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奶奶沒有像往常那樣端坐在沙發上看新聞。她拿出冰箱里的小籠包,用微波爐加熱,看著貝貝吃完了之后,就說她爬山爬累了,要早點休息了。“到九點鐘貝貝就自己睡覺去。”奶奶囑咐他。
奶奶什么東西都沒有吃,連一口稀飯都沒有吃,這一點貝貝忽視了。
也不是忽視,是他不知道要去想這個問題。
貝貝一個人看電視,挺無聊。
妹妹忽然從貝貝腳邊站起來,仿佛是聽到了什么似的,腦袋歪著,耳朵輕輕地抖動著。之后它“嗒嗒”地小跑著鉆到奶奶房間里。片刻之后出來時,神態很不安,一個勁地用腦袋拱貝貝的腿,還小聲地哼哼著。
貝貝摟住了它,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噓!不要吵,奶奶睡著了。”
妹妹居然變本加厲,嘴巴叼起貝貝的褲管,死活要拽著他走。
“好吧,去看奶奶。”貝貝答應它。
他躡手躡腳,跟著妹妹走到奶奶房間里。奶奶的房間沒有開燈,也沒有拉上窗簾,從窗外透進來一種古怪的霓虹燈的光,一會兒藍瑩瑩的,一會兒又是紫森森的,把屋里的五斗柜呀,大衣櫥呀,床前的藤椅呀,都照成了奇形怪狀的東西,看起來很嚇人。
貝貝忍不住地喊起來:“奶奶!”
過了好一會兒,奶奶才哼哼了一聲,愛理不理的。平常不是這樣,平常貝貝只要一害怕,奶奶會摟過他,拍著他的胸口說:“不怕,不怕,有奶奶呢。”
貝貝終于想到了打開房間里的燈。燈亮后,貝貝吃驚地發現奶奶蜷在床沿上,雙手抓著胸前的衣服,額頭冒著密密的汗,神情很痛苦。她好像曾經試圖打電話,床前的電話機被她碰過,話筒掉了下來,悠悠蕩蕩地懸掛著,就像是床頭柜上吊了個紅葫蘆。
貝貝嚇壞了,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奶奶這個樣。他“哇”地一聲哭出來,撲上去抱住她,拼命地搖晃著。“奶奶呀!奶奶呀!”他害怕地喊。
奶奶勉強睜開眼,微弱地說:“別動我。”又說:“打電話。”
奶奶一定是生病了。奶奶說過的,她的心臟生了病。奶奶生病的時候要打電話。打電話打電話……貝貝抓起那個紅葫蘆樣的電話筒,因為急,又因為怕,腦子里一下子跳出無數的小人人,他們七嘴八舌,嘰嘰喳喳,鬧鬧哄哄,把貝貝弄得頭昏腦漲。
“110”是救火的,“119”找警察叔叔……不不,“110”找警察,“119”是叫救命車……
要打哪個號碼啊?奶奶我應該怎么辦啊?
貝貝又急又慌,無助地抓著電話筒,腦子一片空白。
妹妹焦急地站在旁邊,眼巴巴地盯住貝貝,嗚嗚地催促他。它甚至站起身,把兩只前爪搭到了床頭柜上,恨不能代替貝貝撥電話。
貝貝一邊哭著,用舌頭舔著嘴唇上咸津津的淚水,一邊昏頭昏腦地撥號碼。他撥出去的是“119”。電話通了。不等對方開口,他含糊不清地喊起來:“找醫生!要找醫生啊!”
對方被他弄得一頭霧水,愣了幾秒鐘,婉轉地提醒說:“這里是消防中心,找醫生要撥120。”
貝貝想起來了,急救號碼是“120”。貝貝重新撥。“要找醫生!救奶奶!”他對著話筒連哭帶叫地喊。
電話里的聲音很清晰,勸他不要慌,問他的家庭住址,還問病人的大概情況。
貝貝怎么答得出來呢?他連對方問話的目的都沒有弄明白,只知道沙啞著嗓門哭:“找醫生,救奶奶啊!要救啊!”
床上的奶奶此時知道貝貝做了什么嗎?知道的吧?知道,但是無能為力,無法去指點和糾正他,所以奶奶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不是抱怨。不可能有抱怨。有的只是憐惜,不舍。她指望不到救護車上門了。她要丟下可憐的貝貝獨自上路了。她心里全明白,就是一句話都說不出。
這一聲嘆息之后,奶奶就再沒有了聲響。任憑貝貝哭泣,拉她的手,扯她的頭發,把眼淚鼻涕糊了她一臉,奶奶閉緊了眼睛,沉默無言。
急救車一路尖嘯著開進康盛小區是在20分鐘后。貝貝打電話的時候只是哭,沒有留地址,這給值班員出了個大難題,他要通過系統里的來電顯示作出一系列查詢,這就耽誤了時間。
值班員是個有經驗的人,從貝貝驚恐的聲音里判斷出不是開玩笑。他盡了他的努力。
“醫生救奶奶啊!”貝貝跺著腳喊,聲音啞成一團亂毛絮。
救護人員沖進門,只看了一眼,就搖頭,斷定急救藥品已經用不上。
“晚了啊。”做了符合程序的檢查后,醫生遺憾地說,“大面積心肌梗死。老人家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病。”
“救奶奶。”貝貝不能明白醫生的話,仰了頭,信任地盯住對方的臉。
醫生搖頭:“晚了。”
貝貝跺腳:“不晚,救奶奶。”
醫生回頭,驚奇地看著貝貝。
小區保安李大勇對醫生解釋:“他是個智障兒。”
李大勇心疼這個孤苦伶仃的孩子,想知道孩子對這事到底懂多少。他在客廳里掛好了奶奶的遺像,從板凳上跳下來之后,指著墻上的相片問貝貝:“知道奶奶去哪兒了?”
貝貝抬起頭,神色平靜:“奶奶飛了。”
小伙子大驚,彎腰盯住貝貝的眼睛:“飛哪兒了?”
“飛到天上了。”貝貝仰著臉望著天花板。
奶奶活著的時候,每晚臨睡前都要給貝貝讀童話。書上寫到一個人死了,不直接用“死”這個字,總是這么說:他的靈魂飛起來了,飛到遙遠的天空……
貝貝模模糊糊地知道,奶奶現在就是這樣:飛到天上去了。