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開言一聲嘆

1

吳窮在西北老廠扮演了十幾年倒霉蛋角色。同情者說他吃了嘴巴虧，嘴多話多，得理不饒人，無理掙三分，管你三孫子二大爺！誰吃你這一套？連老婆也不吃，更何況外人？得罪了同事，也得罪了領導，被歷任頂頭上司視為異類，列入“另冊”，提薪、晉級、提干、分房統統靠后邊。他老早就聽說深圳是個錢多機遇多的城市，有心到那里走一走，透透氣，撞撞大運，變變生活花樣，換換倒霉蛋角色。可他一直拿不定主意，直至老婆出現問題，才下了決心。三十五六的人了，似乎有點遲，如果早行動十年，今天的吳窮就不是這副倒霉樣了。然而深圳并沒嫌他遲，很快就接納了他。在求職的過程中，不像他的某些同類天天碰壁、處處碰壁，碰得鼻青臉腫也沒碰見伯樂先生長啥樣。吳窮僅僅碰壁兩回，沒碰出鼻血，鼻粱骨依然挺挺的。他有幸碰見了西華公司夏季副總，面試當中充分發揮舌頭優勢，把夏季忽悠得一愣一愣的，直夸他口才出眾。他嘴上謙虛，心里清楚自己能言善辯，大學時代上過校園辯論會，有著“吳鐵嘴”雅號。這條舌頭曾經戳傷過許多領導和同事，使他倒霉十余年，現在卻派上了用場，當真是敗也舌頭，成也舌頭啊！

西華公司是擁有千余人的私營合資企業，富得流油。夏副總把吳窮安排在業務部，專門談三十萬元以上的大單，一般業務員拿不下來的客戶，他一出馬就搞定，都是些難啃的骨頭。難度大報酬就多，底薪和提成都大大超過他本人的期望值。吳窮好開心，越想越覺得闖深圳這步棋很正確，他有一種一步跨入天堂的飄然感覺。

老實說，吳窮初次接手這項工作，大有老虎吃天無處下口之感覺。夏副總安排業務部文員魚小麗幫他熟悉公司各種產品和銷售渠道，還有客戶準客戶等等，都是業務洽談者必須裝在腦袋里的東西，否則，不了解內情如何跟人家談生意？好在吳窮接受能力強，腦筋轉彎快，點子稠膽子大，不到兩個月時間就敢與商家交手過招、過關斬將，幾十萬元的訂單連連擺在夏季的大班臺面。其中一單還是港商大單，有長期合作前景。致使夏季驚喜不已，連聲自語了不起。想當初面試那陣，見他那副窮酸相，差點把這個寶貝當個屁放了呢。夏季高興之下，便把一輛半新別克調撥給吳窮當商務專用車，指定魚小麗開車兼助手。

魚小姐是大老板的“千金”，論長相那是沒得說，只是性情欠柔和，語音略帶山東腔，沖動之時疾言厲色，連大老板也讓她幾分。她還沒嫁人，但一點不著急，自以為三十出頭，青春尚存，豐韻猶存，正值好玩季節，玩夠再說。她像一只美麗的蝴蝶，在這座美麗的城市里款款飛舞，盡情享受著青春時光。然而吳窮的出現使她怦然心動。他可能窮，就像他的窮名字，可眼下她不想考慮他的窮富問題，不重要，反正不打算談一個就結婚，她急需找個異性朋友陪她玩耍。他模樣好，口才好，能說些好聽話兒逗人開心，還有那“傻大個”，這就足夠了。所以聽夏季一說便欣然答應，將車子開得又歡又猛小虎一般，故意表演給吳窮看。

吳窮和小麗大部分時光是在小車里度過的，小小空間成了二人的小世界，既開心又辛苦。他們每天開著車在深圳、東莞、廣州、中山一帶找客戶洽談業務，經常很晚才返回。魚小麗先把車開到單身公寓放下吳窮，再回魚家小院休息。第二天繼續找客戶談生意，給大老板、二老板、三老板賺錢，周而復始，天天如此。吳窮與小麗和別克車，組成為一臺大馬力賺錢機器。大老板千金也得干活，當今社會大家都不能閑著。

這天晚間他們從珠海往回趕，見魚小麗眼珠發紅，身子疲軟，吳窮怕走夜路出事故，讓她把車子停在小街吃飯歇歇再走。魚小麗說她不想動了，讓他打飯過來吃。吳窮打來盒飯，她吃了，也歇了，卻不肯開車走，打算今夜睡在車子里。吳窮說，你睡車里，我睡哪兒？她說，當然也睡車里呀，如果不好意思睡馬路也行。說罷便躺在車里閉眼先睡了。

