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以戀愛、婚姻、家庭為題材的作品有近十首是反映婚姻悲劇的棄婦詩。它們分別是《邶風(fēng)》中的《日月》、《終風(fēng)》、《谷風(fēng)》,《邵南·江有汜》,《衛(wèi)風(fēng)·氓》和《鄭風(fēng)·遵大路》等。其中《衛(wèi)風(fēng)·氓》最具代表性。
《氓》共分六章,每章十句,其結(jié)構(gòu)是和它的故事情節(jié)及作者敘述時波動的情緒相對應(yīng)。兩位相愛的人擺脫諸多桎梏走到了一起,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按理說,婚后的生活應(yīng)該是和睦美滿的,但事與愿違,她被當作牛馬般使用,甚至被打被棄。她孤獨無助,聽不到人世間任何光明溫暖之音,杜甫的《佳人》一語道破:“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詩中女主人公婚姻的慘痛經(jīng)歷,可說是階級社會中受壓迫受損害婦女婚姻的縮影,她愛情的“毀滅”更多的引起人們對她“毀滅”的“同情”或“憐憫”,對那個社會制度及其代表者的憎恨。魯迅在《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中說過:“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簡練精辟地指出了悲劇的性質(zhì)和美學(xué)效果,詩中表現(xiàn)的不是崇高壯烈之美,而是樸素平易之美,因而具有更廣泛的現(xiàn)實性。可以說,《氓》中的棄婦,是下層社會中的極普通的女子,她人生中最有價值的東西就是婚姻,將有價值的婚姻毀滅給人看,體現(xiàn)悲劇美。本文從以下幾方面討論其美學(xué)意義。
一、人物個性之美
《氓》塑造了鮮明的人物形象,其個性之美體現(xiàn)在:純潔善良之美。她純情美麗、勤勞善良,然而最終還是遭到被遺棄的命運。她嫁給氓后,挑起了家庭的生活重擔(dān),“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早起晚睡,日夜操勞,任勞任怨。意志堅韌之美。她被棄后,不僅精神上承受了巨大壓力和痛苦,“言既遂矣,至于暴矣”。而且還要面臨來自方方面面的壓力,“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連自家的親兄弟還要嘲笑和輕視她。但她在思想和意志上始終沒有屈服,對社會、人生有著清醒地認識。首先,她反思自己婚姻失敗的原因,“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這場婚姻的失敗,不是自己的過錯造成的(若有錯,只能是年長色衰)。其次,從自己痛苦的婚姻中總結(jié)經(jīng)驗和教訓(xùn):“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勸告眾姐妹不要重蹈覆轍,這是一部愛情血淚史,也是她對社會的深刻認識和沉痛控訴。最后,女主人公態(tài)度明朗決絕,對已破碎的婚姻毫無“重圓”之奢想,“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既然你違背了最初的誓言,咱們從此一刀兩斷。她堅決果敢,采取了較為激烈、暴風(fēng)驟雨般的反抗方式,揭露、控訴和指責(zé)氓的忘恩負義、違背誓約。
女主人公是婚姻的受害者。她豐滿的個性美也在這場婚姻的拉鋸戰(zhàn)中逐步展現(xiàn),其表現(xiàn)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從純情執(zhí)著的少女,到勤儉治家的妻子,到剛強果敢的棄婦,是婚姻悲劇三部曲。常言道,患難見真情,正是這場失敗的婚姻,使女主人公看清了丈夫的嘴臉,正如鳳凰涅槃,飛蛾撲火,她以自己婚姻的毀滅展現(xiàn)了人物個性之美,勾勒出活脫脫的鮮明個性,體現(xiàn)悲劇美。她被棄后,物質(zhì)上也許極為貧困,精神上備受折磨,但她面對婚姻毀滅時的勇氣是可嘉的,其精神不朽,靈魂不滅。因為她是正義的,是被贊美而且能激起人們無限情思的一方;而男性處于配角地位,是負心漢,是被憎惡、受譴責(zé)的一方,也是悲劇的制造者。詩中刻畫了性格鮮明的男主人公的形象,既有“氓之蚩蚩”的實寫,也有“二三其德”的虛寫,以及女主人公近乎指著丈夫鼻子責(zé)罵、控訴的正面表現(xiàn)。揭示其骯臟的靈魂。
二、賦、比、興的美學(xué)原則
