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物形象的虛構與敘事問題對于創作和鑒賞都有重要意義。通過比較《紅樓夢》和近年頗受矚目的小說《塵埃落定》在主人公形象塑造上的異同,作者認為兩部小說都建構了呆或傻的他者形象,都通過貴而敗蘊藏了悲劇內涵,但是《塵埃落定》在敘事處理上過于虛化,以致難以達到《紅樓夢》的豐富與深厚,從而導致了作品的高下之別。這個比較說明了人物形象的虛構與敘事必須有機地結合起來。
關鍵詞:人物形象;虛構;敘事;賈寶玉;麥其土司二少爺
中圖分類號:I206.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8)08-0112-05
形象之于文學尤其是小說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20世紀現代派和后現代派的文學實踐,使文學形象的意義發生了許多改變,但是,這些只是豐富了文學形象的內涵,而不是消解了它的價值。在已經擴大的形象范圍內,人物形象依然是占主導地位的審美對象,既讓作者傾注大量心血又最能引起讀者的關注。可是作為作者虛構的產物,一個人物形象要想真正打動人心,引起深遠的回響,必須負載深廣的歷史文化內涵,成為對人類存在進行反思的敘事。就此,我們發現了《紅樓夢》的賈寶玉與《塵埃落定》的主人公麥其土司二少爺的相關性。《紅樓夢》是一部最偉大的中國小說,它最早出版于1792年,以廣闊的觀察視野,深刻的悲劇體驗,真實的心理探索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紅樓中人”。《塵埃落定》是第五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史詩般的筆調,傷感悲涼的語言,獨特的敘事視角,引起了當代許多讀者的注意,已經被載入幾部中國當代文學史。兩部小說對人物形象的塑造既有不少相似之處,更有顯著差異,這對于認識人物形象的虛構與敘事有積極的作用。
一、呆或傻:他者形象
賈寶玉一出場就被“批”為“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這種癡傻為家人取笑和不解。不僅如此,作者又借下人之口渲染他的“呆傻”秉性:“怪道有人說他們家的寶玉是相貌好里頭糊涂,中看不中吃,果然竟有些呆氣”,“他成天家瘋瘋癲癲,說話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頭人人看著好清俊模樣兒,心里自然是聰明的,誰知里頭更糊涂”。這樣一個異于常人的形象從小說一開始就出現了。麥其土司二少爺也是這樣。他是父親醉酒后的孩子,明顯地癡癡呆呆,心智長期處于童蒙狀態;他自認是個傻子,也被別人當作傻子,很早就被排除在權力繼承者之外,只是混跡于丫環下人之列。這同樣構成了與普通人的鮮明差異。正是通過塑造人物的呆或傻,兩部作品都建構了一個他者形象。“他者”的概念是由西方人首先提出來的。在殖民擴張的過程中,歐洲國家積累了許多對于與自己不同的“他者”世界的記述和認識。18世紀末到19世紀中葉逐漸形成了一股探尋“他者”的熱潮。在和“他者”的接觸中,歐洲人確立了歐洲中心主義的文化立場,他們把以新大陸和非洲等為代表的“他者”的世界,視為野蠻和未開化的世界。與這一“他者”相對應的歐洲被認定為理性和文明的世界。“他者”的觀念在中國也早已有之,如《左傳》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就已經把“我族”與非我的“異族”區分開來,并且帶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心態,甚至于歧視異族的心理。賈寶玉與麥其土司二少爺的形象都蘊含著這種他者意識,他們皆是不符合社會主流思想的“異族”,不為世俗的社會觀念所容。
