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親戚

一

張光界是這所小學(xué)的代課老師，在來這所小學(xué)之前，他一直找不到工作，好在妻子勤懇，在廠里沒日沒夜地加班，他才不至于流落街頭。一天，他在網(wǎng)上看到這所學(xué)校招代課老師，就寄了資料，不久，學(xué)校讓他試教。校長看中他那手遒勁有力的粉筆字，就錄用了他。他很高興，和妻子一起把出租屋里的家當(dāng)搬進學(xué)校的宿舍。宿舍是套房，比他原先那個不足6平方米的出租屋好多了。夫妻倆把宿舍布置得齊齊整整的。

學(xué)校正門前有個肉菜市場，里面的肉菜真多，看得張光界眼睛發(fā)酸，但他只買了兩塊錢肉丸子和一塊錢生菜就回去了。到了校門口，他突然想起要買一個鬧鐘，就又踅回來。

到了那個路口，他發(fā)現(xiàn)右邊有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守著一個小地攤，地攤上擺著不少小鬧鐘。張光界走過去，拿起一個鬧鐘端詳了一會兒，問那個小男孩多少錢。小男孩說：上面有呢。

張光界仔細看，小鬧鐘邊緣上貼著一張寫著13元字樣的小紙片。

能不能便宜一點兒？張光界問。

小男孩木然地搖搖頭。

張光界說：我看你是拍不了板的，你家大人呢？在哪里？

小男孩用空洞的目光看著他，沒說話。一個過路的提著菜籃子的阿婆對張光界說：他家大人可能病了，好幾天沒見了，你買就買，不買就別欺負小孩。

張光界感覺臉皮發(fā)燙，自己是一名教師，怎么會欺負小孩呢？他想申辯幾句，那個阿婆已經(jīng)走遠了。

張光界挑選了一個房子形的鬧鐘，拿出50塊錢交給小男孩，小男孩擺擺手，說：媽媽叫我不要收大張的錢。

張光界啞然失笑，放好50元，拿出一張20元面額的鈔票。

小男孩接著錢，躊躇不語，嘴唇皮在嚅動，卻老半天不找錢給他。張光界催促說：快找錢給我，我得走了。

小男孩的手抖了幾下，從攤底下的紙箱里取出幾塊錢遞過去，張光界接過來，粗略地看了一眼，便往錢包里塞，不知怎么的沒塞進去，那些錢掉落下來，飄散在地上。

張光界一看，地上好像只有6塊錢，撿起來，不對，是6塊錢。他心里不高興了，對小男孩說：你怎么少找了我一塊錢？

小男孩慌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不是6塊嗎？20減13不是等于6嗎？

張光界說：你別裝了，這么簡單的數(shù)你都不會算？我看你是故意的。年紀這么小就學(xué)會騙人，我不買了，你還給我錢……張光界本想再說下去，見小男孩緊張得眼睛都紅了，跟小白兔似的，心立時軟了，說：算了，這次我就不跟你計較了，不過，你要記住，做生意要老實，要誠實，這樣人家才會買你的東西。說完，他也沒要回那一塊錢，拿著小鬧鐘走了。

夜里，妻子加班回來，見了那個小鬧鐘，問要多少錢，張光界說：別提了，本來是13塊錢的，到后來成了14塊錢。

妻子說：怎么會這樣？在哪里買的？

張光界說：不就是路口的那個小孩，小小年紀就學(xué)坑人。

妻子說：不會吧？那個小不點怎么會坑人？我看他是不會算，算不準。

張光界問：你怎么知道？

妻子拿出個發(fā)夾說：你猜這個發(fā)夾多少錢？

張光界說：兩三塊吧。

妻子說：三塊半。你猜他一開始要收我多少錢？

張光界搖搖頭。

妻子說：他不會看小數(shù)點，要收我35塊錢，笑死我了。好在上面貼著價錢，又有旁人證實，他才相信了我。我給他10塊錢，他居然找了我7塊5毛呢！

張光界說：那你有沒有還給人家？

妻子說：你才這么傻呢。

張光界說：多拿一塊錢你就發(fā)達了？你忘記我們剛出來那會兒是怎樣過來的？

妻子說：好吧，你明天去買菜時順便給我還了。這個家長也真狠心，書都不讓孩子讀。像他這么大的小孩，人家早就上二年級三年級了。

張光界說：是啊，那個小家伙怪可憐的，肯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不然，哪個家長會讓一個連加減乘除都不懂的小不點出來擺地攤呢？