與大老板的千金同車而眠，不是好不好意思的問題，弄不好要丟飯碗自毀前程。吳窮選擇了睡馬路。恰好路旁有鐵椅，睡在上面不長不短，還有小風吹過，很是涼爽，放倒就睡著了。有蚊子圍過來，也沒感覺。巡警走過來，左看一眼右看一眼，用電棒捅捅，死人一樣。巡警又向車內窺視，但見一個女子也在里面挺著，便轉身離去，自言自語，靠，死魚兩條！

其實魚小麗并沒睡著，本想今晚在小車里跟吳窮搞點娛樂活動，過個愉快的周末，可是該死的吳窮腦子不開化，把本小姐扔在車里睡馬路喂蚊子，越想越來氣，開上小車就跑。

吳窮猛然驚醒，叫著喊著攆別克。小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逗著吳窮緊一陣慢一陣的奔跑，在燈光昏暗的公路上，吳窮幾乎跑斷了氣，一屁股坐在地上。魚小麗這才剎車，喊他上來，氣乎乎地說，哼，該死的！怎么不睡了，睡醒了嗎？你這是典型的敬酒不吃吃罰酒。對你這種人就要使法子治！

要擱以前那熊脾氣，吳窮不罵她個狗血淋頭才怪哩，可眼下，吳窮在“千金”旁邊乖乖坐著喘大氣，啥話也沒說。在華西公司他不敢放縱自己的脾氣，再用老廠那一套要吃二遍苦，要受二茬罪哩。為了前程和美好生活，他極力忍耐著，夾起尾巴作個好人。

沉默一陣魚小麗說，你的那位靜子還擺弄頭發嗎？方便時給本小姐引見引見如何？吳窮笑說，算了吧，拿不出手，怕嚇著你。魚小麗說，謙虛吧你，看把你迷得五迷三道的樣兒，就知道她準是個大美人兒。吳窮說不是，真的不是。吳窮實話對她講，他之所以和靜子相好，不是看她長得好，而是同病相憐啊。

靜子長相的確一般。他和靜子在理發店相識后，很快發展為戀人關系，相好一年多了。那時她在理發店也混得很背，活沒少干，錢沒多拿，可能就是臉蛋的問題。她的丈夫死于車禍，慘不忍睹，半個腦袋都沒了。吳窮的老婆嫌他窮又受不了他的嘴，跟上狗販子跑了，兩三年沒照面，連女兒也偷走了。身為工程師的他在老婆眼里卻不及一個狗販子，想想好掉價，在熟人面前抬不起頭，他就是在這個當口拿定主意離廠南下的。吳窮和靜子這兩個倒霉蛋誰也不嫌棄誰，說好就好上了，說走就走了，對那個工作生活過的地方不依不戀的。當然，這些話他沒對魚小麗說。

聽他說靜子長相一般，魚小麗暗中高興，拿定主意在他們之間插上一腿，用自己的容貌和富有將他拿下不在話下。大老板的俏女兒和發廊妹，孰重孰輕，吳窮自會掂量。可是，他對她的暗示不是充愣裝傻就是視而不見，這使她很傷腦筋，想來想去想到夏季，夏季可以幫到她。

2

周日吳窮到靜子住處看她。靜子與別人合租單間房。今天打扮得很性感，短衣短裙，薄透透的一身。屋內彌漫著淡淡的化妝品味和女子的清香，使吳窮直打噴嚏。靜子問，感冒了嗎？我有速效片。吳窮羞于回答，心不在焉地看電視。畫面一會兒大橋，一會兒小道，一會兒木屋，兩個金發男女你一句我一句調情，調著調著就來了情緒，白蛇似的絞成一股滿床亂滾。

靜子說，我們今天到哪玩？吳窮說，今天你說了算。靜子說，看電影去吧，影院正熱演幾部愛情大片，《總統浪漫史》、《紐約深秋》什么的，愛得火辣辣。吳窮說，干嘛花錢看外國人？靜子假裝聽不懂，說既然你不想看電影，就逛超市吧。吳窮說沒興趣。靜子明知故問道，你說對啥感興趣？吳窮躺在床上閉目不答。靜子就笑著伏到他身上說，你們男人啊，不就那點事嗎？還不好意思說呢。吳窮一翻身就把她壓到身下。忙乎完畢開始聊天。他們待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題聊不完的天：西北老家的土塬和沙塵，深圳的藍天和綠地，發廊妹和打工仔，大老板二老板三老板們的相貌怪脾氣，洽談業務中的趣事煩心事都是聊天資料，每一個話題都能從天明聊到天黑不帶打瞌睡的。他們自打相識就是這樣，并且越聊越黏乎。咋回事？靜子引用一句歇后語作過解釋：王八瞧綠豆――對眼了。

