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末的一個清晨,我從遼寧來到山東青島市。在萬花苑中,我站在被七八棵高大的黃連樹圍繞的一尊銅像前,佇立著、凝視著、沉思著,不由得潸然淚下……
這是一尊被譽為“天才物理學家”束星北教授的全身銅像。50多年前的束星北教授正值精力充沛的中年,濃眉俊眼、氣宇軒昂、不茍言笑。我們兩家是近鄰,每次上下班,他都要路過我家的門前。如今,我只能把從東北山野采摘的一束鮮花,代表家人恭敬地擺放在終年遙望大海的銅像前……
李政道向周恩來總理薦賢
1972年10月14日,獲諾貝爾獎的著名科學家李政道回國。這是他1946年去美國后第一次回來。周恩來總理在人民大會堂會見李政道時,希望他能為解決中國教育人才“斷層”的問題介紹一些海外有才學的人到中國來講學。李政道直言不諱地說:“中國不乏解決‘斷層’問題的人才和教師,只是他們沒有得到使用。比如我的老師束星北先生。”
那時,他并不知道束星北教授正在做什么,很想能見他一面,可是未能如愿。
束星北在1943年,是李政道上浙江大學時的物理老師。
早在1926年到1930年,束星北就先后在美國、德國和英國留學,那時就已開始進入國際理論物理的一些前沿研究領域。1931年束星北應竺可楨之邀,回國任浙江大學教授。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浙江大學偏居貴州遵義湄潭的山寨里,卻達到了世界一流水平,被李約瑟稱為“東方劍橋”。
在這里,束星北啟蒙了李政道等世界一流的物理學家。當時浙大物理系的實驗室設在湄潭的雙修寺。年僅16歲的李政道,大部分時間都呆在雙修寺的實驗室里。他在和束星北、王淦昌(建國后曾獲“兩彈一星功勛獎章”)兩位物理教授的學習中,了解了物理學科的意義和重要。物理學從此對他的一生產(chǎn)生了無比強大的吸引力。
每隔一兩個星期,束星北教授就會從湄潭專程來浙大一天,和物理系的同學進行討論。討論是自由的,不在日常的課程中。李政道和束星北老師經(jīng)常是一對一的討論,束星北的科學精神和很多觀點使李政道終生受益。
李政道在和束星北告別時,束星北送他一本《電磁學》。這是他當年在英國蘇格蘭大學做研究時用的參考書。李政道成名后,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我一生最重要的機遇,是在很年輕時能極幸運地遇到3位重要的老師,得到他們的指導和幫助。束星北老師的啟蒙,吳大猷老師的教育及栽培和費米老師的正規(guī)專業(yè)鍛煉,都直接地影響和促成我以后的工作和成果。我的一生與他們對我的影響是分不開的,而我最早接受的啟蒙光源,就是來自束星北老師。”
站在世界級物理大師的身邊
1979年年底,國家航天部首次實驗的一枚洲際導彈,需要計算彈頭數(shù)據(jù)艙在公海最佳的接收和打撈時間。當時,國家并沒有相關的專家來承擔這項絕密的任務。

有人推薦在“文革”中飽經(jīng)磨難的束星北教授。束星北分文未要,僅憑著一臺計算器和一摞紙,就準確無誤地完成了這項計算任務,既為國家節(jié)省了百萬元實驗經(jīng)費,又爭取了寶貴的時間。當年,他72歲。這在國內(nèi)高度保密的科學界傳為佳話。
在浙江大學,程開甲(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研究開拓者之一、中國核武器實驗事業(yè)創(chuàng)始人之一)是束星北惟一所帶的一個研究生,畢業(yè)后又在物理系作助教,跟隨束星北時間最久。他認為束星北那智力超常的大腦里有極多的思想或念頭,如對量子電磁場的高次微擾的計算。因為量子電磁場的發(fā)散不能計算,因而人們無法得到原子能級的電磁場修正,可是束星北想出一個點子:“將發(fā)散上限切斷(Cut-off),繼續(xù)進行下去,就可以得到原子能級的電磁場修正。”這個想法,實質(zhì)上已經(jīng)接近計算Lamb效應,當時世界還未有人發(fā)現(xiàn),直到1948年才發(fā)現(xiàn)。
