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父親在我從美國趕回家的第七天過世了。一個平凡、老實、勞動一生下地種莊稼的北方農民走完了他的旅程。我們把父親安葬在村子南頭青青的麥田里，那是他翻犁、耕種、收割了五十余年的土地，那里種過小麥玉米，收過谷子棉花。他愛他的地，他再不會回家來了，不回來喝茶吃飯聽秦腔和睡覺了。他走了。他走了。

我問沉浸在喪夫悲傷中的母親討要老屋的鑰匙：“媽，我想到老屋看看。”

“老屋里沒啥了，就是放些糧食、飼料、舊東西，還有你大的蜜和兩箱蜂。”（家鄉人把父親稱大）母親把鑰匙遞給我，又是眼中含淚，讓人無法安慰。

父親晚年這六年和母親、妹子一家住在新屋里，是新蓋的兩層紅磚樓房，略為裝修，添置了新家具。愛花的父親還在院里種了紅艷艷的玫瑰，墻上爬著粉色紫色的牽牛花。父母晚年能住上寬敞明亮的新屋，我打心里感到高興慰藉。但它對我來說，像是初識的人，沒有什么交往，沒有什么感情。這十多年在外面，我思念的是老屋，那門口種著槐樹桐樹的老屋，幾間破舊、陰暗土坯房的老屋，那窗上糊著白紙貼著窗花的老屋，那后院養過豬、羊、牛，散發著畜圈味兒的老屋。

走近老屋，似走近一生歷經滄桑風燭殘年的老人。老屋修蓋了三十余年，是父親一生的勞作和心血，它的每一塊土坯都是父親在土壕里打的，曬干，拉回來的，每一根梁一根椽都是多少年省吃儉用攢下錢買的。除了地基用些磚頭外，墻都是土坯蓋的，然后鏝上一層麥秸泥。那時候，鄉下誰也沒有本事蓋磚房。

老屋大門前矗著兩棵老桐樹，粗壯得一個人都抱不住。 老屋的前大門是個門樓，門樓上鋪著青瓦，有些爛了，有些落了。門樓的兩邊放著兩塊石凳，隔壁孔雀的爺爺經常抱著孫子在這兒曬太陽，和外婆喧謊說笑。外婆補著舊衣裳，一會兒就喚我給她穿針引線。而今，孔雀的爺爺和外婆早就不在了，和我玩過泥的小娟、鈴鈴也早嫁去他鄉。

兩扇大門是黑色的，漆著紅邊，鎖著老式的銅鎖。我把一指長的鑰匙塞進去捅了半天，鎖才開了。“咣當”一推門，隨著就聽見“吱吱呀呀”的門軸叫喚。多少年沒有聽到這樣的聲音了。以前，聽到這樣的聲音，灶房里忙碌的母親就知道是父親下地回來了，就命我：“你大回來了，拾掇桌子，端飯。”

老屋的莊基是祖父留下的，那個種了一輩子地、那個相片上一臉胡子不茍言笑的老漢。祖父去世得早，祖母是個小腳，沒法子生活，就領著年幼的叔叔姑姑改嫁去了遙遠的新疆，留下十多歲的父親和兩間破土房。父親靠下地擔水燒火拉糞在本家兄長那里混一口飯吃，受盡欺負辱罵。父親少言寡語，逆來順受，總是不出聲干活的性格可能就是這樣養成的。父親沒有成家前，祖母曾回來要領他走，父親不肯，他不舍得丟下剛分的三畝多地和破土坯房。有地就有糧吃了，有屋就有地方睡了。有時父親會說：“如果我和你婆走了，我也能當個汽車司機。”但他也不后悔，他認命：“咱天生就是農民，只會種地嘛。”

前面這間房子是父親準備娶母親時翻修的祖屋。母親總是嘮叨父親白拾了個婆娘，結婚連塊手帕都沒給她買過，暖水瓶都是借鄰家的。母親不是本地人，來自甘肅天水，六十年代鬧饑荒沒啥吃，那里餓死不少人，身體單薄瘦小，也是小腳的外婆領著母親和舅舅一路逃荒要飯流落到陜西，就再也沒有回去。陜西地平，收成好，將就能吃飽。新屋墻上的鏡框里有父母結婚時到鎮上照的照片。父親那時二十二三歲，年輕俊朗，母親剛二十歲，眉目清秀，是個可人的女子。我總是想，在那極度貧窮熬煎的日子里，年輕的父母也是有過愛的吧，像兩只棲在嚴冬枯樹枝上陋巢里相互體貼相互溫暖的鳥兒。

我推門而入，屋里散發著久未住人的霉味土腥氣。墻上糊著報紙，貼著胖娃娃抱著大胖魚的年畫、電影明星掛歷，窗臺上擱著煤油燈和洋火。我就在這間白天進來都黑蒙蒙的屋里出生，在這個土炕上出生。父親請了接生婆，得付兩塊錢接生費。沒人知道，母親生我時遭受了怎樣的疼痛、磨難。屋里連電燈也沒有，連衛生紙都沒有，連富余的熱水都沒有。反正鄉下都是這樣。

