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是位不公平的裁判

一六七○年，巴黎的劇場正熱鬧。長久以來，大家期待看到一場劇外的對決，那就是當時聲名最盛的兩位劇作家Racine和Corneille不約而同選定羅馬皇帝Titus和情人Berenice之間的故事，作下一出大戲的主題。Racine和Corneille的明爭暗斗早已不是新聞，不過到了選同一題材比賽寫戲時，那就真的已經動上氣了，而且這一戰勢必定出現究竟誰是戲劇天王的結果。

Racine的《Berenice》和Cornille的《Tite et Berenice》幾乎同時上演，然而大家預期的激烈競爭卻沒有出現。《Berenice》上演的戲院里擠滿了頻頻拭淚哭泣的觀眾，而《TiteetBerenice》卻門可羅雀，輸贏狀況一面倒。Corneille試圖將責任歸給劇團和演員的演出，來撐住自己的面子，結果只讓情況更糟，劇團、演員承受委屈、怒氣，更不可能好好演出了。

這樣一個決定性的因素，不只在當時使得Corneille很快從劇界淡出，而且建立了Racine在法國，乃至世界戲劇史上的不朽地位。時至今日，不要說一般人，就連特別喜愛法國文學的人，都沒幾個人知道Corneille的名字，勉強聽過的，也幾乎只曉得他是Racine的手下敗將，

這種情況，表面上看來有點像莫扎特和涉嫌毒殺他的薩拉耶里間的關系。一個耀眼的天才，勢必會讓同時代同領域的其他人，在比較襯托下失去光彩，就算毒殺他除掉他，也沒有辦法挽回自己的名聲與歷史地位，這也是中國評語“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所系。

不過深一層看的話，Racine與Corneille的狀況又有些明顯的不同。最重要的問題是，Racine與Corneille嚴格說來不是同一時期的人。Corneille比Racine年長三十三歲，Racine出生時，Corneille已經到達事業的巔峰。當Racine在一六六七年真正揚名立萬時，Corneille已經是個超過六十歲的老人了。

換句話說，一六七○年的那場大戰，根本就是場不公平的競爭。一邊是正值創作力爆發期、三十一歲的Racine，而在繩圈另一端出現的對手卻是垂垂老矣的六十四歲的Corneille。Corneille被一拳擊倒，應該不意外吧!

我們可以批評Corneille缺乏急流勇退的智慧，干嘛傻傻地去挑釁后輩新天王?這樣的批評卻不應該掩藏兩個穿越數百年時間后，仍然浮現出來的事實。事實之一是：如果公平地拿兩人都在盛年時期寫的劇本來看的話，Corneille和Racine并不像薩拉耶里和莫札特那樣的差距，Corneille的戲表現出的原創性與舞臺感人力量，絕對足以和Racine平起平坐而無愧。

第二個事實是，因為Corneille的不服老不認輸，結果卻造成了全盤皆墨的局面。不僅他自己年輕時代的優秀作品，在那一役留給人家的鮮活印象對照下，被遺棄遺忘而輸得很慘，我們后世學文學學戲劇的人，也因為這樣一個偶然的事件，而喪失了接觸到Corneille其人其作的機會，只記得十七世紀法國戲劇界有一個Racine而已，這樣的損失，更是整體的大輸特輸。

人生是不公平的。歷史是不公平的。為了一時的不能忍不聰明，一不小心就會掉到被遺忘被忽視的終極深淵里。

（選自臺灣《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