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我不許你回去!”他老婆明珠義正詞嚴地下了命令。
“你這樣……這樣毫無人性嘛。”他吞吞吐吐地反抗著。
“我不管!”
張世低著頭,抿著唇,只敢用眼尾余光掃描盛怒中的老婆。結(jié)婚四十年,沒看過她氣成這個樣子。其實她發(fā)出河?xùn)|獅吼的模樣這么可愛,紅潤的臉頰仿若當(dāng)年那個矢志要跟他私奔的少女,明亮的眼睛仍然燃燒著熱情的火焰……
少小離鄉(xiāng)的他,好不容易才聯(lián)絡(luò)上碩果僅存的家人,能夠久別重逢,應(yīng)該算是一件喜事,怪只怪當(dāng)初自己不太誠實,沒有把家里原有發(fā)妻的事先行告知,瞞了四十年,難怪現(xiàn)在的太太再心胸寬大都難以接受。
“明珠,我跟她真的沒有怎樣嘛,那是我十四歲的時候我爸媽做主幫我娶的,我一從縣城回來,她就到了我家,喂,你同情同情我好不好?她,丑八怪一個,又比我大七歲,我怎么可能愛上她……”張世只好努力發(fā)揮他的幽默感,日日鼓動他的三寸不爛之舌。漸漸地,明珠沒有那么生氣了,鼓成山丘的腮幫子消了下來,但張世未免覺得自己的說法有點缺德。
據(jù)說他的元配終身沒有再嫁!家鄉(xiāng)的堂弟堂妹告訴他,如果不是這個女人無怨無尤地為張家吃苦耐勞,他們很難度過那一長段困窘的歲月。于是午夜夢回時,想起過去他待她的薄情,張世總是心如刀剮。那時,他父母強迫他與她睡一間房,好早日讓他們抱孫子,但張世對這門被安排的婚事恨得牙癢癢的,一進房門,就橫眉豎目地命令她睡他腳下:“記得,你只配在那里睡!”
她很委屈,但不敢對這個大地主的兒子表示不滿。當(dāng)初他的父母就是看上她的好性子,才為兒子挑這個媳婦的。
“丑八怪,沒事的話,就給本少爺捶捶腳!”看她那么溫順,張世忍不住要“軟土深掘”。他還年輕,受新式教育,不想娶一個粗壯的農(nóng)婦為妻。為了表示鄙夷,張世根本沒問過她叫什么名字,看到她,就以丑八怪來稱呼,表示自己奉父母之命的憤怒。最近才從堂弟的信中知道她原來姓李,單名一個園字。
“我跟了你四十年,你才告訴我這件事,你這不是狼心狗肺呀你!想從前,我硬要嫁給你,我爸爸說,生女兒嫁外省人不如剁了去喂豬……”明珠仍在咕咕噥噥,他只好繼續(xù)哄下去:“不是我不告訴你,而是因為……因為……我根本沒承認過她嘛,我對天發(fā)誓,在我心中,今生今世,你是我永遠的新娘……”
明珠脹紅了臉:“你……肉麻當(dāng)有趣!”嘴里這么說,氣也消了大半,當(dāng)下同意讓他“衣錦還鄉(xiāng)”,只不過,她要跟著去。“我……我可不是要去監(jiān)督你喲,我是跟著去照顧你的健康!”明珠的理由正大堂皇,他也沒有阻止的道理。
明珠是個做事周到的女人,先打聽他所有的親戚的年齡習(xí)性,一一為每個人準(zhǔn)備禮物,也為他的“元配”準(zhǔn)備了厚禮—— 一對雕龍刻鳳的金鐲子——她可不愿別人說她小心眼。
于是,張世帶著臺灣老婆和兩大皮箱禮物探親去了。老家地理位置偏僻,四十年后風(fēng)貌依稀,那棵老被他處以剝皮之刑的相思樹,還在后院池塘邊顧影自憐。只是堂弟、堂妹們看來竟比他還老十歲,和記憶中穿開襠褲、流鼻涕的小孩相去甚遠,而他的上一代全都變成了一座又一座的小小墓碑。
為老祖宗們上完香,他和老婆在親戚簇擁下,才與上山采草藥回來的元配見了面。“聽說你要回來,我去采你從前愛喝的青草茶,讓你養(yǎng)養(yǎng)喉嚨呀……”身上瘦得幾乎沒肉、牙齒全掉光的老太太,精神仍然好得不得了。
“她就是……”明珠以懷疑的眼神質(zhì)詢他。如果他的元配是眼前這個看似人瑞的老太婆,那她豈不白吃了醋?她恐怕比自己的媽還老幾分!
在眾人的贊嘆中,老太太顫抖的雙手接了那對金鐲子。老人斑歷歷可數(shù)的皮膚配上光芒刺眼的龍鳳圖飾那么觸目驚心,讓淚水模糊了張世的眼睛。明珠也因突如其來的自責(zé),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是少爺?shù)姆蛉税桑俊北娙瞬桓医榻B明珠的身分,老太太卻先開了口,毫無芥蒂地對明珠微笑著,那雙慈祥的眼睛,好像是婆婆在打量媳婦:“好漂亮……”老太太頻頻點頭稱贊,害明珠不好意思起來;她早已做了祖母啦,不知道有多少年沒人這樣贊美過她……一切和她想象中迥然不同!明珠本來帶著炫耀的心情前來,現(xiàn)在卻覺得自己在這兒現(xiàn)身,非常殘忍,簡直毫無人性!
最令她頭痛的是夜晚的住宿問題。方圓十里內(nèi)沒有一家像樣的賓館,夫妻倆只好住進張家的老宅院。夜幕剛剛低垂,李園已經(jīng)鋪好了床,等待張家遲暮的少爺上床歇息……
張家只剩這么張床,平日都是李園在睡,現(xiàn)在有三個人,床位該怎么分配?明珠正為這個問題尷尬不已,李園卻熱絡(luò)地請張世夫妻倆就大位。
“那您呢?”就了位的明珠囁嚅地問。
“我,習(xí)慣啦。”李園老太太理所當(dāng)然地說,“我睡床尾……這些年來,我也一直睡床尾,好久好久沒替少爺捶腳啰!”
李園爬上床尾蜷臥著,像一只老貓,半閉著眼,輕輕捶著張世的腿,臉上滿溢著幸福,勝過與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年輕新婦……
(選自臺灣《皇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