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比恨更多

1

我猛地從夢中驚醒，已是凌晨1點45分。最近總是做噩夢，驚醒后便無法再入睡。我下樓，沖了杯咖啡，走到露臺上透透氣。

胸口沉甸甸的，很悶，仿佛要窒息一般。我捂著胸口，慢慢地俯下身。忽然，一輛紅色現代跑車駛進了我的視線。跑車慢慢減速，停在了樓下。我看到父親從車里出來，我記不起父親什么時候買過一輛現代。我正要揮手向父親打招呼時，從那輛車里又鉆出來一個女人。光線太暗，我看不清她的臉。突然，她環住了父親的脖子，在父親的臉上親了一下，又快速地回到車里，揚長而去。我的手微微一顫，杯子差點從手中滑落。我迅速地轉身回屋，我怕父親會抬頭，我不想讓他看到我。

當我剛把腳跨進客廳的時候，看到母親正站在樓梯口，一臉驚訝地看著我：“這么晚了，你怎么還不睡?”

“哦，沒什么，那個，什么，我睡不著?！蔽揖谷挥行┗艁y。天哪，我為什么要慌亂？一陣鑰匙開門的聲音，父親進了屋。

“今天又這么晚啊，唉，少賺些又有什么要緊的?”母親邊說邊過來替父親脫掉外套，“我幫你放洗澡水，今天又喝多了吧？”母親說完，便匆匆地上樓，急著去為父親放洗澡水。

我看了一眼父親，他像是舒了口氣。

我慢慢地走到父親面前，聞到了他身上濃重的酒氣，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我盯著父親的臉，發現上面竟然沒有絲毫的唇印。

父親注意到我時，怔了一下：“怎么了，艾玲?怎么這么看著我?”“哦，沒什么?！蔽胰匀欢⒅赣H的臉，“爸，為什么您每晚都有那么多生意上的應酬?”

“唉，沒辦法。我不這么拼命，怎么給你備嫁妝啊。”父親笑著，慈愛地摸了摸我的頭。

“如果是這樣，您準備的嫁妝我寧可不要。”我輕輕地打掉父親的手，轉身上樓。

“艾玲。”父親在身后喊我。我不回頭，重重地甩上門。跌落在床上的那一刻，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吧嗒吧嗒地滴在了床單上。

我那可憐又善良的母親。

2

下樓的時候，我看到父親坐在餐桌旁，像往常一樣，一邊翻著報紙一邊吃著早餐。我瞥見他身后正在熨領帶的母親，眼睛又開始酸澀起來，別過頭，我低聲說道：“我先回學校了。”母親在身后喚我，我不敢停留，我怕她看到我眼里的淚。

一路上，我將車開得飛快，經過校門的時候，我看到海峰正倚在一棵樹上等我。他朝我揚了揚手中的袋子，笑著說：“早餐?！蔽彝Ｏ萝嚕舆^袋子，低著頭，將腳邊的一顆石子踢得老遠。

“怎么了，艾玲?發生什么事了嗎?”這個有著憂郁氣質卻始終對我露出陽光般燦爛笑容的男人，總是能洞察我的一切心思。

“沒什么?！蔽乙琅f低著頭，用腳尖將地上的沙石畫成一道一道的痕。一滴透明的液體跌落在沙地上，然后，兩滴，三滴。

“艾玲，你怎么了？”他捧起我的臉，“你哭了?怎么了?”

我終于忍不住，伏在他的肩上啜泣起來。人有的時候很奇怪，越是難過越要掩飾，我也一樣。然而，在這個男人面前，我總是無法掩飾自己的任何情感，無論是快樂還是悲傷。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就叫信賴。

“艾玲，究竟怎么了?”海峰輕輕地問道。

“別再問了，好嗎?”我哭著說。

“好，我不問了。但是，艾玲，無論發生了什么，你都別怕，因為有我。我會永遠保護你的?！焙７遢p輕地替我抹著臉上的淚。

“你會永遠愛我嗎?”我抬頭看著海峰，傻傻地問道。

“當然。小傻瓜，我會給你一生的幸福?！焙７寰o緊地抱著我。

我告訴母親因為要準備考試，所以不能經常回家。其實，沒有考試，我只是害怕面對她。面對她，我有負罪感。我不知道自己隱瞞這一切，是不是成了父親的同謀，但我真的不想讓我那善良的母親受到傷害。起碼，現在她還是幸福的。

“艾玲?！焙７迥﹃业哪?。

“嗯?”

