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張照片,我不明白,和我有什么關系?”
“我們需要你的配合。你不妨再仔細觀察一下左上角那個穿藍布襯衫,仰頭半張著嘴,頭發自然卷曲得像獅子狗的少年。”右首的年輕人帶有威懾意味地拿起筆,和左邊的矮胖中年人一起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說。
這種狀態讓我憤怒,我想起他們把我強行帶到這里的情景。“好吧,直接說,你們找我到底什么事情?”
這次是左邊陰郁而沉穩的中年人發話,“很抱歉,無可奉告。另外,你最好不要問任何問題,請相信并記住這是對你的善意忠告。如果我們沒有猜錯,現在你應該已經看出那個人就是你,更準確地說,是你九歲時的樣子。你不可能看不出,但對你刻意隱瞞的一筆我們可以暫且不記。那時你干了些什么?”
“什么也沒干。對你們這種方式的提問我只能提供這種答案。”
中年人獨演滑稽劇似的輕笑起來,“請不要采取敵對的態度。我們只是例行公事,而且這樣將對你很不利。也許你還沒有意識到整個事件的嚴重性,至少目前,我們也愿意相信你和一系列的陰謀沒有密切聯系。這樣吧,你身邊的那個滿頭是汗的男孩是誰?”
“楊淼。楊淼怎么了?”
“你們什么關系?”
“兄弟。”
“據我們所知,好像并非這樣。你應該有更多的事情可以告訴我們。”
2
對你們這種審問的方式我非常不習慣。你們要求所謂的配合在我看來——恕我直言——極其荒謬可笑,能讓一個人在一無所知的牢籠里毫無契機地去翻動歷史嗎,除非他是一個善于自欺的騙子。而你們根本不會告訴我楊淼怎么了,我和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面了。他十八歲參軍之后就再沒見過,中間他只來過三封信。不妨直說,他參軍的動機與抱負無關,這一點我將在后面講到。你們或許該去盤問楊叔,作為父親,他才可能給你們提供一些新鮮的,也許會令你們欣喜若狂的情況。
需要說明的是,并非刻意隱瞞,而確實是對這張照片疏于記憶。照片上的女人,我的母親,自從十幾年前過世后,我對那片四周環山,半空時有紅嘴禿鷹盤旋的鄉土已經完全淡漠了,以致剛才都沒看出來。
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在這張照片由鎂光燈定格的前四年,我五歲的時候,發生的一件事情沖破了我懵懂無知的記憶之殼,我這一生所有的意識皆始發于此,當然這一點聽來和許多真相一樣過于夸張。我被隔壁楊叔家的吵鬧聲從混沌一片的夢境中驚醒,摸著夜色趕過去時那里已經聚集了許多人。當時,楊叔跨坐在楊娘的身上噩夢般地抽打哭泣,他的手沒有確切的目標,自己、身下的女人、床以及床帳還有虛空。他舞動的樣子似乎想避開什么卻急不可耐又迫不得已地落在某一實處,在我看來,那手就像發育畸形的紅彤彤的鼓脹得立即就要腐爛的柿子。楊娘一動不動,甚至楊叔暴躁無比地搖動著身子時她都好像在極力保持躺姿的平靜。她扭著脖子面朝里(不過這只是我的猜測,因為蚊帳的遮掩使她看上去就像一具無頭而且著裝極其節省布料的巨型木偶),她的皮膚很白皙,像散落一些瑕疵的玉一樣,這點并非我虛妄而齷齪的猜想,因為三個月之后我就再次見到。
這場類似于十八世紀非洲某個叢林深處的氏族上演的粗俗而滑稽的戲劇,因我的出現而始料未及地以這種方式結束:一個顫巍巍的老人扯著漏風的嘴含混不清地吼了一聲說,你們看,楊成都來了。然后蚊帳就令人心猶不甘地放下來了,宛如一個蹩腳的劇本出現了致命的情理漏洞不得不突然放下帷幕。正如你們通俗的、合乎情理的猜想,這是因為暴力與交媾的合一姿勢確實不宜讓一個五歲的男孩看到。我不想反對這種理由,人們達到真相或者想象的絕境總是有各不相同的方式。但這一場面真的讓我刻骨銘心,盡管當時的感覺和情緒已經不復記憶,我已經說過,我的意識始發于此,對兩年之前我親生父親的死亡都沒有絲毫印象。
3