今天與往常不一樣，不是閑磕牙，聊的正經事。

靜子說她們發廊老板是個喜歡“吃豆腐”的半老頭兒，幾個發廊妹幾乎都被他吃了一遍，上了癮，便來吃靜子。靜子把他拒之門外，并告到老板娘那里去。老板娘說不信，我家老公嘴再怎么饞也不可能瞧得上你們發廊妹！還把靜子臭罵一頓，令她找地方走人。靜子讓吳窮想辦法另找個地方，她希望到西華公司找個事做，哪怕當清潔工呢，跟他在一起就行。她還說她越來越離不開他了，她怕他倆有緣無分。聽人說，深圳的戀人多數開花不結果呢！吳窮就責怪她總說些杞人憂天的話，咱們這不是好好的嗎？讓她把心放在肚子里，別七想八想想出滿臉雙眼皮可就沒人喜歡了。只要我們守住自己，看誰有本事把你吃掉把我勾走？靜子也就瞇瞇地笑，有你這句話我就踏實了。

正聊著，魚小麗的電話就攆過來了。魚小麗問吳窮玩得開心嗎，八成累壞了吧？吳窮說不累，這么點事喊叫累如何當得好老公？魚小麗說，既然不累，那就趕快回公司會見港商吧。

當吳窮趕回公司的時候，魚小麗站在大門口咯咯發笑。她說哪有什么港商，給你根棒槌竟當針（真）了。吳窮心中不爽，卻一臉毫不介意的模樣，靜子想進西華公司的事需要她在人事部門美言幾句。她爽快地答應樂意幫這個忙，不過，工廠規定有親情關系的不得同在本廠工作，當然了大老板二老板三老板們除外。她想把靜子介紹到天河廠去，離這兒不遠，有馬主管關照只管放心。

沒過多久，靜子當上了天河廠工人，每日不停地剝導線，手指頭磨出血來，手指纏了布條繼續剝。但她不覺苦，因為有千余元的收入誘惑著，還有馬主管關照著。馬主管許諾，找機會提拔她，讓她好好表現。靜子知道馬主管是天河廠老板的大舅，說話管用，還知道他有個怪兮兮的外號叫“五千”，卻不知“五千”的來由，還以為他的月薪五千元呢。

魚小麗把靜子安置在五千手下做事，意在發揮五千特長，挖吳窮的“地溝”，五千心領神會。五千對她早已垂涎三尺，老想吃上一口，凡是她的托付，百般殷勤去做。

3

說起來吳窮活該倒霉。

吳窮和另一個業務員去香港洽談業務。這是一個大單，據說有五個競標單位，談得好大賺一筆，談不好你在員工面前說不起話不說，在老板們眼里至少打五折。在如此重大的談判當口他吃虧在大意，一直以來過關斬將的“吳鐵嘴”怕過誰？想當年校園辯論會……由于大意，談資準備不足，在產品價格問題上拿不出有力證據說服對手，架不住對手七盤八問，致使談判處于被動。幸虧吳窮善于應變、無理三分贏，雙方打個平手，鳴鑼收兵，約定一周后繼續談。對手比吳窮年齡小，不算老手可算高手，對吳窮印象不佳。

吳窮回來向夏季匯報情況，夏季當即大發雷霆，說他驕傲自滿，自詡天下無敵，不把對手放眼里，你叫我如何向大老板交待？說到激動處，還摔了杯子，末了把吳窮趕了出去。夏季對手下發這么大火實屬罕見，但是吳窮還能理解，錯在自己準備不足，臨場發揮不好，預計這個大單大有丟掉的可能，趕出辦公室是客氣的，趕出公司你也無話可講，你原本是個倒霉蛋……然而吳窮卻不知夏季這么做是有私心的。

吳窮哪里知道，魚小麗把喜歡吳窮的事給夏季說了，讓夏季談看法。夏季當時萌生幾分妒意，想我夏季也算一表人才，也是鉆石王老五，與她相處三年有余，她怎么沒把繡球拋給我？初來乍到的吳窮憑什么遇上這等美事！妒忌歸妒忌，魚小麗的問話必須立即回答。心里說吳窮本事是有，可他是個窮鬼，即便你本人愿意，老爺子那一關怎么過？這話卻不便說出口。

魚小麗見他哼哼唧唧不回答，說，我知道你想說他窮，怕老爺子不同意。告訴你窮不窮我不在意，我只在意他的長相、口才和風度。老爺子早有諾言不會為難我，我的事由我說了算。話說到這分上，夏季就可以順水推舟了，他窮你不窮，你們的生活還能窮嗎？再說了，他本事大，窮則思變嘛。再說了……魚小麗打住他的話，別再說再說了，我今天是找你幫忙的。夏季問，難道讓我當媒婆？魚小麗搖頭，讓副總當媒婆那就大材小用了。魚小麗直言相告，吳窮那邊還掛著一位，讓他對吳窮施加壓力與那位脫鉤。

