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對中國教育文化的貢獻,是中國近代史上無人可比的。美國大哲學家、教育家杜威說:“拿世界各國的大學校長來比較,牛津、劍橋、巴黎、柏林、哈佛、哥倫比亞等等,這些校長中,在某些學科上有卓越貢獻的不乏其人;但是,以一個校長身份,而能領導那所大學對一個民族、一個時代,起到轉折作用的,除蔡元培而外,恐怕找不出第二個?!?/p>
“諸君須抱定宗旨,為求學而來”
1916年9月1日,身在法國留學的蔡元培,收到中國駐法使館轉來的電報。電報是時任民國政府教育部長的范源濂發來的:聘請他擔任北京大學校長。由此,蔡元培最輝煌的時期到來,并且因為他對大學教育體系的創立,被濃墨重彩地載入中國教育史。
這個范源濂,在1912年,當蔡元培就任民國政府第一任教育部長時,曾聘他出任教育部次長。因為范源濂并不屬于國民黨的前身同盟會,因此蔡的邀請在國民黨內引起一些反對之聲,但蔡元培堅持己見,說:“現在是國家教育創制的開始,要撇開個人的偏見、黨派的立場,給教育立一個統一的智慧的百年大計?!辈幌?,四年以后,兩人的位置剛好倒了過來,這回是任教育部長的范源濂來邀請蔡元培了。
以1898年京師大學堂建立開始計,當時北京大學建校僅僅18年。京師大學堂,可以說是戊戌變法碩果僅存的產物,成立初衷是痛感國家實力孱弱,力圖引進新學來振興國勢。但是,1916年時的北大,雖然已經改名為國立北京大學,其作為“皇家大學”的官僚氣與衙門氣依然濃厚。在教員中,有不少是北洋政府的官僚,這些教師即使不學無術,也受到學生們的大力巴結,以便日后當官仕途方便。陶希圣先生對那時的北大曾有這樣的回憶: “民國初年,貴族子弟仍然不少,文科那邊有一個學生坐自用人力車(洋車)來上課……兩院一堂是八大胡同(當時的妓院集中地)受歡迎的重要客戶。兩院即國會的參眾兩院,一堂就是北京大學——京師大學堂?!?/p>
北大的這種腐敗名聲,蔡元培早有所聞,朋友們也勸他不要去,擔心他“進去了,若不能整頓,反于自己的名聲有礙”,然而蔡內心里已經下定決心。在1919年,他曾這樣說道:“我國輸入歐化,六十年矣。始而造兵,繼而練軍,繼而變法,最后乃始知教育之必要。”

實際上,“教育救國”的理念,是蔡元培自戊戌變法失敗后一直堅信不移的信念。 1916年12月26日,蔡元培接受了北洋政府大總統黎元洪的北大校長委任狀。1917年1月4日,蔡元培赴北大上任。據當時正在北大上學的顧頡剛的回憶,到任那天,校工們在門口恭恭敬敬排隊向他行禮,蔡元培“脫下自己頭上的禮帽,鄭重其事地向校工們回鞠了一個躬,這就使校工和學生們大為驚訝”。實際上,蔡元培從來也沒有把北大校長一職看作是一官職,他不做官,也要求學生們不做官。他對學生們說,“諸君須抱定宗旨,為求學而來。入法科者,非為做官;入商科者,非為致富。宗旨既定,自趨正軌?!?/p>
“兼容并包,思想自由”造就北大一代輝煌
蔡元培1月4日到北大上任,1月11日就呈請教育部聘任陳獨秀出任文科學長。當時的北大,被重新分為文、理、法三科,下面再分系;文科學長,相當于文學院院長。
蔡元培與陳獨秀,個性完全不同。陳獨秀鋒芒逼人,而蔡元培卻外圓內方,連疾言厲色都很少見。但是蔡元培看中陳獨秀的,恰恰是他的新銳和毅力。蔡是在翻閱了十余本《新青年》后決意聘他的,一旦下定決心,就一趟趟“親顧茅廬”。他去陳的住處拜訪陳時,因陳習慣晚睡晚起,他就耐心地坐在門口的一只小板凳上,等待著年齡小他一輪的陳獨秀醒來。然而起初陳獨秀并不領情。因為他正在專心辦雜志,而雜志是在上海辦。但蔡的誠意和胸懷最終說服了陳獨秀,使他決定將《新青年》搬到北京來辦——某種意義上說,這才有了后來以北京為中心的轟轟烈烈的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
在蔡元培引進了陳獨秀后,陳又引進胡適進北大當教師。而胡適當時不過是個連博士學位還沒拿到的毛頭小伙——后來,胡適在他的紀念文章里曾提到,如果沒有蔡元培,他的一生很可能會在一家二三流的報刊編輯生涯中度過。