“見見我姐姐吧。她很想見你。”

我一驚，開始莫名地緊張起來，仿佛是要去見未來的婆婆。其實，一直以來我對海峰的姐姐都感到有些嫉妒，因為她在海峰的心中有著不可替代的地位。似乎除了母親以外，我對所有的女人都產生了敵意。我知道我已經有些病態。

3

到海峰家的時候，女主人還沒有回來。整個房間布置得清新而雅致，處處顯示著主人的獨具匠心?？蛷d的墻上掛著大幅的全家福，照片上7歲的海峰笑得很開心。

“你姐姐長得很像你母親?！蔽矣挠牡卣f。

“是的。但是她既有我母親的溫柔又有我父親的剛強。姐姐把我照顧得太好了，所以父母的車禍沒有給我的童年留下太大的陰影。”海峰看著照片，眼睛中閃著光。

“這么早就回來了啊?！遍T口站著一個穿著一襲淺藍色洋裝的女人，正笑盈盈地看著我們，確切地說，是看著海峰。

“姐，你回來了啊。這是艾玲。艾玲，這是我姐?！焙７逡贿呑鲋榻B一邊伸手去接他姐姐手中的袋子。

“不用不用，你們聊聊天，我先做飯。”海峰的姐姐說著便進了廚房。

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海峰的姐姐似乎并不喜歡我，并且，仿佛在刻意回避我的眼神。也許是我神經質，也許是我多疑。我知道，父親的事，讓我開始仇視所有美麗的年輕女人。

晚餐的時候，海峰不住地向他姐姐夸獎我，說我多么優秀又多么溫柔體貼。然而他姐姐并不搭話，只是偶爾問一下海峰有關學校的事，這讓我更加確信剛才的猜測——她并不喜歡我。也許，她不喜歡我的原因就像我不喜歡她一樣——我們愛著同一個男人，雖然，我們的愛不一樣，但是，總覺得對方的愛會搶走自己所愛的人。

當時鐘響過9下時，我起身對海峰說：“我要回家了?！?/p>

海峰正要起身送我，他姐姐突然把他按回沙發上。我忽然感到很屈辱，拎起包徑直朝屋外走去，聽到身后海峰正跟來，然而身后又響起一聲怒喝：“不許去!”我回頭，看到海峰正很疑惑又難過地看著他姐姐：“姐，為什么?你是怎么了?”然而，他姐姐并沒有理會，而是很意外地對我說道：“我來送你吧?！?/p>

我站在樓下等她把車開過來。當一輛紅色現代停在我面前時，我的心猛地緊縮了一下。車窗搖下來，在路燈的照射下，她那張原本就美麗的臉更顯出幾分冷艷來——讓人憎恨的美?！吧宪嚢?。”她面無表情地說道，“××路，麗景花苑，是嗎?”我坐在副駕駛位上，悲傷和憤怒竟讓我一時說不出話。“我想，你應該早就認識我，對嗎?”她別過頭來看我。背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得意的。

4

當她把車準確無誤地停在我家樓下時，我逃也似的下了車。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逃，我應該當面痛斥她才對，甚至還應該扇她兩個耳光，為我的母親也為我自己。但是我只覺得窒息，像是有人緊緊地掐住了我的咽喉。

“邊艾玲?！彼谏砗蠼凶∥?，“知道我為什么今天要見你嗎?你應該離開我弟弟?！?/p>

“為什么?”我轉身，“怕他知道他所崇拜的姐姐搶走了自己女朋友的父親?”

“不。我知道你不會告訴海峰?！?/p>

“你這么肯定?”

“是的。因為你知道真相的殺傷力，所以你應該用謊話來保護你愛的人?！闭f完，她便上了車，揚長而去。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那輛紅色現代完全消失在視野中，我才轉身。不經意地抬頭，我猛地發現，母親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我身后。我緊張地看著母親，這個場景太突然了，我從沒想過用這樣的方式來告訴我的母親這樣一個殘酷的事實。我傻傻地看著母親，腦子里一片空白。母親慢慢地走到我面前，突然用力地抱住了我，哽咽著說：“她還是找到了你?！蔽毅等?。

原來母親早就知道了這個女人的存在，她不是不恨，只是為了維持這個苦心經營了20年的家，母親選擇了隱忍。我難過地看著母親，問道：“為什么?為什么不告訴我?”