20世紀30年代的束星北,除在自己的專業(yè)上獨有造詣,對國際上剛剛出現(xiàn)的激光、無人駕駛飛機、雷達(中國第一臺雷達便出自于他手)、袖珍發(fā)報機等等,都潛心研究過。
他追逐的目標并不遙遠,愛因斯坦、玻爾等世界級物理大師的脊背,清清楚楚地在眼前晃動著。
1928年,在德國柏林,束星北拿著自己有關相對論的兩篇論文找到愛因斯坦,后被愛因斯坦聘為研究助手。后來,由于愛因斯坦科研受阻,介紹束星北到英國投師世界一流的學術大師惠特克和達爾文。隨后,又投師劍橋大學世界一流的天體物理學家愛丁頓,參與了著名的狄拉克方程全過程的推導。1931年8月,束星北又轉入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師從斯特洛羅克。
1937年5月20日,世界著名物理學家玻爾應邀來到中國。他訪問上海后,受竺可楨之邀,專程到浙江大學作了原子核的學術報告。束星北就是這個時候與這位世界量子力學大師相識的。在杭州講學的幾天里,束星北和王淦昌幾乎與玻爾寸步不離。束星北同他探討了原子核的復合核與液滴模型思想以及他本人與愛因斯坦的爭論;王淦昌同他探討的是宇宙射線中級聯(lián)簇射的原因等問題。兩個人特別是束星北與大師之間,不僅是請教、探討,更多的是爭論。
玻爾回國后,不斷收到中國大學師生的信箋,探討物理學上的有關問題,也有向他請教、詢問到國外深造學習的途徑的。玻爾的回答千篇一律:中國有束星北、王淦昌這么好的物理學家,你們?yōu)槭裁催€要跑到外邊去學習物理呢?
20世紀50年代初,玻爾還向拜訪他的中國科學家打聽束星北,卻沒人能告訴他束星北的去向。
當面責難蔣介石
束星北是一位有血性的人,在青年時期就曾當面責難蔣介石。
那時他剛從國外歸來,在南京中央陸軍軍官學校任物理教官。一天,蔣介石來校視察,在接見的幾個軍官中就有束星北。當時“一·二八”事件剛發(fā)生不久,束星北認為駐扎上海的十九路軍和八十四師違抗政府不抵抗命令與日軍血戰(zhàn),是民族的壯舉;國民政府與日簽訂《淞滬停戰(zhàn)協(xié)定》是種妥協(xié)行為。于是,他對蔣介石發(fā)表了自己的觀點,蔣介石當眾感到難堪,只是說:“你太年輕,不懂政治。”便拂袖而去。束星北的弟媳是宋美齡的秘書,告訴他說,蔣介石回到總統(tǒng)府,還在喋喋不休地說這件事。束星北見蔣介石氣量太小,就辭了教官一職去了浙江大學。
1937年七七事變,束星北突然失蹤。正準備與教授們商議大學西遷的竺可楨、何增祿等人急忙各處去尋找。最后還是由其妻葛楚華領著,在杭州一所臨時搭建為兵營的學校操場里找到了他。當時,束星北已成為向社會招募的第一批義勇軍戰(zhàn)士,剃了光頭、一身戎裝,在殺聲震天的口號聲中,將刺刀一次次刺進“敵人”的胸膛。
這個時期的束星北,將精力轉向了國防武器的研究,還同王淦昌一起給學生們開講“國防物理”講座。王淦昌主講槍炮的設計、子彈和炮彈行進過程中的動力學、飛機飛行中的空氣動力學原理;束星北主講短波、激光、雷達、收發(fā)報機、無人駕駛飛機。
1944年,日軍從廣西打了進來。教授或年齡較長的老師各處疏散,投親靠友,年輕力壯的師生上山打游擊。束星北在湄潭的家馬上成了武器作坊,寄居在他家的兩個弟弟給他當助手。束星北用最原始的方式:一屑、二木、三硫磺做火藥,用當?shù)睾缀芨叩幕鸩耦^做引爆雷管,造出了大量的子彈和手榴彈。他的兒子束慶星說:“按父親的脾氣,如果不是戰(zhàn)爭形勢發(fā)生了變化,日軍被阻止于貴州的獨山并最終撤出廣西,父親一定帶著他制造的土武器跟日本人拼個你死我活!”
