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大師”,不管人們對它的認識如何歧異,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凡當得起“大師”稱號者,必定是我民族文化事業中的卓越人才,罕見的人中菁華。因此,真正配戴大師桂冠的人才,即使在人才輩出的時代,也不可能多如過江之鯽。恩格斯在評價群星閃耀的文藝復興時代時說過一段非常有名的話:“這是一次人類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最偉大的、進步的變革,是一個需要巨人而且產生了巨人——在思維能力、熱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藝和學識淵博方面的巨人——的時代。”以我的理解,這里所說的“巨人”,就是我們今天所慣用的“大師”。像達·芬奇、伽利略、莎士比亞這些巨人,既是時代潮流的產兒和時代精神的體現,同時又是流芳百世、彪炳千秋的大師。
中國近代思想文化的演變開始于19世紀中葉之后。以鴉片戰爭為標志,中國傳統社會受到西方社會的全面沖擊,開始向現代社會轉變,與此相適應,中國思想學術也開始了從傳統向現代的艱難蛻變。這種蛻變經過幾十年的緩慢積累,到20世紀初葉終于顯現其突兀崢嶸的面貌,新文化運動的出現是這一演化過程的具體表現。新興學者團體的形成,一批融會中西、貫通古今的思想學術巨人的出現,成為中國走向世界文化前沿的橋梁。正如文藝復興時代,這確是一個需要大師且產生了大師的時代,梁啟超、王國維、魯迅、胡適等可視為現代中國文化巨人的代表。
然而,不同于歐洲文藝復興時代的是“中國的文藝復興運動”——這是胡適對新文化運動的稱呼——為時極為短暫,它的繁榮未及充分展開,便為激烈的國內沖突和可惡的外族(日本)入侵所打斷,劇烈的社會變革以及與之相隨的社會動蕩,終結了轉折時代大顯身手的第一代文化巨人的創造活動。
在新文化運動謝幕后登上文化舞臺的新一代思想學術人才,在內憂外患的環境中飽受煎熬,但憑著此前的積累和堅韌而頑強的開拓,為后人留下了一筆豐厚的文化遺產。這一代文化巨人以陳寅恪等人為代表,融會東西學術文化傳統,是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學者,他們在20世紀50年代以前以其開創性貢獻確立了其學術地位。然而,在此后的歲月中,除了一部分人(如趙元任等)機緣湊巧,能繼續自己的事業外,大多不能以自然之態,盡展其學術才華。但是,以既有的成就和才賦氣象論,這一代人很多稱得上是嚴格意義上的學院派的學術大師。
新文化運動以后出生的一代學者,所接受的教育基本上承繼了新文化運動以來的自由主義傳統,并且在20世紀50年代以前基本完成了其應有的學術研究訓練,本應該是走向世界學術舞臺的一代。然而,這一代人在進入盛年之后,遇到的是一個與其生活和思維迥然不同的環境,其學術思想成就毫無例外地受到極大限制,大多不如前輩,稱得上大師者少而又少。
至于20世紀40年代以后出生的幾代人,或文化養料貧乏,或受政治運動影響,或學業成績正處在擴展過程之中,故不可過早以大師桂冠相贈。
因此,我們所生活的這個時代,其實并沒有多少真正的大師。
中國文化傳統中很早就有“好大”的因子。這種因子的生成,緣于歷史上中國文化的較早發達。當前經濟建設成就促生的樂觀情緒,使傳統文化中根深蒂固的“好大”積習又漸次出現。前些年流行一時的“中國可以說‘不’”所反映的“積弱不再”的急切心態,近年來日見高漲的“大國崛起”吶喊之聲,使人明顯地感到濃重的“大國”情結下一種似曾相識的思潮在強烈地涌動,并逐漸凝聚成一股力量。
與此相伴而生的,是一種文化上的自我膨脹。這種自我膨脹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儒學復興意識演為思潮,“儒家文化拯救世界”的論調逐漸高漲,許多人沉浸在這種鼓噪中手舞足蹈而不自覺;二是文化盛世到來的幻覺令許多人興奮不已,不少耗費國家巨大且寶貴資源的“盛世工程”紛紛上馬,并呈現愈演愈烈的趨勢。與這兩種現象互為表里的,則是“大師”桂冠的漫天飛舞。
然而,仔細觀察便不難發現,這“大師”云集的“盛況”完全是人為“制造”的結果。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中專”升格為“學院”,“學院”升格為“大學”,已經蔚為潮流;與此相適應,全國高校你追我趕的“碩士”、“博士”擴招,國家干部在職“攻讀”學位,已經使中國成為“制造”碩士、博士數量最多的國家;“博士后”已演變為“博士”之后的學位。在教職人員隊伍中,“博導”已經成為教授之上的職稱。“博導”的近乎泛濫,使那個比“博導”更高貴的“大師”稱號應運而生,于是各地“大師”云集的“盛況”成為必然。前些年流行一個說法:“博士到處走,教授不如狗。”正如濫發鈔票必然造成貨幣貶值,“大師”桂冠的漫天飛舞,其結果則是“大師”稱號的嚴重貶值。
文化的發展繁榮并非與經濟的發展繁榮并時共步,也不是僅僅由經濟發展這一個條件所促成;即使我們的物質力量真的達到了一定的發展高度,“大師”群體的養成也需要一個漫長的積累過程和幾代人的努力。19世紀中葉以來我們民族歷經艱辛而培育的學術氛圍,和20世紀初葉以來積累半個世紀的人才,包括其中真正的大師級人才,在一個時期內早已被摧毀殆盡。這樣的人才空缺絕對不是一代人可以填補的;而要出現大師級的卓越人才,則更需要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