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光

她拉著她的手，走過憂傷，走過寂涼，青春定格在身后的記憶。

Chapter

鈴聲響起得有些突兀。

王遙抬起沉睡的腦袋，耳邊有恍惚的鳴聲，額頭上有一片褶皺的緋紅。她抬起頭，看到英語老師鮮紅的嘴巴快速地一張一合，腦袋里一片混沌，卻下意識地翻找白底粉字的厚重課本。

一分一秒，大腦皮層開始覺醒。

“王遙，你來回答這個問題?！崩蠋煂χ踹b微笑。

王遙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她看到前面那個身影漫不經心地轉身看她，細長的丹鳳眼在陽光里變成琥珀色，嘴巴里還嚼著口香糖吧。似乎所有的血都涌到臉上，幾個模糊的音節一下子堵在喉嚨里。

無數的目光在她身上掃來掃去。王遙低著頭，依舊是緊緊地闔著嘴巴。她聽見老師闔上課本，接下來便是一串惡毒的字眼了吧。

突然有很小的“叭”的一聲，杜意純吹爆了一個泡泡。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老師尖叫著讓他滾出教室，杜意純就很聽話很坦然地走出去站到走廊里。

有籃球隊的朋友路過，問他怎么回事。

杜意純說：“沒，老師叫我出來散散心。”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覆蓋整個教室。

王遙看到老師鐵青著臉孔，隱忍地咬著下唇，假裝不經意地繼續講課，忍不住笑起來。

王遙整整站了一節課，她的腳都僵住了。她是那樣一個不起眼的女孩子，輕易地被人忽視掉，就像窗子上一粒小小的灰塵，沒有人會把目光停留在上面。

一直到老師從講臺上走下去，坐定的一簇人群開始散落地動起來，王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坐下來。

門口晃進來一個人影，白色的肥大T恤包裹著瘦小的身子，和正欲走出教室的老師撞個滿懷。王遙從突然安靜下來的空氣里抬頭張望，老師的目光落在她臟兮兮的褲子和木屐上，金小卡徑自繞過走向最末一排，夸張地揚起手臂對某個人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懶洋洋地瞇起眼睛。

“切，你看她那德性?！鄙磉叺呐^微微側過來小聲地對王遙說。

王遙看了女生一眼，低下頭，開始整理英語課的筆記。

她或者他，都是很遙遠的吧。

Chapter

“杜意純。”

是吧啦。大一號的學生服套在身上，頭發松松地挽成一個凌亂自然的髻，手指上染著五顏六色的指甲油。她站在窗外，雙手托著腮，“我聽張志說你在外頭罰站，特意探出身子來看你，你都沒注意我哦。”

“是嗎？怎么辦呢，我對不美的事物總是沒辦法記住?！倍乓饧儗W著明道的語氣淡淡地說。

“那我下次化煙熏妝給你看?！?/p>

“呃，你不用化就是熊貓臉了。”

“少來……”

直到上課鈴響，吧啦才悻悻地離開。王遙看著她的背影，怔怔發呆。聽說是很傲慢的一個女生呢，長得好看，家境也很好，在男生里很吃得開，只是從不與誰親密。只為了杜意純，才這樣放下身價，窮追不舍。

其實杜意純并不是多么出色的男生，只是有細長的丹鳳眼，笑起來嘴角會向右邊稍稍斜過去，有點壞。籃球打得很好，三步上籃的動作很漂亮。喜歡故意破壞一些不大不小的規章制度，然后坦然地在眾目睽睽之下耍賴。

這樣的男生，輕易掠取了吧啦的愛慕。自己從什么時候把這樣一個男生鎖在自己的日記本里的呢，好像也說不清楚了呢。

王遙只是記得那零碎的一把硬幣，記得遞到他掌心的溫度。

十月二十五日，王遙清晰地記得這個日期。淅瀝的雨打在玻璃上，王遙沒有帶傘，高一的生活剛進行了兩個多月，王遙并不與誰相熟。她看著他們三三兩兩地擠在一個傘下沖進雨水里，索性坐下來，翻開數學課本來看，下午講的那個公式還是不很明了。