“艾玲，知道這一切，只會讓你痛苦。我不想讓你受到傷害。為了你，也為了這個家，我才一直裝傻。但是我沒想到，她竟然會去找你?！蹦赣H又哽咽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撲在母親的肩上嗚嗚地哭起來。

第二天早上，當我把車泊進宿舍樓下的停車位時，海峰過來敲了敲我的車窗，笑著搖了搖手中的早餐。我下車，卻并沒有伸手接他遞過來的早餐。

“怎么了?”海峰緊張地看著我，“是不是昨晚，我姐姐和你說了什么?”

我抬起頭，看著他，胸中像是被人撒進了一把碎石，隱隱作痛。為什么?為什么偏偏是你的姐姐?這句話在心中盤桓了很久，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粗７咫y過而關切的眼神，我說不出口。“沒什么。你姐姐不喜歡我和你在一起?！蔽覄e過頭，不看他。

“但，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焙７逵行┘绷?。

我甩開他的手，“啪”的一聲，白白的牛奶灑了一地。海峰呆呆地看著我。我轉身，徑直離開，眼淚卻忍不住流下來。當走到拐角的時候，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海峰還站在原地，像座雕像一樣，怔怔地望著滿地的牛奶發呆。

我請了假，關掉手機，拔掉了家里所有的電話線。海峰來找我，我聽到他在不住地懇求母親告訴他我在哪里。背抵著房門，我慢慢地蹲下去，把頭埋在膝蓋里忍不住啜泣。我知道，我傷害了海峰，但是，我別無選擇。我沒有辦法當做什么也沒發生過，依然和從前那樣將他當成自己最值得信賴的人。我更沒有辦法告訴他真相，因為我知道，那將是對他致命的打擊——發現一直以來自己最崇敬、最愛的親人竟如此的可恥，那種發現自己心中的偶像在一夜間轟然倒塌的滋味，我嘗過。只是，我還有母親，海峰除了姐姐，已經沒有其他親人。

“你知道真相的殺傷力，所以你應該用謊話來保護你愛的人”，那女人的話一直在我耳邊徘徊，每個字都像一枚小小的針，狠狠地扎在我心上。

5

一周后，海峰去上海實習，我消了假回學校。下課時，我看到那個女人正站在教學樓門口。“有空嗎?聊聊吧?！彼粗艺f。

“謝謝你，謝謝你離開海峰。”

“你別誤會?！蔽业皖^攪動著手中的那杯咖啡，“我這么做，不是為了你。我還沒有偉大到會為了所憎恨的人而放棄自己的感情。我只是不知道現在要怎么面對海峰。但是，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他的女兒?你又怎么知道，我曾經見過你?”“你父親曾經給你買過一條刻著你名字的項鏈，那是我陪他去買的，所以，我把你的名字記住了。海峰經常給我提起你。姓邊的人太少了，我知道海峰交往的對象就是邊嘯坤的女兒。那晚，我看到了露臺上的身影。我注意到那個身影是長發的，而你的母親，是短發。所以，我確定那個人一定是你。因此，我故意下車親了你父親，目的是要讓你看到我?！彼粗遥旖禽p輕地揚了揚，露出一個勝利者的微笑。

天哪!危險的女人!我怔怔地看著她。沉默許久后，我決定說出一句對她最具殺傷力的話：“你知道，海峰總有一天會知道一切的，那時，你要怎么面對他?”

“他不會知道的。他沒有見過你父親。只要你不說，我不會讓他知道那個人是你父親。所以，不管怎么樣，你愿意這樣離開海峰，我還是要謝謝你?！?/p>

“別謝我。這樣讓我覺得很諷刺。你知道嗎？”我抬頭看著她，“其實，我知道對你最大的報復就是在海峰面前揭穿你的真面目，徹底摧毀你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讓他恨你，甚至鄙視你。但是，我做不出來。因為，我怕在摧毀你的同時也摧毀了海峰?！?/p>

她愕然地看著我。半晌，她勉強地牽了牽嘴角，說道：“我終于知道海峰為什么那么喜歡你了。”

我不做聲，開始快速地攪動著那杯咖啡。一陣沉默后，我問：“你是不是找過我母親?”