如賈寶玉身為封建貴族家庭的嫡系繼承人,卻整日與一群女孩兒廝混,并認為“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濁臭逼人”,對所有年輕美麗的女孩充滿愛惜尊敬之情;身上不見“剛氣兒”,而“女孩兒氣”十足,不是忙著搜集各種香粉簪花,就是急著給姐姐妹妹賠不是。他說話不顧禁忌,常常“謗僧毀道”;不愿正經上學,不讀四書五經,厭惡“深精舉業”,鄙視功名利祿,與人廝混或參與社會事務時往往心不在焉,神思恍惚。他喜歡沒上沒下,毫無主子架子;對婚姻沒有門當戶對的要求,并不從家族利益和自身前途方面考慮,所以不想與薛寶釵結為夫婦,而是執著地追求與知己林黛玉的愛情。他常常關注并同情別人的痛苦,并盡一切力量去幫助他們,不計身份,不計利益,即使自己受到傷害。他的一切舉止和思想皆與封建傳統倫理觀念所要求的男子形象不符,“儼然成為一個父權社會的逃離者”①。賈寶玉的呆、傻、癡,實際上是大不合流俗的表現。這一形象前無古人,是曹雪芹拋棄傳統“大賢大忠、理朝政、治風俗的善政”,以及“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筆法,只按“自己的事體情理”②創作出的人物。同樣,麥其土司二少爺不僅被作者刻意寫成一個有神經問題的傻子,而且價值觀念上也有問題。他喜歡和下人呆在一起,對奴隸的悲歡離合充滿關懷。他拒絕權力、暴力、武力,對勾心斗角不感興趣。而這些并非他無能力為之,其實他聰明能干,創造了麥其土司家族的輝煌,使領地、人口、財富達到空前的規模。用小說中管家的話說:“要我說老實話,你也許是個傻子,也許你就是天下最聰明的人。”作為這樣的人,卻輕易地放棄了很多走上權力之巔的機會,放棄了對各種傷害的報復,他對自己是誰以及歷史的真相抱有極大的興趣。他的行為處事和自我意識,脫離了常規,更脫離了身份地位的要求。
在《紅樓夢》與《塵埃落定》里,呆或傻的人物成為與現實社會對立的他者形象,或者說形成了反觀社會的新視角。首先,我們注意到書中的兩個主人公都有一種超越自我超越環境的能力和要求。賈寶玉以“愚”和“癡”而出名,不諳經濟倫常,多次受到長輩的訓斥,甚至受到他所喜歡的姑娘們的取笑,這其實是主人公的自我超越,是他獨有的能力。他身在賈府,對賈家的事并不關心,聽見別人議論賈府的事,對林黛玉說:管他哩,反正再難也少不了咱們倆的。他這種非常天真的態度既是以自我為中心,又表示自己是局外人。麥其土司二少爺認為“聰明人就像山上那些永遠擔驚受怕的旱獺,吃飽了不好好安安生生地在太陽底下睡覺,偏偏這里打一個洞,那里屙一泡尿,要給獵人無數障眼的疑團。可到頭來總是徒勞枉然”。正是看透了聰明人的可悲,他“心甘情愿當一個傻子”。因為是傻子,“有著獨具的特點和權利,就是在這世界上作外人,不同這個世界上任何一種相應的人生處境發生聯系,任何人生處境都不能令他們滿意,他們看出了每一處境的反面和虛偽”③,因而能夠更好地實現作者“破一時之悶,醒同人之目”的目的。其次,呆或傻使人物帶有一種不同的認識眼光,不再按常識進行判斷、推理,從而避免了先入之見,也就可能更加客觀。這也與道家知人論世的“畸人”理論相通。莊子說:“畸人者,畸于人而俟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④意思是異于常人的人,在常人眼中不正常,但與天齊一,其本身所包蘊的內涵才真正體現了終極的本質。賈寶玉和麥其土司二少爺可謂“畸人”,他們眼中的是非好壞與世人相反,使我們能從“他者”的眼光接近世界的真實,以及從他們與周圍人的比較中獲得更清醒的認識。當代小說家余華在《虛偽的作品》中曾說:“人類自身的膚淺來自于經驗的局限和對精神的疏遠,只有脫離常識,背棄現狀世界的秩序和邏輯,才能自由地接近真實。”⑤ 賈寶玉的“似傻如狂”,麥其土司二少爺的真傻與假傻,作為對現實常態的背離,正是作者力圖實現的 “自由地接近真實”,由此接近了人性的真實。
