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民的詩

美人蕉

我害怕聽見她的言語她的聲音

魔力無比能穿透鋼筋水泥

街道的樓房會因此坍塌滿目招牌

被深埋地下唯有她的朋友

那些野花雜草和會飛的鳥可以幸免

她的目光柔和寧靜

也是我努力逃避的她會把我騙到手里

又輕輕把我摁在水中就像泥瓦匠

將泥巴扔到水中你再也找不到

也摸不到你自己的形象與尊嚴了

好在她把她的憐憫深藏于根部

巨型的言詞被天上的繁星稀釋

綽約的夜色蔓長起

苔蘚和隱喻

羔羊

我的血比我的毛干凈

這是屠刀告訴我的

霍霍的磨刀聲抽泣著

哭了整整一個傍晚

矮墻邊擠滿了金色的殘陽

我的血比我的毛干凈

主人吧嗒著煙斗

雙眼里流淌著溫柔的光澤

像墓地上漂浮的月光

和初春時屋頂上融化的雪水

棚欄很低

我可以一躍而過

到后山林子里去找我的母親

可是我的血比我的毛干凈

我閉上了眼睛

陰霾的天空收束起風兜時

有誰可以脫漏的?

時間已到

利刃和血肉

各人要上各人的路

我的血比我的毛干凈

等屠刀流干了淚水

我要輕輕把它擁在懷里

歡喜的血滴噴在主人抽搐的臉上

染紅腳下骯臟的土地

潮濕的木頭

斧頭和鈍器是正當的

在這個地方

沒有劊子手

木頭早已記不清砍伐者的面孔

在陰濕的霉氣中

她等待著自己腐朽的末日

但是炭火

深藏不露的炭火被一只手

撥亮了

深秋之后

腐敗叢生

它的出現有點兒不自量力

但是木頭

潮濕的木頭像聽到了號角

她要從積塵的角落里滾出來

她要向那鮮紅的炭火靠近

沒有人理會一根潮濕的木頭

郊外的林子表情嚴肅

淫雨的迷蒙中

城市的巍峨無可拒絕

那又有什么關系呢?

炭火的溫暖里沒有枯寂冷漠

或者高大與偉岸

木頭!

那根木頭!

那根潮濕的木頭!

她記起了自己的本色與夢想

她努力向炭火靠近

向再生的墳場靠近

不同

一棵樹要是倒下了

它不會白白倒下的

它的枝葉呼出清香

它的軀干也要呼出清香

如果被切割成一片一片

又被碼在空地上

黑夜里月亮一抬頭

樹的香味就像一群稚嫩的小鳥

忽然間找著了自己的翅膀

歡呼雀躍裊裊上升

超越電線桿超越高高在上的云朵

直赴那通明的心房

當然，香味是不能比作小鳥的

她滲透了每一片夜色

又滲透到泥土中間

是否也會滲入到墻壁里

和園子里的石凳上?

沒有人能拒絕她的存在

要是一棵樹倒了

結果就是這樣

倒了就倒了

可是一個人要想倒下

遠不是這么簡單

買花

酒杯交錯的地方沒有真理

歌舞升平的夜晚

沒有我的去處

路過雜貨店的門口

我給自己買兩朵花

插在桌面上

我的花兒亭亭玉立一紅一白

會讀花的人

你能聽得見那好比是

兩道嶄新的傷口

陣痛中飄逸著芳香的言語

我給自己買花

在這樣的一個夜晚

這樣的日子恐怕還在延長

所以我還得繼續去買

不要給夜色吞沒了啊

不管日子有多難

花朵在鼓勵我自己

我也在鼓勵我的花兒

蟲豸的夢想

如果我的這一生

只能在樹葉的這一面爬行

我將會失去另一面也許更加燦爛的風景

如果我只沉迷于眼前舒心光明的事物

我將看不到我憂郁絕望的黑暗中洗練的光斑與倩影

為了看到另一種真實

我愿意一次又一次翻越那鋒利高懸的絕壁

為了能夠看到我自己那半張隱秘的面孔

我記得

我曾經試圖

一點一點地要將身上那些驕傲的骨頭敲碎

也許，那絕壁與懸崖并不存在

也許，那悲傷與歡樂也不過是一時耽于感官的表象?

也許因為你寄希望于那一片孤懸的綠葉

所以你不敢將它咀嚼

不敢將它吃透

當無名的秋風響起

你會在孤立無援中墜落

那隱蔽于枯枝殘葉間的真相

也會從局促的世界里展現

你也將在無所攀緣的過程中

看到自己的圓滿自由

沒有障礙

谷子

一粒谷子掛在禾秧上，

風吹，日曬，雨水淋，

又雨淋，風吹，太陽曬。

有一天，當它感到

自己再也不能這樣高高掛起了，

它會低頭沉思；

當它拿定了主意，它會認準一個地方，

咔嚓一聲落下來，

一個再生的輪回也就開始了。

如果這一粒谷子沒有落地，

它被人收割了，提回到曬場上，

它的遭遇就大不相同了。

拍打之，使之脫落；

飛揚之，使之分別；

暴曬之，使之干脆；

然后，

承蒙舂擊而脫殼；

承蒙搓揉而去皮；

最后，又被放在石頭之間碾碎，

直到柔軟細致變成粉齏，

合乎人的調配、飲食。

一粒谷子，如果不落地，

它就得經歷這樣的過程；

一個生命，如果被叫做人，

他就無法自生自滅，

就像這樣一粒谷子。

(選自《廣西文學》２００８年第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