雨水不急不緩地落下來，仿佛永遠也下不完的樣子。王遙盯著手里的講義，耳邊都是淅淅瀝瀝的雨聲，眼皮漸漸沉重，竟趴在桌上睡著了。直到有人火急火燎跑進教室撞在桌子上，木頭摩擦地板發出刺耳的響聲。王遙猛地起身，眼前的男生衣服都濕透了，雨水滴滴答答地落下來，打在地面上，暈開一小片陰影。

“你認得我吧？我叫杜意純，借我二十塊?！?/p>

王遙一臉茫然，她突然發現大腦的運轉跟不上他的節奏。

“呃，我的意思是說，我打撞球需要二十塊籌碼，你先借我，明天還五十塊給你，我很厲害的。”這么說著，把手伸到王遙臉前。

王遙看著男生一臉篤定的神情，竟下意識地去摸口袋，很不巧，月末零用錢用得差不多了，只剩零零碎碎的一張十塊錢大鈔和幾枚硬幣。王遙數了數，十四塊零五毛。

男生一把都抓了去，剛要走又停下腳步，放一枚一塊錢的硬幣到王遙的手心里，“留給你坐公車?！弊叩介T口，又轉身，“還是算你二十塊呃。”

王遙有些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雨水里。他或許不知道，他竟是迄今為止，對她講話最多的一個人。

可是第二天，她沒收到他承諾的五十塊。王遙想，他大概一早便忘記她這么一個人了吧。那么平凡的五官，連一句話都未曾講過。關于那個雨天的故事，沒有人會記得。王遙在人群里，覺得自己那么渺小，渺小到一眨眼睛便會消失不見。

如果真的消失，也沒有人會尋找吧。王遙突然有些難過，她攤開厚重的課本，把臉深深地埋進去，淚水在紙頁上慢慢滲透，留下一小片模糊的影子。

Chapter

星期天。

王遙穿著卡通印花的睡衣站在窗前，很粗糙的藍色機器貓的圖樣。幾分鐘以前鬧鐘的叫聲還沒從耳朵里跑干凈，不知道為什么，王遙覺得自己的耳朵里總是充斥著各種聲音，鬧鐘聲、上課鈴聲。

王遙的書桌上是鋪天蓋地的試卷和題集。那些粉紅色的洋娃娃和千紙鶴許愿星從來都與這張桌子無關。唯一一件屬于女孩子的東西是一盆梔子，那是一個禮拜前王遙花三塊錢在花市買來的，最小的一株。

第一朵花，會開在下個春天吧，王遙想。她覺得那些小小的隱藏在葉片里的小生命穿過寒冷，在三月的暖風里一點點地打開來，是一件美麗的事情。

王遙打開衣柜，把壓在角落的東西拿出來，那是一條已經完成大半的藏藍色圍巾?？椓瞬穑鹆嗽倏?，針腳卻還是松松緊緊地不成樣子。王遙走到窗口把它舉在眼前細細端詳，越看越覺得沮喪。

突然看到樓下一個熟悉的影子。盡管是背影，她還是輕易地辨認出那是金小卡。她的頭發燙成了很糾結的小卷，有點散，隨意得像睡醒之后迷茫地抓了一把造成的效果。厚厚的灰色帽衫，水洗牛仔褲，以及一雙耐克運動板鞋。

那么純粹的男生打扮，可是，怎么那么好看。

王遙想，金小卡就是這樣的女孩子吧。

就是這樣的女孩子，所以這樣打扮才這么好看。

王遙的心里有點疼疼的，她覺得自己很可憐。

金小卡蹲著身子一直在忙著什么，她的身下有一團濃黑的影子。好半晌才站起身，露出影子里那個毛茸茸的小家伙。黃色的毛凝成一條條，一只后腿高高地蜷起來。它很賣力地舔著面前的一小盆牛奶，偶爾抬起眼睛打量，滿眼的無辜和警惕。

