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神

冥色初降的傍晚，碧流河灣村村東頭的那棵千年古柳，庇蔭了大半村的男女老少，人們熙熙攘攘席地而坐，臉上掛滿了土地聯產承包到戶后增產增收的喜悅，期待又是一個豐收在望的好年景，相互嘴無遮攔地說長道短，在那寧靜祥和的氣氛中一個個興趣盎然，借消夏納涼之機來聽“周公吐哺”。

村民眼里的“周公”，實乃一介草民，本姓周，名文武，若聽姓名，誰也不敢乜視，但其人其行，也就是一個喜歡說大鼓書的民間藝人。

改革開放后，周文武已是七旬的老者，但他那張嘴依然討人喜歡，每天晚上在樹下納涼，大伙都鼓動他說上一個段子，以消磨時間。

周老先生也是技癢嘴癢，順著大伙的勁也就講開頭了，什么袁天罡與李淳風斗法，楊貴妃馬嵬坡還魂，美貂蟬委身武侯……專講那些離奇古怪的事，讓你聽了這回就想聽下回，回回都在節骨眼上贅述：“老朽枉言半宿，不圖錢財，不圖金銀，圖的是喉嚨啞嗓唱古今，自娛自樂尋開心，似是而非是而非，胡編亂造莫當真，口干舌燥腹中空，睡意綿綿大頭沉，且聽明日再分解，回家去把枕頭親。”話到這份兒，就是你全場激昂，叫三叔二大爺也沒用，周老先生拾起那寶貝疙瘩就打道回府，眾人也只好一哄而散，回家抱枕頭。不過那些少夫嬌妻例外。

“啪——”鶴發童顏的周公挺立在古樹下，揚起手中的寶貝疙瘩落在石桌上，向圍觀的村民發出肅靜的信號。待人們鴉雀無聲，舉目凝視片刻后，方開尊口：“昨天我講到河神娶媳，西門豹令武士送人，卻沒有把選的河媳送下水去，而是借口說給河神選的媳婦不美，叫巫婆先去給河神通個信，待明日選個漂亮的再送。說時遲剎那快，就聽西門豹一聲斷喝：送巫婆！幾個武士將嚇掉魂的巫婆舉在空中，扔進滔滔翻滾的河里，沒了身影。西門豹凝視水面，過了一杯茶、二杯茶的工夫也不見回來，便令武士將小巫投進河里去催促，仍是一去不回，又將一個鼓吹給河神娶媳的遺老投進河里。當西門豹轉身面向那些慫恿給河神娶媳的廷掾和豪紳們時，都像爛泥似的匍匐在地，跪在西門豹的腳下，搗蒜般地磕起響頭，直撞得頭破額爛，頓時漳河西岸圍觀的民眾爆發出震天響的歡呼聲。從此根除了鄴縣百姓年年要給河神娶媳的惡習，在西門豹的運籌下開展了治河排澇工程，漳河的河神也不再興風作浪了。這就叫河神娶媳害民女，助紂為虐老巫婆，西河太守西門豹，除巫治鄴留傳說?！币皇捉Y尾詩吟詠過后，周公話音戛然而止。只見挨近石桌的人早已把剛好點燃的香煙，直接遞到周公嘴唇，周公順勢用牙齒咬住，使勁往肺腑里吸了一大口，然后向眼前捧場的聽眾，他十分愜意地笑逐顏開，肚子里的故事也隨著煙霧噴吐出來：“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五行相生相克，陰陽相柔相濟，有男就有女，有單就有雙，美惡善丑，天堂地獄，這就叫天設地造，無巧不成書。”

“怎么個巧法？接著往下講啊——”村民在周老先生停頓吸煙的功夫，揣測老先生又是在賣關子，急于想聽下文。

“先頭說的那條河是‘臟河’，河水混濁，可謂巫婆縱容河神作怪，每年雨季河水泛濫成災，殃及兩岸百姓多年。而我們家門前這條河，是條碧流河，碧水蕩漾，魚兒成群，滋潤百里，造福一方百姓，你們說我們這條河好不好？”

“好——好——哪兒的河也沒有我們這條大河好！??！”村民們齊聲叫好。

“為什么好？你們誰能猜著？誰猜著我賞誰一包‘大煙土’。”老先生用手抓起放在石桌上的半包大生產牌香煙，炫示獎賞。

“碧流河碧流河，這個名叫得好！”

“是天老爺開天辟地時造化的好！”

三二個嘴快的村民爭相發表己見。相互吵鬧，自圓其說。

“啪——”周老先生用疙瘩木與石桌的撞擊聲止住村民的吵鬧。然后循聲用手指著那幾個人開腔：“你們腦袋就是榆木疙瘩，做木魚的料，能敲出響也是硬邦邦的——乏味！乏味！”

“周老爺子你不用貶低我們抬高自己，你說出來個什么好我們聽聽，興許比我們還乏味呢！”一個快嘴村民使用激將法與周老先生對峙，引起村民哄然一噱。

“啪——好河神！河神好！”說者弄玄，聽者詫異，老先生見聽眾沒有什么反響，即瞠目運氣，撕破喉嚨地喊：“我們碧流河有河神，是個好河神——”對面的聽眾仍然無動于衷，激靈靈地打個冷戰后說：“且聽下回分解?！?/p>