這兩個與時相悖的呆傻人物,一生都趨害避利,順從內心的召喚,用作家王小波的話說是個“熵減”的過程。他們都不愿審時度勢,投世人所好,不按世俗的功利要求行事,因為順著一個自然的方向往下滑,如果大家都如此,“最后準會在低洼的地方會齊,擠在一起像糞缸里的蛆”⑥。就像賈寶玉身邊的男子,蠅營狗茍還是與家族一起敗亡;所有爭權奪利的土司社會的人物,傾巢之下也無完卵。而賈寶玉與麥其土司二少爺則以卓然獨立的姿態,成為了不含雜質的純粹的人。他們的精神機制都是“求諸內”,都是面對外界的壓力轉而求諸內心,以求得心靈最大程度的自然和潔凈。他們呆傻的背后是人類無視現實功利、追求至真至性真情人格的一種精神。他們體現了中國古代思想家所提倡的“真人”風范:“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意味著一種新的人格價值取向的出現,從而為異端于傳統的個體人格找到了心靈的歸宿,開出了情為根性的精神家園”⑦。這兩個形象也因此而閃爍出一種靈性的光輝,有一種動人心弦的審美價值。
二、貴而敗:悲劇內涵
對人物形象進行塑造,作者一方面可以就人物本身深入開掘,在行為活動與思想意識中展示人物獨有的精神內核,另一方面也可以從外部著力,通過人生處境烘托和升華人物的價值內涵。對于要表現“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绔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事無成,半生潦倒之最,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的曹雪芹,和要講述“一部關于權力和時間的寓言”⑧的小說的阿來來說,真摯的人性都不應該是空中樓閣,而是歷史的敘事。因而在作者的處理中,賈寶玉與麥其土司二少爺都置身于一個高貴的家庭,都經歷了一個敗落的過程,高尚的人格在無可挽回的歷史中也于事無補,人物的命運成為一出蒼涼的悲劇。
賈寶玉與麥其土司二少爺都出生于官宦人家,都是家族的繼承人。賈府是“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外享皇室姻親,內則府庫充足,非等閑人家可比。麥其家族是皇帝冊封的轄制數萬人眾的藏族土司,轄區物豐人足,實力雄厚,擁有大量的財寶和武器,很有野心稱霸一方。家庭條件提供了他們優越的生長環境。賈寶玉出生就口銜寶玉,因而深得祖母以及其他眾人的寵愛,成為家族希望的所在;另外,他天賦聰慧,喜愛文學藝術,長期生活在年少善良的女孩中間,人性獲得了更多發展和表達的可能。故此,他獲得了充分接觸各色人等的機會。向上,他可以與北靜王之類的王族結識相交,了解他們的生活狀態;向下,他可以自由地出入尋常人家,感受他們別樣的人生。在眾多生活形態和人心的感知下,他對世情的體察有一種深廣的人類眼光。麥其土司二少爺亦如此。他身體孱弱,先天條件不足,別人很少提防傷害他,再加上母親的庇護,導致他長期不受任何侵害,心靈比較純潔善良。雖然他不能像哥哥一樣受人敬畏,但他身為土司之子的高貴身份,又使他有機會觀察各色人等——從能決定其家族力量興衰的黃專員到世代為奴的劊子手、仆人、百姓。廣泛的生存形態和人性體察使他的審視有一種普遍的意義。對于這兩個人物來說,家庭地位的貴保證了他們的認識之廣,尤其是能接觸那些普通人不能接觸的所謂重大的事情,如賈寶玉之于皇妃省親,麥其土司二少爺之于戰爭的發動等,從而也明白了其背后掩藏的人性的罪惡和人生的荒謬。這種廣度,使得小說有一種觀照整個人類的精神氣質,也使得主人公本身的形象具有生命哲學的高度。
