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羊作品

詩人介紹：

原名楊雄林，筆名木羊，籍貫浙江溫州，1983年生人，2007年開始網絡詩歌生涯，現為蘇州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05級碩士，偶有詩文發表。

離索居筆記

靜止

貓叫如嬰啼。夜很涼，很清晰

女子無事，獨坐，修眉，照鏡子

柳枝秘密發芽，開始蓄發

修行者也思春，齋飯久不吃，即便

肉價上漲，把墻頭嫩草踩沒

只有月亮，今夜不跟人，它靜止，不動

宛如從未存在

春困

取出手掌中的那枚落葉，讓它歸根

這已是上一個季節的事了

有一類人永遠長不大，他說：“困”。

然后睡去，就不再醒來

我在河的上游種下的一滴水，現在

卻無法找到它，它開花了嗎？

沉默的，必將永遠沉默

奢想一種幸福，沒有比讓它遠走更能挽留它

走吧，現在我是一棵樹

請剖開，并斬斷它的七經八脈

失魂引

泡桐裂開，第一個看見它內部的人必成瞎子

大羅山以北，清水一線天，有墓碑一截

兩座墳，有龍柏一株，大悲咒一部

飲葉露洗喉的斑文鳥在念

一聲低于一聲，外圓內方，寒氣郁結，如銅錢，如井

被磷火燒傷的一年篷、馬蘭和羽狀貫眾，包藏琴音

聽到的蒼耳將不可入藥

“知其白，守其黑，而后因果可成”

在這無人之地，枯云是薄暮的灰燼

躺，是站的灰燼

白玉蘭

一片一片，白里泛黃，像被美人

手掐過，她們剪掉的小指甲蓋仿佛銹掉

慵懶，隨意，漫漫地推開云煙

相隔一夜，玉山崩毀得面目全非

不可斷絕的僅僅是魂魄，一寸一寸

與風雨肝膽相照。這樣的時辰，醉與不醉

又有何區別？大杯是年，小盞是月

“叔夜兄，請再浮一大白”

登望蘇臺歌

傾斜，撒在這里的針，刺的人心慌

傾斜，向南邊傾斜，它們是陽性的，赤裸裸的

身無一物

蕓蕓眾生，雙手合十，頭頂云煙的蕓蕓眾生

我離你們這么近，又這么遠

回龍日

五條龍從寧村出去，五條龍也要一起回到寧村去

這些時日，龍的耳朵必定受了創傷

回到井里，回到安靜的水里，龍一定很高興

龍從街上過的時候，頜下的須被求富貴的人拔去了

龍一定很生氣，龍不生氣，龍走自己的道

母親誡曰：當是時，忌油星、避火燭

灶臺清凈，閉窗，早眠

于是龍趁著夜色游過，香木的紫煙和它的鱗須

打了幾個結，一座爐灰翻倒了

我很留意這些

鏡歸何處

就這么坐著，臉朝向窗外，那杯慢慢綠起來的茶

誰能告訴我草地里閃閃發光的是什么？

午后，來自命運的某種暗示，風輕輕地

搬動地上的一根細頭發，它那么年輕，那么虛弱

靜靜地躲進桌子的陰影

鏡碎了還是沒有碎？我所能肯定的

只是一種聲音，一滴水，在柳枝的體內旋轉

摩擦，滑行，然后一躍而出

一宿覺

秘密燃燒的火。十個手指的火

也就是兩只手掌的火，也就是一朵鳴叫的火

該怎么稱呼你的芳名？在無限空曠的夜里

我空洞的眼睛，是朝向月亮汲水的桶

你從未離去，僅僅是我“心生分別”