“是的。請原諒，我不是故意要那樣傷害你和你的母親，但是，我沒有太多的時間了，我的身份你們遲早都會知道，因為，我懷孕了，你父親的。”

“我懷孕了，你父親的”，最后這八個字像八把利劍朝我襲來，將毫無防備的我刺得遍體鱗傷。

我木然地看著她，她也看著我。我們就這么對峙著。一陣沉默后，我從皮夾里抽出一張百元紙幣壓在茶杯下，起身走出了咖啡廳。

晚上回到家的時候，母親已經睡下了。

凌晨1點，父親回來了，看到坐在客廳里的我，吃了一驚。

“這么晚了還不睡?明天上學起得來嗎？”父親開了燈，語氣中關心多過了責備。

“我在等你?！蔽铱粗赣H，忽然有種錯覺，似乎白天在咖啡廳里的那個女人和他無關。

“等我?怎么了?是不是零花錢不夠了？”父親笑著過來摸了摸我的頭。

“不是?！蔽逸p輕推掉他的手，“爸爸，我想問你個問題。”

“怎么了?什么事？”也許是我嚴肅的表情讓他感到有些緊張。

“你愛我和媽媽嗎?”我仰著頭問他。

“當然了。你今天是怎么了?”

“沒什么?！蔽艺f著便起身上樓。

“艾玲?！备赣H叫住我，“我會永遠愛你們的。”我停住，回過頭，父親的眼神滿是慈愛。他以后也會這樣對另一個人說同樣的話嗎?我不敢想。“我懷孕了，你父親的。”那女人的聲音又在我耳邊響起，像是有條布捻子嵌在傷口里，狠狠地來回抽動。

6

下課后，走在去宿舍樓的路上，我被海峰攔住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從上?；貋砹?。

“你實習結束了?”我驚訝地問。

“我請了假。艾玲，你別這么對我。”海峰突然用力地抓住我的雙肩。他的指力快將我的骨頭捏碎了。

“別這樣?！蔽矣昧Φ貟觊_他，“你知道，你姐姐，她并不喜歡我?！?/p>

“但是，但是，我有辦法說服我姐姐。她會喜歡你的。她這么疼我，我一定會說服她的。”他急切地看著我。

“如果，”我看著他，“非要你在我和你姐姐之間做出一個選擇，你會怎么做?”

“我……艾玲，為什么非得這樣？姐姐是這樣，你也是這樣。到底那晚，姐姐和你說了什么?你們兩個之間到底怎么了?”海峰痛苦地看著我。

“你姐姐是個無恥的第三者，她想奪走我的父親!”這句話又差點脫口而出，但是看到海峰受傷而痛苦的眼神，我又再次猶豫了。

我沒有回家，而是開車去了城西父親新買的公寓。我怕海峰再來找我，我怕再看到他那受傷而痛苦的眼神，我怕我再次面對他的時候會忍不住撲在他懷里大哭，我不能那么做，我和他不會有未來了。是誰說，父輩的孽緣和孩子沒有關系?再多的愛，也無法填埋真相在我們之間鑿開的裂縫?？傆幸惶?，所有的一切會像鴻溝一樣橫亙在我們之間，讓我們越來越遠。

我打開公寓的門，三室兩廳的房子寬敞明亮。我想起父親曾笑著說要把它作為我的陪嫁，沒想到，它現在真的成為了我的棲息地。

“你別那么傻了?！蔽乙惑@，父親的聲音從臥室傳來。我輕輕地走到臥室門口。

“我一開始就和你說過，我不會和你結婚的!”依然是父親的聲音，還有女人輕輕的啜泣聲。

“但是，我懷孕了。”是那個女人。天哪，他們在這里。我屏住呼吸，靜靜地站在門口。

“打掉?！备赣H的聲音堅決而果斷。

“什么!那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說得出口!”那女人有些歇斯底里地喊叫著。

“我從來沒有要求過你給我生孩子。說吧，要多少?！?/p>

“邊嘯坤，你這個混蛋!”啪的一聲，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然后，一片寂靜。我靜靜地站在門口，感覺四周的溫度降到了零點。正當我躊躇著是否要進去時，門突然開了，我看到父親滿臉錯愕的表情，還有他臉頰上紅紅的指印。 “艾玲?”我在父親的眼神中捕捉到一絲慌亂。那個女人看了一眼父親，突然朝我撲來，狠狠地給了我一記耳光。這一切都來得太快，讓我措手不及，我捂著發燙的臉，整個人僵住了?！澳惘偭耍　备赣H怒吼的聲音伴著一記更響亮的耳光。那女人被父親扇得一下子失去了重心，連連后退了幾步，最后還是跌在了地上。“呃……”她躺在地上呻吟，白色的洋裝染紅了一片，觸目驚心。