貴固然可以成就廣,但這往往需要其它條件的促進。當高貴處于敗落的過程當中,廣闊的視野適宜形成深切的觀察。如兩位主人公所處的家族和階級都土崩瓦解了,日漸沒落的歷史進程可以暴露許多人性和社會的罪惡。阿來就說:“在一種形態到另一種形態的過渡期,社會總是顯得卑俗;從一種文明過渡到另一種文明,人心委瑣而混濁。”⑨ 它又能喚醒親歷者精神的覺醒,如魯迅先生所說:“有誰從小康之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⑩ 那么,由鐘鳴鼎食之家到“舉家食粥酒常賒”,“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親歷者生存境遇落差越大,人的心理變化層次越清晰,對社會人生的理解也就越深刻,他們所呈現的悲劇內涵就越豐富。
賈寶玉處于封建大家庭由盛轉衰的沒落時期,運行數千年的封建統治體系及其維持這種體系運轉的精神支柱——封建文化不合理的一面已經暴露無遺,他完整地體驗了家族由盛而衰的辛酸和凄涼,看到或感悟到人性的許多豐富而深刻的東西。在他人耽于肉欲,瘋狂攫取金錢,對即將到來的災禍不以為然的背景下,賈寶玉憑著一顆敏感高貴的心,早已察覺現有的一切都將逝去,美的東西終將被不合理的文化秩序所湮滅,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然榮公府雖煊赫,而‘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貴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又不能講究省儉’,故‘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第二回)頹運方至,變故漸多;寶玉在繁華豐厚中,且亦屢與‘無常’覡面,先有可卿自經;秦鐘夭逝;自又中父妾厭勝之術,幾死;繼以金釧投井;尤二姐吞金,而所愛之侍兒又被遣,隨歿。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矣。”{11}在一切都有可能獲取或失去的時代,他徒然地做著與大觀園內眾女孩兒永不分開的夢,竭力維持女兒國的純凈和完整,他的精神追求成了周圍人的笑柄,也呈現了無盡的悲劇意味。在第二次游歷了太虛幻境,弄清了那些詩詞讖語的含義后,他便心如死灰,聽天由命了。他最終明白了,在墮落的世界里,博大深沉的愛是無法挽救時代的貪婪和仇恨的,崇高的理想和性情只能使自己更加痛苦,在愛與自我拯救這個無法解決的兩難境地中,他只能選擇拋棄紅塵這條路。
麥其土司二少爺生于藏族土司制度行將解體的時代,外來者的精神侵蝕和土司制度本身道德的潰爛以及文化的淪喪使得家族“已經變成一股旋風飛到了天上,剩下的塵埃落下來,融入大地”。但旁人和家族的其他人渾然不覺,繼續擴充領土、爭奪權力、獲取金錢,并為之揮灑著殘忍和愚蠢。“紅色漢人”的到來,打破了麥其土司家一向“逢炎化吉”的好運,家族成員盡數死亡,土司官寨化作塵灰。麥其土司二少爺早已預見沒落命運即將來臨,覺悟到個人的智慧和善良永遠無法抵抗一個時代,在無法抵抗時間的永恒性的絕望意識下,他選擇了平靜地死去。
追求自由、高貴、美好的生命在個性服從制度和規則的社會要求下隕落了,這其中的悲劇遠非一個時代的結束就會結束。賈寶玉和麥其土司二少爺體現了邊緣化的人物形象所作的一次從容而悲壯的生命實踐。
一部文學作品,其立足點可能是一個人、一個家族或一個民族,也可能著重于歷史的某一個時段或某一個點,但真正偉大的文學作品,其最終指向絕不僅限于此,它直接關涉人類的整體命運。而《紅樓夢》和《塵埃落定》就在貴而敗中實現了對人類命運、歸宿和去向的關注,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民族和歷史的問題,體現了一種更高意義上的人道主義。