老話說，寧拆三座廟，不拆一樁婚，這分明是作孽。夏季于心不忍，不做又不行，大老板的千金得罪不起……正在左右為難時吳窮談判失利，盛怒之下拿定主意收拾這小子，并順手擺平這件事，正是一舉兩得的良機。夏季趁機給吳窮施壓，下一次洽談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再要敗下陣來，自己提頭去見大老板！

吳窮腦袋轟隆作響，感覺談話氣氛相當恐怖。

他把自己封閉在辦公室，準備資料、思考方案，連談判詞也寫了好厚一沓，不能說他不敬業不用心。可是誰能料到，港商忽然打來電話，通知西華公司大單旁落他人之手！

一單大生意，就這樣讓西華公司大名鼎鼎的談判高手談丟了！

寫字樓里嘰嘰喳喳，啥臭屁都有人放，有人還敢當面放，很不給吳窮面子，心情可以理解，吳窮進公司時間不長，又是高薪，又是別克，又是靚妹開車，有誰不眼氣？吳窮的精神幾近崩潰。

夏季繼續借用這件事去辦那件事。他對吳窮長吁短嘆，說他們二人是一根繩上的螞蚱，都逃不脫挨板子，但不擔心他自己，只為根基不穩的吳窮捏把汗。說萬一以后你再丟掉一個大單，你在西華公司就干到頭了。說不是嚇唬你，真要走到那一步，能指望誰為你說句好話？你手上的這只飯碗一旦丟失可就不好找了，知道嗎？

吳窮心慌，說，知道。這事還得依靠你夏副總，是你招我進來的，幫忙幫到底吧您！

夏季說，問題沒這么簡單，我招你來就能幫上你？韓信還是蕭何招進去的呢，末了還不是難免一死？

夏季連哄帶嚇，硬把吳窮鎮住了。吳窮珍惜既體面又來錢的工作，他預想不出一旦失掉，自己將做出啥樣蠢事。吳窮乞求夏季看在共事一場的情分上，直言點化。他賠著笑臉，高大的身軀也打折了，奴顏婢膝的樣子使夏季小看且憐憫。唉，吳窮本不是這個樣子，印象中他步履穩健、腰桿挺拔……唉，人啊！

夏季誠心告訴他，有一個人準能幫到你。

吳窮一把抓住夏季的手，她是誰？告訴我！

夏季說，她天天坐在你身邊……對你有意思……

當厄運將再次壓過來的時候，吳窮顧不得靜子了。

4

吳窮無顏面對靜子，不敢看她善良溫柔的眼睛；說話嘴軟，不敢打電話，她有電話打過來，也吞吞吐吐勉強應付幾句匆匆收線。要是靜子說來看他，他就用這忙那忙來搪塞。靜子不高興地諷刺他，我知道你忙，這年頭誰都忙，但是、可是，你有布什總統忙嗎？人家還有工夫帶著老婆孩子遛狗玩呢……

吳窮的面始終不得見，靜子心里陣陣發慌，干活老走神，難道他去了一趟香港就能變成陳世美，又不相信那地方真有這么厲害。她忽然看見五千走來，趕忙收心埋頭剝線。

進廠以來五千老用“提拔”吊靜子胃口，教導她“好好表現”。這話說過八百遍了，她卻越聽越糊涂，我不是賣力干活了嗎還要咋樣表現？難道……善良的靜子不敢把尊敬的領導往那方面想。裝配車間女多男少，下班鈴聲一響，大家摘下工作帽，美女如云、長發飄飄。五千對其他女工個個喜愛，出于對魚小麗的負責，單對靜子關懷有加。靜子被姐妹當作不正經女人疏而遠之。疏遠使她孤獨，孤獨使她越發想念吳窮。五千走過來，送她幾個橡皮套，她的臉騰地紅了，媽呀，這是啥東西，很像男人戴的那玩意兒！五千把套套套在手指上，教她使用方法和好處，說剝線時戴上它，就磨不破手指頭。見靜子直縮手不敢接，生氣道，這有什么好怕的，它又不吃你！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靜子常在五千的辦公室里接受教導，“提拔”和“好好表現”的話語都是從此處發出，以往五千瘦瘦的臉上掛著笑容，今天掛著嚴肅。他讓她坐著別站著，我說句話別把你嚇倒。她有些緊張，聽說要裁人，莫不是趕我走？五千大搖其頭，誰敢？有我在，趕誰走也不可趕你走。她求他有話直說別繞彎彎，我不是小女孩嚇不著的。五千這才告訴她，吳窮和西華公司大老板的千金拍拖了……