12月的風有些陰冷，金小卡的頭發在風里不安地打著卷。她抬起頭，一下子就看到對面單元樓里那雙已經停留很久的眼睛。金小卡依稀記得她，很沉默的一個形象。于是抬起胳膊，露出雪白的牙齒。

王遙的手里還抓著一堆毛線，樓下那個燦爛的笑容來得猝不及防。剛慌亂地抬起胳膊，她卻一個轉身，走掉了。

王遙想，金小卡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子，似乎對所有事都不在意，但是可以對一個不相干的人綻放很大的笑容。她想她不是個壞孩子吧，一個能給流浪狗喂牛奶的人還能壞到哪里去呢。

金小卡坐在最末的位子。在這個人滿為患的教室里，最末一排是個例外，八個人的位子只零零散散地坐著四、五個人。金小卡坐在居中的位置上，雙人桌。她總是把一條腿擱在旁邊的凳子上，然后倚靠在剝落了墻皮的墻壁上。她的書桌里塞滿了花花綠綠的雜志，專心于各種娛樂的時候，偶爾把數字或者字母塞進耳朵里。

安靜的教室里總能聽到嘩啦嘩啦的聲音，那些很有質感的書頁相互碰撞發出的聲響，有試卷和課本永遠不能抵達的魅力。

Chapter

圣誕節那天，王遙到學校的時候教學樓的燈光沒亮幾個。她跑到教室，打開前一夜刻意拔開插銷的窗戶，躡手躡腳地爬進去，把打著漂亮蝴蝶結的牛皮袋放到杜意純的書桌里。王遙驚訝地發現自己對于翻窗戶這類事情竟做得如此流暢。

這一天，王遙過得并不安生。禮物不斷地交到杜意純的手里，他的書桌已經被塞得滿滿當當。王遙已經完全看不到自己粗糙的牛皮紙袋了，它被徹底地淹沒在一堆包裝精美的禮物里。

她越發后悔自己繡上的名字縮寫。其實不是想改變什么，甚至不想讓他知道送圍巾的是誰，她也不確定杜意純會不會用它溫暖自己的脖子。她只是，只是要給自己粉紅色的夢一個了結。

放學之后，王遙走出學校才猛然記起忘記拿新發的試卷，整整一天大腦整個放空，收拾東西的時候還緊張地瞄著杜意純的書桌。他還在練籃球，她想她要不要趁機把東西拿回來。可是圍巾埋在最下面，又很難擔保不被人看見，最終還是放棄。

折回去取試卷，卻遠遠地就聽到吧啦爆發出的巨大笑聲。

“天哪，卡片，竟然是卡片！哇，真老土！”

“……隨便拆別人禮物還這么囂張？”

王遙幾乎能想象得出杜意純的表情，歪著嘴角曖昧地笑，他們的打情罵俏每天都在上演。可是，他們很快就會拆到我的禮物了吧？還是已經嘲笑過了？

王遙的心猛地揪緊。

“我就是要看看，她們的禮物究竟能差到什么地步……”吧啦霸道地說，“我靠，圍巾，杜意純杜意純，是親手織的圍巾呢，太有才了！呃？WY……什么東西？”

王遙緊張地探過身子去看，杜意純正把那條圍巾抓在手里。

吧啦冷著臉說：“你好像對它格外感興趣?！?/p>

“與你無關吧。”

“杜意純，”吧啦把身子傾上去，“如果在你心里，某個女生是特別的，這個人必須是我?！?/p>

杜意純站起身，把所有的禮物丟進垃圾桶，“對我來說，誰都沒什么不同?！?/p>

吧啦坐在桌子上笑得曖昧。

接著，杜意純把手腕的一條鏈子扯下來，張開五指，鏈子以自由落體的姿勢墜入垃圾桶，“你也一樣?！彼粗难劬σ蛔忠活D地說。

吧啦的臉隨之變得陰沉。他們走出來的時候，王遙躲在拐角的暗影里，直到她確定他們已經走遠，才哭出聲音。那一天，王遙哭得狼狽，她告訴自己，她并沒有失去什么，可是心里，卻有細細碎碎的疼蔓延開來。