現在,你們惟一的問題或許只是,那一刻,楊淼在哪。我不知道。三天之后,楊淼才從外地打獵獲勝般耀武揚威地歸來。我詢問詳細情況的時候他卻一臉高深莫測,不用懷疑,他是個知道什么時候該逃遁而且想逃遁就能逃遁的人,在平時的戲耍中同樣如此。少年楊淼是個極其瘋狂卻又理性得過頭的人,他愛過一個七歲的花枝招展的女孩,也給一個男人在外地打工整天穿著只扣三粒扣子的襯衫不戴胸罩的風騷少婦送過來一束月季,但這一切馬上又可以在別人上門興師問罪的時候被他以不容置疑的合理事由輕描淡寫地搪塞過去,而且用時下流行的話說,他從未越軌。那一年,楊淼十五歲。
那是個潮濕、令人心慌氣短、毫無希望的夏天,蜻蜓像蝗災一樣在暴雨來臨之前光臨這片鄉村,小型間諜機般在人的周圍亂撞,想在人身體上找個地方鉆進去。我們就在這樣的暴雨之后的明月高懸腳下卻昏昧不清的夜晚去捉黃鱔,高唱信天游捉迷藏,或者去鄰莊一家偷桃子。事實自然并沒有我描述的這般美好。楊娘三個月之后死于洗衣的池塘里。
我無法說清,楊娘的死與楊叔在我母親身上的勃起孰前孰后。同樣,人們對楊娘的死也說法不一,大多數由此假裝相信了她的投水因于羞愧。楊叔那天晚上的暴烈起因于他的疑心,他打工回來懷疑楊娘不忠貞,這曾讓我一度懷疑我母親不過是他報復楊娘的犧牲品。當然,人們也不乏另外一種說法,堅持認為楊娘是不堪那番羞辱而死,人們喜歡無故而殘忍地爭論,借此平添一些生活情趣。
而此事惟一的目擊者是楊淼。他在池塘邊桐樹枝丫上睡覺,山與樹都向他傾斜,他后來說這極容易讓他產生一種離奇的感覺,比如滿山的杜鵑花就在他的眼里拼湊成一個紅衣少女,和與兔子調戲的鷹一起從半空里向他撲來。不管怎樣,這些說法都不夠成為他干下面這件事的理由。若干天后他的日記本里記述的也許才是真相(這個藍皮日記本在他參軍之前付之一炬)。我有偷看他日記的習慣,但許多情況都表明是他在故意誘惑我,把日記本放在最顯眼的位置,甚至放在我的床頭,或者假裝遺失在我的被窩里。他需要讀者,這和需要傾聽者一樣。
日記里記有他對村里三十幾個女人的向往,夢想在壓抑的年代里總是以畸形方式消長。其實,我知道,有些事情并不存在,比如他月夜攀上桂花樹,然后跳入人家的院墻,因為他看見那女人撥弄古箏。這才是他純粹的向往,他樂于其實也只能在日記里虛構。因此我建議你們對下面的說法要持一定的懷疑。
楊淼在日記里寫道,他在楊娘洗衣中間去菜地趕鳥兒的時候曾把洗衣石底下的一塊墊石抽去。后來,隨著撲通一聲風聲驟烈,紅衣少女一聲慘叫,再度四分五裂,半空鷹們都被呼啦卷走,朵朵云彩支離破碎,幻化出無數魚的影子。
4
“我說的過多了。”我試探而不自信地問。
“通常都是這樣。不過沒關系。”中年人摸摸他發亮、凹凸不平的額頭和少得可憐的頭發,他的嘴角還刻意拉出一絲不易覺察來歷不明的緩慢的笑意,“也許這些內容對我們有用,也許沒有,誰知道呢。我們總是有足夠的耐心。”
“作為交換……”
年輕人生猛地咳嗽一聲,甩甩手中的筆武斷地說,“不可能,”他又快速地瞄了上司一眼,換了謙遜柔和的口吻說,“沒有什么事情不是息息相關的,認為不能從過去的細枝末節里找到蛛絲馬跡是不負責任的。”
氣氛頓時有些尷尬,電風扇卷起的風像成群的無頭蒼蠅在室內亂撞。窗外六月刺眼的陽光之下,樹枝和屋頂都萎縮成尖針的形狀,一切投誠的奢望都被燒得傷痕累累。這是一個偶爾聽到凄慘而單調的鳥叫卻永遠看不到鳥的時代。我不知楊淼怎么了,但我不再擔心。最后,我覺得自己對這種沉滯的尷尬要負起責任。
“也許你們可以繼續發問,這比我漫無目的地說總要好些。”我疲憊又小心翼翼地說。
“直擊重點并沒有什么好處,雖然有時針對并非犯人的人也未嘗不可。剛才你提到三封信。”中年人平靜地提醒。
“是的……我都燒了……或許是搬家時遺失了。那上面無非是一些流水賬的記載,而且楊淼的文采向來不好……沒什么重要的吧。”
中年人未置可否,看上去又像胸有成竹地姑且不想深究這個問題。可能他需要的是這種狀態帶來的某種暗示(我仍不能領略)和壓力(我明顯已經感受到了),“那么,就你認為,楊淼參軍的根本動機是什么?”