真把她嚇著了，騰地彈起身，頭暈，身子直打晃。

五千連忙扶她坐下，勸她冷靜，諄諄教導說，氣傷心，火傷肝，為這種貨犯不上傷身體……跟這種貨分手不是壞事而是……

靜子有些清醒，對五千的話產生懷疑，顧不得禮貌周全大聲喊，不，吳窮不是這種貨，我了解他！前不久他還說準備租一套大房結婚哩，還從香港給我買來了結婚禮服，沒可能變得這么快……

五千臉上掛不住了，不說話，遞她一張紙條，上面寫有魚小麗手機號碼，用指頭戳了戳，意思說它會告訴你一切。

靜子跟魚小麗通話。魚小麗一言不發，一陣浪笑證實了這個事實。靜子無法忍受，打電話讓吳窮說清楚，我做錯什么了？吳窮說，靜子你沒做錯什么。靜子反問，既然這樣，你為啥把我甩了？

你不知道我目前處境多么難。

你這個男人咋沒骨頭？有難處，我能幫你嗎？

那就理解我吧，理解我就是幫了我。

咱們相處這么長時間，好狠心呀你！

沒辦法靜子。我在內地老廠倒霉十幾年，不甘心跑到深圳繼續倒霉，我怕了，很想找座大山靠一靠。

靜子說不出話，光是哽咽。

他說，我是個大男人，不愿倒霉一生，一事無成。

靜子氣得兩耳直顫，哇聲大哭。

一天早晨，吳窮和魚小麗的車子剛開出公司大門，就被一位白衣長發女子攔住去路。女子瘦瘦高高，雙臂叉腰，雙腿呈剪刀狀立于車前，汗津津的臉上沒有喜怒哀樂憂懼悲，平靜而寡淡，仿佛在此之前沒發生什么上心的事，站在這里不為別的，單為把小車里的一男一女看上一眼。雙方對視良久，眾目睽睽之下，她把吳窮送的結婚禮服拋到車頭上，然后轉身離去。

從此吳窮情緒低落，光做事不說話。五千打電話對魚小麗說，靜子和吳窮癥狀一樣，他倆藕斷絲連著呢。魚小麗當即指使五千，設法引誘靜子做一件背叛吳窮的丑事，把她從吳窮心里徹底刪除。鼓勵他好好干，爭取立功受獎。五千問，獎我什么？魚小麗問，你說呢？五千答，獎個你。魚小麗笑罵，閉住臭嘴，老甲魚！五千笑她笨，不懂幽默。

魚小麗以為五千做這種事無師自通，自己不必操心，沒曾想他竟做了蠢事幫了倒忙。在一個有雨的夜晚，五千哄靜子到辦公室，說是有要緊話說。靜子還以為說提拔的事呢，沒想到是聊大天，聊著聊著對方就動了手，被老甲魚強暴了。靜子第一念頭就給吳窮打電話，告訴一聲就掛了，沒有多余的話。事后靜子自問，你干嘛告訴吳窮？揭發嗎？傾訴嗎？求助嗎……靜子回答不了，對自己的行為感到茫然和羞臊。

魚小麗臭罵五千，你怎么做這種不要臉的事？吳窮懷疑是我指使的……五千反問，你不是讓我引誘她做一件背叛吳窮的丑事嗎？我做了，你不但不獎我，反倒罵我，卸磨殺驢呀？魚小麗苦笑，我就是要殺你這頭驢，蠢驢。靜子遭人強暴，這算背叛吳窮嗎？只有蠢驢才這樣想。記著，警察請你可別咬我，否則……

靜子怕丟人，拿不定主意上告還是吃啞巴虧算了。

一個偶然，靜子得知五千有個玩雞婆的業余愛好，曾被警察當場拿住，罰款五千，于是乎“五千”之雅號便應運而生。

靜子終于決定告發五千，以免色狼繼續糟蹋姐妹。她帶上被撕破的衣裙、內褲和乳罩，找見五千他外甥魏老板訴說受害過程。魏老板對五千的流氓惡習了如指掌，恨不得一刀閹了他，只是可憐瞎眼外婆，才沒收拾這個舅；而今五千又一次犯案，氣得直跳。去他娘的舅！魏老板支持靜子上告，且生出惻隱之心，為她支付訴訟費，還送她兩萬塊錢安慰她流血的靈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靜子忽然發現魏老板的面相和嗓音跟五千十分相似，就有些懼怕他，生怕再次遭遇不測，從此不敢再找他。聰明的靜子，屈辱而剛強的靜子，毫不客氣地收起魏老板的錢，然后告了狀，等五千被警察從出租屋掏了去，便悄然消失。

5

失去靜子的吳窮也失去以往的好心情，上下班垂頭耷腦，背負著無形的十字架，時不時接受良心拷問。魚小麗卻興奮不已，心情好胃口也好，吃嘛嘛香，身體見胖。魚小麗要帶他到家里玩，他堅決不去，我這副灰頭灰臉的倒霉相，如何見得老爺子！

