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
當我發覺,路上的行人漸漸稀少
我才注意到那些細節
已清晰可辨
風雨曾經過這座城市
晴日里,一把雨傘還在開開合合
人走過,身體里有水聲
剛換的衣服一會兒就濕了
大家心照不宣互相觸摸影子
我很難適應這種模糊的禮節
其中的分寸感纖細而柔軟
我想:我不能夠
可是那一年的天空由藍變白
使所有人無話可說
我第一次發現
自己生硬、人為的界限
走不出去又不能無所事事
為了消除方向我故意把自己的腳印
弄得凌亂不堪
我拿起一個線團依靠一種
復雜的纏繞方式
把自己扮成一名完美主義者
一個流浪漢
把前面的道路設計得曲折漫長
沒完沒了我一次又一次拖延時間
對其中細微之處反復描述
日漸累積的真實性常常使我
像一件衣服不得不
從它的上面滑落下來
解脫
最后一塊冰也化啦我搓搓手
很平靜地看著
水一滴一滴往下掉
陽光的指甲長得令人無法回避
我穿上衣服
不停地唱流行歌“誰是
真正的陽光下的三棱鏡”
四處彌漫的極晝遍布異象
天氣很熱
人們都是在白天做夢
經常在街上尷尬地碰到
自己在夢中瘋跑時間長了
只能用繩子把他系住
現在我睡覺
還是蜷著身子
我對此深感焦慮
一次次徹夜難眠
睡夢中的冰化得好快
我搓搓手我再次搓搓手
我又搓搓手
我讓自己的臉色慢慢柔和起來
大雨之前的光線
天上陰云密布睡夢中
的一條狗語言里的果實
裸露的花
我坐在書桌前反復推敲
不讓他們看見偷偷地
把手心翻來翻去
我往手里塞入一支筆
我被燈光打開現出了影子
他們對我的凸凹無動于衷
他們在轉圈
越轉越大或越轉越小
就這么,一直到
鮮花暴動的消息
使眼睛出現了盲點
螞蟻蟬我灰燼狗
被迫擁擠在一起就像
一句光滑的問候首尾相連
我不能再說什么了
你就像蟬鳴
使我不能忘記水深的池塘
差一點淹沒我們
那時我們嘴唇上都是銹
又濕又冷
這就是我們獻給他們的初吻
一幅印象畫水跡斑斑
至今
掛在大雨來臨的窗前
天剛亮的時候
清晨紅腫著眼晴天上的云
被抽打得鮮血淋漓
那一根鞭子還有揮鞭的手
迷失在傷痕累累中
一片蛛網一個繭
紛亂的視線
掛滿空洞的回響
一個名詞被記載被虛擬
風穿過高樓與高樓之間
城市的手勢滔滔不絕
又飄來飄去一個人一分為二
私底下相互證明
而嘹亮的嗓子漸漸嘶啞化
為了說出一個詞
必須先從“啊”開始,再由
“啊”結束
固體的流動感女人的情愛觀
在同一間屋子里摸黑走來走去的歷險
背地里咽下一口痰
自言自語中的自信道路縱橫
卻感覺疼痛
科學已使手勢得到證明
尚不能證明的是手的存在
和響聲的由來
還有清晨的淚水、曾經的傷痕
以及一個名詞的內容
流向
我預感有什么東西
在悄悄降臨下午的陰影一動
我站起身窗外沒人
我只能又坐下
一個機械的暖昧的手勢
瞬間被蒸發
我懷疑地看著它
我的手曾經移動過的手
現在空空如也的手
一動不動
掌心里沒有物證
什么都沒有
我感到恐懼
那一刻我無法理解它
她一邊說話,一邊把手
插進兜里
她一邊說話,一邊把手插進兜里
指甲上的灰燼心底的墨跡
身上的茅草還有
一臉的皸裂她想起來了
那個早已死去的人的眼神那個夏天
沒有比陽光更深的顏色顫抖的
萬花筒的一天、一年、一個世紀
她站在試衣鏡前忘記了
自己是在商場里是在
琳瑯滿目的玩具中間青一塊
紫一塊的身體持久的木然的深情
她換了一件又一件衣服
最終在深夜醒來嘴里自言自語
說著寫不出的方言一個
被燈光扭曲的影子
不停地隨著燈光跳動她的一生
一直處于莫名其妙的電壓下
靜靜的她只能這樣一邊說話
一邊輕輕把手插進兜里
耳鳴使我心地善良
不知什么時候
我發現自己
竟然是一個耳鳴患者
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耳鳴
始于何時
這個世界
和我原來以為的并不一樣啊
這個想法
讓我有點悲哀
也有點孤單
想想多少個夜晚
我傾聽著內心的嘈雜
閱讀、寫作
耳鳴使我心地善良
我固執地相信
即使是在最黑暗、最寂靜的地方
也一定存在冥冥中的聲音
(選自胡子博詩集《失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