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班牙打的一場怪異官司

兩年前，我在巴塞羅那市中心的某地段看中了一家店面。店面所處的地理位置相當不錯，幾乎相當于上海靜安寺一帶的規模和繁華，和房東談下的價格也不是太高，原因是該房子已經有80多年的歷史。經過幾天的觀察和考證后，我決定買下這爿店面，開設一個藝術攝影室。

和銀行辦理貸款手續也相當順利，一個星期后我就從房東手里拿到了鑰匙。接下來的工作就是進行裝修和翻新。店面的室內面積有102平方米，此外在店面的里面還有一個約30平方米見方的天井，夏天只要將前門和里面的玻璃大門打開，正好是東西空氣對流，地中海涼風可以穿堂而過，即便是盛夏，靜坐堂中絕無炎熱烘烤，大有勝似閑庭信步之感。

店堂內的裝修毫不復雜，只一個星期即告完工，查看工程質量亦無可挑剔。唯有天井內有一處小屋讓我感覺慘不忍睹。

小屋修建在天井右角，占地9平方米。該小屋外處已是破壁殘垣，內處更是垃圾滿屋，還不時飄出陣陣臭味。屋內有個一平方米大小的水池砌于地上，水池雖然早就無水，但發現內有兩個已經干枯的死貓尸體，其死樣至今讓我想起為之惡心。

這個小屋的破相和我已經裝修好的藝術攝影室的靚相形成很大的落差。此外天井的墻壁也由于歲月的長久和風雨的侵蝕，墻壁外層水泥的顏色也變得不堪入目。

我和太太研究后決定要對該天井進行一次大整修。外墻的舊水泥必須全部鏟除重新粉刷，破舊不堪的小屋也必須全部推到。

按照西班牙法律的規定，要進行有聲響的裝修工程，首先要書面通知大樓管理人，然后再去市政府工程裝修處登記申請手續。我按照慣例將書面申請交給了大樓管理人后，立刻遭到了他的質疑。管理人說，這個天井的產權不屬于我們個人所有，我們的產權只限于室內。室外的天井產權屬于全大樓的所有鄰居，包括殘壁，也包括破屋。

我聽后將信將疑，翌日親自去政府房屋管理部門查詢究竟。出我意料之外的是，市府工作人員的回答幾乎和大樓管理人一樣。市府工作人員說，該大樓建于1921年，當時在天井內建造這個小屋是給全樓用于洗大件衣物被單所用。因此全大樓的人都有權使用該“洗衣屋”。時過境遷，早在50年前各家各戶都有了洗衣機，因此再也沒有人下樓去“洗衣屋”洗衣，于是該洗衣屋也成了店主堆放垃圾的“垃圾屋”。但是該屋所有權擁有的法律卻沒有改變。

聽了這樣的解釋很是讓我茫然，也就是說，天井內的一切“不動產”我無權“改動”，但我可以使用。為此想要對天井進行改造工程的計劃只好暫時擱置。

數天后，一位律師朋友來訪，我將此事告知于他，請他為我拿個主意。律師朋友說，你只能請管理人和鄰居說個情，只要有一半以上的鄰居同意你進行改造就不會有問題。

想想也是，樓下如此破舊的殘壁和舊屋本不是美麗景觀，有我出錢出力重整山河，畫出一幅最新最美的圖畫，鄰居何樂不為，有何理由反對？

聽律師的建言，我就請管理人挨家挨戶征求意見。但是幾天后，管理人給我的回答不僅出乎意料更是讓我大失所望，管理人稱，幾乎99%的鄰居都不同意你拆除那間屋，理由是，那是懷舊的象征，看見它可以讓人往事歷歷，因此只能把它當作文物古跡來保護，絕不能動它一根毫毛。至于里面的臭味、里面的垃圾，還有里面的死貓，鄰居們則緘口不談。

面對這樣的結果，我除了氣憤就是悲哀了。律師朋友建議說，不要理他們，你做你的工程，如有法律問題由我來出面解決。我想也是，既然鄰居如此不通情理，我也一不做二不休了。

干！一個字。看鄰居拿我怎樣。

翌日，水泥工剛在水泥內注了水準備攪拌時，大門的鈴聲響起，我開門一看，來的不是鄰居，而是兩個警察。

警察看后說，你在沒有得到鄰居同意的前提下進行改裝施工實屬違法行為，請立刻停止。若要繼續施工必需求得鄰居同意抑或請求法院同意。警察繼續說，若沒有上述二者之一的同意你繼續施工，警察將以違反室外施工法將你逮捕并送交法院審理。警察說完還是一個警禮，然后轉身走人。

我真沒有想到這些鄰居還動了真格，居然還報警，讓警察來阻止我的工程。晚間我再次和律師商量對策，如何應付這群不講理的鄰居。律師經過考慮后說：“告！”律師決定以“破屋屬危房，危及近人的安全”的理由控告不同意拆除的鄰居。