5
請原諒,還得從頭說起。在這因果交錯的世界上,許多事情并不如人們所想象的那樣容易說清楚,不是由于復雜,而是其關聯性。比如,楊叔在我母親身上災難性的勃起可能才是我坐在這間蒸籠一樣的審訊室里的最初原因,自然也是最根本的。再比如楊娘的死、楊叔的死、我母親的死與參軍的楊淼之間到底存在著什么樣的聯系呢,長久以來,我為數不多的幾次考慮這個問題都只能得到一個形象——幾個人前后走進細雨蒙蒙的九月黃昏,然后都不知去向,整個景象最終也漸漸消失。
楊娘的死使楊叔的某種想法只得滯后(應該是這樣,我對整個事件的順序突然有了全新的記憶)。不需要去猜想如果楊娘沒死楊叔在我母親身上的勃起將帶來的悲劇性,那沒有意義,生活已經足夠復雜讓人疲于應付,而且從不會因為想象作絲毫改變。楊娘下葬后五十天,然后又因為我母親肺炎使婚期推遲,直到五月,梅雨使整個楊莊濕漉漉得像發霉的畫布,輕輕一擰就能擠出一塘水來的時節,我和楊淼才成為兄弟。
楊叔是一個多疑、自私但心軟、善良的人,這種說法并不主觀和以偏概全,再復雜的人都可以用幾組對稱的形容詞概括。他有時倔強得像一頭牛,暴戾得像一只狗,但完全不能排除他有時像貓一樣溫順和豬一樣軟弱。
僅在三個月之后,他同樣死于水里。那年天氣反常得像上古時代的一則悖論,從六月開始就沒下一滴水。旱情像一把枷鎖重重地套在人們的脖頸上。人們在無望地忍受了幾十天之后才清醒過來,集資打井。
楊莊原有一口井,我祖父的自視明智之舉卻在他過世許多年之后殘酷地把一個關系不大的后輩推上了絕路。楊叔竟然利用我家的井開始做起了小本經營,每桶水一毛錢。他的做法盡管令人反感但并沒有引起太多質疑,人們反報他的惟一方式——其實無關痛癢——就是楊莊打井時沒讓他集資,他無形中被人們排斥了。
于是,他惱羞成怒(我想,你們可能和我一樣不理解他為何要這樣),向莊上的新井里投放了幾包老鼠強,而不是敵敵畏(他有幾瓶,事后還曾拿出來威脅人們誰去報案他就喝下去)。
當然,楊叔最終的慘死并不因此。這起事件表面的結局不過是幾個根本不相信楊叔在莊上大呼小叫——他還坐在井邊自制的條幅“此水有毒”下拼命阻撓——向井里投放了老鼠強的人吃了水然后去洗了胃。你們知道,真正可怕的是潛藏于內心連人們自己都不知覺至少不愿爽快承認的東西。
毫不夸張地說,楊叔至此的作為讓人們對待他的善意,正像此刻風扇前的煙氣,匯成一線,然后瞬即消散。人們自然、習慣性地把楊娘的死重新翻弄出來,還有我母親此刻的臥床,以及我與楊淼在莊上的桀驁不馴都歸咎于他。
所有這一切都在一個靜悄悄的午后驟然暴發。那是一個無風的,陽光像麥芒一樣飄忽在頭頂的午時一刻。楊叔頭戴一頂邊沿已經破爛并散落數不清的霉點的破氈帽,赤腳跳躍在炙熱的尖石子林立的馬路上,他身后的陡坡上正沖下來另一輛載重的貨車。有人(據事后坦言,至少有三人)看到了,但他們出于已經顯而易見的原因一言不發,還有不那么可信的理由是,他們說,他們相信那即將發生的一切永遠不可能發生。
當時,楊叔正吭唷吭唷馱著一麻袋沉重的糧食,臉上閃著神采飛揚的光芒。然后他被貨車撞得高高拋起,足足二十米。燥熱使一切動靜都消弭于無聲,滾沸的少得可憐但足夠容納他的污水無聲地吸收了他,他一聲不吭地被拋向那里,毫無掙扎地躺下了。
