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徐徐地泊進終站,司機熟練地操縱著,龐然的車身溜到車站的盡頭,發出了長長的、舒氣似的“吱、吱”聲。在辛勞了一整天的喘息后,車輪被緩緩地煞住,車聲戛然而止。
巴士進入了完全靜止的狀態中,乘客都在不知不覺間消失掉。我茫然地看著窗外,直至前面的司機從特大號后視鏡中向我投來詢問的眼神,我才如夢初醒,抓起手袋和剛買的一包橘子,快步下車去。夜風撲面,我哆嗦著,鼻頭凍得通紅。我忙把外衣的衣領翻起,把半張臉藏進去。我呵著氣,沿著昏黃的光爬上了長長的斜坡,下意識對路旁那片黑壓壓的樹叢留上了心。媽總說晚上有什么在樹叢里哀叫,聽得人心里發麻。我慶幸自己自小膽大,從不信鬼神之說,不然這地方恐怕她也住不下去。
斜坡的盡頭是媽現在的寓所。當值的管理員認得我,頷首一笑便要替我開大門的密碼鎖。我擺擺手,示意不用幫忙,徑自來到對講機前,按了媽住的房號。
“媽,是我。”我向著對講機喊道。
“唔。”媽含糊地應了,大門“咔”地一聲打開。
電梯到了,我默然地踏進去,電梯的門悶哼一聲,在身后合上。才一眨眼,門又開了,面對著的正是媽住的單元。我嘆口氣,喉嚨忽然變得干澀,整個人不自覺地緊張起來。每次來到這里,我總有想逃的感覺。我咬住唇,在腦海中翻來覆去的那番話,今晚會說出來嗎?
“怎么不進來?”門突然打開,媽的臉倏然出現在眼前。她看來已很累,頭發蓬松,浮腫的眼皮鉛垂著,臉色蒼白,說起話來氣若游絲。我“嗯”了一聲,把高跟鞋脫掉,在門外的地毯上擦拭后,提在手里跨進去。媽不喜歡地板被弄臟。
我環顧屋內,一貫地一絲不茍,餐桌、茶幾、書架、電視、沙發……從第一天搬進來起,仿佛只為一份“家”的感覺而存在,并沒有被真正地使用過。這些年,媽不斷地搬家,不是嫌風水不妥便是鄰居太吵,少說也遷了七八次了。這里會住多久?仿佛每件家具都在嘆息,不知道什么時候要被換掉。我能嗅出屋內淡淡的漠然感,一份無形、無聲,主人與物件的疏離?難怪媽總說家里的電器容易壞、問題多。
“吃過晚飯沒有?”媽疲倦地歪在沙發上問。
“吃過了。”我隨口應道,把手上的橘子揚了一下。“我替你買了橘子,現在吃不吃?”
“你替我切好,順便給我倒杯茶。我要香片。”媽閉上眼吩咐道。
我走進廚房,撲面是一室冰冷的寒氣。爐具在黑暗中沉睡著,隱然發出了沒有生氣的呼嚕聲,寂意沉沉。與客廳一樣,廚房內沒有任何被使用過的痕跡。我把窗推開,夜色靜靜地滲進屋內,一抹街燈的光,幽幽地瀉在廚房的白磚地上,說不出蒼涼抑或孤單。我仰起臉,又感到了自那天起,一直抑壓著的悔意在胸臆內翻動不休……
是我的錯。
當天,我不該鼓勵媽讓她丈夫跟她說清楚那個女人的事,嘗試爭取自己的幸福。媽壓根兒不是個懂得為自己打算的人,更不知道如何維護自己的尊嚴和權利。她不甘心被丈夫蒙蔽,卻敢怒不敢言,天天在電話里哭。我不忍心,才提議她跟丈夫好好地談。我原以為,以他倆十年情義,又有個未成年的孩子的緣分,事情也許仍有轉機。誰知,這不過是我天真的想法。媽的軟弱、依賴和精神上不能獨立的事實,令整件事從一開始,便大局已定。我從不知道那天他倆談了什么話,結果卻是昭然的。既已東窗事發,他再沒有顧忌,大部分時間——包括周末,干脆來個名正言順,北上會情人去,盡享齊人之福。媽再哭腫眼睛,也只落得丈夫更冷淡的對待。
