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艾青與毛澤東在延安的交往

1941年3月，現代著名詩人艾青由重慶到達延安。在這里，他與毛澤東有過一段密切的交往。毛澤東后來發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艾青有建議和提供意見之功。在那段時間，他們通過若干封信，并有過多次長時間的交談；艾青甚至還寫了一首充滿深切感受的詩作——《毛澤東》……

一

1940年5月，艾青從湖南新寧來到戰時的陪都重慶，在陶行知先生創辦的育才學校（重慶北碚）教了一段時間書。在這里，經郭沫若介紹，艾青認識了周恩來。艾青的聲名，在當時是很大的，但他卻仍然主要靠稿費生活。周恩來了解后，便在育才學校的一次講話里，明確地說：像艾青先生這樣的人，到我們延安是可以安心寫作，不愁生活問題的。不久，艾青住到了重慶城里的張家花園，這里是“文抗”（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重慶分會住地。1941年初，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爆發，國共關系驟然緊張。與共產黨聯系密切的艾青，也得到了有人跟蹤的“待遇”。不久，遵照周恩來的安排，艾青去往延安。

艾青初到延安，受到了高度重視。1941年3月10日，也就是艾青到達延安的兩天之后，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張聞天和中央宣傳部長凱豐，便設宴歡迎他的到來。不久，艾青結識了彭真等更多各界人士。

當年7月的一個晚上，艾青得到通知，去楊家嶺。在一所窯洞里，他第一次見到了毛澤東。艾青當時強烈地感受到，毛澤東是“自己所生活的時代的杰出的人物——中國人民的偉大領袖”。“在我的腦子里留下了永遠不會消失的一個既魁梧又和藹的身影與笑容”。

到延安不久，艾青被安排在陜甘寧邊區文化協會工作，并被選為理事。11月，艾青被志丹縣推選為陜甘寧邊區參議會的參議員。在這次會議上，艾青再次領略到毛澤東的別樣風采。11月6日，毛澤東在參議會發表演說。一開頭，他就用清晰而明確的語言闡述道：“參議會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艾青當時聽到的后面一句話是：“我們除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外，還有沒有其他目的呢？沒有了！”毛澤東在講這段話時，手勢有力，語言堅定而果決。這給艾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毛澤東講話真是很厲害，很集中，概括力很強。從這一點看去，毛澤東的偉大，在于他善于抓住事物的主要矛盾，這是一位革命領袖通曉辯證法的表現。會下，艾青對毛澤東說：你真會講話。毛澤東謙虛地說：我講話老出毛病，后來知道了，就抓住要點，其他地方就不要緊了。

毛澤東的演講魅力，毛澤東出現時獲得的熱烈掌聲，他的自信、有力，直至他那掩飾不住對人民苦難的憂戚面容，深深感染著艾青。艾青的詩情被激發，他情不自禁拿起了筆，創作了到達延安后的第一首贊歌——《毛澤東》：

毛澤東在哪兒出現，

哪兒就沸騰著鼓掌聲——

“人民的領袖”不是一句空虛的頌詞，

他以對人民的愛博得人民的信仰；

他生根于古老而龐大的中國，

把歷史的重載馱在自己的身上；

他的臉常覆蓋著憂愁，

眼瞳里映著人民的苦難；

是政論家、詩人、軍事指揮者，

革命者——以行動實踐著思想；

他不斷地思考，不斷地概括，

一手推開仇敵，一手包進更多的朋友；

“集中”是他的天才的戰略——

把最大的力量壓向最大的敵人；

一個新的口號決定一個新的方向；

“一切都為了法西斯主義之死亡。”

這首詩，寫于聽畢毛澤東11月6日演講的當天。艾青的詩作，大都是以憂郁深沉為基調，而這首以明亮色調吟出的贊歌，應當是艾青在接觸毛澤東，聽到他的演講后，發自內心的贊嘆。

二

在艾青看來，延安這片新天地，洋溢著非常理想、明朗的氣象，是非常感染人的。可是，他感到自己的精神狀態，與這里的空氣，卻有著一些距離。“在我的想像中，時代好像遠方的火車，朝我們轟隆隆地馳來了。我歌唱的是我們為之戰斗、為之獻身的時代，但我又深感自己在它面前顯得如此卑微，不能發出自己同時代合拍的更響亮的聲音，不能歌唱得更好”。在這樣的心境下，艾青寫出了抒發個人深切感受的《時代》：

