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沒有寫這種痛心的文字了。今天,在美國的一家中文網站上,看到了哈爾濱六名警察毆斃一名大學生的視頻,我終于按捺不住內心的憤怒,寫出下面的文字。
視頻的開頭部分,是一家酒吧的停車場,還算明亮的燈光下,幾個青年人站在門口,好像在等人。他們中間,有人掏出煙來,散給大家。看得出來,他們是朋友。
這時,兩輛汽車駛來,其中一輛,以很快的速度,在距離這伙人兩三尺外,擦著他們駛過,轉彎開進了停車場。
一場致人死命的斗毆,就因這輛車的行駛而起。
這是在中國,司空見慣,見慣不驚的場景。2003年夏天,在我的家鄉,湖北省荊門市一所學校門前的人行道上,就有這樣的一輛汽車,“嗖”地一聲,擦著一位女性朋友的褲腳,蠻橫地從車道,開上了人行道。
在美國生活久了的人,對這樣的場景,一定是驚詫和憤怒的。我未加思索,走上前去,指責車里的兩名壯漢:“你無權將汽車開上人行道。你差點撞到了我的朋友!”
這位女性朋友趕緊拉我的胳膊,勸我算了。
車里的人,沒有跳下車來,對我飽以老拳,而是對我說了聲“對不起!”將車開走了。
這個夏天的荊門,因這件小事而變得美好。
2005年教師節之后的第3日,卻沒有這樣美好。
那天早晨,荊門某中學高中英語教師,且具區政協委員身份的一位女士,在自己的教研室辦公,遭到闖入校園的某女學生家長的摑掌,眼鏡被打飛在地。隨后趕來的男家長,身份是郊區小鎮的派出所所長。他多次沖上去,試圖對這名身體單薄,身高只有1米5的女教師進行毆打,幸虧被男教師攔腰抱住。當著圍觀學生的面,辱罵的語言不堪入耳。
女教師的弟弟聞訊趕來,肇事者已被請到校長辦公室。校長正在說女教師的不是,批評她不該將校內的宿舍租給學生,引起這場糾紛。女教師的弟弟越聽越氣憤,指責他們三人毆打一人(當時氣勢洶洶闖入校園行兇的是兩女一男)。派出所長從來都是用指頭指別人眼睛的,哪里容得下一個老百姓用指頭指自己的眼睛!三人一擁而上,這個當弟弟的,眼明手快,順手抓過會議桌上的一只煙灰缸,砸在這對夫妻的頭上,將兩人打得頭破血流。
事發管轄地的派出所警察趕到現場,對雙方均未采取任何強制措施。一方顯然屬自衛性質,另一方則是自己的同事。
誰都知道,身為警官,身著制服,不聽門衛勸阻,闖入正在上課的學校,縱容妻子,以打耳光的人格侮辱方式,毆打正在伏案辦公的女教師,這是什么性質的事件。
這位警官,受到了任何處罰嗎?
整整一年之后,警官和他的妻子,在荊門市的兩家法院,分別以故意傷害罪,將這位女教師的弟弟,告上了法庭。
原告索取大約9千元人民幣的醫療費、誤工費等賠償。
女教師一方,本來想息事寧人,不了了之。這下子,只好以侮辱罪,將對方告上法庭,索取同額的精神賠償費。
法院判決如下:警官夫婦訴女教師弟弟案,判原告勝訴,被告支付賠償金9千元人民幣,女教師訴警官夫妻案,判原告勝訴,但不支持精神賠償額。被告須向原告書面道歉,賠償精神損失費500元人民幣。
法院是否考慮到了如下的因素:為什么警官夫婦,是在一所中學的校長辦公室被打得頭破血流的?以他們的權勢,為什么遲至一年之后,才提起告訴?那個作為兇器的煙灰缸,是被告偷偷帶入會議室的,還是被告情急之中,順手從會議桌上抓起作為自衛武器的?警官夫婦被判書面道歉,當初他們闖入校園,毆打、侮辱女教師時,難道是以書面形式進行的嗎?一名母親、教師的尊嚴,難道只值區區500元?
20多年來,我一直是這座城市的“名人”。雖然,我在公安部里,就有兩個身居局級職位的同學和朋友;雖然,省公安廳和省政府辦公廳,都有我的朋友;雖然,我旅居美國,是所謂的美籍華人,我全部的文字,都貫穿著四個字:熱愛故鄉,我還是不得不從給父母的生活費里,替輸了官司的人,支付9千元人民幣的賠償。
他們是我的妹妹和弟弟。
當楊佳揮刀殺警案爆發后,我感到非常幸運:幸虧我在美國,日子過得不差,拿出9千元人民幣的賠償,不費多少力氣。我當過武警戰士的弟弟,比我有血性得多。我對他嚴加管束:寧肯自己受氣,絕不可訴諸暴力。
但楊佳不這樣想。
最近,因為教學的需要,我看了一部中國拍攝的電視劇。短短的片頭,幾分鐘,就出現了五、六次打耳光的鏡頭,男人扇女人的耳光,女人扇男人的耳光……幾天前,出現了歷史學家閻崇年,在無錫被人摑掌的報道。奇怪的是,在家鄉湖北的網站上,一個具有知識分子身份,平素還寫過一些有思想的文字的作者,居然質疑:行兇者被拘留15日,罰款1500元人民幣的處罰,太重了,附和的聲音一片喧囂。
在我看來,這些認為處罰太重的人,不外乎兩類:自己不想挨耳光,但想看別人挨耳光的人;和不想看別人給人耳光,只希望別人看自己給人耳光的人。
幾年前,我寫了一篇非常沉重的長文:《中國式耳光》。但直到今天,我都從未在任何地方發表過。我已故的朋友陳楚云先生,生前看過的最后的文章之一,大概包括這一篇。他在電話里對我說:“寫得太深刻了!”據他的部下透露,他去世時,這篇長文的打印稿,仍然擺在他的案頭。
我怕什么?
中國警察!
回到這篇文章的開頭:哈爾濱糖果酒吧的停車場,一輛汽車,以很快的速度、擦著一伙人的身邊,開向停車場。他行駛的速度、汽車與人過近的距離,引發了一場爭吵,爭吵發展成斗毆,斗毆導致一名大學生當場喪生。
生活在美國,開車遇到路邊的行人或騎車者,我們都立刻減速,萬分小心地通過,生怕行人或騎車者,跌到路旁,被車哪怕輕輕掛擦。
在美國,什么最惹不起?人!
在美國,見過打架斗毆嗎?沒有。因為會被戴上手拷,關進監獄。
在美國,見過吵架、罵人嗎?沒有,因為會招來警察。罵人的話里,如果涉及性,則可以以“性騷擾”起訴;如果涉及種族,又可以以“種族仇恨”起訴。這兩者,都不是輕罪。
自由的國度,最不自由的是逞兇、撒野、施暴。
不自由的國度里,最自由的是抽人耳光,不抽白不抽,抽了也白抽,如果你是警察,對方是無權無勢的平頭百姓。 我贊成楊佳血刃警察嗎?我絕對不贊成!任何暴力,包括逼上梁山的以暴易暴。
減少,降低中國人心靈中的戾氣,與減少、降低中國人血液里的奴性,是同一硬幣的兩面,不可剝離。
2008年10月14日,夏威夷無聞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