當王遙紅腫著眼睛走出樓口的時候，就看到坐在橫欄上的金小卡，她咬著一根吸管，然后把一杯熱牛奶遞給她。

“補充補充水分?！彼f。

金小卡左耳塞著一只耳機，低著頭，雙腳隨著節奏蕩啊蕩。王遙看著她漫不經心的表情，突然就咧開嘴巴笑起來。

Chapter

王遙抱著高高的一摞數學作業本從辦公室里走出來。作業本高高地堆起來，擋住了她的視線，王遙一邊小聲地喊著“借過”一邊吃力地保持平衡。

突然被絆倒，王遙狼狽地撲在地上，臉前站著一個人，是吧啦。她盯著王遙的眼睛，一臉的厭惡。對吧啦來說，查出WY的意義并不是什么難事。

王遙站起身來，拍凈身上的土，去撿散了一地的本子。吧啦一直站在那里，王遙能感覺到灼熱的目光射在自己的背上，她胡亂地把作業本堆放在一起，想盡快離開。吧啦卻擋住她的去路，冷冷地說：“你，也不怎么樣嘛。”

手指攥緊，關節因為用力而失了血色。王遙知道，她確實平凡，平凡到不值一提，可是這與你吧啦無關。王遙仰起頭，平靜地看回去。

有男生起哄地叫，在他們眼里，這是一場不容錯過的好戲。突然有人擠進人群里，是金小卡，扶住又要散落的作業本，她說，很吵啊這里。然后拽著她遠離風暴中心。

那一天，金小卡對王遙說：“愛情這回事，如果你不能義無反顧，就忘記吧?！比缓筠D身要走。

王遙叫住她：“你去哪兒？還沒放學?！?/p>

金小卡笑笑，沒有回答，只留下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

從那以后，王遙很長時間里都沒見到金小卡，忍不住望著那個空蕩蕩的座位發呆，書桌里花花綠綠的雜志都還在，會有人偷偷拿出來看，書頁已經卷了邊，遠沒有了以前的質感和光鮮。再后來，老師把轉學生安排在金小卡的位置，很簡單地說了句“金小卡已經休學”。王遙坐在座位上怔忡了許久，她想起金小卡說的話，愛情這回事，如果你不能義無反顧，就忘記吧。下課以后，她把金小卡書桌里所有的東西都拿出來，帶回家里，整整齊齊地擺在柜子里。

關于金小卡，有很多傳聞。好，或者不好，而問到底，別人也只會說，是某某告訴她的。王遙想，金小卡似乎就是這樣一個人，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卻又從不與誰真正地走近一步。

至于杜意純和吧啦，據說不知道什么緣故，杜意純對吧啦大發了脾氣，再也不相往來。教室里頓時就安靜了許多。

八卦的同桌總是熱衷于傳播各種小道消息，末了問她，你說究竟是為什么呢？

王遙笑著搖搖頭，她不知道，也不想猜測。本就是毫無交集的人，就這么忘記吧。只是自那以后，杜意純偶爾會把目光遞過來，一種審視一種關注，或者是別的什么。王遙讀不懂，也不想讀懂。她開始學金小卡那樣，對一切都是云淡風輕的樣子，整理心臟的每一根細小神經，將所有的人和事都撥至邊邊角角，整個高中的生活，逐漸被試卷和分數填滿。

這樣，便是我的生活了吧。

Chapter

再見到金小卡，已經臨近高三。王遙把那盆梔子放在窗口，皎潔的花瓣微微泛出光來。

俯下身子，看到站在樓下的那個小小的影子。王遙立刻向樓下跑去，把媽媽的呼喊丟在身后。

金小卡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手里捧著那只舊舊的手機，很專注的樣子。她的臉色有些蒼白，頭發換成了淺淺的紫色，依然是那樣零亂地糾結著。站在她身后的時候，金小卡正把一串數字一個一個地刪掉。

