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新移民女作家散文專輯(六篇)
雜憶洗澡
張 翎(加拿大)
我的故鄉在浙江南部的一個小城。小城在偌大的一片神州版圖里細若粉塵,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卻因了濕暖的四季和常年柔軟的輕風,便生出了一些花紅柳綠潔凈安恬的街景。蓬頭垢面的外鄉人走進這樣的街景,忍不住感嘆小城人頭臉的光鮮整潔。外鄉人當然不知道這片光鮮整潔背后的曲折故事。凡在這樣的江南小城里住過的人,大概都不會忘記從前洗頭洗身的窘迫情景。
那時的舊城區都還沒有衛生設施。所謂的衛生設施,當然是指抽水馬桶和淋浴設備。我家住在老城區的一條小巷里,不通自來水。洗菜洗衣洗頭洗澡,用的都是巷底那口百年老井的水。井很深,四壁長著幽暗的青苔。井沿鑿了一行隸書,被歲月銷蝕得只剩了殘缺不全的“永嘉”二字。井口有幾個大小不一的圓孔——據說是彈洞。那口水井周遭,春夏秋三季,便成了男人們的天然浴場。晚飯之后,女人們自覺退回屋里,由著男人們脫得只剩一條褲衩,一根一根棍子似的戳在井邊洗澡。說是洗澡,其實只是將一桶水從頭頂淋到腳心,再拿毛巾在胸前背后斜搓幾遍而已。男人們對這種透明度極高的洗澡方式早就無師自通,運用自如,毛巾進入褲衩里面的動作極為敏捷迅速。偶爾有人在那個地段停留過久,便會引來一陣善意的訕笑。在赤裸相呈的那一刻,一切等級界限忽然含混不清起來。傳達室的小跑腿也敢和市委辦公室主任開一個介于粉紅和黃色之間的無傷大雅的玩笑。笑完了,散開去的時候,身和心便都有了浴后的清涼。
女人則遠沒有男人那樣幸運。長長的夏天里洗澡成了她們煩心的事。首先她們要找到屋里最隱秘的一個角落來放置洗澡用的木盆。其次要閂好門窗,爬上凳子仔細地檢查過窗簾有否漏縫。然后她們會在事先預備的涼水中摻上熱水,調好水溫,再在木盆中間擺一只小板凳。等到一切準備就緒,關了燈,才敢小心翼翼地退下衣服,坐在板凳上擦洗身子。摸摸索索地洗過了,沉沉地把一盆飄著肥皂花子的臟水端出門去潑了,拿拖把將溢在地上的水擦干了,坐下來,又已是一頭一臉的汗。
我在小城出生長大,這樣的日子過了二十多年,對小城衣食住行的一切習俗細節非常熟稔,從來沒有想過世上還存在著一些其他的生活方式,自然也不知道世上還有別的洗澡方法。只是后來世事發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變遷,有些一直在臺上的人突然下臺去了,又有些一直在臺下的人突然上臺來了。當北方的來風帶著一些讓人興奮的信息一次又一次地拂過小城的街面時,小城的人才漸漸明白太平世道已經到來。在這樣一個多事的歲月里我考上了大學,先離鄉,后去國,在外邊的世界漂流了很久。我先后居住過六個城市,搬過十五次家。離家的日子里我嘗過了諸多沒有金錢沒有愛情也沒有友情的日子,遇到過諸多苦苦尋求又苦苦失落的人。常常一覺醒來,看見窗外那一片狹小的星空,不知身為何處。夜里入夢的,竟是家門前那條鋪著青石板的小路,和巷底那口記載了諸多人世滄桑的老井。