我呼了口氣。一個女人若不能挽回丈夫的心,還有何話說?媽的軟弱令她無法擺脫命運的不幸。悲哀的是,我也為此被無辜牽連進去。想起剛才與杰在街上吵,又難過起來。我和杰在一起已經四年,而且有結婚的打算,但自從每個周末必須撇下他來陪伴媽,兩個人便一直為此吵個不停。媽的事,我沒有告訴他太多,因此他不會明白,為何我不能讓媽在周末獨自留在家里。
我苦笑,他哪里知道,起初談判失敗,媽天天不能上班,電視不能看,書不能讀,只懂哭,動不動便發脾氣,甚至有自殺的傾向。他不知道,媽已漸漸變得近乎病態的神經質,晚上無法入睡,怕光,怕黑,聽見雜音便疑神疑鬼,為此家搬了又搬,依然處處不滿。他更不知道,媽會忽然脆弱得像個孩子,會在我上班途中在電話里哭鬧,為的是一只打碎了的玻璃杯;她還會弄傷自己,好叫我一下班便去她家,否則她會把血汩汩地流干……
事情便是這樣不公平。一個跟我沒有關系的男人做了一個自私的選擇,后果卻必須由我去承擔,只因為我是媽的大女兒。到了這田地,我也不是沒盡過力。最壞的時候,媽惶惶不可終日,不見朋友,不上街,把自己關在家中自傷自憐。我苦勸無效,只好請假陪她。也替她找心理醫生、社工、家庭顧問,甚至風水師。后來聽同事煞有介事地說,也許有什么纏住了媽的靈魂,得請法師作法驅邪云云。明知是假,也只好請來試試。花了錢,把媽的家弄得神壇一般,遍地黃豆,白幔環繞,事后還得解囊上香,弄個沒完沒了。日復一日,不單身體力行地付出時間與精神,而且必須忍受媽理所當然的挑剔:小心眼和情緒化。我開始同情起媽那不忠的丈夫來,忽然理解他舍她而去的心情。這么難相處的女人,真的,怎能廝守一生?
“作法后,有沒有好轉?”這事杰倒知道一點,曾這樣問。
也不知跟法師作法有沒有關系,反正三個月后,媽總算能重新投入工作,公余愿意逛逛街,睡前看看電視,錢也不算白花了。可是,每次周末來臨,不單是她的,更是我的噩夢。
她無法獨自熬過漫漫長夜,十時以后,甚至不能獨自留在家中。
有次我遲了十五分鐘,她嘶啞地留言,說要自殺;若我表示希望有一個自己的周末,她便哭著說自己命苦,丈夫撇下她,女兒也不理她……跟我吵到筋疲力竭。有次周末我留在公司開會,她卻無論如何要等我回去。我無奈,打電話找小姨,想勸媽到小姨家暫住一個晚上。媽卻愛面子,不肯對小姨透露丈夫另有情人的事,堅決不去……類似的悲劇,在每個周末不斷重演,幾乎要把我逼瘋。
“我倆是不是受到詛咒,周末永遠不能在一起?……”杰苦笑,嘴角浮現出無奈的嘲諷。
是夢魘啊,杰,周末的夢魘。沒有例外,沒有借口,有的是在兩種永遠放不下的感情中撕扯不休,永無止盡的無奈和抑壓。
“若你出差去呢?”—次,杰忍不住問,“總不成每到周末便跑回來吧?”
出差?我笑,笑得更苦澀。那次我到北京公干,不是為此經歷了有生以來最難堪的事么?
那個與杰相識四周年的周末啊!
當天,杰預先在我下榻的酒店訂了餐廳慶祝,一下班,便乘飛機到北京與我會合。我才散會,正要回房間更衣,冷不防,接到媽從香港打來的電話:
“你下班了沒?我一個人,心里慌……”
“沒事啊,媽,你安心去睡好不好……”我心里急,撒了個小謊:“我今晚在北京,要通宵工作,不能回來陪你……”
“沒關系,我來找你好了!”媽理所當然地說。
“但……我跟同事同房啊!”
“我可以訂你隔壁的房間啊,你工作完了,便過來陪我……”
“媽!”我驚叫,“你怎可以這樣?!”
“怎么不可以?”媽居然動氣了,而且開始犯疑心病。“哼,我知道了!你根本不是到北京工作,你跟杰在一起,對不對?”
