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和張愛玲人性悲劇作品的異同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魯迅和張愛玲，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相差很大的兩位作家。這是眾所周知的。但近年來，卻不斷有人把兩位作家故在一起比較。北師大教授王復(fù)仁說：“在現(xiàn)代作家里面。只有張愛玲可以與魯迅媲美。”我以為如果一定要作比較。那么這主要是指他們作品中徹底、殘酷的悲觀精神和對人性扭曲、異化的沉痛刻畫而言的。可以這樣說，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他們的作品對人性的挖掘之深是少有人可以比及的。他們作品中那種徹底得近乎于殘酷的悲觀精神也是無人可及的。

一、魯迅、張愛玲都通過刻畫人性扭曲、異化。講述人性的悲劇來表現(xiàn)社會、封建禮教、舊文化等對人性的束縛和殘害以及人類生存欲望和生存困境的悲劇性沖突。

無論是魯迅“虛空”的“影”還是張愛玲“蒼涼的手勢”都觸到人的靈魂深處。他們都在表現(xiàn)人性是如何被扭曲、被吞噬，最后從人異化為了非人。如魯迅的小說《狂人日記》描繪的是一個患有“迫害狂”病癥的“狂人”以及他心目中所經(jīng)歷的社會和人生。“早上小心出門，趙貴翁的眼色便怪：是乎怕我，是乎想害我。還有七八個人，交頭接耳地議論我………他們會吃人，就未必不會吃我。”“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xiàn)在也輪到我自己……”“古來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魯迅用這樣驚悚的語言描繪了一幅血淋淋的“吃人”與“被吃”的圖景，讓我們在一陣陣陰風的侵襲中聽到了封建宗法制度下的吃人者靈魂顫動的聲音……讓我們透過“狂人”扭曲的靈魂，清楚地看到那正常表象下傳統(tǒng)文化吃人的本質(zhì)。在《藥》里，人們爭先恐后地去看革命者夏瑜被殺，用夏瑜的血浸透的饅頭被華小栓“吃”進肚子里……魯迅再一次把“吃人”的意象寫得驚心動魄、毛骨悚然。把人性的異化刻畫得入木三分。再來看張愛玲的小說。她的《金鎖記》被傅雷稱為“我們這個時代最美的收獲”。除了因為她文筆的華麗。更主要是她對人性剖析的極致。小說的主人公曹七巧是在那樣的封建家庭中由一個健康活潑的麻油店女兒淪為封建家庭的受害者，最終一步步異化為一個陰森恐怖、乖戾殘忍的吃人者。曹七巧寧可在性壓抑、性苦悶中煎熬，也要趕走她所愛的小叔子季澤的挑逗，而更可怕的是她由自虐式人性變態(tài)走向了扼殺子女幸福的虐待狂。這種人性的扭曲恰恰揭示出吃人并迫人吃人的社會的黑暗本質(zhì)，曹七巧的生命被社會漸漸蠶食，反過來她也將自己的親人一個個吃掉。這種由被吃到吃人的病態(tài)傳染和惡性循環(huán)極其深刻展示了人類生存欲望與生存困境之間的悲劇性沖突，深刻地體現(xiàn)出了社會制度可怖的一面。