二

第二天傍晚，張光界買菜回來，將小男孩多找給妻子的那一塊錢還給他，小男孩有些感動，定定地看著他，不說話。

你家大人呢？張光界問。

小男孩眨了眨眼睛，遲疑地說：我媽媽的腳被摩托車撞了，在家呢。

張光界問：那你爸呢？

小男孩說：給人搬家去了，我媽需要錢看腳。

張光界說：所以，你就出來擺地攤了？

小男孩說：這地攤以前是我媽擺的，現(xiàn)在是我爸推出來讓我看。

張光界說：你上過學(xué)嗎？

小男孩扭過頭，看別的地方，不說話。

張光界說：你不想上學(xué)？

小男孩還是不做聲，眼里含著晶瑩的淚光。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一個月過去了，日歷已經(jīng)翻到了4月份，學(xué)校開始籌備9月份的招生事宜，用紅紙寫招生簡章的任務(wù)就落在張光界身上。寫完后，校長讓張光界和校工到這里的11個自然村張貼。張光界對遠一點的自然村不熟悉，就留在學(xué)校周圍的幾條自然村張貼，校長說學(xué)校門口要貼一張，他就貼了，校長還說出了學(xué)校不遠的那個路口靠近市場，過往人多，那里也要貼一張，他就向路口走去。

到了路口，張光界發(fā)現(xiàn)那個小男孩擺的攤子還在那里，只是多了一個面黃肌瘦的女人，穿著皺巴巴的衣服，滿臉堆笑地招呼過路的人，見了他，她說：先生，過來看看吧，挺便宜的。

張光界笑笑，往她身后的那堵墻走去。

小男孩在女人耳邊說了幾句什么，女人對張光界說：謝謝您，先生，您是個好人。

張光界還是笑笑，往墻上涂糨糊，然后就展開招生簡章貼上去。

女人驚喜地說：您是這所學(xué)校的老師？

張光界轉(zhuǎn)過身，點點頭。

老師您貴姓？女人問。

免貴姓張。

女人點頭哈腰，跛著腳走近他，說：學(xué)校是不是招生？

張光界說：是的。

女人看看招生簡章，又看看張光界，欲言又止。

張光界拿好糨糊，說：我走了。說完邁開闊步離開。

張老師！女人叫他。

張光界停住腳步，扭過頭說：有事嗎？

女人說：我小孩可不可以報名？

張光界說：上面不是寫著嗎？只收轄區(qū)內(nèi)的適齡兒童。

女人說：我們是外省的。

張光界說：不行啊。

女人說：張老師，您能不能跟校長說說，讓我小孩進你們學(xué)校讀書？

這個……我?guī)筒涣四悖瑢W(xué)校只收本地戶口的。張光界一本正經(jīng)地說。

可是，我知道你們學(xué)校也有外省的。女人說。

張光界一時不知說什么好，的確是這樣，他班上就有好幾個是外省戶口的，可人家的父母有本事交高額學(xué)費，而且花錢走了后門。

張老師。女人楚楚可憐地說，我小孩今年快10歲了，一直沒有學(xué)校接收，您能不能跟你們校長說說，讓我小孩進你們學(xué)校讀書？聽說有熟人介紹可以進去讀的。

張光界不知說什么好，學(xué)校現(xiàn)在新生學(xué)位的確很緊張，招收完本轄區(qū)的學(xué)齡兒童后，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學(xué)位要照顧一些有頭有臉的人，她這種條件，難啊！加上自己只是個臨時代課教師，一個不折不扣的打工仔，學(xué)校明年還會不會聘用他還是個未知數(shù)呢，一個自身難保的泥菩薩，有什么能力說動校長？

張老師……女人打斷了張光界的思索，用乞求的目光看著他。

張光界不敢看她，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

張老師，幫幫我吧！她哀求著。

張光界很為難，沉思了一會兒，說：學(xué)校有學(xué)校的難處。這樣吧，我試著跟校長說說，看能不能給你孩子爭取一個面試的機會。只是，即使校長同意了，但你的孩子能不能入學(xué)校讀書，還得看面試。我的能力只能做到這點了。