我愛它勝過我曾愛過的一切

為了它的到來，我愿意交付出我的生命

交付給它從我的肉體直到我的靈魂

我在它的面前顯得如此卑微

甚至想仰臥在地面上

讓它的腳像馬蹄一樣踩過我的胸膛

這首寫于1941年12月16日的詩作，是艾青對時代的感受，當然也是在延安這塊土地上引發的情緒和思考的產物。

1942年初，學者、作家王實味發表了《野百合花》，丁玲發表了《“三八節”有感》等文章。因為披露了延安的負面情形，在特殊的戰爭背景下，這些文章引起了毛澤東的重視。1942年4月，艾青收到毛澤東的一封短信：

艾青同志：

有事商量，如你有暇，敬祈惠臨一敘。

此致

敬禮

毛澤東

艾青應約去了毛澤東的住所。毛澤東詼諧地說：我是老子作風。“老子”在這里是家長的意思。當時，中央研究院的壁報“矢與的”在延安最熱鬧的地方掛出。其中幾篇尖銳批評人及事的文章引起了多位將軍（賀龍、王震等）的不滿；一天晚上，毛澤東還提著馬燈，專門去看了壁報，隨即指出：思想斗爭有了目標了。所以，毛澤東見到艾青后，在提及這方面問題時，相當不滿地說：現在延安文藝界有許多問題，許多文章大家看了有意見。有的文章像是從日本人的飛機上撒下來的，有的文章應當登在國民黨的“良心話”上。通過這樣的用詞，可以看出，毛澤東認為當時的文藝問題，是相當嚴重的。

當時的艾青，并沒有把這看得多么嚴重，但是聽到毛澤東如此用詞，便建議說：“毛主席，開個會，你出來講講話。”在艾青看來，文藝上的問題，講講話，交流一下思想就可以了。毛澤東反問：“我說話有人聽嗎？”艾青因為聽到過毛的演講，領略過他講話的魅力，便說：“至少我是聽的。”

過了幾天，毛澤東又讓人給艾青捎來一封信：

艾青同志：

前日所談有關文藝方針諸問題，請你代我收集反面的意見。如有所得，希隨時賜知為盼。

此致

敬禮

毛澤東

在“反面的”三個字下面，毛澤東著重地加了三個圈。

艾青沒有去收集，或者不大領會什么是“反面的”意見，他只是把自己對于文藝工作的意見和看法，寫成一篇文章：《我對于目前文藝上幾個問題的意見》。初稿寫成后，他附了一封信，一起交給了毛澤東。

過了幾天，毛澤東再次來信：

艾青同志：

來信并大著讀悉，深愿一談。因河水大，故派馬來接，如何？

此致

敬禮

毛澤東

當時，毛澤東剛搬到一眼新的窯洞，東西還沒有完全安置好。艾青到那之后，毛澤東將他的文章遞過來，對他說：你的文章，我們看了，有些意見，提供你參考。艾青拿出紙筆，準備記錄，但是窯洞內的地面不大平整，桌子有些搖晃。艾青想到窯洞外面尋點東西墊一下，不料，毛澤東快步出去，馬上揀了一塊小東西回來墊上，桌子不再搖晃了。他的動作相當敏捷，給了艾青很深的印象。艾青后來在一篇文章里提起此事，還強調說：“不要說他是革命領袖，就連一個連長也不會那么快跑去揀石頭。”

在毛澤東交還的文章上，第一頁的上面空白的地方，還有幾位政治局同志傳閱的字樣。毛澤東手里拿了幾頁紙，上面是用鉛筆寫的一些意見。毛澤東當天主要講了一些關于文藝歌頌和暴露的問題。很顯然，他對這些問題已經有了自己的看法。因為在不久后的延安文藝座談會上，文藝的歌頌和暴露，是他著力闡述的一個問題。

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毛澤東的意見，艾青將這篇《我對于目前文藝上幾個問題的意見》作了認真修訂，對文藝與政治，作者的立場態度，寫什么、怎么寫等問題，表達了自己的看法。這些看法，許多在今天仍然富有啟發意義。譬如對于文藝和政治的關系，艾青說：“在為人民大眾謀福利、為大多數的勞苦的人類而奮斗的這崇高的目的上，文藝和政治，是殊途同歸的……但文藝并不就是政治的附庸物，或者是政治的留聲機和播音器。文藝和政治的高度的結合，表現在文藝作品的高度的真實性上。愈是具有高度的真實性的文藝作品，愈是和一定時代的進步的政治方向一致。”

在談到如何領導和理解文藝時，艾青說：“希望領導文藝工作的能首先了解文藝的作用，了解作者，了解作者思想、情感、技巧——語言、結構、表現手法……等。領導作家的應該注意到他們的停滯與發展（停滯的，幫助他們發展；發展的，幫助他更發展）。領導文藝工作的必須比一切都更重要地鼓勵作家寫作，從精神和物質上關心他們的寫作情緒。”