陳獨秀與胡適,是蔡元培“兼容并包,思想自由”著名八字方針下演繹的兩段佳話。蔡元培決心以這八個字來塑造北大,是他在歐洲留學期間就已埋下的心愿。他在《〈北京大學月刊〉發刊詞》中闡述了自己對大學精神的理解:“大學者,‘囊括大典,網羅眾家’之學府也?!鲊髮W,哲學之唯心論與唯物論,文學、美術之理想派與寫實派,計學之干涉論與放任論,倫理學之動機論與功利論,宇宙論之樂天觀與厭世觀,常樊然并峙于其中,此思想自由之通則,而大學之所以為大也?!?/p>
在“兼容并包”的精神下,北大吸引了中國的各路學術精英。以文科為例,從陳獨秀、胡適、李大釗、錢玄同、劉半農、周作人、魯迅,到辜鴻銘、劉師培、黃侃,大師云集。各種文化社團也風起云涌。而那種“師生間問難質疑,坐而論道的學風”,那種思想解放、學術自由的風氣,從那時開始興起,成為北大異于其他大學、吸引后來一代又一代學子的獨特傳統。實行教授治校,也是蔡元培在國外留學期間感悟到的。在他任北大校長期間建立起教授會、評議會,各科學長由教授會公推等舉措,都是對德國大學管理方法的仿效。據時任北大教授的沈尹默的回憶,當時的評議會,由全體教授推舉,約五人中選一人。凡校中章程規律(如開放女禁,給予女生同等入學權利),都要經評議會同意。
“五四運動”與蔡元培的進退
講到蔡元培與北京大學,就必然講到“五四運動”。在蔡元培的支持下,以北京大學為中心的波瀾壯闊的新文化運動,為“五四運動”孕育了豐厚的文化背景,而“五四運動”本身,也直接與蔡元培相關。
1919年5月3日,時任北洋政府外交委員會委員長的汪大燮得知中國政府準備在《巴黎和約》上簽字的消息,親自趕赴蔡元培家將密電內情告知。當晚,蔡即召集學生代表傅斯年、羅家倫等人,向他們通報消息。學生們得知消息群情激憤,原定于5月7日“國恥日”舉行的游行,遂提前至5月4日舉行。在游行隊伍從紅樓出發之前,蔡元培曾在出口處擋了一下,他表示大家有什么要求,他可以代表同學們向政府提出來。但在激憤之下,學生們不肯。當天晚上,在火燒趙家樓后,有32名學生被警察逮捕,其中有20名是北大學生。
5月4日當晚,北大學生群集在三院大禮堂商討對策。蔡元培對學生們說:“你們今天所做的事情我全知道了,我寄以相當的同情?!痹捯怀?,全場歡聲雷動。蔡又說:“我是全校之主,我自當盡營救學生之責……我保證在三天之內,把被捕同學營救回來。”
蔡元培的營救方式,是去當時執政的段琪瑞所敬重的一位前輩家中說情。那位老先生表示這事情難度太大。于是,蔡元培從晚上9點一直坐到12點也不肯走,直到人家表示愿意一試。在社會的強大輿論壓力下,被捕學生于5月7日被保釋出獄。而蔡元培卻在5月8日向政府提出辭呈,第二天就悄然去了天津,后來回了浙江老家。
蔡元培的一生中,曾辭過幾十次職。他自認是一學者,從來沒有想過要做官,他也絕不會以辭職要挾誰,他只是感到深深的“自傷”。但這一次的辭職,產生的社會震蕩遠超出蔡元培所想。從北大到北京學界,“挽(留)蔡”竟成了難以平息的學潮的一個組成部分。為表示與蔡元培同進退,北京市各中專以上的校長,也全部提出辭呈。在這種壓力之下,蔡元培終于于7月答應回校復職。
蔡元培后來曾說:自己“居北京大學校長之名義,十年有半;而實際在校辦事,不過五年有半”。1923年之后的蔡元培,人或在海外,或在國內辦大學院和中央研究院等,已不再管理北大校務,但是,北大卻從此確立其現代傳統和校格。而蔡元培也因北大,成為偉大的教育家。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袁偉時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這樣評價蔡元培:他曾經做官做到國民黨的中常委,但他不是政治家,在政治上他曾被人利用;在學術上,他曾有過倫理學等方面的論述,但遠遠比不上他在教育事業上的成就:他將北大辦成了中國第一所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