三、虛與實:典型效果
雖然兩部小說在主人公形象的塑造上有諸多相同之處,都努力把虛構轉化為敘事,但是它們呈現出來的藝術世界又相當不同。如何把想象之虛處理為人生之實,兩個作家截然有別,從而也使作品具有不同的審美效果,產生了高下之分。《紅樓夢》的深厚與賈寶玉的典型性遠非《塵埃落定》和麥其土司二少爺所能比。
《紅樓夢》采用第三人稱敘事,作者既從容地描述外部生活,世態人情、民俗方物悉收眼底,又能夠自如地揭示主人公的內心活動;既通過他看別人,也通過別人看他,深入挖掘人物的獨特性,人物之呆更反映了社會的荒謬。因而在廣度和深度上都能兼顧,虛與實也能夠自由地轉換。夏志清在《中國古典小說史論》中就說:“即便是最好的現代小說,在廣度和深度上也難以與《紅樓夢》相匹敵。”{12}
《塵埃落定》采用第一人稱敘事,這雖然能夠深入地刻畫人物的內心意識,使得作品很快進入敘述者的情境中,有一種淡淡的感傷情調,但它也制約了作品展示更多的外部世界,影響了小說敘事的廣度。故而外在生活就比較虛化,進入敘述者話語中的都是粗線條的情節或結果,失去了具體生動的人性品質,往往落入概念化形態。如第22節《英國夫人》,寫嫁給英國爵爺的姐姐和居住在印度的叔叔一起回來,借叔叔之口點明“土司不會再存在多久了”,借姐姐的表現反映所謂的文明,從而也交代了土司政權以外的社會形勢的變化。除了少數的幾句細致刻畫外,大多是概括敘述和散漫的感想議論,一些人物對話有觀點卻無個性,總體上都顯平面化,屬于直白的觀念產物。而對于內心生活的開掘來說,因為敘述者被刻意描述為一個傻子,而且說不清是真傻還是假傻,這主導了人物一切的內心活動,他時常是神又時常是傻子。比如,作者在好幾個地方借“我”之口告訴人們,自己的傻是客觀事實:父親醉酒后的孩子,戀乳癖,流唾涎,十三歲才開始記事……但又借“我”的口、眼、心,寫出自己超人的智慧和聰明。“我”知道“麥子有著比槍炮還大的威力”,“在有土司以來的歷史上,第一個把御敵的堡壘變成時常的人是我”,并得意地說“一個傻子怎么可能同時是新生事物的締造者” 。作者像是與讀者捉迷藏,把人物主要的內心活動糾纏于真傻與假傻的問題,既沒有更多地開掘人性的廣度,又造成了含混的結果,這也導致了人物形象的分裂和虛假,失去了一個人的真實性和豐滿性,使得人物形象顯得浮泛、矯情,承載的人文關懷沒有可靠的基礎,也無法由審美的現實形態引發哲學和倫理的思考,從而使人物的藝術感染力也消減了許多,難以形成深刻的主題內涵。
除了對敘述者的修辭處理不同之外,兩部小說進入事件的著眼點也不一樣。《紅樓夢》在展示人類的悲劇經驗和哲理思考時,雖然將主人公與故事置于世事激蕩變幻的歷史情境中,可是在具體敘述中卻完全拋開重大題材,只是把重大事件作為人物活動的背景,而從日常生活、從平常瑣事入手,通過人物的音容笑貌、行為舉止傳遞出真實的人性和歷史的回響,如寫元春省親。這件事大概算整部小說中最重大的事了,許多學者認為這一回傳遞出眾多關于世事興衰的重要信息,但作者在處理這件事時,落腳點依然是俗世兒女的相見別離。皇妃賈元春回到娘家來,大觀園景致的華美和奢侈,與深宮并無二樣,她不以為然;她所看重的是家人團聚共話心聲,待見到親人,“賈妃垂淚,彼此上前廝見,一手挽賈母,一手挽王夫人,三人滿心皆有許多話說,但說不出,只是嗚咽對泣而已……半日賈妃方忍悲強笑,安慰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這時不說不笑,反倒哭個不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能一見!’說到這句,不禁又哽咽起來。”見到寶玉,她的母性不自覺流露出來:“命他進前,攜手攬于懷內,又撫其頭頸笑道:‘比先長了好些——’一語未終,淚如雨下”。