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花
早紀小時候參加一個繪畫班的夏令營,有一天夜晚,她已經入睡,在夢中恍惚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迷迷糊糊睜開眼,聽到聲音傳自窗外。窗外月光潔凈透明,像是誰吹出的一個大泡泡。有人用小石子砸她的窗戶,那石子在月光下發著白玉般的光芒。她推開窗,看到樓下站著一起參加夏令營的小朋友,是一個微胖的男生,有一雙毛茸茸的眼睛。
“下來,我帶你去看好東西!”他對她說。
早紀便悄悄地穿好衣服離開宿舍,小男孩帶她去后院的一排花叢前,說:“你等一等,就會看到奇跡。”
周圍靜悄悄,只有蟬鳴。兩個小朋友蹲在花盆前盯著那堆扁平的葉子看,過一會兒,只見其中一個小包緩緩打開,呈現出一種輕盈的白色。早紀睜大了眼睛,盯著那朵花看。它像蓮花一般,又比蓮小許多,漏斗形狀,有甘甜芳香。花一朵接一朵地打開,很快便雪白一片。早紀驚訝得合不攏嘴。
“這個,叫曇花,只開一小會兒就謝了。”小男孩解釋說。
那個夜晚他們光顧著欣賞花朵,連蚊子來叮咬也未察覺。第二天兩個人帶著一腿的小紅點上車,彼此笑一笑。這是夏令營的最后一天,小朋友們忙著互相道別,有的女生抱在一起哭了起來。早紀沒有哭,她只是坐在最后一排望著窗外。這時有人走到她面前來,那是昨天帶她看花的男孩。他從畫架里拿出一張素描,說:“這個送給你。”
畫面上赫然是一個短頭發的小姑娘,一雙大而圓的眼睛,鼻子下有一顆黑色的小痣。早紀認得那是她自己,她收下了畫,也想送給這個男生一點東西留作紀念。她在包里翻了半天,最后只找到一只魔方可以充當禮物,于是把魔方遞給男孩:“那,這個送給你。”
車到站,他們揮手告別。事隔多年,早紀已經忘記了男生的長相,她甚至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但她記得那是第一個帶自己去等花開的男生,空閑的時候,她凝視桌前的那張素描,稚嫩的筆法,卻有真摯的情誼。
但是她再也沒有遇到過他。
涂鴉
從家到學校的那條路上,有一個廢棄的工廠。工廠一直未拆,墻上卻留下許多人的筆跡。嘉皓每天經過的時候都饒有興致地站在那面墻邊看,有人在上面寫下“某某某你快去死”的詛咒,也有人留下“某某某我喜歡你”的告白。一面墻就像是一個社會的縮影,有愛有恨,所有的故事都用一句話概括,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最近出現的涂鴉卻精致得多,是一個紅頭發的小女孩,肚子圓圓的,踏著海浪而來。嘉皓覺得這個畫面十分熟悉,想了一會兒,才想起是宮崎峻最新電影《懸崖上的公主姬》的主人公。
涂鴉者一定是個女孩。他暗自思忖。
隔兩天,那紅發女孩被新的圖案取代,這一次是黑白格子的兔子。兔子眼睛紅彤彤,像是剛哭過的樣子。底下有一行不易覺察的小字:發明微積分的人是只豬!
嘉皓笑了起來,他從口袋里拿出鉛筆在底下跟一句:牛頓和萊布尼茨是聰明的豬。
學校里愉快的事情并不多,嘉皓是公認的數學天才。既是天才,便與常人距離遙遠。他朋友不多,仇人卻不少。比如他的同桌,那個脾氣暴躁的女生總是抓著他的卷子大叫:“喂你再考滿分我就去告你!”
“唔?什么罪名?”
“威脅他人生命!”女生指著他的卷子說,“你知不知道我爸每次開家長會回家都揚言我再考不及你分數的一半就會殺了我?”
嘉皓瞇起眼睛,淡淡回答:“你要知道,這世界上有一些豬比人聰明。”
他說完,立刻離開座位。果然不到一會兒就聽到女生的尖叫聲:“啊啊啊陳嘉皓你居然罵我比豬都笨!”