金小卡說，我要離開了，我想有些事情終究要結束，了斷徹底，然后干干凈凈地忘記。

她說王遙，就在我收拾東西的時候，突然很想你，記起曾在這里的一扇窗子里見到你，我想如果可以碰到，我要帶給你我未曾得到的祝福，與你告別，然后了無牽掛地離開。

她笑，有些悲涼的釋然。王遙突然很想哭。

金小卡走了。雙手插進口袋，依然是那樣疲疲沓沓的樣子。只是，窄小的肩膀顯得異常單薄。王遙定定地凝視著，看她瘦小的身影在炙熱的空氣里一點點氤氳開，模糊了眼睛。

空氣在夏日的熾熱里凝滯，半朵云彩浮在半空慢慢撕裂。一切的一切，在王遙的視野里面定格，她突然意識到，自此，自己才開始真正地寂寞。

Chapter

時間在那個夏天里流走得很快。高考后的畢業聚餐上，王遙看到杜意純那么大聲地與鄰座的男孩子說著話，啤酒一杯接著一杯很快樂的樣子。聽說杜意純也考到了北京的大學，離自己的學校只有一墻之隔。縱然是這樣，王遙還是很難過，她與杜意純的交集，像是那些躍動在大氣層頂端的電子一般，在她心里涌起大片大片的光。

坐在北京搖搖晃晃的地鐵里王遙昏昏欲睡，這樣擁擠的城市自己是很難習慣的吧。王遙從未想過自己會在北京遇到金小卡。所以在地鐵呼嘯而來的時候，望著她淡定的側臉和揚起的碎發，恍惚覺得是熬夜準備考試而產生的幻覺。王遙孩子似的伸手去揉搓眼睛，再看，金小卡已經走到身邊。她抬起胳膊，似乎要撫摸王遙的頭發，手腕上的一串銀手鐲發出叮叮當當的細碎聲響，卻在中途停下來，看著王遙的臉，滿眼的溫柔。

王遙的眼圈突然就紅起來：“小卡，我很掛念你。”然后抓住她的手，失聲大哭。

金小卡在這個偌大的京城里開了一家叫“創可貼”的二手店，蝸居在一條古老陳舊的巷子里，沉淀著老北京最厚重的生活。丟了秒針的手表、色澤不再光鮮的銀戒指，或者印著紅鯉魚的瓷盆，金小卡說，“創可貼”是生活的角落，充滿不能釋懷的氣息。鮮少有人光顧，但就是那鮮少的一部分肯花大價錢購買。那些對逝去的生活念念不忘的人。

說這些話的時候，金小卡一口一口啜飲著綠茶，笑得溫熱而傷感。

王遙看著金小卡淡然而憂傷的臉，突然想，我們呢，是否也同樣無法釋然。

金小卡有時候會早早關掉店子，坐一個多小時的公車去A大等王遙下課，然后帶她去鼓樓或者鬼街大快朵頤。很多時候，王遙就在金小卡家里睡，多放一只枕頭，擁抱著睡著。

有時候會徹夜地看電影，那些節奏緩慢的老片子。偶爾，她們會在兩部電影的間隙去陽臺上透氣，二十幾層的高樓，夜空中的星辰仍然模糊。金小卡就在這樣的夜色里點上一只細而長的女式香煙，燃燒的煙絲在暗夜里或明或滅。

金小卡抽煙的姿勢并不優美，亦不懂得吐出煙圈的嘴唇怎樣才能達到魅惑的效果，但是很好看，盡管顯得異常蒼白。

她把胳膊支在陽臺上，指間夾著燃了一半的香煙。

“他叫郁木。”金小卡彈了一下煙灰，“說起來，大概也是很莫名的一段日子。但我確實相信，郁木是我的宿命。”

王遙看著她，靜靜聆聽。

“其實我性子一直有些孤僻，在那些寂寞的時光里，我花大把的時間看BBS里那些破碎的文字。我們也就是在那遇見。”

金小卡淺淡地笑，那對金小卡來說，是一段很純粹的時光。

“我記得他寫的一首詩，或許也只是一首不成形的散文詩，卻讓我很感動。

離開起點，離開終點

停留在中間感嘆

然后

距離開始延伸成一種無奈的悵然

這里是我的吧

好像，就是從這兒開始的吧。王遙，你記不記得我休學之前對你說的話？”