兩個小時前,一輛滿載袋裝大米的卡車在下坡拐彎處無緣無故地側翻,于是楊莊人把司機送往醫院之后開始像螞蟻一樣瘋狂地搶糧食。楊叔那天上午說的一句沒人答理的話事后人們記憶猶新,這些糧食這輩子都吃不完了,他說。確實,讖語存在于我們身邊,包圍著我們時刻準備突擊出來證明自己。這個貪得無厭的男人,在其他人都膽戰心驚怕警方來追究責任匆匆偷搶幾袋就回家時,他仍然一個人像頭老牛一樣躑躅獨行在熱氣蒸騰的馬路上,背著糧食往返于家和池塘之間。
那是一個危險的下坡,在最底部九十度轉彎,靠近池塘一側的青黑色帶刺的柵欄在繁茂的季節里使人看不到對面上坡的頂端。從我記事開始,已經有十一人死于各種各樣的車禍。楊叔是第七個。聽說,后來那條路荒廢了,如今成為一條河渠的主干道。
6
“也許我該表示適當的悲傷,這畢竟是一個不幸的故事。”中年人說。
“是的,其慘烈程度無法用任何語言描述,甚至超出想象。如果你們還不滿意,提問吧。”我出乎自己意料的客氣和從容。
“是時候了,”中年人以側頭的姿勢與年輕人對視一下卻沒有任何商討意味地說,然后低頭看了一下表又轉向我——他又適時露出那種無奈的,復雜而模糊的,帶有攻擊性的笑容,“我們的問題始終只有一個,楊淼在哪里?”他右手中指緩慢有力、富有彈性節奏地敲擊著面前的紅心桃木長方形的桌子。桌子的形狀和空氣一起急促地變形,隨同我的心不停地上下顫動,逐漸變細,仿佛有人惡毒地晃動著根部的小樹苗。
我自以為明白了他的敵意,反詰道,“你們認為我把楊淼藏起來了。”
他不假思索地搖著頭,“據你的說法,楊淼對他母親的死負有直接責任?”
我故意輕蔑地笑出聲來,生怕他領略不了似的大聲反唇相譏,“責任是一個極其荒謬的字眼。老天需要為雨淋死了人負什么可笑的責任嗎,楊淼干那類的事絕不止一次,但死的只是楊娘一個。還應該著重強調的是,他是一個容易自責和攬責任的人,甚至他什么都沒干,那只是他的想法,或是事后某一次百無聊賴的精神自虐。楊娘的死,每種現實的說法都比這合理,一個人的死亡總該是一件很復雜的事情吧。真正的原因,也許與這一切毫不相干,你們只有去問地下白骨森森的楊娘。”我長出一口氣,粗俗的反擊有時才最具有力度。
但中年人不為所動,他仍保持著他詢問的一貫語速說,“我們是問,那時楊淼在哪里?按你這么說(我認為這是一個牽強的,以強大權威作后盾所以有恃無恐的轉折),楊淼也應該目睹了他父親的死,如果我們沒猜錯的話。”
“是的,他是目擊者之一”,我感到自己已經徹底放松下來,慢騰騰摸出一支煙點上,眼睛瞄著窗外開始構思自己待會回家去樓下喝幾瓶啤酒后,將給我的兩個兒子編造出一個怎樣深刻、兇險而無聊的故事。我預感到一切馬上就要結束了,那么在真正的結束之前,還是可以玩一場毫無趣味但類似于花邊新聞的游戲。我想好了該怎么說了,舒服地靠在椅子上,慢條斯理地說,“但這無關緊要……”
這時,年輕人卻用嘲諷的口吻仿佛沒有克制住地搶先說,“可是——楊淼死了。”
……這個把小貓放在鳥窩里,把樹藤盤在頭上模仿紅軍沖鋒陷陣,喜歡寫色情日記和對我搞惡作劇的,我少年時代惟一的朋友,可愛的家伙死了。
接著,正如許多低劣的心理攻勢所必然采取的步驟那樣,中年人凌厲地插話道,“我們從楊淼的貼身口袋里搜到了這張照片,現在,你總該告訴我們楊淼參軍的理由了吧。”
他笑瞇瞇的樣子看上去異常猙獰。我的聲音仿佛不是來自自己冰冷而不時涌上一股強烈的無法抑制的戰栗的身體里,“他怎么死的?”