他得意地笑起來,有時候女生這種生物實在笨得有那么點可愛。
周末,嘉皓代母親去超市買菜,回來時路過涂料市場,他心血來潮地買了幾盒噴漆。然后他跑到舊工廠的墻邊,認真地畫了兩頭豬,并在旁邊注上名字,黑色頭發的那一頭叫萊布尼茨,白色頭發的那一頭叫牛頓。他已經好久沒有畫畫,筆法有一點生疏,但這并不阻止畫面的完整。他走后沒一會兒,有兩只蒼蠅落到了豬鼻子下面,未干的油漆粘住了它們的腳,蒼蠅在三秒之內變成了活標本。
煩惱
這一天早紀很煩惱,她在經常涂鴉的那面墻上看到兩只豬,關鍵是豬的鼻子下面還粘著兩只死蒼蠅,這讓豬看起來有一點眼熟。十歲之前早紀的鼻子下面有一顆黑痣,那顆痣隨著歲月的消逝而越變越大,常常被同學嘲笑她是鼻屎大王。她哭著央求父母帶自己去做激光消除,如今痣雖然是沒了,但她仍然對任何與黑點和痣有關系的東西十分敏感,這一種狀況,在醫學上被稱為“心理陰影”。
黑點陰影大王早紀從書包里掏出噴漆,二話不說就將兩頭豬涂黑掉。但有一句話叫做倒霉的時候喝涼水也會塞牙縫。早紀在忙著消滅污點的時候沒注意到旁邊一群城管的人在向她靠近,等她發覺的時候已經被一群老太太圍住。她愣了愣,下意識地撒開腿就跑。但來不及了,已經有人拉住她的書包帶子,又有人揪住了她的頭發。
從城管局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早晨九點,母親一路數落著她,從她書包里把那些噴漆拿出來一股腦都丟進垃圾箱里。她垂頭喪氣地走到學校,正是上課時間,走廊里空蕩蕩。早紀站在門口,想要敲門,卻忽然垂下手來。
這是早紀最憂愁的十七歲,一直堅持著的愛好被迫放棄,生活變成一場敷衍和迎合,全然沒有自由和偶爾任性的快樂。早紀所有的委屈在這個早晨傾瀉出來,她蹲到地上,用書包壓著嘴唇,輕輕地哭了起來。
之后她擦干眼淚,裝做若無其事地走進教室。那個冷靜得像一把手術刀般的同桌仿佛有所察覺,已經將她發下的卷子改過了。紅筆在空余的地方寫下每一道題目的公式和解題思路,全部改過之后又寫下一句話:生命漫長就如同等待一朵花開的時間,在繁盛之前有時需要淚水的澆灌。
早紀愣了一下,轉過頭才發現,他們坐的這個位置,剛好能看到走廊上發生的一切。
可是她仿佛并不生氣,相反,她竟然覺得這個數學天才不再那么討厭。
月亮
涂鴉少女從此消失了。嘉皓在經過廢工廠的時候會忍不住停一下,獨自盯著墻面上那些逐漸暗淡下來的色彩看。他有時候懷念她,有時候不。但一個人消失是那樣一件容易的事,就比如他十歲那一年喜歡過的女孩子,自夏令營之后他再也沒有見過她。
有時候世界很大,大到兩個人永遠也看不到彼此。有時候世界又很小,小到忘掉一個人也是件艱難的事情。這句話不知道是誰說的,嘉皓卻深深記得。
他繼續他的生活,奧數比賽與柴米油鹽。母親的工作在這個夏天更加忙碌,常常三五天不見蹤跡。但也有快樂的事情,比如窗臺上那一盆曇花,總在午夜做題目做到疲倦的時候輕輕打開。嘉皓每次看到它們,就禁不住微笑起來。然后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小小的魔方,那抽屜里,如今又增加了幾罐涂料。
他是內斂的男生,感情自隱秘處升起,并在微開之時結束。
最近他的愛好是幫助同桌那個笨女生,再一次測試時她又點錯了小數點,嘉皓看一看講臺上的監考老師,忽然輕咳一聲,然后假裝不小心把橡皮掉在她的卷子上。他伸手去拿時,刻意敲了兩下桌子。
唔?女生睜大眼睛轉過頭看他,她的眼睛像兩汪清澈的湖,又像十歲那一年的月亮。
她及時改過來題目,故此心情大好。下課時她和后桌的女生興致勃勃地聊天,話題從“最TB的數學題目”延伸到“the night-bloomoon ”。后桌女生感嘆:“這么好聽的名字,曇花到底是什么樣的呢?我從來都沒有見過。”
“我見過我見過!”同桌歡欣地叫了起來,“小時候有個男生特意叫醒我一起看曇花,那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花,雪白一團,像十二月的北緯13度。”
嘉皓被這個比喻句嚇到,忍不住插嘴:“什么叫十二月的北緯13度?”
“北緯13度屬于北方啊,冬天會下雪啊。”女生解釋說。
真是復雜的思考方式……嘉皓皺眉,低下頭繼續寫作業。但是等等,他再轉過頭去,仔細盯著女生的臉看,她的眉毛她的眼,他問她:“你小時候,鼻子下面是不是有一顆痣?”
“嗯?你怎么知道?!”
傾城
自習課上老師說:“街口那間工廠明天起就要拆除重建了,最近會有點吵,但暑假就要開始了,所以同學們要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撐過這幾天!”
老師嚴肅的語氣逗得大家笑了起來,但早紀笑完之后又有一些悵然。放學后她從那排舊墻前經過,定足一會兒,又飛快地跑回家里。
人生難得放肆,她才不在乎這一次的后果會怎樣。
她趁著夜色逐漸暗下來,從口袋里拿出大堆的噴漆胡亂地畫了起來。牛頓是豬,萊布尼茨是豬,數學老師是豬,城管的老太太們也是豬。世界就似一個大豬圈,這毒惡的想法讓她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
而墻的另一面,嘉皓正在細細涂繪一只彩色的魔方,一朵盛開的曇花,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孩。這是他升入中學以來最盡情地一回,特意穿了舊T恤和廢牛仔,十足的一個痞子模樣,斜叼著一只薯條,手中的噴漆移動得飛快。
月亮升了起來,大地一片寧靜。
推墻車趁這個時候挺進,少年們愣一下,拿起自己的犯罪證據飛快跑到馬路對面。那面墻如今無比斑斕,好似一個大花園。只是這美麗短暫,存在三五時刻,必定要消除得一干二凈。他們都覺得惋惜,又覺得深深地快樂。就像藏著一個小秘密,畢竟,只有他們才知道它們存在過啊!
然后他們笑一會兒,轉身朝家的方向走。一步兩步三步,忽然看到面前的人。誒?也是滿臉彩漆和滿身污垢,但是,這個人好像很面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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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們在這個繁夏的夜晚,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們望著彼此,咧開嘴巴,露出白月一般的牙齒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