剛直不阿卻熱心助人
如今,束星北已經(jīng)成為青島乃至全國知識分子的驕傲。他的名聲和山大的中國著名生物教授童第周、著名文學教授陸侃如、馮沅君共載史冊。然而,歲月也曾留下沉痛。1952年,因全國高校“院系調(diào)整”,束星北由浙江大學來到位于青島的山東大學物理系。家被安排到魚山路26號教授大院,這個大院只有國內(nèi)一流水平的教授才有資格入住。童第周和陸侃如、馮沅君夫婦都住在這里。
在1950年浙江大學“三反運動”中,束星北教授為友人受累,沒能幸免。
有一天,他聽說蘇步青這位被國外稱為“東方第一幾何學家”的教授,被人誣告貪污學校東西,要在家中以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束星北怒不可遏地只身闖進校“運動辦”,見管事的那個人正和一人談話,伸手便將其揪了起來:“你知道蘇步青是什么人嗎?你算個什么東西!”一拳過去,那人頓時鼻孔噴血。
蘇步青解脫了,束星北卻因“毆打革命干部,抗拒運動”,被學校批斗。
1956年,束星北被山東大學“肅反領導小組”錯誤地打成“反革命”,當眾宣布停職反省。他四處呼吁,給中國科學院、高等學院、黨中央、毛澤東寫信。竺可楨聞訊后,將束星北的情況向周總理匯報。國務院副總理兼全國科協(xié)主席的陳毅,為處理他的問題專門兩次召開會議,周培源、趙九章、貝時璋等人參加了“同行評議”。最終,校黨委給他恢復了名譽。
在魚山路26號大院,我家和束星北教授家的樓門只隔一道木柵欄,越過柵欄就是我家的后院。1955年5月,我父親在山東大學被錯誤地打成“胡風反革命集團分子”,隔離反省。當年8月,山大校長華崗也被打成“胡風反革命集團分子”逮捕入獄。學校停發(fā)了我父親的全部工資,母親領著我們5個孩子,沒有一分錢的生活收入。全大院的人都不敢與我家公開往來,怕劃不清界限,受到牽連和影響。
9月的一天晚上,束星北教授的二兒子束慶新,那時十八九歲,鉆過木柵欄秘密來到我家。
他說:“我爸爸讓我來轉告方伯母三句話:方教授不會出大問題,他和胡風沒有任何聯(lián)系,大家都知道他是冤枉的;今后無論發(fā)生什么情況,全家人被遣送到哪里,千萬不要絕望,方教授一定能回來;賣書最好先挑文藝類的書賣,家中的《俄華大辭典》、《英漢大辭典》和一些教學參考書,千萬不要賣掉,以后方教授回來還要用!”