二、同是描述人性的悲劇，又因為作家的性格、視野、思想、人生觀等的不同而在其作品中呈現(xiàn)出巨大的差異。

首先，也許由于性別、性格的差異，同為關(guān)注人性悲劇的作品，兩位作家看問題、看世事的視野和反映角度有很大的不同。魯迅作品題材較廣，視野開闊。從題材的角度看，魯迅的人性悲劇作品可以分為四類，1、知識分子的悲劇。例如，《狂人日記》、《孔乙己》、《傷逝》、《在酒樓上》、《孤獨者》等；2、農(nóng)民的悲劇。例如，《故鄉(xiāng)》、《阿Q正傳》等；3、婦女的悲劇。例如，《祝福》、《離婚》等；4、舊民主主義革命的悲劇。有《藥》等。這些作品內(nèi)容雖然都以表現(xiàn)下層人們?yōu)橹鳎宋飬s涉及到農(nóng)民、知識分子、舊民主主義革命者、婦女等多種人物。魯迅作為一個思想家，有著對歷史、現(xiàn)實和世界的透徹研究，從整個社會文化和國民精神的改造出發(fā)來表現(xiàn)人性。他試圖通過某個特殊的“個性”，例如《阿Q正傳》中的“阿Q”、《孔乙己》中的“孔乙己”、《祝福》中的“祥林嫂”等來表現(xiàn)現(xiàn)實中的農(nóng)民、知識分子、婦女的悲劇性乃至整個國民的“劣根性”。魯迅通常從社會、倫理、家族、宗教傳統(tǒng)人手，關(guān)注整個國民性，關(guān)注的是社會、時代、文化等大背景下的小人物，因此魯迅筆下的人性悲劇是其站在思想家理性高度下的悲劇。是典型性和普遍性的統(tǒng)一，閃耀在作品中的是掩藏不住的深刻思想的光輝。

而張愛玲在一系列小說中，刻畫出了一個個實實在在的人物，其中女性人物占了絕大多數(shù)，她“為女性文學掀開了女性心獄充滿瘡痍的一角”。如，《金鎖記》里的曹七巧、《傾城之戀》的自流蘇、《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的葛薇龍等，都以表現(xiàn)女性人物為主。與魯迅不同的是她往往單刀直入地把人與人的關(guān)系，或者更直接地以男女關(guān)系作為切入口。講述都市中“真實具體”的人性悲劇故事，張愛玲執(zhí)著于真實的人性，作品中充滿了在古老腐朽文化、物欲、情欲壓抑下的人性的扭曲、畸形、變態(tài)。張愛玲筆下的人物蒼白、渺小，沒有高尚的情操，沒有善良的心，也沒有質(zhì)樸、憨厚的性格。他們在習俗的擠壓下沉淪，精神蒼白，人與人之間缺乏真情、互助，哪怕是父子母女、兄弟姐妹、妯娌叔嫂；他們在物欲、情欲、性欲的傾軋下，人性變得恐怖不堪，令人不寒而栗，他們?nèi)乾F(xiàn)代社會“病”了的人。張愛玲從人的“虛偽性”來揭露“人性惡”、人的“靠不住”。張愛玲作品讓我們印象深刻的是她對社會對人性深入骨髓的感受。

所以我們說，由于視野和表現(xiàn)角度的不同，魯迅對人性的刻畫有著極為廣泛的普遍性，以整個國民性為參照，而張愛玲的小說多反映都市中的女性愛情婚姻等日常生活，有著一定的特殊性，其外延往往沒有魯迅的寬泛，但其中人性的表現(xiàn)卻比魯迅更深刻、更豐滿。

其次，對于黑暗的世事，荒涼的人性，魯迅和張愛玲的態(tài)度也是不同的。魯迅是明知黑暗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作絕望的抗戰(zhàn)”，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在《狂人日記》中，他沉痛地喊出了“救救孩子”的呼聲，在《故鄉(xiāng)》里。他寫到，“這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矛盾在1922年發(fā)表的《讀<吶喊>》一文中說：“當時亦未必發(fā)生了如何明確的印象，只覺得受到一種痛苦的刺激，猶如久處黑暗的人驟然看到了耀眼的陽光。”我想正是這束“陽光”更清楚地襯托出封建家族制度下的無邊黑暗，這束“陽光”便來自于“狂人”憂憤而深廣的吶喊。無邊的黑暗因了這帶著光亮的吶喊而開始搖晃。而張愛玲卻是以一個冷靜的旁觀者身份沉默于紅塵中的。有人曾經(jīng)用反封建主題來定位《金鎖記》，把它與魯迅的反封建小說相提并論，我以為是不妥的。《金鎖記》固然是講了一個封建家族故事，封建背景下的人和事不可避免地要和封建制度的某些東西發(fā)生聯(lián)系。但我們看看《金鎖記》的開頭和結(jié)尾：“三十年前的上海，……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帶點凄涼。”“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有完——完不了。”她的筆調(diào)平淡悠長，像坐在懸崖邊上，喝一杯冰冷的茶。她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在冷冷的月光下，以一個“蒼涼的手勢”，勘透了人生的悲涼。也許她只是想寫一個人，想寫一個故事，想寫一段人生的悲劇，一種人性的扭曲，僅此而已。張愛玲是現(xiàn)世主義的，強調(diào)她的作品和政治無關(guān)，強調(diào)她只關(guān)心被壓抑的日常人生苦樂與謀求真實安穩(wěn)的人生。她的作品不負載什么明確的社會使命，以關(guān)注個人生存狀態(tài)和心理的潛在視角來切入生活的。始終站在潮流之外，以自我的平淡和固執(zhí)堅守著她那蒼涼而美麗的世界。