女人感動得熱淚盈眶，連聲說謝謝。

三

張光界告別女人后，一顆心不知什么滋味。夜里，張光界怎么也睡不著，140多斤的身軀一時轉(zhuǎn)左，一時側(cè)右，把妻子給弄醒了。

妻子說：你不舒服？

張光界說：不是。

工作沒做好，挨批了？妻子敏感地看著他說。

張光界說：不是。

妻子說：那你怎么睡不著？

張光界說：沒事。

妻子疑心大了，翻了個身，緊張地說：是不是學(xué)校下學(xué)期不聘你了？

張光界坐起來，震得床吱的一聲響，說：你就愛瞎想。

妻子說：人家是擔(dān)心你，好不容易才找到這份工作……

張光界知道，如果他不說出來，妻子肯定也會跟著他失眠，就將上午的事說了。

妻子說：怪可憐的，孩子都快10歲了還讀不了書，難怪連簡單的算術(shù)都不會。老公，你別愁了，這種事情也是人之常情嘛，你可以跟校長說說，他答應(yīng)就最好，要不答應(yīng)也沒辦法，反正你已經(jīng)盡力了，對得住那個女人了。

張光界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我一個代課老師……我怕給校長添麻煩，留下個壞印象。

應(yīng)該不怕吧？妻子說，問問而已，你就說那女人是你的親戚或表姐什么的，那樣，你就容易說話了，親戚求你，你只能盡力，這也是人之常情，我相信，一個通情達理的領(lǐng)導(dǎo)，應(yīng)該不會為難你的。

張光界說：事到如今，也只能這樣了。

第二天上午，下了第一節(jié)課，張光界就去校長室，還沒到門口，心就跳了起來。校長正低頭寫著什么，見他進來，問有什么事。

張光界說：校長，招生簡章貼好了。

校長說：那好啊，辛苦了！說完又寫起來。

張光界仍然站著，想將那女人的事說了，但話剛出口，又倒吞了回去。

校長抬頭看他：你還有事？

張光界忽然覺得全身很熱，額角上冒出了汗珠，他吞吞吐吐地說：校長，我，我表姐有個男孩，今年9歲了，想報名進我們學(xué)校讀書，有學(xué)位嗎？

插班嗎？插幾年級？校長說，今年學(xué)校沒有插班的指標。

不是，是讀一年級。

什么？校長吃驚地看著張光界，9歲了才讀一年級？

張光界避開校長的目光，點點頭。

校長說：超齡了。讀過幼兒園嗎？

張光界說：應(yīng)該、應(yīng)該沒有。

校長說：那肯定不行，跟不上的，再說，學(xué)校學(xué)位有限哪。

張光界說，校長，您就給他個面試的機會吧，他行您就要，不行就不要，好不好？

校長沉思了一會兒，說：好吧。統(tǒng)一面試那天，你叫他過來試試吧，如果你表姐的小孩表現(xiàn)不達標，那就只好對不住了，張老師。

謝謝校長，謝謝校長！張光界說完，趕緊走出校長室，他知道，如果他走遲一步，淚水就會掉在校長的面前。

四

面試那天，女人手拉著她的兒子，一瘸一拐地來了。一進校門，小男孩就掙脫女人的手，低著頭，幾乎貼著女人的身子跟在她身后。

張光界上前跟他們打招呼：劉土田。

女人大聲說：土田，表舅叫你呢，快應(yīng)呀！

張光界知道，女人的話不光是說給小男孩聽，更重要的是說給周圍的人聽。張光界的臉唰地紅了，一個在北，一個在南，八桿子打不著，啥親戚呢？

劉土田始終低著頭，就是不說一句話。張光界親昵地摸摸他的小腦袋，帶他們母子去招生辦公室。

張光界是那天傍晚知道小男孩的名字的，他去告訴那女人校長答應(yīng)讓她兒子面試的好消息。

女人哭了，拉著兒子的手說：劉土田，快給恩人跪下！

張光界趕緊制止了，讓她回去給兒子做好面試準備。女人問準備什么，張光界說：土田沒進過幼兒園，這幾天你要教他認識一些簡單的漢字，教會他簡單的計算。

女人千恩萬謝，拍胸口說：一定不落張老師的臉面。

張光界當(dāng)時很感動，可是現(xiàn)在，他多少有點擔(dān)心，知識不是可以速成的，就算孩子是天才，也辦不到，何況，劉土田沒進過幼兒園。

女人一邊走一邊夸學(xué)校漂亮，不時鼓勵兒子要表現(xiàn)好一點，爭取進這么漂亮的學(xué)校讀書。劉土田還是不做聲。女人急了，說：娃兒呀，等會兒老師考你，你可要說話，知道嗎？