后來的幾個妹子，母親也是在這個炕上生產的。每到母親肚子大得走不動，快生的時候，母親先烙一些石子饃放在竹籠里掛起來，叮囑我們不許偷吃。再發上一面盆小米醪糟，放在熱炕上發酵，每天早晚攪拌兩回。等醪糟捂成了，散發著香香的酒味，我就被打發到外婆家，過幾天回來就看見炕上睡著一個粉團團的肉娃娃。我新奇地問母親：“這娃是哪里來的？”母親笑著哄我：“我路上拾來的。”母親做月子的時候，我總是等著喝她喝剩下的醪糟，甜甜的，母親也會掰一塊石子饃給我吃。父母想有個男娃，但一連五個都是女娃，父母也就不再生了。記得我和妹子每人抱個枕頭在這個炕上玩過生娃給娃喂奶的游戲。

右邊這間屋子略為新些，門是新式單扇門，窗上鑲著玻璃，是十幾年前父親為妹子結婚時加蓋的。父母無兒，招個上門女婿養老。妹夫來自山區，父母早逝，人端正厚道，又有木匠的手藝，妹子也中意他。

給妹子成親是父親一生辦的一件大事。那時已包產到戶日子好轉多了，父親請人殺了自家養的豬，一半賣了讓母親置辦被褥，一半留下過事。又殺了十多只雞，蒸了五百多斤面的饃，擺了二三十桌席，大宴親戚和村人。那天父親一臉光彩，忙出忙進，一會兒看看灶房廚子菜準備得怎么樣，一會兒又跑到外面照看來客座位安排好了沒有，不停地招呼：“吃美，喝好。”外鄉的流浪漢也跑來討幾個肉加饃，父親都叫人給了。客人送來的單子、被面、布料、鞋，都寫上送禮人的名字掛在墻上，紅紅綠綠像開商店一樣，是當地的習俗。

兩三年后，妹子在這間屋里先后生下兩個虎頭虎腦結結實實的外甥。這個屋里，父親有了第三代，有娃叫他“爺”了。五個外孫、三個外孫女，像棵老樹結滿招人喜愛的果子。

房廳右邊的灶房，是母親忙碌了大半輩子的地方，從二十出頭的新媳婦熬成了頭發花白一臉皺褶的婆。那幾年日子苦焦，少油缺醋，母親總是想著法子把飯食做得好看些好吃些。每年初春，母親都打發我去地里挑些野菜回來，洗干凈了下在湯面里。母親說：“一冬天都見不到菜，這樣綠綠的好看。”母親常把我挑回來的嫩刺荊燙爛了和在面里，搟綠面給我們吃，那時也不懂營養不營養，刺荊面滑溜溜的碧綠綠的爽口好吃。走過灶房，就是寬敞的后院了。夏季屋里頭太熱睡不了，全家人就在后院里乘涼， 一輪滿月把院子照得明晃晃白亮亮的。父親喝著茶，用小半導體聽著秦腔戲《三滴血》、《秦香蓮》，鑼鼓嗆嗆，胡弦切切，男人粗喉大嗓，女人尖聲細氣，父親聽得癡醉，無所它求。

后門邊上，是間草料房，里面掛著不少已不能使喚的農具，還堆放著不少農業科普小冊子。父親只有小學文化，卻愛看書，琢磨新鮮事兒。靠墻擺著三個大水缸，里面盛著父親這幾年放蜂收獲的蜜糖，足有上千斤吧，已賣出去了不少，這是剩下的。父親一輩子嘗試著務弄過不少事，養雞、育豬、發紅薯秧子，晚年迷上了養蜂，置辦了二十多箱，一年四季都帶上蜂趕花采蜜，露宿風餐，甚少回家，有時還被蜂蜇得頭大臉腫，令母親妹子擔心不已，又不敢阻攔，寫信讓我勸勸父親。我打國際長途對父親說：“老爸，零花錢我給你，辛苦了一輩子，別再東奔西跑了，在外面都吃不上口熱飯。”父親辯解：“人總得干些啥，不動彈還難受得很。我愛務弄蜂。”

父親患食道癌到了晚期，已臥床不起，不能進食，一起放蜂的人來收買他的蜂，他怎么也舍不得賣，六十好幾的老漢眼淚流得嘩嘩的，難過得像賣自己的骨肉。他求妹子道：“給我留下兩箱，等我病好了再放。”妹子留下兩箱蜂，給父親留下希望，可是病魔還是帶走日子剛過好、還有許多理想要完成許多事情要做的父親。那個早晨，我看著他合了眼睛……

人已去，蜂還在。兩箱無人照看喂養的蜂放在后院的角落里，嗡嗡地飛來飛去，好像著急地呼喚它們的老主人再帶它們到陽光燦爛花兒盛開的地方游玩，采花釀蜜，給人帶來滋潤甜蜜。

老屋已很久很久沒人住了，像一件丟棄的舊衣裳，一本翻爛的舊書卷。老屋是父親一生的故事，是我們的往昔。這里儲存著我全部的童年記憶，是貼在我心上發黃的舊日照片。自然界中，老的東西總是要被新的東西代替，人如此，物也如此。老屋終會被拆除，或在一個雨夜倒塌，再難覓它的蹤影。

鎖上老屋的門，我才發覺，那一直都建筑在我心上的，是我的家，我的根，無論我走多遠，走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