“告訴你也無妨,”——我已經聽不清是誰在說話了——“老實說,我們聽你的故事覺得蠻有趣味,更有暗示意味的巧合在于,楊淼也死于水。他偷渡去日本,在東海上被我們擊斃。”
7
請先給我一杯水。
千萬不要認為我是緊張,不過由于此刻我血液里奔騰的許多往事的熱度,讓人覺得有些干燥罷了。
出于某種不可言傳其實我自己也不甚了了的心理,我始終認為火與水在某種意義上特征相似,它們極有可能在我無法參透的某維空間里狹路相逢并最終交融。也許我母親的死就是對此再好不過的詮釋了。
我母親并非如眾望所歸的死于肺炎,甚至也沒有死在現在想來幾成魔咒的、可能幾百年之前就殘忍地套在我們家族命運上的水里。有一天,應該是一九八九年八月的一天,天空陰霾得像哪吒的遮天布。那天的惟一特殊之處只是擁有了兩個黑夜。中午的黑暗時分,雷電在上空密布成一張張五彩繽紛而嚴密的網,烏云從前面的山岡鋪天蓋地地飄過來。毫無征兆,泥鰍們不過是興沖沖地鉆進我們隨意放置水溝的袋里罷了。頭天晚上,我們家里曾失竊,沒有什么損失,在我家喝了五碗開水的竊賊不過偷走了我母親鮮艷奪目的紅色嫁衣而已,而且第二天早晨就被發現丟棄在山路上。沒有人引以為意。
但我卻不這樣認為,真的,我多年來勇敢地審視這些細微的往事時,總能感覺得到其中存在著某種冥冥中的聯系,甚至是敵意。但你們肯定對此不以為然,楊淼也是。
我母親死于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在楊叔死后五七的這天清晨。這年人們期盼已久的雨就在一個小時后姍姍來遲。天光大亮,雨落無聲。水流動在我家殘垣斷壁之間,與尚存的火星進行最后的拉鋸戰,并最終合二為一嬉戲著發出歡快的滋滋聲響。天地之間彌漫著一種五臟六腑被燒焦的悲哀氣味。后來,雨勢漸大,升騰起顆粒狀的水霧,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原諒我吧。我確實無法向你們描繪楊淼的樣子。其實任何時刻都不能,這個與我的生命其實毫不相干的人長久以來始終只以一種模糊的,遠看上去還有點泰然自若的姿勢存在著,我不明白,他為什么非要與我發生那么多不值一提的聯系。他擁有著與年齡多么不相稱的豁達與從容啊,他對三個人死亡的態度足見一斑,是他的冷靜和變動不居的冷酷才讓我對他沒有了什么具體印象。長發,或者平頭,一副斷腿的用銀白鐵絲絞合起來才能勉強帶上的墨鏡,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這還是楊叔的遺物。這樣的少年能給人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呢,何況現在帶著特定而嚴肅的目的去追究往事,這不過令人更覺可笑罷了,有些往事肯定自覺躲了起來,并將從我的意識里徹底消失了,距離隨著反撲的企圖反而增加了。
8
這樣的結論惟一不負責任的或許在于,我對楊淼參軍的動機是印象深刻的,從那時起,他才切實地走進我逼仄的記憶里,隨著遠走他鄉反而在我心頭永久地停駐下來,然而一切也只是在三封來信中得以蒼白的平面的延伸。
楊淼與人們的第一次正面沖突是在第二年的夏夜,他被人控告(詆毀?)偷看一個少婦洗澡。楊淼在第一封信里曾著重重提此事,他的解釋是與我玩捉迷藏的時候不小心才翻進了人家的墻頭。老實說,我盡管對當時已不復記憶,但這點值得相信。但他為何長時間用雙手撐在墻頭上——你們不會——我也不會。