必須去，她說，這是老爺子的意思。

老爺子，大老板，未來的老泰山，對才貌雙全的準女婿還算滿意，不足之處是“一窮二白”，還有那個“窮”名字。老爺子平時在家中辦公，西華公司董事長的豪華辦公室總是空著，未曾見過吳窮，只在簡歷上看過照片。這天老爺子一時高興，吩咐魚小麗請吳窮到家里玩，他想親眼過目未來的東床佳婿成色如何。

魚家住宅很不一般，那是一幢中西合璧的小白樓，室內裝修和黑油油的家私陳設，皆具明清風格。吳窮以為走進了宰相劉羅鍋官邸，瓜皮帽、大辮子、長袍馬褂者才配坐在這里喝茶敘話。老爺子用山東腔親自指揮保姆做了幾道山東家鄉菜，開的卻是人頭馬。對老爺子的良苦用心吳窮全然不理會，滿腦子轉的是對不住靜子，模樣憔悴，情緒低落，神情麻木，美酒佳肴激不活他，跟老爺子說話老走神，哼哼哈哈接不住茬。老爺子遞他香煙，他說不會不會，老爺子說喝酒，他也說不會不會，老爺子說那就喝茶吃菜嘍，他也昏頭昏腦地說不會不會。一不留神，在魚家小餐廳演了一出趙氏小品。老爺子狠狠地卸下長舌帽，現出錚亮的大光頭，重重地放下筷子，想說的話被一陣咳嗽取而代之，開始懷疑愛女自選的準女婿的成色，對這小子的口才和工作能力表示置疑。吳窮在老爺子面前大出洋相，自感臉上無光，不好意思地一眼一眼看小麗，希望她說句打圓場的話。魚小麗狠狠地掐了他一把。

個把月后，吳窮才從自責中走出來，恢復正常。也許老天爺可憐他，施予他一次立功機會，讓他表現，他緊緊抓住機會表現得淋漓盡致。半年前公司研制出一項高科技產品，因資金不足至今沒投產，老板們急得嗷嗷叫。時至十月，國際高交會在深圳舉行，大老板懷著“不管有棗沒棗打一竿子再說”的心態，派吳窮帶隊參展，尋找合作伙伴。吳窮事先悉心做了“功課”，把新產品吃得很透，而且臨場發揮得非常好，他用流利的口才、澎湃的熱情和嫻熟的英語口語，引起一位老外的興趣和信任，一下相中了該產品，愿意與西華公司合作。從交談到簽合同，不到半天時間，引來了三百萬美元的投資。這是西華公司史無前例的大作品。那些說風涼話的人，立時收口，并投來敬佩目光。老爺子看見吳窮不再咳嗽，使用堅硬的拳頭捶他肩膀，用座山雕的戲腔說：哈哈，老九，你給威虎山立了一功！

吳窮終于找回面子，美滋滋地偷著樂。自以為有準泰山靠著，在西華公司站穩了腳跟，對同事有些傲慢，對小麗也敢冒粗氣了。這時他想到了婚事，認為結婚時機已經成熟，盡早把魚小麗娶過來，靠山將更穩妥，免得夜長夢多。當下娶魚小麗把握性很大，好比老鷹抓小雞是個輕輕松松的事……然后帶新娘子回西北老廠轉轉，風光一把……

發薪后的一個夜晚，吳窮錢包鼓了起來，他請小麗到彭年酒店旋轉餐廳吃高檔自助餐，這里是富人時常光顧的地方，吃喝著，敘談著，轉著圈兒欣賞深圳夜景和深圳河那邊香港的山脈、樓群、公路和水田。吳窮今生頭一回見那么多好吃的，什么都想吃，只是肚子有限。魚小麗只是吃點青菜、蟹肉、靚湯之類，她正當減肥，苦于減不下。

用餐時，吳窮談到結婚問題，樣子很急迫，他說，最好在春節以前就把這事辦了，辦完事咱倆就一門心思給老爺子賺錢，成家才能立業嘛，對不小麗？

魚小麗干脆地說，不對！我還沒玩夠呢，結了婚帶個娃娃叫我怎么玩？女人生了娃腰粗屁股寬，身材就完了。我看先維持現狀吧，你啥時想睡就過來睡嘍，不影響你那點事。

前文說過，吳窮急于結婚當然不單為“那點事”，為的是早日成為大老板名正言順的東床佳婿。他說，你說的那些問題都不成問題，小孩有保姆看嘛，身材也不成問題，健身美容嘛。你看大明星徐什么來著，兒子老大了，還能保養得大姑娘似的。

