術成就。
因此,我認為在處于過渡時期的隋代文學中,楊素詩歌體現了南北詩風融合過程中的一些重要特點,給當時的詩壇帶來了新的氣息,其在詩歌表現藝術上的探索展示出初唐詩歌形成的端倪,故而,楊素詩歌有其較高的價值和地位,其詩歌創作的成就應給以肯定。
注釋:
① 羅新、葉偉:《新出魏晉南北朝墓志疏證》,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523頁。
② 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507頁。
③杜曉勤:《20世紀文學研究·隋唐五代卷》(上),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14-15頁。
④《隋書》卷八十三《文學傳》。
⑤⑥ 陳千帆編《文論十箋》上卷之《南北文學不同論》,黑龍江人民出版社 1983年版,第84、104頁。
⑦ 曹道衡、劉躍進:《南北朝文學編年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
⑧ 逯欽立:《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詩》,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2677頁。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