我應該感到痛快，我應該有看到自己所憎恨的人受到痛苦后的喜悅才對。但是，沒有?？吹剿龖K白的臉，我的腦子開始嗡嗡作響，讓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快!快去把大門打開!”父親抱起那女人，沖我大吼著。

我回過神，小跑著去開門。父親抱著那女人沖下樓，我也緊跟著跑了下去。父親上車時，看著我，頓了頓，低下頭，像是在思索，許久，他抬起頭，說:“艾玲，別告訴你媽媽?！毖凵窭锵袷窃趹┣?。忽然，我心里掠過一絲暖流——他還是在乎母親的。我不說話，朝他點了點頭。

7

我應該很恨很恨那個女人才對，但是，她那張慘白的臉，在我眼前揮之不去，讓我沒有辦法再恨她。我突然覺得她也是個可憐的人，一個比我母親更可憐的女人。我知道我不該去看她，然而，我還是不由自主地來到了那家醫院。站在病房前，正當我伸出手來準備敲門時，我猶豫了：我突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來。忽然，里面傳出了海峰的聲音：“姐，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會這樣?”

我正要敲門的手縮了回來?！敖悖愀嬖V我，到底怎么回事！”海峰的聲音提高了許多，關切中夾雜著焦灼。然而，仍是一片寂靜，沒有任何回應。“姐!你說話啊!你告訴我，到底是哪個男人把你害成這樣的！你告訴我！”海峰開始怒吼了，我知道，他是真的憤怒了，我能理解。

我猜想著里面的那個女人一定是在默默地流淚，或者，她正木然地看著窗外，眼神空洞，任憑傷痛將自己的內心撕咬得千瘡百孔。我輕輕地將水果籃放在門口，轉身離去。

我知道，我們真的結束了。但是，我希望有一天，當海峰知道一切的時候，不要憎恨我的父親。

回到家的時候，屋里一片漆黑。我想起母親去參加一個朋友兒子的婚禮了，可能要很晚才會回來，我沒有開燈，徑直上了樓。經過書房的時候，我看到父親正坐在書桌前，雙眼布滿血絲，頭靠著椅背，目光空洞地望著天花板。盡管書房的燈光不是很明亮，但我還是看清了父親眼角的皺紋和兩鬢的白發。

“爸?！蔽逸p輕地喊了一聲。

“呃?！备赣H像是回過神來，“回來了啊?！?/p>

父親頓了頓，皺了皺眉，像是很艱難的樣子，開口問道：“她，怎么樣了?”

“可能不太好?！?/p>

“唉——”父親嘆了口氣，然后是一片沉默。我轉身正要離開，父親又在背后叫住了我，“艾玲?！?/p>

我回頭。

“恨我嗎?”父親問。

看著父親布滿血絲的眼睛，我突然發現他很蒼老，比母親還要蒼老?！安恢?。”我說。我說的是實話，我突然覺得很混亂，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在我的腦海里交織成一團亂亂的麻，讓我的思維停滯了。

“你不去看她嗎?”沉默半晌后，我問道。

“我不能再去看她，我跟她之間應該了結了。我知道她會恨我，因為她是那么想成為母親。我不想為自己解釋，但是，艾玲，我看不得你被人打，這比我自己被人打還讓我感到難受。”父親突然哀傷地看著我，說道，“艾玲，我知道，我已經不是個好父親了。你恨我嗎?”

“爸?！蔽液鋈桓械揭魂囁岢?，走過去，把手搭在父親的肩上。我想告訴他，我不恨他了，真的不恨。突然，父親的目光變得緊張起來，直直地看著門口。我猛地回頭，看到母親正站在門口。“我，我……”父親慌張地站起來，身體甚至有些搖晃，在這短短的兩天里，他竟然已經呈現出了老態。