這些看法，的的確確是一個文藝家的切身感受，也是一位詩人的真摯肺腑之言。這篇修訂好的文章，發表在1924年5月15日的《解放日報》上。因為文章涉及的方面較為廣泛，議論又切實而深刻，發表后產生了相當的影響。當時“延安文藝座談會”正在召開，距毛澤東后來的主要發言只有幾天時間。當然，這些看法與后來毛澤東的意見，在多個層面上不盡一致，但這對艾青似乎沒有太大影響。不過，這之后，毛澤東也就再沒有主動給艾青寫過信了。

三

延安文藝座談會開完之后不久，艾青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要求到前線去。毛澤東隨即回了一信：

艾青同志：

來信收到，贊成你去晉西北，但不宜走得太遠，因同蒲路不好過，目前這個階段，希望你頓（蹲）在延安學習一下馬列，主要是歷史唯物論，然后到前方，切實研究一下農村階級關系，不然對中國戰況總是不很明晰的。不知你意如何？

順致

敬禮

毛澤東

在信紙的邊上，毛澤東加了一句：“待天晴我再約你面談”。

過了幾天，在一個晴朗的日子，毛澤東來到艾青的住地看望他。當時毛澤東披了一件棉制服（艾青記得，棉花竟然從右邊袖子的縫里露了出來），頭戴一頂灰色的舊紅軍氈帽。毛澤東一邊看著艾青窯洞前種的蔬菜花卉，一邊跟艾青聊了起來。在談到艾青要去前線的請求時，毛澤東重申了他在信里的建議，希望艾青留在延安學習一點馬列的著作后再去。在先前的談話里，毛澤東曾對艾青說，列寧同高爾基在知識分子問題上有不同看法。為了勝利，為了前進，我們要整理一下內部的思想。但是我可以向你擔保，決不犧牲任何一個人。這似乎在表達一種領袖與重要知識分子的看法差異。

遵照毛澤東的建議，艾青留了下來，繼續在中央黨校三部參加整風，更主要的，是學習馬列主義。在這一段時間，艾青讀了馬克思的《路易#8226;波拿巴政變記》、《法蘭西內戰》等原著。這些書的內容及文采，對艾青有很大的吸引。他覺得可以試著以這樣的方法、眼光，來觀察社會，研究問題。

受到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講話的影響，艾青開始試著用一些群眾喜聞樂見的形式來進行文藝工作。當時，陜北秧歌這種民間演唱形式流傳十分廣泛，艾青這位喝過洋墨水的詩人也參與其中，擔任了中央黨校的秧歌隊副隊長。為了提高節目質量，他還到延安附近的青化砭等地，觀看了民眾秧歌那種充滿激情、節奏明朗、動作粗獷奔放而又巧妙別致的演出，很受感染。后來，他在延安街頭看見魯迅藝術學院的同學們在廣場演出《兄妹開荒》和《花鼓》，群眾喜歡到了狂熱的情形，說道：“我被深深感染了。”有感于此，艾青對秧歌劇形式做了一番探討，寫出了《論秧歌劇的形式》一文。這篇文章認為：秧歌劇的內容，是與人民群眾相結合的產物。他還對秧歌劇的唱腔、舞蹈等表現手法，以及服裝、道具的特點，作了細致的分析。他在文章里熱情地贊頌道：“真是一種群眾的喜劇。在我們的每個劇里，貫穿著人民的覺醒、抬頭、斗爭和勝利。”這篇文章，后來受到了毛澤東的重視。1944年5月27日，毛澤東讀了艾青文章的初稿，馬上給秘書胡喬木寫了一信：“喬木：此文寫得很切實，生動，反映了與具體解決了多年來秧歌劇的情況和問題。除報上發表外，可印成小冊，可起教本的作用。”他還讓胡喬木告訴艾青：“最好把文尾附注移至文前，并稍為擴充幾句，請與作者商酌。”這篇經毛澤東指示，胡喬木幫助修改過的《論秧歌劇的形式》，發表在當年6月28日的《解放日報》上。后來在一個晚會上，毛澤東見到艾青，還特別鼓勵地說：“你的文章我看了，寫得很好，你應該寫30篇。”