九十年代初,在去國五載之后,我第一次回到小城。驚奇地發現街坊臨街的房子,大都已裝飾一新做了店面。老屋陷落在一片燈紅酒綠的店鋪中間,猶如一個嫁了多年、被歲月風干了骨血韻致的婦人,無語地憔悴著。出租車在家門前停下,母親迎出門來,未語,已是兩行老淚。伴我走過少年歲月的老貓已經去世,卻新添了一只兩個月大的幼貓。見生人,就羞答答地湊過來,咻咻地聞我的褲角。哥哥說是嗅洋味,眾人便笑。
放下行李,母親帶我去鄰人新開的發廊做頭發。老板是個年輕俊俏的女人,一邊麻利地動著剪子,一邊向我打聽著外邊的世界。當她知道我是個學生,便鍥而不舍地問我獎學金的數目。說了,她就吃吃地笑:“我以為了是誰呢……街里街坊,今天算我請客,不收你的錢?!蹦翘斓念^發做得短短俏俏的很像回事,只是心情似乎沒了。
帶著一頸碎發回家,母親張羅著讓我洗個澡。從前用過的那個木澡盆,早已散成一把碎木片,不知所終。母親從床底下抽出一個嶄新的鋼精大澡盆,又拉著父親幫忙支起一個一人高的尼龍布篷。見我疑惑,便解釋,這是今年流行的浴篷,保暖,干凈,不占地方。果真,數分鐘后,母親倒在盆里的水,便在篷里升騰起氤氳的熱氣。我鉆進去,肌肉瞬間癱軟在水和霧的重圍之中。雖然手腳蜷曲,弓腰駝背,卻畢竟暖暖地洗去了一身隔洋的塵土。鉆出浴篷,看見小貓正臥在母親為我預備的換洗衣服上,長長地伸著懶腰。穿上溫熱的新衣,便知道我真是回家了。
第二次回家,又隔了五年。母親告訴我,老屋正好落在第一批市政改建區內,明年將要拆遷。拆的計劃很是確定,遷的計劃卻有很多傳言。有人說新房會建在原址,也有人說會在城郊的新區。有人說新房是一幢三十層的純公寓樓,也有人說新房是商用民用混合式的,底下三層是店鋪辦公樓,三層以上才是住宅區。母親相信每一種傳言,于是,關于新屋裝修的設計方案,就在各種傳言的夾縫里一次又一次地誕生,也一次又一次地消隕。
走在小城的街面上,腳下的感覺卻陌生有如外鄉客。地雖然還是那片地,景致卻完全不是那片景致了。鄉音依舊熟悉,話題卻有些隔閡了。樓很高,路很寬。我站在立交橋上看著霓虹燈在暮色中閃閃爍爍,汽車碾著夏日的熱流駛進聲音和色彩都很濃烈的街市,洶涌的人流里,已經沒有一張認得的面孔了。心里惶惶的,竟有些失落。
巷子里的那口井還在,似乎更老了一些,也久已無人問津。井壁上的青苔,漸漸爬滿了水面。丟一塊石子下去,竟久久聽不見一聲回響。老街坊們如今家家戶戶都修起了裝有抽水馬桶和淋浴器的衛生間。晚飯后各自關起門來沖涼,便再也聽不見井邊人聲和水聲交織出來的喧嘩了。我們家裝的淋浴器是進口的,白色的金屬箱上印著帶有小蝌蚪的德國字。衛生間的墻壁和地板上鋪的都是白底夾豆綠花紋的大塊瓷磚。里邊雖然狹窄得容不下一只最小號的浴缸,卻足夠讓人在蓮蓬頭底下自在地揮舞手腳了。母親踮著腳尖試過水溫,又拎著拖鞋跟在父親身后一遍一遍地叮囑著“地滑,小心摔了?!备赣H大概是怕費熱水,只匆匆地淋了幾下便出來了,偏涼的水激得身上微微地起了幾片雞皮疙瘩。母親連忙遞過用文火燉就的冰糖蓮子湯。兩人坐在落地電風扇前喝著湯,一邊半心半意地聽著錄音機里袁雪芬咿咿呀呀地唱著十八相送,一邊熱烈地抱怨著電費水費的昂貴,灰白的頭發在風里飛得抖抖的。
我猜想,小城的日子,大約真是好過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