真正以詩歌形式表現(xiàn)“賦、比、興”的美學(xué)原則,首推《詩經(jīng)》,其影響達兩千年之久。對這一原則最流行的解釋是朱熹:“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詩經(jīng)集傳》),具體來說,所謂賦,即直陳其事,或直接寫景抒情。在敘事抒情上,《氓》善用“蒙太奇”手法,將一系列在不同地點,從不同距離和角度,以不同方法組合的特寫鏡頭排列組合在一起,敘述情節(jié),刻畫人物,給人如臨其境、如見其人之感。“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的貌似憨厚、心懷狡詐的氓的形象,“既見復(fù)關(guān),載笑載言”的涉世不深、渴望愛情的多情少女形象。“三歲為婦,靡室勞矣”的恪守婦道、勤勞治家的婦女形象,鮮靈活現(xiàn)地展現(xiàn)在我們的跟前。
所謂比就是打比方。“以彼物比此物也”,比的手法的運用,可以把抽象的理念、人的思想情感用具體、形象的事物表現(xiàn)出來,使本體更加鮮明,或本質(zhì)更加突出。“興”就是起興,托物興辭。“興”的手法往往用于一首詩或一章詩的開頭,可以是一種寓意或象征,可以起到烘托氣氛或環(huán)境的作用。《氓》第三章以“桑之未落,其葉沃若”起興,以桑葉潤澤有光昭示年輕貌美的少女初婚的幸福。第四章開頭“桑之落矣,其黃而隕”也是起興,以桑葉的枯黃飄零喻棄婦面容憔悴與被棄的痛苦。“于嗟鳩兮,無食桑葚”,既“比”又“興”,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假如一位女子貪戀愛情,她就會像斑鳩一樣遭到不幸。《文心雕龍》說:“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鐘嶸《詩品》說:“言有盡而意無窮,興也;因物喻志,比也。”實際上。“比”、“興”經(jīng)常連用,很難絕對區(qū)分。“比興”都是“通過外物、景象而抒發(fā)、寄托、表現(xiàn)傳達情感和觀念(情、志),這樣才能使主觀情感與想象、理解結(jié)合聯(lián)系在一起,而得到客觀化、對象化,構(gòu)成既有理智不自覺地干預(yù)而又飽含情感的藝術(shù)形象。使外物景象不再是自在的事物自身,而染上一層情感色彩;情感也不再是個人主觀的情緒自身,而成為融合了一定理解、想象后的客觀形象”。這樣,文學(xué)形象既不是對客觀事物進行簡單的復(fù)制,也不是個人情感的任意發(fā)泄,更不是用概念囊括的理性認識,它是具有情緒感染力量的文學(xué)形象,因而賦予人以美感。司空圖《詩品》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嚴羽《滄浪詩話》中說:“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等等,都是指這種非概念所能囊括、非認識所能窮盡、言有盡而意無窮的以比興塑造人物形象的藝術(shù)審美特征。其實質(zhì)就是通過“比興”將主觀情感與客觀景致融為一致而形成的藝術(shù)境界。《氓》成為后世棄婦詩之濫觴,其中塑造的個性張揚的棄婦形象,名垂青史。
三、多種修辭之美
除了上述賦、比、興所論及的修辭手法之外,詩中修辭之美處處可見:
對比。《氓》中的對比很有特色。一是句法的對比,“桑之未落”與“桑之落矣”,“不見復(fù)關(guān)”與“既見復(fù)關(guān)”的對比,都形成句法上的對比,互相映襯,收到更好地塑造形象、抒發(fā)感情的效果。二是人物的對比,如氓在婚前是“言笑晏晏”、“信誓旦旦”,在婚后則“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前后不同態(tài)度互相映襯,描繪出氓虛偽的本質(zhì)。棄婦的前后表現(xiàn)也形成對比,熱戀中的她是“既見復(fù)關(guān),載笑載言”,被棄后的她是“靜言思之,躬自悼矣”,一位投入了全部真誠和愛情的棄婦形象躍然紙上。士和女之間也形成對比,“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之耽也,猶可說也;女子耽也,不可說也。”棄婦的心理與自家兄弟的心理也形成對比。“兄弟不知,咥其笑矣”,同胞兄弟不知情,幸災(zāi)樂禍笑開懷,此時的棄婦心在滴血呀!通過對比突出事物的矛盾,使美丑善惡更加顯豁分明,讓人們在比較中鑒別,激起強烈的愛憎情感。頂真,“及爾偕老,老使我怨”,“不思其反,反是不思”,鄰接的句子頭尾蟬聯(lián)。上遞下接,此唱彼和,便于記誦,加強了詩歌的音樂美。