在詩歌創作方面，艾青也努力在內容和形式上與工農兵結合。1943年初，艾青到了棗園，采訪了當時一位勞動英雄吳滿有。他在吳滿有家里住了兩天，對這個在邊區大生產運動中的標兵情況進行了全面了解。很快，艾青試著用極通俗化的敘事詩方式，寫出一首名為《吳滿有》的720行長詩。這首詩分9個部分，小標題也很有意思。譬如“寫他在文藝界的歡迎會上”，“寫你成了勞動英雄”，“寫你叫大家多生產”，以及“寫你的喜歡”……這首詩初稿寫成，已是1943年春節之后。艾青又專程去了一趟棗園，像當年白居易一樣，把詩一句一句念給吳滿有本人和周圍的鄉親們聽。根據他們接受的表情觀察，對詩里的句子進行修訂調整。詩的初稿上有這樣一句：“人們叫你老來紅”，不知為何，吳滿有聽了很不喜歡，艾青后來就把這句刪掉了。這首詩發表后，在當時產生了很好的反響。《解放日報》還為此專門發表了社論，通過對艾青這種創作熱情的稱贊，激勵更多的文藝工作者去和工農兵結合，為工農兵寫作。這首詩的創作，對艾青來說，顯然是一種嘗試和探討。作品主人公吳滿有后來因為變節，也連帶影響到詩歌的流傳。這種內容實在、句子追求明白簡短的探索，也不能說完全成功。但是，艾青的才華難以遮掩，很多年后，一位作家還清楚地記得這篇作品里的一句：“皺紋里也充滿陽光。”認為這是他見到寫皺紋最好的詩句。這位作家還建議，希望把詩名改一改，把這首詩再印出來。因為它畢竟是艾青遵照毛澤東“講話”精神所作的一次有益的嘗試。

正因為艾青向著工農兵服務宗旨的貼近，以及在內容和形式上不懈地探索，他的努力，獲得了較大的成績，也獲得了相應的榮譽。1944年底，陜甘寧邊區召開勞模大會，艾青和《白毛女》的詞作者賀敬之、《逼上梁山》執筆人之一的楊紹萱等人，被選為文藝界的勞動模范代表出席大會。艾青還獲得了由毛澤東簽名的中央直屬機關“模范工作者”稱號，以及中央黨校“為人民服務的模范”獎狀……

到達延安之前，艾青已經是享有聲譽的詩人了，所以，他受到延安方面，受到毛澤東的禮遇。在延安，他得到了新的生活情態的影響，受到質樸、生動、鮮活的民間文藝的影響，自然，在思想上，領會和努力踐行著毛澤東的文藝觀念，在他的詩歌里，帶入了更為明朗、歡快，更適合普通大眾接受的元素，這，也許并非艾青的有意選擇，是時代使然。是時代的步履、節奏調整了艾青，艾青當然也沒有辜負時代，在這塊土地上產生的一批晶瑩清澈、明朗亮麗的優秀詩作可以作證。

尾聲

離開延安后，艾青與詩人賀敬之、嚴辰等數十人，去了張家口，進入華北聯合大學。在這里，艾青擔任文藝學院副院長，并主講“毛澤東文藝思想”課程，一直講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在這數年間，雖然艾青寫詩不多，但作品盡可能靠近工農兵的風格，卻一直保持著。他曾在先前慰問部隊時，創作并朗誦過《擁護自己的軍隊——獻給三五九旅》，受到了戰士的歡迎，也因此與王震將軍結下了終身的情誼。有一次，應冀中部隊指揮員羅瑞卿的邀請，艾青親自主持組織幾個學生，寫出一部雄壯的進行曲《解放戰爭大合唱》。

艾青在參加了一段時間土改工作后，寫出了一組歡樂、明快的農村牧歌：“一個農婦/站在門口看著雨/笑著說/‘有了地了/天又下雨了/真的翻了身’……”（《春雨》）“一個農民/站在耙上/趕著兩匹驢子/從地的這一頭/到地的那一頭/喜鵲朝著農民/啞著嗓子說/‘日子好了/恭喜！恭喜！’”（《喜鵲》）“今年春天/布谷鳥又叫喚/聲音可不同了/‘春雷響過/雨也下過/翻了身的人/快種谷！’”（《布谷鳥》）……

他在不久后寫的一篇文章里，不僅對一批民間文藝作品作了積極推介，還直接地說：“感謝毛主席，他給我們指出了新的方向：文藝要和革命的實際相結合，文藝要和革命的群眾相結合，文藝要面向工農兵，文藝要做到使勞動人民都能喜聞樂見，文藝要有中國作風、中國氣派。”

數十年后，艾青在談到自己在華北大學講授“毛澤東文藝思想”課時，還說：“這簡直成了我的‘老本’，這‘老本’就是‘面向工農兵’到‘為人民服務’。”“現在，事隔40年，國家和個人都歷盡滄桑，變化太大了，許多事情都顯得淡漠了。但《講話》（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一些基本原則卻烙印在我的腦子里，不易消失。”

艾青與毛澤東的直接接觸，并不算多，可從艾青后來的文字和詩歌創作看，在內容和形式兩方面，卻受到毛澤東文藝思想的影響。這種影響，從以上舉出的例子可以看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