大凡江湖賣藝的人都有個通病，就是在自以為表演到精彩處，得有掌聲，掌聲越熱烈，賣藝的越賣力。周老先生也同樣，而且比江湖藝人還要臉面。因為在此樹下獻藝，純粹是為了消遣，不圖金，不圖銀，圖的就是點掌聲，可他眼下需要掌聲的時候卻沒有掌聲，于是他就使出了殺手锏——且聽下回分解，以吊聽眾胃口。

老先生手攥寶貝疙瘩，撥開挽留的人群，踏著朦朧銀輝，顫巍巍地朝百步之遙的農家小院走去。

那些神情專一，正聽得有滋有味而忘了鼓掌的村民，席地沉默了半刻鐘后，就有人指責那個敢頂撞周老先生的李快嘴，不叫你嘴尖舌快，老爺子能不講到底就走嗎？你這匹害群之馬，還不往家走愣在這干什么？李快嘴平時嘴快，不饒人，可是這當兒他成了啞巴，任你擼任你罵，就是不吱聲，以恐引起眾怒。

村民們一陣怨氣過后，有人陡然提起周老先生那句話：“我們碧流河里有個河神，是個好河神；你們說周老爺子說的是不是玄話？”

“周老爺子講古講了一夏，我聽就今天講西門豹的事是真的?！币粋€有點文化的人直抒己見。

“以前全是假的？”接著先頭話茬說話的年輕人不知是出于肯定還是否定。

“我看你們聽了一夏古和沒聽一樣?！毖b啞巴的李快嘴趁人們亂哄哄之際，又把眾人的視線吸引到他身上，“周老爺子不是講玄話，你說漳河那里來的河神？那河神又是什么模樣？”

古柳樹下的人群發出一陣竊語聲。

“我給你們舉個例子，”李快嘴從地上站立起來，挺著胸脯走近石桌，學著周老先生的樣子，舉起雞爪子往石桌上一拍，啪——，石桌是拍出響了，可手指像斷了似的疼，李快嘴當著眾人的面咬咬牙，硬挺著講正文：“西游記里有個通天河，通天河里有妖怪，將唐僧擄進水宮，孫悟空在得知妖怪的底細后，去天宮請觀音菩薩降妖，觀音菩薩用竹籃將通天河里妖怪捕獲籃中，解除唐僧一難。原來這個妖怪乃是菩薩蓮花池里修仙得道的金魚，私自下凡作孽?？烧暮永锏暮由袷悄敲俺鰜淼?？長的是三頭六臂還是齜嘴獠牙，周老爺子交代了嗎？講清楚了嗎？我看你們還是回家親枕頭吧。要不就在這過夜，等著明天晚上周老爺子接著玄乎。”這番話，李快嘴既奚落了眾人，又扭轉自己的處境，揚眉吐氣地學著周老爺子的樣子，一步三搖地離群而去。

翌日薄暮，周老爺子挺身在古柳下，又手落寶貝疙瘩揚威全場：“話說碧流河河神似龍非龍，似魚非魚，長著龍尾龍須，鲯身鲯頭，天性善良，與人為善，能泄洪蓄水，能滋津潤澤，保一方水土，佑一方百姓。要說這河神出身門庭，本是東海龍宮老龍王的外孫女——”此時周老先生又收住話題，舉目向人群尋覓，在人們急切想得知河神真相之際，老先生卻當眾吆喝；“李快嘴，你給我站起來！”

李快嘴自知昨晚失言，頂撞老先生，今晚到場后特意遠離石桌，還是被老先生逮著。

“什么事？”李快嘴壓低了嗓門。

“你說老龍王的外孫女叫什么名？”老先生白日耳聞李快嘴昨晚說三道四，特意拿李快嘴開葷。

“我要知道就不來聽您老講古啦！”李快嘴嘴快腦快，立刻反改為守。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可以忘了救你的老子，也不能忘了救你祖輩的恩人?！崩舷壬掍h如刀。

“我祖輩的恩人？”李快嘴若有所思。

“三百年前，你祖宗幼年隨家母到碧流河洗涮，誤入河水深處不見蹤影，就在岸邊親人呼救無望之際，人突然浮出水面，在河水中游玩自如，與魚兒嬉戲。待眾人千呼萬喚后，你家祖宗才戀戀不舍地上岸；你說是你家祖宗命大還是有河神相救？”

經周老先生這么一數念，李快嘴恍然大悟，小時候家里供奉老祖宗的香案上就有一尊和老祖宗并列的牌位，上面模模糊糊有兩個字——“河神”，只不過在文化大革命破“四舊”中都化為灰燼，因此早就淡忘了。今晚經老先生這么一數落，李快嘴也較上了勁，摳根挖底地向周老先生追問：“你老先生說的這件事，我李家世代不忘，但今天我要你當著父老鄉親的面向我說清楚，救我家老祖宗的河神長得什么模樣？叫什么名？解我心中之謎。”

“天機不可泄漏?！崩舷葲]說下回分解，人就離開了石桌，離開了人群。

古柳樹下，李快嘴真正成了眾矢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