律師朋友馬上給我擬好訴狀，翌日就將狀子送進了我所在區的民事法庭。由于鄰居是一個群體，我的訴訟主體只好選擇了那個管理人。為此管理人很惱火，他坦陳他是愿意讓我拆房的唯一一個鄰居，但我卻把他揪上了法庭。我也坦陳實屬無奈，因為你是“領導人物”。

一個半月后，法庭來了開庭通知。

我和律師作為原告自然正襟危坐地在原告席上就座。管理人和律師雖是被告，但他的理念和觀點卻是同原告一樣。像這樣的官司大概世界上絕無僅有、空前絕后。

首先由我原告方闡述訴訟理由和請求，然后被告方陳述理由，管理人首先也向法庭坦陳他的個人意見，他是堅決贊同拆除舊屋的一方。

法官在聽取雙方的意見后決定親自查看舊房的真相，然后再作宣判。此次開庭在一個小時后休庭。

兩天后，法官帶著一名助手和一名建筑工程師來到我的店鋪天井內。每個人的神情都很嚴肅，助手不停地拍照和錄像，法官不停地詢問建筑工程師各種技術問題。而我則被他們要求離開20米之外的地段。約30分鐘他們完事。

一個星期后，法庭再次通知開庭時間，我和律師準時到達法院后，工作人員沒有讓我們進入法庭等待，而是在一個會議室內等候。幾分鐘后法官穿著便衣進入。法官還是她，一位中年女性，很親切，講話慢條斯理但絲絲入扣，她的法理解釋讓人心服口服。

她入座后首先提出還是院外調解為好，不要做法律上的判決。她說已經查看了相關情況。她先提出她的意見。按照西班牙法律規定，我買下的店鋪產權只是室內部分，不連帶天井，天井的產權屬于全樓的居民。目前全樓一共53家居民，也包括我們原告。那也就是整個天井可以劃分成53分，每戶有1/53的主權。但是目前的法律還沒有制定出如何劃分，但都有使用權。

但是若有鄰居要使用天井則必須通過我擁有主權的店面方可進入，若店主不同意，任何人不得進入。

如果鄰居采用其他不經過店面的方式進入天井（如從樓上爬下，從隔壁圍墻處爬進等）并使用天井，不違法。至于采用何種方法則有主權擁有人自己決定。在采取其他方式進入天井時所發生意外則有進入人自己負責。

這是法官對天井所有權的詮釋。

至于對天井進行翻修的請求，法官認為，由于長年失修，造成今天殘壁破垣的現象，法院支持原告的請求，可以將圍墻外層的舊水泥清除后重刷，但限于清除圍墻的水泥部分，不得移動磚頭部分，因為西班牙有保護舊建筑的相關法律。

關于舊屋的拆除要求，法官親自查看了現場，并聽取了相關建筑師的意見，建筑師認為，該屋雖然已有八十多的高齡歷史，目前門窗已經全部損壞，但整個房屋的結構還處于良好的狀態中，不存在倒塌的危險，因此法院不支持拆除的請求，但是可以由底樓房東進行修繕，其費用由修繕者自理，修繕后的小屋其使用權仍歸全樓所有。至于如何進入和使用，上文已有詮釋。

如果同意法院的調解建議，請雙方即刻簽字生效。

我看后覺得和我的訴求基本無異，和律師商量后即刻簽字。被告大樓管理人則聲稱要將這個結果告知于鄰居后，經過半數以上同意他方可簽字。

法官聽后即刻對被告說，在明天下午4點下班后她愿意親自參加我們這個大樓的居民會議。

翌日下午4點，法官準時到達大樓的大堂，居民也紛紛到齊。

法官用異常親切的口氣向大家做了自我介紹。法官特意指出，希望通過她的調解達到鄰居之間的相互諒解，而不會因造成判決后產生鄰里之間的不快。法官用講故事的口吻和神態講述了一些其他因判決后造成不良后果的示例。法官也告誡大家，法院和法官的責任不僅僅是在判決書上簽字和砸槌，更重要的是化解民間的敵意和矛盾并以此來減少社會的暴力沖突。

法官女士的這番開場白立刻受到鄰居們掌聲感謝。

法官繼續就法庭的調解意見再重復了一次，然后她希望傾聽鄰居的反映。法官講話完畢，全體鄰居先是沉默了10秒鐘左右，之后接著是一陣掌聲，幾乎所有鄰居都舉手同意法院的調解意見，而后管理人即刻在調解書上簽字畫押。簽字后，鄰居又一次鼓掌。

這場官司就這樣以憤怒開頭，以掌聲結束。

三天后我的工程繼續開工，十三天后工程完工。

如今已時隔一年之久，對于訴訟一事大家早就忘卻，但對于那位女法官既嚴肅又親切的形象則時常有人提及，而且一說起她一種敬佩的心情油然而生，當然我也是。

律師說，任何案件，任何事務，只要參入人性的元素，它都能被人接受，即便是輸，也輸得心服口服。■

編輯：陳暢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