母親像是什么也沒聽到，微笑著問：“怎么了?父女倆在聊什么呢?太晚了，別聊太久啊?！闭f完便轉身離開了。

父親吁出一口氣，重重跌落在椅子里，頹然地垂著頭。

我輕輕地走出書房，看到父親的兩眼又空洞地望著天花板，神情疲憊而憔悴。我突然感到，父親也好可憐，雖然，他傷害了那么多人。

經過母親臥室的時候，我看到母親正坐在梳妝臺前。

“她小產了，因為我。”我看著鏡中的母親，說道，“因為我，父親打了她。”

母親的雙肩微微地顫了一下，正要往臉上涂抹卸妝水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8

已經是深秋了。

我還是決定再來看她，為了父親。

忽然，在醫院大樓右側的小徑上，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竟是母親!我悄悄地走了過去，看到母親對面正站著那個女人。她比幾天前看到的時候更消瘦了，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別再給他發短信，也別再給他打電話了。這樣只能傷害你自己。”

她轉過身，背對著母親，不說話。

“我不想說太多傷害你的話，但是，你知道，從一開始，這就是個錯誤，他是別人的丈夫，他還是一個深愛自己孩子的父親，他不可能是你的。對他來說，你只是個過客。你的角色可以由任何人來充當，但是，我和艾玲，對他來說，卻是不可替代的唯一?！?/p>

她仍然背對著母親，身體在秋風中微微顫抖著。

“你還年輕，別這么糟蹋自己。”母親說道，“離開他，這樣，對大家來說，都是一種解脫?！?/p>

那女人終于轉過身，嘴唇微微抖動著，眼睛里亮亮的。忽然，她盯著我身后的方向，神色慌張起來。我順著她的眼神，回頭，看到海峰正站在那里，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海，海峰，我，我，你，那個，不是……”那女人語無倫次地解釋著，眼神里滿是哀求。

突然，海峰用力地扯著自己的頭發，痛苦地大叫了一聲：“啊——”我跑上去，正要說“海峰你別這樣”，他已經甩開我的手，迅速地轉身跑了。

我追到醫院門口的時候，海峰已經沒有了蹤影。我開始不停地給他打電話，但手機那頭傳來的聲音永遠都是“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我發瘋似的一條街一條街地尋找著，幾乎找遍了所有我們曾去過的地方，但是，仍一無所獲?！昂７澹阍谀睦?”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著。

晚上回到家的時候，我疲憊地倒在床上。母親走過來，輕輕地摸著我的頭說：“別擔心，海峰可能只是想靜一下。他一直都是個堅強的孩子。別擔心?！?/p>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從床上一躍而起，掏出手機開始給海峰的每一個朋友打電話，但得到的回答卻只有一個——不知道，沒見過他。

深夜，我焦灼地在床上翻來覆去，滿腦子都是海峰的影子。我突然體會到海峰當初到處找我時的心情，我又想起那天在宿舍樓底下，海峰攔住我時的那種懇求的眼神，我知道，我真的傷害了他。

9

第二天一早，我跑去醫院，卻驚訝地發現海峰的姐姐已經出院了。我跑去海峰的家，卻已是人去樓空。

一個月后，我收到了海峰的郵件。當看到郵箱里海峰的名字時，我摸著鼠標的手開始微微地顫抖起來，試了好多次才點開了郵件。

艾玲：

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我沒有辦法面對你，沒有辦法面對這一切。那一天，我終于知道，你為什么要和我分手，為什么要離開我。我曾經恨過你，恨你竟然那么絕情。但是，現在，我體會到了，你的痛，真的很痛……

我帶著姐姐來到了上海，我們要在這里重新開始。艾玲，別恨我姐姐，她是個可憐的人，她為了我，犧牲的太多了。你知道嗎，當我還小的時候，曾經有個很優秀的男人追求過姐姐，但他卻不能接受我。為了我，姐姐和那個男人分手了。從此，姐姐再也沒有談過戀愛。

艾玲，原諒我姐姐吧，她是可憐的人。雖然她做錯了很多事，但是，她也受到了懲罰。

艾玲，原諒我吧，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原諒我不能遵守諾言給你一生的幸福。

艾玲，你一定會找到更值得你愛的人。祝你幸福。

海峰

已經很晚了，父親都早已睡下了。我捂著嘴強忍著不哭出聲，任憑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在鍵盤上。我知道，海峰是真的要從我生命中徹底離開了。我開始感到胸口很疼，是那種身體被抽空了的疼。我蹲下身子，任眼淚肆意橫行。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屏幕上黑色的字體漸漸連成一片，變成一張憂傷的臉……

王旗暉/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