暮春

湖山寂寞

那不朽的，將我們釘進墓碑深處

“惘惘的威脅”，說出這個詞的女人

我深愛她，并祝福

天地虛空，聲音輪回辭世

我聽到那么多

我不敢奢望，我只能是

自身之外的微塵

在太湖

一大片一大片

那么干凈的水面，那么平靜的水面

只是反射陽光

這萬事萬物敞開，沒有戒備

沒有多余的心機

我像一個攤在岸邊的圈套定住

與前方的圓融為一體

孩子們，兒童節快樂

那么多的樹葉被雨淋濕

墮于塵埃，靜等腐爛

但朝向我們的，仍是那干凈的

亮晶晶的一面

純潔而無辜的孩子們啊

假如你們有知

你會懂得我們的悲傷

為你們而閃耀

也為這無常的人世

清晨

誰的白手絹如此濕，一夜垂掛

推開門，杏眼桃腮，都不是尋常模樣

螞蟻自是趕路，沿石縫深入淺出

勾勒現實主義的虛線

高處，幾片樹葉小聲說話，無非是流言蜚語

無非是家常瑣事

我空出一只手想折下柳枝

它剛剛長出的小牙齒驟然鋒利

那時的女子

那時的女子不整容，不隆胸，不吃西藥

那時的女子彈琴，刺繡，夜讀《詩經》

那時的女子養長發，佩香囊，用紅紙潤唇

那時的女子喜歡傷春，悲秋，喜歡用一枝玉簪花

裝飾鏡子，用一片紅葉傳情

那時的女子會用毛筆寫字，但喜歡用眼淚磨硯

那時的女子也喜歡撲流螢，但會惋惜扇子

那時的女子偶爾畫畫，偶爾剪剪窗花

有的畫完了就死去，有的只為剪一枚月亮

然后一刻不停地望著它

黑匣子（組詩）

身體里的蛇

很多年，在身體深處豢養了一條蛇

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鉆出來

咬你一口

很奇怪，最近睡得很好，天冷了

它一定在冬眠

夜里，我開始烤火，在月光下

背誦一個消失的聲音

葉子，葉子

紅葉子，綠葉子，紫葉子

喜歡窗外的這些葉子

早上的時候，對著它們刷牙

大口大口吸它們呼出的氣

這些風的小耳朵，掛得高高的

偶爾有一些會去貼緊地面

是啊，我要是它們，我也想去聽聽

睡了一覺后，大地說些什么

一滴水在流

從橋上過去，看見一滴水

在一整條河里，唯獨對這一滴水一見鐘情

在很多滴水中間，它被擠著

不停地走，圓圓的腦袋，圓圓的臉

一線光像它的頭發在風中抖動

我站住，天上的云也站住

扔下一棵小草，我一直看著它銜著

一路遠去

紅頭繩

一個鄉下丫頭，割草，拿很銹的鐮刀

用簸箕到路上拾糞

拎著鵝盆去河邊洗衣服

頭發濕濕地貼在臉上，歪著頭

聽土地廟里的讀書聲

唯一的夢想是一根紅頭繩

現在，洗好碗，她躺在竹椅上休息

眼睛閉著，很深很長的魚尾

那么波瀾不驚

那根紅頭繩被我偷偷地看見

靈魂

拿一面鏡子，對著自己的左眼或右眼

你要歪著頭，集中精力

瞪著那只黑暗中的眼睛，一直看進瞳孔的幽深處

那里，一個男人也在注視你

很小的男人，瘦弱、無助

紫房子

紫房子建在水上

岸上的人看不見它，光芒太耀眼了

不過，閉上眼睛

你就能在紫房子里捉迷藏

摸到一些細密的嘴唇、牙齒和骨頭

一把火的灰燼還有余溫

所有去過紫房子的人

都患上了一種癌

護城河里的光柱

光一點一點地滴在水上

散開來，漂浮或者滲透下去，澆灌柱子

午夜溺水的人，將可得救

死去是一件容易的事

問題是，光的柱子在支撐水面

更深的地方它隱藏了自己

小翠

初春的時候，遇見小翠

在我的前后左右繞來繞去

用兩片樹葉覆住眼睛

馬尾甩著，每一條上都停著一只蝴蝶

我總是抓不住她

這個妖精，后來說飛就飛走了

紙玻璃

紙玻璃透明著

它背面的東西不再晦暗

像窗外無意間窺視過來的陽光

透明在內部折射

一縷光被捉住了，我寧肯相信這是事實

紙玻璃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容器

雷聲和閃電鎖在里頭

令近在咫尺的人毫不理會速度

黑暗中的對視

“這些年，你都干了些什么？”

“早睡早起。”

整個電影院一下子靜下來

像一間漂浮在太空的廢棄空間站

黑暗中，我回了一下頭

失眠

趕快跳，趕快跳

凌晨三點，戴面具的人把鉤子扔上房頂

馬匹在原地踏步，吞吃樹葉

水從很高的地方滴下來

最終在床單上留下一枚星星和一縷頭發

“向上或是向下，你渴望的不過是一條裂縫”

忍無可忍了，一只甲蟲從左手無名指

爬進心臟，又慢慢從右眼爬出

三角形

最初都是如此

兩條線段，按照固定的長度

被畫在紙上

隔著很多其他的線段，相互平行著

一枚偶然的橡皮緩緩在他們之間擦過

注視相對變得容易，但還不夠

得用量角器旋轉一下

他們相交了，很興奮，糾纏在一起

后來就有了另一條線段

據說，三角形，更穩固一些

桃木梳子

從你捉住梳子順發的那一瞬

往后退三個月

那時它還在木匠

手里

往后退三年

那時桃花盛開，紅顏遍地

往后退三十年

還沒有你我

它只是一粒種子，在泥土的胎中分娩

聽雨

雨落下來，落下來

無邊的寂靜

又一個夜晚，適合我們倒下洗衣粉

看星星慢慢融化

一件舊衣服再次被洗白

（本期封面用圖選自《藝術與設計》2007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