劉土田稍稍抬頭，嗯了一聲。

到了招生辦公室，里面有不少家長和小朋友，劉土田走進去，個頭比里面的小朋友足足高出一個頭。

不知哪個家長說了一聲：這么大才讀一年級呀？

劉土田聽了，頭壓得更低了，縮在一個角落里。

女人說：娃兒，別怕，有媽媽和你表舅在呢！

劉土田還是低著頭。

等了大約半個鐘，負責(zé)面試的老師念劉土田的名字，女人輕輕地推了一把兒子：快去，老師叫你呢。

劉土田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近老師跟前。

老師說：小朋友，你坐下，別緊張。

劉土田不敢坐。老師說：坐下吧。

劉土田還是不敢坐。

女人堆笑說：老師，孩子沒見過世面，就讓他站著吧。

老師點點頭，從桌面上抽出一本學(xué)前識字書，讓劉土田將上面的字讀出來。劉土田接過書，手不停地抖起來。

老師說：別緊張，念呀。

劉土田呆呆地看著書，老半天，嘴巴只發(fā)出四個音：爸……爸，媽……媽。其他的都不會念。

張光界兩只眼睛緊緊地盯著劉土田，額上滲出了細汗。身旁的女人著急地叫道：娃兒，快，快讀，快讀給老師聽！

劉土田看著老師，搖了搖頭。

張光界發(fā)現(xiàn)，這時，女人眼圈紅了。

負責(zé)面試的老師收好識字書，對劉土田說：土田聽好了，老師考你算術(shù)，一加一等于幾？

劉土田想了想說：一。

老師又說：12減7等于幾？

劉土田撓著腦袋，好一會才說：7。

老師說：不是，是5。老師再出一道題，9加6等于幾？

16。劉土田想都不想。

有幾個家長捂著嘴笑。一個齊到劉土田肩膀高的小朋友笑著說：是等于15，不是16。

……

張光界到現(xiàn)在仍然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淚水從女人憂郁的雙眼里滴了下來，那一刻，他感覺好像有把鋒利的刀在他心里不停地劃著，鉆心地痛。

五

又怎么了？妻子問張光界，今天廠里的伙食不好，沒吃飽，有什么好吃的沒有？

張光界說：別找了，我沒買菜，我叫外賣呢。

你真是條懶蟲，飯菜都不煮。妻子嗔怪道。

張光界氣鼓鼓的，一言不發(fā)。

妻子靠近他，柔聲說：你怎么了？是不是工作壓力大？是不是因為那個女人的事？

張光界哼了一聲，說：都怪你，如果當(dāng)初不幫她，今天也不會惹上這樣的麻煩事。

妻子說：當(dāng)初是你自己答應(yīng)幫她的，我只是給你參謀參謀，現(xiàn)在你倒怪起我來了。張光界一時啞口無言。

安靜了好一陣子，妻子首先打破了沉默：那個女人怎么了？她怪你了？

倒不是。張光界說，她整天守在路口，手里拿著禮物，一見我就遞給我。我跟她說我已經(jīng)盡力了，就是送我金山銀山也沒用，可她不聽，纏著我，弄得我菜都不敢出去買。

半個月后的一天晚上，張光界跟一幫朋友在外面吃完飯后，從西門口回到學(xué)校，剛上樓梯，感應(yīng)燈亮了，他看見宿舍門口有個陌生女人背向樓梯站著，手里提著一件東西。她見他回來，轉(zhuǎn)過了身。

是她，那個擺地攤的女人！張光界這一下嚇得不輕，他想避開，但來不及了。女人未等他說話，就客氣叫他張老師。張光界不知說什么好，硬著頭皮點點頭，然后說：來了？進去坐坐吧。

不了，不了，我說幾句話就走。女人說。

張光界單刀直入：那件事我已經(jīng)盡……

不，張老師。女人未等他說完，就搶著解釋說，我不是再來麻煩您的，我那孩子已經(jīng)回老家上學(xué)了，還是在老家好，現(xiàn)在讀書不用交學(xué)費了。

張光界心中的那塊大石頭終于放了下來，心里長長地吁了口氣，說：真對不起，上次沒能幫上你。

不不，我知道您盡心盡力了，我們?nèi)叶己芨屑つＥ苏f著，將手中的東西遞給他，這是茅臺酒，您別嫌棄。我男人干搬家的，這是一個有錢人給的。我男人說這是好酒，一直不舍得喝。自從上次您那么熱心地幫助我們，我這心里頭就真把您當(dāng)親戚了。前兩次在路口見到您，我就想把這酒送給您，可您誤解了我的意思，讓您為難了。

張光界頓時覺得臉上發(fā)燙，愣了愣，說：我不喝酒，你拿回去吧。

女人非常緊張，說：不，這也是我男人的心意，您就收下吧！

張光界不能拒絕了，把酒接過來。

女人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一瘸一拐地下了樓梯，漸漸地消失在黑夜里。

這一刻，張光界的眼睛濕潤了。

責(zé) 編：雪月

題 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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