魚小麗翻眼皮不吱聲，光滋溜滋溜喝湯。

吳窮不再直說，繞彎說，他說在你家同居不方便，讓家人發現不好看。魚小麗告訴他走后門，小樓背后有小門，大院后面有后門，鑰匙她都有。他說，你家后院有狼狗，滿臉兇相，我起小怕狗。她耐心解釋說狼狗不咬熟人，你慢慢和它混熟，逗它玩，喂它吃，它愛吃狗不理包子呢。他說，這怎么行？經常跟狗混，有損形象，老爺子咋看我？再說，經常偷偷摸摸往你屋里鉆，日久天長，一旦被老爺子撞上，我可就慘了。

魚小麗費好大勁說不過“吳鐵嘴”，火氣往上躥，嗓門高八度道，吳鐵嘴，我向你舉手投降好啦。結婚，行，一百個同意。她向吳窮伸出手掌，說，訂婚錢、婚禮錢、健身美容保姆錢、小車鑰匙、房子鑰匙，都預備好了嗎？拿給本小姐看看！

這話很厲害，把吳窮沖暈了，好幾天緩不過神兒。

6

一窮二白的吳窮，要房沒房，要車沒車，要錢沒錢，娶小麗做老婆的想法暫時擱置一旁，采用魚小麗“走后門”的辦法私通著。時間一長就大意了，狗叫和老保姆全不避諱。于是老保姆說給老太太，老太太說給老爺子。老爺子對嬌女進行家教，對吳窮邊罵邊咳嗽。吳窮對魚小麗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爺子咳嗽。咳嗽不是感冒，而是咆嘯。

從此他們就在旅店約會，吳窮總覺著這種地方不正經，心里發慌，擔心半夜叫人逮去。恐懼心理造成的心理障礙，使生理出現疲軟，魚小麗當然不高興，罵他無能，甩臉子給他看，越看越疲軟，惡性循環。

吳窮對她看得很緊，生怕她跟別人跑掉，自己可就白忙乎了。那天吳窮上街辦私事，發現他的別克車停在酒樓門前的小廣場，料想小麗可能跟別人在酒樓吃飯，便進門去找。正值晚飯時間，大堂人多，找人較難，眼神兒又不好，看大堂里的女人幾乎一個模樣。

小麗眼神好，他一進門就被她發現了。她坐在極不顯眼的角落里，身邊坐個卷毛英俊青年，正喝得滿臉桃紅。她背過身去讓卷毛抓緊時間吃，吃完先走，啥也不說，悄悄的。卷毛一臉莫名其妙，但還是很聽話地提前溜掉了。小麗吃完飯，若無其事地走出去，見吳窮正在小車旁邊傻傻地等，哼他一鼻子，你很行，連日本狗特務的招術也學會了！

卷毛是來公司不久的大學生，虎頭虎腦，一口地道北京話，都叫他小北京。魚小麗光知道他老爸是高官，但不知到底有多高，高官的公子南下打工為哪般。此類詳情對她來說并不重要，她關心的是自己對他可有足夠的吸引力。他不同于吳窮，生長環境決定他的見多識廣、言行傲慢，你老爸和你本人未必他能看上眼兒，這一點魚小麗心里清亮。她決定試一試，用老爸愛說的話講，“不管有棗沒棗，打一竿子再說”。試的情況較樂觀，他對她不傲慢不說，還請她吃飯陪她玩，令她喜上眉梢。原來她也想攀高枝，她嫌自己的靠山不夠高大，想找一座名山大岳。本就沒打算和吳窮結婚過日子的，玩玩而已，現在差不多玩夠了，該找個門子嫁了。

然而魚小麗和小北京沒玩多久，吳窮就聽說了。吳窮不想驚動他們，采用跟蹤方式，后來跟至夜總會，也沒打將進去采用不文明手段給小北京好看。吳窮沉著而老道，悄悄鉆進別克車內閉目養神守株待兔。趕巧小麗忘記鎖車門，當她忽然想起來，便把吳窮鎖在車里了。吳窮坐在后排座，車內沒開空調，空氣缺氧憋悶，憋了許久的尿即將渲泄時，那二位手拉手走來了，一左一右坐在前排位置。一見情敵分外眼紅，吳窮從小北京座椅背后抄過手臂，一勾一卡，那根光滑的脖子便卡在椅背上了。小北京兩手亂抓兩腳亂蹬，喉嚨咔咔響。魚小麗當即嚇暈，看不懂小北京在做什么，也不開燈看看車后座另一位在做什么。當她猛然清醒，第一個反應是跳出車外呼喊救命……