“當然不是!”我高聲地叫起來,氣往上涌,“你別瞎猜好不好?”
“那為什么你不讓我來?我告訴你,我已到了北京,你在什么酒店?……”媽興沖沖地說。
“媽 !”我慘叫一聲,想著杰在酒店等急了的樣子,一看表,已遲了快二十分鐘,而我卻還在這跟媽瞎扯!我臉色慘白,絕望倏地涌上心頭。我閉上眼,最后一絲耐性也消失凈盡,我向著聽筒喊過去:
“你讓我有一點自己的生活好不好?只是一個周末一個周末啊!……”
在長期的遷就和忍耐中沉積和抑壓著的累,至此再也憋不住,我掩著臉,“嘩”的一聲哭出來。剎那間,會議室里靜到了極點,所有同事都呆在當地,不敢走近。在一片錯愕、疑惑的注視下,我的恨升到了喉頭,我恨媽的專橫和自私,恨自己的失儀和無助。我再也無地自容,擲下電話,奪門而出,眼淚迸了一臉……
“在想什么?”媽張開無神的雙目,疲倦地問。燈光下,她眼角的皺紋,成了細細的長坑,把眼窩深深地陷了進去。
“沒什么。”我把切好的橘子和香片茶放在茶幾上,對那雙已沒有了靈魂的眼睛柔聲地說:“吃一點吧。”
媽坐起來、枯槁的手顫巍巍地抓起一片橘子放進嘴里,兩片沒有血色的唇微張著,緩慢地咀嚼起來。我別過了臉,鼻里一酸,眼眶又泛了潮。媽還不到五十歲,卻使得自己在一瞬間衰老得像個八十歲的老人!情為何物?為了一個不值得的男人,她就甘心從此自我放逐。媽怎么說也算是個時代女性,她若愿意積極面對,不至于落魄如斯!我不甘心,為媽的不濟,更為以后每個“陪葬”的周末!當有一天我必須離開時,她怎么辦才好?
杰今晚便說得很明白,而且對將來亦有了共識。
如他所說,有些事,總得面對。
客廳里靜悄悄的,泛黃的光線斜斜地從屋頂上灑下,把我和媽的影子拉得很長,孤零零地投在地板上。終于,我重重地呼了口氣,靜靜地說:
“我的新居快要入伙了。”
“嗯?”媽靠在沙發上,眼簾半開,從喉嚨深處發出了含糊的聲音,仿佛沒有聽清。
我鼓起勇氣,再說一遍:
“我快要搬家,我要結婚了。”
媽沒有作聲,目光散漫而縹緲,眼閉上,又開開,像把話聽進了,又不像。半晌,才虛弱地挪動著嘴唇,問:
“你住在哪?”
“媽——”
“你放心,我不會打擾你。我不過租個地方,住在你附近,周末上去你處看看電視……”
“媽,我給你請個傭人好不好?”
“我才不要陌生人來陪我……”媽開始固執。
“我總要有自己的生活啊!”
“呵,連你也不理我了?”媽蒼白的臉現出痛苦之色,那令我非常累而心酸的痛苦。
“請你不要再混為一談好嗎?”我提高了嗓子。乘媽的理智仍在,今夜必須跟她說清楚。我抓起媽顫抖的雙手,懇切地看著她扭曲了的面容:
“媽,你也有過甜蜜的婚姻生活是不是?你也愛自由自在地跟所愛的人在一起對不對?你希望女兒快樂嗎?媽,我是你的女兒啊!將來,我還會一樣地照顧你、關心你,請你讓我以自己的方式來愛你,好嗎?”
媽深深地陷了進去的眼眸閃動著,心情異常激蕩,干涸了的唇在顫抖,卻說不出話。忽然,兩行清淚從眼眶里淌下來,她無聲地哭了,像個受傷的孩子。
我仰起臉,拍拍媽的手背。我笑了,笑里有一絲苦澀:
“你看,當你需要我的時候,我總在啊……”一剎那,承諾的沉重掠過心上,我幾乎能看到今后每個背負著承諾踽踽前行的日子了。我知道付出了什么。
“欣……”媽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泣不成聲。我的淚也爭先恐后地流下來。我閉上眼,暗地里決定,不論媽這次有沒有聽懂我的話;我再也沒有遺憾。
夜,很深,靜靜地守護著兩顆受傷的心。
(選自香港《香港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