“你說，愛情這回事，如果不能義無反顧，就忘記吧?！?/p>

“所以，我便義無反顧地跨越大半個中國奔赴我的愛情。很幼稚吧？”金小卡看著王遙說，“可是，我不能因為一點懷疑和顧慮就放棄他呢，不愿意，就此放棄自己的愛情。郁木真的給了我很多很純凈的快樂?！苯鹦】ǖ穆曇粢稽c點淡下去，透著無力的傷感。

“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飛去了日本，我來了北京，各自開始各自的生活?！?/p>

那支煙已經燃到了盡頭，長長的煙灰垂在空氣里，金小卡把煙湊在嘴邊，卻發現已經燃盡。王遙恍惚看到她眼中的淚花。

“所以，王遙，可以與相愛的人在同一片天空下，是很幸福很幸福的事情呢?！?/p>

Chapter

王遙坐在教室，金小卡的憂傷好像一直滯留在空氣里，讓她不能釋懷。突然就聽到窗外暴烈的雨聲，很大的雨滴砸在玻璃窗上?？看暗耐瑢W趕緊把窗子拉得嚴嚴實實，教室里立刻就悶熱起來，屋角的空調發出沉悶的聲響，粘稠的空氣貼在皮膚上。王遙想等下要不要在自修室里多悶一會兒，自己實在是沒有勇氣讓單薄的衣服暴露在雨水里。

算了，雨水澆一下又不會死。

可是離下課十分鐘的時候雨就停了，王遙有點憤憤地把課本丟進背包里。走出教學樓，突然發現那些蒙了灰塵的花草此刻異常的光鮮，于是心情大好。王遙看著頭頂那顆再次燦爛的太陽，不由得微笑起來。

突然額頭上多了一小片陰影，一個清瘦的身影擋在她面前。逆光。

他說，小遙。

他叫她小遙，陽光在他寬厚的肩膀上散落下來，掉進王遙的眼睛里，她有些恍惚。她突然想起金小卡前一晚的話，她說，可以與相愛的人在同一片天空下，是很幸福很幸福的事情呢。

杜意純以不容拒絕的姿態進入王遙的生活，他無需任何的解釋或者交代，他只是以這種緘默告訴王遙，你不得不接受。

于是王遙的身邊就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塊狗皮膏藥。他頻繁地在王遙的教室門口出現，拉起她的手去看各種各樣奇怪的東西。每個周末準時在宿舍門口大叫王遙的名字，然后對著探出窗子的那個睡眼惺忪的腦袋揮舞手中的電影票。

很多時候，都是王遙溫吞地跟在杜意純身后，隨著他的節奏和步調。王遙覺得自己好像變回那個沉默的小孩子，沉默得讓人忽略，沉默得讓人忘記問她的意見。

那天天氣依舊悶熱，他們從烤魚店里走出來，立刻被熱浪包圍，盡管吃飯的時候喝了整整一大扎酸梅汁，仍舊覺得喉嚨干渴。于是杜意純不由分說地走進路邊的便利店。王遙站在門外，看著杜意純拿了兩瓶冰可樂。他從來都不會問自己的意見，也不知道王遙不喜歡吃辛辣或者甜膩的東西，不知道王遙口渴的時候只喝水。就像他走進去的時候隨手放開門板，絲毫沒有留意到王遙的位置。

究竟是什么，將你我徹底阻隔。

王遙站在玻璃門外，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從未同杜意純接近過。他們之間，隔著一片流年。她記起那條隨同大堆禮物像垃圾一樣被丟掉的深藍色圍巾，記起杜意純那時冷漠的表情。他說，對他來說，誰都沒什么不同。