再次，魯迅和張愛玲分別以沉郁和蒼涼的筆調(diào)寫出了一個個人性悲劇故事。但從作品中可以看出，他們的目的和出發(fā)點都是不同的。魯迅作為思想啟蒙者，自覺擔當起喚醒民眾的歷史使命。這是由于魯迅是在家道中落、由小康墜入困頓的途路中，看到世人態(tài)度發(fā)生的極大變化，過早地體味了世態(tài)炎涼。作為長子，身負雙親的期望，卻不能救助和安慰他們，他對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深感屈辱。到了青年時代，留學的經(jīng)歷，對祖國民族貧弱的深刻了解，進化論思想的接受，形成了魯迅世界觀的主要部分。“五四”時代的新文化運動之后，魯迅一直處于啟蒙救國氛圍之中。在文化取向方面，魯迅既有傳統(tǒng)儒家“知冀不可為而為之”，治國救民的人世觀念，又有對深受其所害的封建禮教文化的深惡痛絕，更在接受了西方現(xiàn)代文化之后立志來促成中國國民的現(xiàn)代性人格的建構(gòu)。這樣的成長經(jīng)歷，就確立了他的人生價值觀。他為了民族和國家，為了既愚且弱的人民，棄醫(yī)從文，文學救國，期圖“我以我血薦軒轅”。他出于對人生的大愛。以一種決不妥協(xié)的傲岸風骨，關(guān)懷人世，鞭撻丑惡的，希望用文學去喚醒民眾，魯迅所創(chuàng)作的悲劇作品盡管都籠罩著黑暗和流露著作者本人的悲哀和憂郁，但卻包含著希望和憧憬。在《藥》里，我們看到革命者夏瑜墳頭開了美麗的小花。很明顯他是試圖用文學去“濟天下”。

而張愛玲出生于一個封建貴族家族的沒落期。父親是典型的遺少，過著一種抽鴉片打嗎啡針的荒唐的生活，母親幾度赴法，頗受西方文化熏染，追求時髦與洋派氣，張愛玲從父親身上了解了沒落的傳統(tǒng)文化。父親和母親構(gòu)成了兩個幾乎互相對立的世界，父母的婚姻不和，張愛玲的母親很早就拋下她遠渡重洋，使她很小就看清了人世間愛的殘缺。后來在三四十年代的香港和上海，亂離之世，人最深切的感受是無法把握命運的漂泊感和無常感。香港的抗哉是英國人的抗戰(zhàn)，所以她眼中的戰(zhàn)爭沒有政治色彩，只有它的災(zāi)難性。她感到“時代已經(jīng)在大的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在這樣惘惘的威脅中，她認為只有抓住人生中一些安穩(wěn)的東西，雖然灰色暗淡。卻有永恒的意味。所以她把筆觸伸向了男女的婚戀、世俗的倫常。因此，張愛玲的文學相對來說是一種個人主義的話語方式。她的拼命寫作要多的是為了“獨善其身”，因此她不愿意“悲壯”地“啟蒙”，而寧可“蒼涼”地“啟示”，因此她是止于偉大的尋求。

曹海燕，武漢市建筑學校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