他說著,從衣袋里拿出30元錢,悄悄地說:“這是我爸爸讓我送來的。”
母親十分感動,但怕連累束教授,萬萬不肯收。束慶新看到地上有幾本稿子,就靈機一動說:“把方伯伯翻譯《彼得大帝》用剩的稿紙,拿給我?guī)妆荆退阄覀兗屹I稿紙的錢好了。”這樣,母親才肯把錢收下。
兩個驚人的“要求”和
特殊的“腦力運動”
1958年,束星北還是沒能逃脫厄運,被送到青島月子口水庫強制勞改。3年后,回到青島被安排到青島醫(yī)學院清掃廁所。
作為一位物理科學家,他有兩個既驚人又痛心的“要求”:
一個是1964年8月9日他在給學院黨委的一份報告中提出,為了“防止核戰(zhàn)爭”讓祖國“迅速獲得足夠的核武器”,主動要求協(xié)助黨和國家,動員在國外自己“熟悉而且有過很好感情的3個人”即學生李政道等人回國,共同研制原子彈。
另一個是在常年的“思想改造”中,他主動提出“通過自己的長期實驗,來解決為什么大便經(jīng)常拉在坑外?大便經(jīng)常用水沖不掉?水箱經(jīng)常壞的問題”,希望解決這些問題,至少解決一部分,為人民做一件好事。
他女兒束美新對父親有一段感人的回憶:
“1970年7月,青島醫(yī)學院被遷到山東省惠民北鎮(zhèn),父母也隨著學校去了那里。在這之前,我隨丈夫一同被下放到聊城一家三線廠子,第一次和父母分開。1971年1月的一天,頭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雪,我抱著孩子來到北鎮(zhèn)。遠遠地看見在醫(yī)學院校門口,一個人正佝僂著身子掃雪,一身黑棉衣、棉褲,在雪地里很是顯眼,他的身后掃了一條長長的路。我忍著淚水說:‘爸爸,我和你的外孫來看你來了。’父親看著我和孩子,愣了好一會兒,才大夢初醒似的在棉衣上使勁地搓了搓手,把孩子抱在他的懷里。父親走在前面,沒走幾步就把孩子給了我,要過掃帚又折了回去。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路兩旁的雪地上,竟是密密麻麻的數(shù)學公式和演算符號。母親告訴我,父親常在他清掃過的學校操場或球場上,用木棍或枝條一個人不停地運算、寫字。一次次寫滿,然后又擦掉,他的大掃帚就是‘黑板擦’。他最害怕自己的腦子長期不用被廢掉了,這是他自己發(fā)明的腦力運動。”
后 記
1974年,束星北被摘掉政治帽子后,抓緊時間搞科學研究。有時,半夜里靈感突然來了就急忙從床上爬起,在似睡非睡中揮筆疾書。第二天早上,親人看到紙上寫滿的字,竟然是他夜里寫的檢討與自我批判。
1978年,束星北被聘為國家海洋局第一海洋研究所教授,可以自主地從事海洋動力學研究了。為了盡快為國家培養(yǎng)高端人才,他希望全國一流水平的專業(yè)科研人員參加他主辦的培訓班學習。在青島李村,他不顧自己患有慢性氣管炎和肺氣腫病,每天帶著氧氣袋和腎上腺素氣霧劑,給動力海洋學進修班的學員講多門培訓課程,爭分奪秒,惜時如金。
1979年3月9日,在紀念愛因斯坦誕辰100周年活動中,《光明日報》發(fā)表了束星北的署名文章《在愛因斯坦身邊工作的日子》。
1983年10月,束星北在病危期間,對家人說:“我的遺體千萬不要火化,火化是浪費,對社會無益。現(xiàn)在青島醫(yī)學院的尸體標本非常缺乏,將我的遺骨穿成骨骼標本,供教學使用。”他還說,我70多歲,腦子還像二三十歲那樣靈活,可以供解剖研究用。
10月30日凌晨3時,一生命運多舛的束星北教授與世長辭。李政道從美國給師母發(fā)來唁函;國內(nèi)外著名科學家吳鍵雄、周培源、嚴濟慈、盧嘉錫、談家楨、馬大猷、王淦昌等送來花圈,發(fā)來唁電。
1995年,青島市委、市政府政府為表彰和紀念束星北教授,豎立了一座2米多高的束星北教授全身銅像,并銘刻了紀念碑文;在魚山路26號大院以市政府名義,將束星北故居掛上“文化名人故居”牌匾。
2005年,劉海軍歷時15年寫成一本52萬字的《束星北檔案》出版,轟動全國。讀后,令人浮想聯(lián)翩。劉海軍說:“束星北用自己悲壯的‘歌唱’讓我們知道了我們曾經(jīng)是什么樣子,我們曾經(jīng)失去了什么,今天仍在失去的、放棄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