悲哀的哭與無奈的笑,人物內心深處的哀怨和委屈自然表達出來,這反映了封建宮廷制度對人性的壓制和摧殘,也隱隱傳遞出賈府好景不長的悲音。而不同身份的人物對這件大喜事的不同反應,正體現了人性的豐富。作品自林黛玉進賈府伊始,各式人物依次登場,寒來暑往、年節壽辰、晨昏交錯、起居宴飲,一一道來,即使有爭有斗也是一些家庭糾葛。人生的熱鬧和孤寂其實平平淡淡、安安穩穩。然而喜怒哀樂、愛恨嗔癡,蘊含無限的悲涼。簡單的一件小事,如林黛玉從側門進賈府,實在意味深長。賈府的衰敗、社會的沒落,所有重大的變遷都是點點滴滴在細處體現,可觀、可感、可嘆。
而《塵埃落定》較多地選取了宏大的事件和壯觀的場面。如麥其土司二少爺開始涉世,就遇到了麥其土司官寨有人叛變的事情,接著是漢人黃專員的到來。黃專員不僅傳來了漢文化,還帶來了讓整個土司制度為之動搖的東西——鴉片。麥其土司二少爺接下來的人生就與鴉片、爭奪聯系在一起了。作者在塑造他的性格時,大部分靠的是傳奇英勇的大事件,如土司爭霸,兄弟在權力誘惑下的斗智斗勇,土司頭人的被殺,邊境貿易的開啟,一個制度的真正解體……這些情節和場面雖然讓作品顯得新鮮和特別,有助于突出麥其土司二少爺的英雄氣質和神秘色彩,使得作品顯示了濃重的飛揚的一面,但是這更多地是依靠力量而不是美來打動人心,獲得突出的是事件而不是活生生的人。也就是說小說的興趣主要還是停留在事功方面,還沒有進一步落實到人的關懷。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中就說:“好的作品,還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穩做底子來描寫人生的飛揚的。沒有這底子,飛揚只能是浮沫。許多強有力的作品只予人以興奮,不能予人以啟示,就是失敗在不知道把握這底子。”{13}
概而言之,《塵埃落定》依然還飄蕩在想象的虛構當中,自然不能比肩《紅樓夢》所抵達的人性之實。所以,前者敘述的是個故事,甚至是不錯的故事;后者卻建構了典型,是人類經驗的象征。
注釋:
① 黃鶯:《寶玉形象新論》,《紅樓夢學刊》2000年第1期。
② 曹雪芹:《紅樓夢》(圖文本),上海古籍出版2003年版,第2頁。
③ 巴赫金:《小說理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55頁。
④ 曹礎基校注《莊子淺注》,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3頁。
⑤ 余華:《虛偽的作品》,《上海文論》1989年第5期。
⑥ 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數》,中國青年出版社1997年版,第309頁。
⑦ 付麗:《賈寶玉正邪兩重人格的背離與超越》,《紅樓夢學刊》2000年第3期。
⑧ 沈文愉、阿來:《寫作是生命本身的一種沖動》,《北京晚報》2000年11月20日。
⑨ 阿來:《落不定的塵埃》,《小說選刊·長篇小說增刊》1997年第2期。
⑩ 《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37頁。
{11} 《魯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39頁。
{12} [美]夏志清:《中國古典小說史論》,江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58頁。
{13} 金宏達、于青編《張愛玲文集》第4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72-173頁。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