吧啦是，她王遙更是。

Chapter

王遙說，小卡，再美好的夢境，也有醒來的時候。我對于杜意純來說，只是一個年少的遺憾，一個不甘。我懂，我都懂。

金小卡的食指壓在嘴唇上，如果你懂，就不去管他，亦不為他煩惱，上帝自有安排。

王遙并不安生，她做不到小卡那樣處之泰然。她割舍不下，卻又不愿成為還他遺憾與不甘的道具。王遙知道，她想要的愛情，杜意純給不了，卻欲罷不能。

矛盾好像壓在肩上的稻草，一根一根，隨著時間的流逝，終究要有罷工的一天。于是在杜意純一拳揮在那個邀請王遙參加文學社的學長的臉上之后，王遙一字一頓地說，杜意純，請你以后不要再糾纏我。我與你唯一的牽扯，不過是那條被丟掉的圍巾。我與誰交往，亦與你無關。我不要，順從你的喜惡和習慣。

那一晚，王遙對著金小卡哭了很久，像白癡一樣把臉孔扭曲成最猙獰的樣子，一直哭一直哭。金小卡一直都沒說話，直到王遙的整張臉被淚水泡得腫脹變形。她看看表，已經是深夜，于是說，如果我還沒記錯的話，冰箱里還有一點雞肉，自己去熱來吃。王遙剛要搖頭，肚子就不爭氣地發出“咕嚕咕?！钡穆曇?，于是默默地站起身，自己去搞吃的。金小卡望著她的背影，輕輕地笑起來。

第二天，金小卡把王遙送到學校，遠遠地就看到杜意純向王遙跑去。

王遙被急追過來的男生拉住，表情有些恍惚。她以為自己那樣決絕那樣犀利，驕傲如他，再也不會出現。

男生的呼吸因為劇烈的奔跑有些急促，他說：“小遙?！?/p>

努力把氣息壓住，身子稍稍彎下來，雙手壓在膝蓋的位置，眼睛卻一直盯著眼前的女生，生怕她逃跑。他注意到她腫成核桃的眼睛，心口細細碎碎地疼，繼而有一點“可恥”的竊喜，至少他確定，她也在乎自己。

“小遙，我知道我做得很差，可是，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是還不懂得怎么對一個人好。小遙你看，我一直都帶著，我沒有丟掉它，我偷偷跑回去把它撿回來了?！?/p>

王遙這才發現杜意純的脖子上圍著一條深藍色的圍巾，針腳松松緊緊。在這樣炙熱的夏日，杜意純圍著這條難看的圍巾奔跑，汗水從他的額頭不斷流下來。男生的臉從未這樣真誠過，王遙努力睜了睜擠成一條縫的眼睛，再次確認他的誠懇。突然就不爭氣地掉下眼淚來，就那么直直地站在校園里，手背從眼睛上抹過去，哭得那么委屈，像個孩子。

不斷有人抱著課本從旁邊經過，饒有興味地看著這戲劇化的一幕。看女孩裂著嘴巴大哭，看男孩心疼得手足無措，眼里裝滿了小嫉妒或者小羨慕。

王遙不知道，她昨晚把自己端端正正的一張臉擠成大包子的時候，金小卡偷偷給杜意純發了短信。王遙也不知道，在她們遇到之前，金小卡早一步遇到杜意純。杜意純對她說，他很想念那個隱忍地默默承受一切的女孩，如果可以再次遇到，他再也不會放手。

Chapter

一個多小時的公車，擁擠而落寞。金小卡把耳機塞進耳朵里，看著這座古老城市的浮光掠影，她突然好笑地想，自己也算功德圓滿了吧。

下了公車，向店子走去，她想起自己又要一個人打開厚重的門走進冷清的屋子，就突然停下腳步。她在馬路上站了一會兒，形形色色的人從身邊走過去，他們要穿過馬路，或許還要經過地下通道、天橋，乘坐公車或者地鐵。

他們面帶疲態，卻不得不。

金小卡重新邁開腳步，她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捏在手指間。然后她就看到倚靠在“創可貼”門上的郁木，他似乎有點累，身邊堆著大包的行李，干凈的白襯衫在太陽底下發出好看的光澤。

金小卡突然就流下淚來。

上帝，自有安排。

背后涌起大片的光，從高遠的天空慢慢降落，像放慢的幔帳，沉淀所有的悲傷。

（責編：ka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