巡警把他們三人帶進小屋，不管白貓黒貓一律靠墻抱頭蹲著。吳窮很聽話地抱頭蹲著一聲不吭。另外兩位不肯蹲，哇啦哇啦討說法，被巡警一嗓子吼蹲下了。然后讓他們說情況，他們個個都很老實不敢胡說八道。巡警就虎了臉，用警棍指點三顆腦袋：聽著、聽著、聽著！深更半夜不呆家睡覺，跑出來折騰個鬼呀？哼，沒一個好鳥！

三只壞鳥有個約定：今晚之事秘而不宣。因為這是一件很沒面子的事情。

吳窮看穿了魚小麗的心思，對她不再抱幻想，但又不敢跟她鬧翻，靠山沒了，他還要保住飯碗，表面很大度，每天照常坐她開的別克四處奔走，給大老板賺大錢，為自己掙小錢。二人還有說有笑的，有時還耍鬼臉，表演那晚三個壞鳥在巡警鼻子底下的不同嘴臉，在他們之間似乎從沒發生什么事。更搞笑的還是吳窮冒充紳士約請魚小麗吃告別餐。他說，這頓飯不能不吃，朋友分手還要吃頓呢，何況我們朝夕相處這么久……叮囑她把小北京也帶上，別不好意思帶。

可是魚小麗進酒店沒帶小北京。吳窮問，他呢？魚小麗似乎很不在意，攤開雙手，聳聳肩說，沒了，人間蒸發。真的，你別不信，昨晚還說帶我進京見高官老爸呢，今早就沒影了……娘的，本小姐被人耍了！

報應！吳窮心中稱贊高官公子做事精明，同時幸災樂禍，暗道，只許你耍人，不許人耍你？世間哪有這等美事！

魚小麗凄然一笑問吳窮，這頓告別飯還吃嗎？

吳窮裝作沒心沒肺的模樣，說你吃不吃我不管，反正我吃。隨即點了幾個菜，兩杯酒，拿起一杯，在她的杯上碰個響，灌入口中。吳窮連吃帶喝，以深圳速度吃喝結束，說，飯也吃了，酒也喝了，咱倆的事情到此就算正式畫句號了。

魚小麗懶散地說，別呀，我還沒吃沒喝呢，畫什么句號呀！

吳窮的忍耐終于達到極點，重重地拍了餐臺，酒杯跳將起來，人也跳將起來，開口大罵魚小麗卑鄙無恥雞婆不如，你把我當玩具對不對？喜歡就撿起玩，玩夠就扔掉，小北京剛剛走，又想撿起玩……

魚小麗并不動氣，雙眸鄙視，譏笑吳窮馬瘦毛長、人窮志短。你也不想想，我怎么沒玩成那個小北京呢？

吳窮無言應對，滿面通紅，落荒而逃。

吳窮離開魚小麗后，第一念頭是給靜子打電話，說不清原因，就像靜子被五千強暴后給他打電話說不清原因一樣。也許是報喜，也許是自嘲，也許是討好，也許是倒霉生活結束后的快樂沖動，也許都不是，僅是一種下意識的習慣。手機提示道：對不起……空號。

經過一通折騰，吳窮踏實下來，決定離開西華，從頭再來。他從公司大門走出來的那一刻，眼前頓覺一亮，恍如剛從一場大夢中走出來。這場大夢，勝過西北老廠那十多年，收獲十分珍貴。后來他從地產公司業務員做起，不再尋找靠山、走捷徑，一心創造業績。他明白，男子漢安身立命，靠的是心志和自身實力，用自己的努力打開前途。雖沒交大運賺大錢，但比在老廠干得有希望，也比在西華公司干得開心，他想，也許這就足夠了。

兩年以后的一天，時任售樓部經理的吳窮和服裝店老板靜子，在售樓大廳不期而遇，靜子是來看樓的。她的眼睛很厲害，進門就把吳窮逮住，令他躲避不得。其實他并無躲避之意，老早就盼著見到她，向她賠禮道歉，希望續接那段情緣。他們走進茶樓，親切交談。吳窮可能過分意外和興奮，說話很多，近乎絮叨，他顯然想用今天的殷勤彌補昨日的過錯，望她諒解，像以前那樣親親地叫他一聲“老吳”。然而靜子沒叫“老吳”，而是叫“吳先生”，話也不多說，以不卑不亢的神情告訴他，她壓根兒沒把他當作老相好，僅是老相識而已。時過境遷，以往的傷痛早已消失，沒興趣再談，只是說了兩年來的經歷和感受，還有西北老家的變化。末了，關心地問他家庭生活情況：你的小日子、小夫人都好吧？小不點兒乖嗎？該會叫爸叫媽了吧？

一句話問得吳窮面紅耳赤，一時回答不出這道必答題，答案雖在唇邊卻羞于啟齒，回想起自己和魚小麗的那些事，好一陣子黯然神傷，未曾開言一聲嘆息，不知從何處說起。

責編：鄢文江

題圖：趙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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