當天晚上,楊淼像個溺水的小老鼠憂傷地躲在角落里。他的眼睛在灰白的月光的返照下簌簌抖動,長久地盯著已經百孔千瘡的有許多燒毀的黑色印記的桌子的一角。后來,他開始漫無目標地掃視家族祠堂(我們暫時寄居的地方)里的每一樣東西,空落的眼神讓人懷疑他什么都沒看見,包括我。我小心翼翼地走向他,直到他眼前他似乎才注意到,立即驚懼地向后挪動屁股。也許是那頓毒打吧,也許是因為無人庇護的可憐,也許是所謂的廉恥之心在他十八歲的心理上才開始萌芽,這似乎還可以說成是家族尊嚴在他身上的復蘇。反正一切解釋都有其合理性,沒有人能清楚地說明這些,包括我。猜想除了讓人坐立不安,毫無價值。深夜十二點,楊淼拖著受傷的瘸腿甩著響亮的胳膊,漫無目的神色黯淡地走在不大的祠堂的各個角落里,細心地觀察著每樣東西。他仿佛在走過家族幾百年的歷史,仿佛在回味幾百年來的憂傷悵惘而令人不甘的歷程。
也許是第二天,也許是這年秋天(我記不確切了,這不重要吧),他參軍入伍了。人們總會為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找一些不那么光彩的既定原由,于是,從那一刻起,誰也不能否認這兩起事件之間的必然聯系了。
楊淼來第一封信是兩年之后,那么是否有理由相信那起莫須有的事件至少折磨了他如此之久,并將永遠如死灰一樣沉積在他心底,再也不可能奢望有朝一日煙消云散。有些事情,眾所周知,無論它真實與否,都將改變一個人一生的任何決定。
楊淼的第二封短信除了上面的重復解釋之外仍然別無內容,但出人意料的是,里面附了一張女孩的照片。那是我來肥城打工不久,我已經發誓不再回楊莊那個地方了。楊淼遠在萬里之外,卻成了我與它尚存的惟一游絲般的聯系,當然隨時都可能斷裂,這和人的生命一樣無常和不堪一擊。我對他而言也是。兩封信時隔六年,從信封上能看出他仍然是個軍人。奇怪的是那照片只有半張,他應該把自己那半毫無憐憫之心地裁剪掉了,動機不詳,無非是不想讓我看到他多年后的模樣。那是一個頭上花飾燦若星辰的少數民族姑娘,我不必細看就明了,她與楊淼曾經愛過的那個七歲的女孩一樣有著水一般清澈又含蓄的天真笑容,和不經意藏掖起來的純美之下的、最折磨人的、本能的、令人過目不忘從此刻骨銘心的風騷。楊淼在信中稱呼我弟(多年來惟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簡短地介紹女孩同樣可憐的身世后客氣地請我幫他參考。我從這時起才正式成為他的親人,那一刻我能感覺自己與他的身體里流著相同的血,即使相隔萬里,即使相隔幾百年,我是他的親人。他對女孩的評價只有一句話,這是一個有青澀香蕉氣味的女孩。
我接到楊淼的第三封信是在我已經擁有四口之家的一個清晨,應該是三年前。郵差用一種朦朧而興奮的眼神敲開門,柔和的晨光愜意地投射在我雜亂無章的書桌上。信依然簡短,他說自己自愿調到祖國的最北邊的崗哨。那里了無人煙,他經常一個人端著槍站在最高的木樓之上,聽醒目的紅旗與風作戰的呼啦號聲。滿地的厚雪,在他看來就像一片汪洋。
9
臨出門時,我問中年人,“楊淼真的是偷渡嗎?”
他笑起來,有點故作的輕松,并帶著我不太理解的歉疚說,“難道你不這樣認為?當然這只是一種比較合理的猜測,其實我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