呼告。由于詩人感情的強烈,對所愛者或所憎者,雖不在面前,但覺得如在面前,向他陳訴或斥責(zé),這就是呼告的特征。《氓》詩第三章詩人敘述她的被棄,心情憤激。把個人的命運和當時一般女子的命運聯(lián)系起來,仿佛有一群青年女子在她面前。她把自己的痛苦告訴她們,在戀愛過程中,要警惕男子將來會變心,自己將難擺脫禍害:“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這幾句呼告,唱出了對男女不平等社會現(xiàn)象的強烈悲憤。第六章又轉(zhuǎn)為呼告的形式,“及爾偕老,老使我怨”,這時好像氓站在面前,斥責(zé)他的誓言是個欺騙。接著以少時兩情融洽,言笑宴宴,信誓旦旦的情景,反襯氓今日的負心,悲憤之情,又達到了高潮。最后又高呼“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用呼告手式向氓發(fā)出斥責(zé),足解千古之恨。在呼告中,女子個性張揚之美達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境界。
四、音樂之美
《氓》詩音調(diào)悅耳,鏗鏘自然。如嘆詞的使用,詩人抒發(fā)強烈的感情或深沉的思想時,常用嘆詞來表達。當她追敘婚前戀愛生活的時候,感情比較穩(wěn)定,沒有使用嘆詞。第三章轉(zhuǎn)入抒情,感情激昂,連用兩個“于嗟”(哎呀),四個“兮”(啊)字,兩個“也”(呀)字。第四章對“桑落”有所感,用了一個“矣”字。第五章訴說被丈夫虐待,被兄弟譏笑,情緒最激動,連用六個“矣”字,借表她沉痛的心情。最后一章對氓表示憤慨和決絕,加強了語氣,拖長了音調(diào),堅決地唱出“亦已焉哉”(也就算了吧)!焉哉二字連用,就像歌劇幕終,有余音裊裊,不絕如縷之感。這兩首詩中還用了“習(xí)習(xí)”、“遲遲”、“湜湜”、“蚩蚩”、“漣漣”、“湯湯”、“晏晏”、“旦旦”等疊字形容詞或動詞,它們不但起了摹聲繪貌的作用,且加強化了詩的音樂性。還巧妙利用韻母的變化,每章基本押韻,章與章間換韻,平仄相間,抑揚有節(jié),如“宴爾新婚,如兄如弟”,“信誓旦旦,不思其反”,這樣的音調(diào)之美,正是“金戈鐵馬之聲,有玉磐鳴球之節(jié)”,給人以音樂美感。
五、女性覺醒之美
女性中的棄婦處在社會的底層,是弱勢群體中的弱者,由于政治、經(jīng)濟地位低下,她們往往不能沖破以男性為中心的禮法制度的束縛,在婚姻生活中一切受制于男性,輕則遭打罵,重則遭休棄,女性獨立的做人權(quán)利幾乎被剝奪凈盡。但在《氓》中,一方面,棄婦固然無法改變被遺棄的命運,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在為爭取婚姻獨立和自主過程中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因為,“能夠覺察到不平等,進而能夠起來反抗這不平等,這便是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的標志”。如《氓》中有對負心漢的憎恨,更有對“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的清醒認識,認識到了男女在社會上的不平等,特別是在婚姻上的不平等,男子耽于愛情不會有什么危險,而女子耽于愛情將會帶來終身的不幸。把男女放在同樣是人的位置上思考自己的婚姻悲劇,充分顯示了她自我意識的覺醒。從《詩經(jīng)》中的這首棄婦詩,到杜甫的《佳人》,再到現(xiàn)代詩人李金發(fā)的《棄婦》,這幾個隔著千年相望的女子,其處境實在是有太多的相似點,而女性覺醒的倡導(dǎo)者首推《氓》,因為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是實現(xiàn)男女真正平等的基礎(chǔ)。而今,政治經(jīng)濟生活已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女性已屬半邊天。廣大女性在求學(xué)、就業(yè)、婚姻等方面開始享受與男子平等的權(quán)利,從代代相傳的文學(xué)精品中。我讀出了只有做自立、自尊、自信、自強的女性,才是唯一的出路。
《氓》以其人物個性之美,賦比興連用的意象,巧妙的修辭,抑揚頓挫的旋律,自我意識的覺醒,無疑是人類婚姻馬拉松賽跑中的領(lǐng)跑者,開路人。
莫志華,湖南工業(yè)大學(xué)科技學(xué)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